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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个人十年经济发展计划

  向上生长工作室开业一个月了,一单业务也没有。李晓悦一开始去办公室守着,想着如果有客户来拜访,得有人接待。守了一周,老那说不用去了,就在家待着吧,座机电话转到手机上也是一样的。李晓悦就在家待着了。长日漫漫,无心睡眠,她的心又开始痒痒,打算出去旅游了。但一想到刚创业,要与老那共甘苦,也不好意思提,只好找汉服社的姐妹,在市里随便玩一玩。

  最近汉服社掀起了DIY汉服的热潮。原因是有新加入的姐妹是学服装设计的,有天大家聚餐,她鼓动大家手工缝制汉服,说网上就有教程,实操时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问她。大家兴奋起来,相约要各自做一身汉服,齐聚大观园,拍一张“红楼梦众美再现图”。这个说我要扮成林黛玉,那个说宝钗非我莫属,那个又说那我来贾宝玉得了。大家越说越高兴,叽叽喳喳,笑闹成一团。

  说干就干,李晓悦立刻上网,一查,果然网上的汉服自制教程相当详细。而上网淘汉服布料,更让她彻底沦陷。网络上卖汉服布料的店成千上万,什么材质都有:厚的,薄的,轻的,软的,烫金的,暗哑的;棉的,麻的,雪纺的,织锦缎,丝绸提花龙纹缎面,祥云暗纹纱,闪光绉纱······只叫她眼花缭乱心花怒放,恨不得每样都买来试试。她买了台两百多块钱的电动缝纫机,买了块棉布和雪纺布,看着教程,开始学做汉服。她埋头画呀画,剪呀剪,吭哧吭哧,拿着缝纫机笨拙地缝合着,满地满身布料碎屑和线头,一边在大群里直播着自己做“汉服”的样子,一边点评着其他人的作品,兴致勃勃。

  不过进展并不顺。缝纫机不好用,针头总是跑偏,搞得李晓悦满头大汗。缝到一半,针断了。李晓悦上网查,帖子里过来人教训,电动缝纫机不能买太便宜的。李晓悦一咬牙,换了一台一千多块钱的,又把缝废的布全扔了,上网再采购了一批。她每天全神贯注,电动缝纫机咔嗒咔嗒响着,不亦乐乎。

  这天李晓悦在客厅忙着,连着上了三天班的那隽摇摇晃晃推门进来,脸色灰败,头发油得打绺。李晓悦赶紧起身,说你回来了,一边把沙发上的布料往角上一推,空出位置来给那隽。他一屁股坐下,靠在垫子上,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叹息。

  前阵子,公司推出的某个软件出现了严重漏洞,可能会导致不少商家的服务器被入侵,同时关键安全密钥被破解。那隽带着同事开始马不停蹄地加班。不知为什么,这次的工作非常不顺利。他们测试了不同的解决方案,都无法修复那个漏洞,大家都非常焦虑。这个工作就是这样,你根本无法和领导说“我们解决不了,不如先放一放,让客户继续用,说不定哪一天有灵感了,就会有突破”。每一款被广泛应用的软件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它罢工,就会导致多米诺骨牌效应,牵连面极广,后果极为严重。

  工作迟迟没有进展,上头的催命电话越来越频繁,话越说越重,部门总监的脸色一小时比一小时难看。那隽的惊恐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不幸的是,他越来越找不到机会去地下停车场休息了。有一次他刚在车里躺下,手机就响了,总监找他。铃声让那隽更加恐惧了,他手颤抖得厉害,一边喘着气,一边去拿手机。拿到的时候却改变主意了,直接挂掉,他实在接不了这个电话。他把手机扣在胸前,静待那股惊恐的潮汐渐渐退去。

  回到办公室后,那隽来到总监室。总监脸色很难看,问为什么挂掉他的电话?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他。手机响三秒必须接,这是公司规定,你负责技术核心研发的不知道?那隽没好气地说他在上厕所,最近便秘得厉害。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确落下便秘的毛病。这次因为连续三天都睡在公司,他已经三天没拉出屎来了。

  总监说我观察你,发现你最近一天要去十来趟厕所,这说不过去吧?公司设立厕所电子屏,就是为了让大家自觉一点,不要在厕所磨洋工。单次时间控制住了,不等于次数可以随便。

  那隽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常年加班,加上身体不适,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点了。他暴跳起来,大吼道:“你是不是变态啊?员工上厕所你也要观察?你他妈的观察什么不好,观察我上厕所?你的性癖也太重口了吧?”总监傻了,大家听到他居然敢这样,都转过头来看。

  总监深吸了口气道:“出去。”

  那隽转身走了出去,把总监门狠狠地一甩,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工位上的同事们面面相觑。

  吵了一架,那隽却因祸得福。总监也许意识到不能这样逼大家,跟上头争取了一天时间,让他们回家休息,换换脑子,也许就能找到灵感。那隽这才得了空回了家。

  李晓悦催着他赶紧去洗澡,好好睡一觉。那隽看着满地的碎布,无比烦躁。刚想发作,又克制自己,拍拍沙发,让李晓悦把电脑拿过来坐下,说有话想和她谈谈。李晓悦依言行事,他打开电脑,调出一个PPT,名字叫“那隽李晓悦十年经济发展计划”,第一PART叫“A计划”。

  李晓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隽道:“笑什么?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他指着方案,娓娓道来。A计划是光荣伟大正确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那隽一直在这家公司干着,在三十六岁时转型技术管理,一步一步走到高层,拿到了更多的期权—搞不好是五千万。一直干到四十二三岁后,他退出公司,拿着丰厚的积蓄,以及此前投资得来的盈利,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半退休的状态里享受人生。

  李晓悦呢,她将找到正规的大公司上班,用制度把浑身的懒散习气打磨掉,像淬炼钢铁一样,锻造出她坚硬的灵魂。然后,她在三十三岁之前生完第一胎,出了月子后赶紧上班。那隽母亲加金牌保姆的组合,将会把育儿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果那隽母亲届时因要看老那的一双儿女,抽不开身,次选方案就是那隽的父亲加保姆。虽然老头看孩子差点意思,只是看着外人干活的意思,避免重复嫂子沈琳因为育儿而与职场脱节的命运。

  李晓悦要争取将自己的核心优势—灵动的创意以及出色的文笔,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公司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以确保即使到了三十五岁,也不会被清理掉。同时利用这优势,一步一步走到管理岗位,最次也要当上部门领导。

  干到四十岁左右,李晓悦可以生二胎。体谅她的工作强度,四十岁前不要生二胎,不要露出人生的软肋让公司拿捏。四十岁后,如果公司还愿意继续用她,那就用。不用的话,就回家当个自由职业者。一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一边与老公孩子享受人生。

  李晓悦看到这里,困惑不已:“我在和你哥创业呢。你怎么忘了这个事了?”

  那隽道:“不是我看不起我哥,你们这个创业成不了,你这半年纯属浪费时间。”

  李晓悦不服气:“已经有好几个客户有意向了,也谈过一些小的单子。”那隽嗤之以鼻:“那天我听你打电话,有个单子总价才五千,给人铺红毯,赚个差价对吧?而且还要开发票,你们这五千还剩多少?”

  李晓悦不说话,的确是开了发票之后根本剩不了几个钱,甚至可能倒贴。所以老那回绝了。

  那隽讽刺道:“你这样一个连加班都不想加的人,还想创业?创业那得拿出比上班十倍的努力,头拱地,都不一定成功。你妄想在家守株待兔,接接单子,就能舒舒服服过一生?趁早死心吧。”

  李晓悦不服气地撇撇嘴,却没反驳。他的话,句句在理。那隽道:“你再看B计划。”

  李晓悦继续往下翻,看到了B计划。B计划是曲折坎坷却也努力进取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那隽三十五岁之前就被辞退,期权打了半折。再找工作也非常不顺利,不是公司太小,就是薪资太低。三十八岁左右,他已经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了。但他并不放弃,降维打击各类屌丝公司,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挣到块儿八毛的机会。最后,他靠前半生挣下的钱,与老婆孩子一起,过着温饱有余却殷实不足的日子。在京城他最终沦为面目模糊的路人甲,电视剧里用以衬托主角们的那些来回走动的人肉背景。国际学校、百万豪车、国外旅游头等舱一掷千金都与他无缘,只有置办下的那套大平层提醒着他曾与成功仅一步之遥。

  李晓悦在大公司上班到三十五岁后,被当成过期商品扫地出门。为此她要在这之前就布局,挖掘自身潜力。比如喜欢汉服,那么从现在开始就经营抖音号,找准自已定位,精心策划每期视频。经过三到五年的经营,把自己培养成汉服界的网红。哪怕是小网红,也能接接广告,收入不比上班差。又或者,鉴于她容貌姣好,口齿伶俐,也可以考虑走母婴博主路线,讲一讲怎么养娃。当然,如果想开店,也可以。比如她喜欢烘焙,那么赶紧去学西点,争取失业后可以开店。

  总之,爱好不能光是爱好,它得能变现。

  李晓悦看完,没有说话,好像被震撼了。那隽见她陷入沉思,趁机游说,并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爹味,毕竟她最讨厌他这样。他自言自语,仿佛他的说辞只是一种感叹,并非要说服她。

  “这个世界,留给我们这种穷孩子的机会并不多。不是我过分焦虑,你看看周围的人,我哥我嫂子,沈磊。他们为什么失败?就是因为在该拼搏的时候选择了安逸。有的时候,安逸不是光指身体上的舒服,还有头脑的放弃思考。我非常不赞成活在当下这个说法,因为时代是流动的,一直往前。你活在当下,就是原地踏步。你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跑到前面,只有你一个人被远远地抛下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去问问我哥我嫂子,问问沈磊,后悔不?年轻的时候没有步步为营,规划好未来,就活该在享受的年纪去吃苦。这是前车之鉴,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隽说得自己都眼泪汪汪了,他是真的对这三个人的遭遇有切肤之痛,因为离他太近了。危险太近了!他救不了别人,但李晓悦是他最爱的女人,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浪费人生。

  李晓悦慢慢开口:“可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我不赞成啊。”

  那隽的热情冷了下去:“你难道真的要在路边替别人鼓掌?”

  李晓悦冷笑一声:“我不会替任何人鼓掌,因为我根本就看不见你们,别自我感觉太好。吃那么多苦,已经精神扭曲了,连人都不是,怎么会成为人上人呢?我也不想把谁踩在脚下,成为人上人。”

  那隽想好好解释,但李晓悦那股子劲儿叫他恼火,口气不由冲了起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一点苦都不吃。”他忍不住有训诫的口吻,这不是他的错。

  李晓悦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就可以一点苦都不吃,我妈生我下来是让我来享福的,不是让我来吃苦的。我就不爱吃苦,苦有什么好吃的?你爱吃苦?”

  那隽昂然道:“当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拼搏时,那种在高压的刺激下聪明才智被榨出来的感觉,我不觉得叫苦。做人不能那么短视,那么任性。”

  李晓悦嘲讽道:“是吗?当你累得都聋了,当你惊恐症发作瑟瑟发抖却不敢让任何人发现只能自己屁滚尿流爬到车里休息,当你在公司紧张到连屎也拉不出来的时候,你也不觉得苦?”

  这话太刻薄了。

  那隽吼道:“我是一个穷人,我没有权利自由和放松。这就是我的命,这也是你的命。你睁开眼睛看看,从前还是香饽饽的银行业,去年全球裁员八万人。报社一家家关门,公务员合同已经五年一签。满大街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连大厂现在都增长乏力。说不定我明天就失业了,你就一点危机感也没有?你是不是不上网,不知道什么叫内卷?”

  李晓悦道:“你看,连你自己都承认,说不定明天就失业了,你那个十年计划有个屁用啊?那隽,我不做半年以上的计划,没用。这些年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你为什么就不信?”

  那隽声音放低,揉着额头,他实在太疲倦了:“你的意思是要这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山前它就活生生没有路。”

  李晓悦道:“就说你看不上的你哥嫂吧。嫂子,昨天已经考完月嫂证,人公司马上就能给安排一个月薪八千的工作。你哥,这不是努力在拓展业务吗?人家沈磊,在终南山上租了房,游山玩水,好得不得了。怎么就没有路?那隽,你的路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但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你指定的路,你垄断不了人生的最终解释权。”

  那隽摇摇头,李晓悦眼里看到的都是一个月挣八千的沈琳和当流浪汉的沈磊。他现在突然明白她和沈磊是一类人,他们为了避免失败,从来不开始奋斗。没有能力得到更多,只好假装对名利不感兴趣。人家都是力争上游,他们都力争下游,一直在争取堕落的权利。然后不停地去找同样失败的例子,去看符合他们心意的理论。一听到别人说名利不值得,钱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好,他们就引为同道,觉得“吾道不孤”。太可笑了,太可耻了!

  “晓悦,不要听弱者说话。一万个弱者捆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强者对社会的贡献大,知道吗?”

  李晓悦道:“马云也说过对钱不感兴趣。”

  那隽被气笑了,李晓悦也笑了。多么滑稽的话。

  那隽长叹一声,头歪在一旁,像是累得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没有了。李晓悦见他体力不支,想起他一直带累坚持加班,心软了。她把语调放缓,虽然仍带着委屈和酸楚:“我真的求你,别把自己绷太紧了。你为了得到安全感,源源不断地制造不安全感,其实生活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你只不过是眼睛一直盯着别人,总是在比较,才这么焦虑。你要的不是过得好,而是过得比别人更好,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你,人人都只关心自己。你放松下来,不行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那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晓悦搭在椅背上的半成品汉服抹胸。多么拙劣,做工粗陋,不伦不类。李晓悦曾向他抱怨,一套像样一点的汉服居然要上千块钱,她越来越玩不起了。有钱就可以避免忍受这种低劣,大大方方买它三五套精致的汉服,想怎么玩怎么玩,为什么她这么没出息呢?

  “你逃避压力逃避得病态,我觉得你才该看医生。不信你去问问,正常三十几岁的人,谁会天天做这些玩意儿,到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拍照,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李晓悦坦率:“我承认,我是懒,但我不承认那是病态。那隽,我学历一般,能力也不出众。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要挤进成功的列车里,要过得非常辛苦,我不愿意。何况这列车已经满员,我根本就挤不上去。你们去加速,我慢慢步行,不可以吗?而且,无论是坐车,还是走路,人这一辈子走到头,就是个死。我就愿意这样慢慢走,欣赏风景,为什么你总是想控制我呢?”

  那隽摇摇头道:“我坐车,你步行,这还怎么结婚呢?”

  他终于说到这一点了。几个月来,两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去领证。房装修完好一阵子,味儿也晾得差不多了,没人提何时搬进去。李晓悦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她从父母死的那一刻就知道,人生总是有缺憾。大平层是很好很好的,和那隽恋爱三年,要断也且得伤筋动骨一阵。但如果这份婚姻要她交出自由来换,她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也许那隽也知道她心里所想,所以才借由这个十年经济计划来试探她。她忽然悟到了,那隽因为挣得比她多,就以老板自居,否定她的生活方式,否定她所有的决定,要她将来打好“老婆”这份工。而同居这几个月,就是试用期。

  该来的总要来,李晓悦心中划过一阵锐利的痛。还没开口,就这么难过,但她不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我考虑过了,我们俩不适合结婚,可能婚姻不适合我。而实际上,你的生活方式我也很不满意。所以我想清楚了,如果你愿意改变,比如减少你的工作量,我愿意和你同居。请你听清楚,仅仅是同居。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分手吧。”

  那隽眼睛本来一直盯着那件抹胸,这时收回来,无神地盯着她,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李晓悦看着他的模样,一阵不舍,但同时又一阵愤怒。这半天的交谈中,他竟然是在对自己下最后通牒?他只是他自己生活的主宰,为什么傲慢到像也同时拥有她生活的话语权一样?谁给他的幻觉?她也傲慢起来:“你想清楚,这周之内给我答案。房租上周我交了一个季度的,所以你不能赶我走,不然你就得退我钱。顺便说一下,我们俩在一起,我没有占过你多少便宜,请放下你对所有人的戒备心。”

  她起身,不紧不慢地把沙发上的小块布抹胸装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子,把它放到包里,把桌子上的电动缝纫机收起来,把碎布屑和线头掸到地上,再去厨房拿来扫帚,把地上清理干净,最后她背上包,走向门口。

  那隽回过神来问:“你要去哪里?”

  李晓悦道:“我跟朋友们约好了去圆明园滑冰,然后吃饭。”那隽无力:“我刚回来,你就又要出去······”

  半个月内,他只在家两天,所以他要她一直配合他的时间吗?李晓悦用力把门一甩,砰的一声,给出了凶猛的回答。

  那隽颓然倒在沙发上,渐渐身子蜷缩成一团,抱着头,昏昏睡去。

  圆明园的风很硬,疾速滑行的冰刀激起阵阵冰屑。李晓悦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可能天气太冷,风刮得她头痛。夕阳昏黄,让她心情低落。今天来了八个人,大家玩得鼻头红红,哈着白汽,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尽兴出园,跑到西苑吃火锅。等着上菜的时候,姐妹们把各自做的半成品汉服拿出来秀,点评着,气氛很热烈。李晓悦笑着,有点走神,那隽的话这半天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她暗暗盘点了下,汉服社三十个成员,她年纪算比较大的。大家普遍都有工作,稳不稳定的不说,至少都在上班,只有她目前无业。

  李晓悦恨自己和那隽相处太久,被他传染了一点点焦虑。或者她心中存了一点希望,希望自己是错的,好有理由回头和那隽在一起。她还是舍不得他。

  她问起大家对未来的打算,一半女孩说还是要结婚生子,同时拼事业;一半说随遇而安。有个女孩笑道,你最理想了,结婚对象有钱又帅,还爱你,有那么大的房子住,等着当太太。我们就前途渺茫喽。有钱的丑,帅的没钱,又帅又有钱的只在偶像剧里,要么就是你的男朋友。

  原来在大家的眼里,自己最大的加分项是那隽?没有那隽为她的人生加持,她就什么都不是。

  李晓悦说要和那隽分手了:“如果我和他分手,没有钱,没有男人,没有房,没有工作。是不是未来就一片惨淡?”

  众人安静。半晌有人说:“看你自己怎么想。你觉得惨淡,就是惨淡。你觉得有希望,那就有希望。但是你会这么问,证明你心里也不坚定。”

  李晓悦想象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和老那创业失败后,她继续在各类小公司间辗转,到了三十七八岁,她再也找不到白领的工作了。只好去打最底层的工作,比如蛋糕店的服务员。不对,服务员一般都要求年轻。比如她就留意到常来的这家火锅店,一半以上的服务员都换成了年轻男孩,甚至连男性都涌入了传统的女性服务业,如果打不了这种工,未来还有什么职业留给四十岁后的自己?对了,月嫂。李晓悦心里稍感安慰,琢磨着最近要和沈琳好好聊一聊。

  接着,李晓悦又给自己找了最后一条退路,就是回老家。父母给她在县城留了套六十平的小房,目前她租出去了。县城租不上价,一年也就几千块钱。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她带着半生微薄积蓄,回县城,能不能用退休金度过下半生呢?那个连大商场和电影院都没有、满大街只有德克士和麦肯基的地方,能安放自己北漂半辈子的心吗?

  李晓悦皱了皱眉头,又想象了一下那隽为她规划的人生:首先进入大公司,努力拼到骨干和管理岗位。她不是没有机会去大公司,有几个相好的前同事在不错的公司当领导,可以问问他们。可旋即她又忆起当年为何离开大公司,她曾经在一家4A公司待过一年,当媒介,收入高,福利好,领导也很赏识她。但是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加班太疯狂了。她浑身长满湿疹,反复发作,久治不愈,医生说就是精神太紧张所致。有一次连续加班半个月,大家晚上十点下班,快到家的时候,领导给李晓悦打了个电话,让她折回去加班。李晓悦终于崩溃了,勃然大怒,电话里直接辞职。第二天去公司走离职流程时同事跟李晓悦说,所有人都接到回去的电话了。她在路边哭了十分钟,但还是回去了。所有人平时聊天都在叫苦,但只有李晓悦真的辞职了。同事的口气不知道是奚落还是敬佩。

  李晓悦回忆到这里,那曾经令她痛苦万分的湿疹仿佛又布满后背,颗颗灼灼刺痛。一股愤懑直蹿心头,她果断掐断想象。加班,滚您的蛋!如果她因此失业,无怨无悔。中年人没有年轻人扛造,廉价劳动力,人口红利,第一个发明这些说法的人就该拉出去枪毙。人就是人,不应该扛造,不应该廉价,更不是什么红利。扛造的都是牲口,牲口都不能往死里用,都得留点喘息的时间,喂把吃的呢。一群混账王八蛋玩意儿,公然违反劳动法,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大谈奋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晓悦与那隽没有再深谈。那隽又回到公司加班,那个软件的漏洞终于被彻底修复了。最关键的解决方案不是那隽提出的,是新来不久的一个程序员。那隽心里酸溜溜的,却也只能认。

  这天,李晓悦和老那在一个活动现场干活儿。他们的工作室终于开张了,帮老那朋友的母亲承办六十九大寿的寿宴。算下来,利润有八千块钱,而且不用开票。两人都非常高兴,虽然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公关活动,不过想一想,承办寿宴,和承办年会,甚至承办快消品路演,又有什么区别呢?两人正在寿宴现场忙碌着,李晓悦手机响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手机号。她以为是广告骚扰,就按掉。一会儿那电话又打进来了,现场吵吵闹闹,她接通,那头说话有点听不清,问她是不是叫李晓悦,他是那隽公司的人力,那隽出事了,让她马上来公司一趟。李晓悦吓了一大跳,问出什么事。对方说一言难尽,电话讲不清,还是赶紧来吧。

  挂了电话后李晓悦跟老那说,老那也觉得事态严重,让她赶紧走,现场有搭建公司的人和他一起盯着就行。李晓悦匆匆打了个车往那隽公司赶去。

  到了才知道,原来那隽在公司上厕所,由于坐满了十五分钟没有及时出来,电子屏的提醒闹钟突然铃声大作。他脑子嗡地一声断了电,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倒在地上抽搐,久久出不来。外面洗手池的人听得扑通一声,又见他没出来,觉得不对劲,赶紧叫人破门而入,才把他救出来。

  李晓悦赶到人力总监办公室的时候,那隽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垫子。虽然脸色仍不太好,不过李晓悦知道他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力总监和颜悦色,要李晓悦带他去检查。

  那隽道:“徐总,我身体没有大问题,只不过是最近消化有点不好,上厕所的时间久了一点而已。你看我现在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站起身,做作地转了个圈。

  人力总监笑了笑:“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休息一阵。”李晓悦要带那隽走,他仍坚持说自己没事。

  人力总监为难道:“那隽,我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我们查了一下监控,昨天你去了三趟地下停车场,每次在你的车里待了至少十五分钟。”那隽顿时脸色惨白。

  人力总监同情道:“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工作是为了生活,而不是生活为了工作。你近来工作状态一直不好,考评已经有两次不合格。”

  那隽的脸色又转成死灰色。

  “我想和你的健康有很大关系。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李晓悦开着车把那隽带去医院检查,诊断是惊恐症和抑郁症都加重了。李晓悦开了药,开着车回家。一路那隽沉默,李晓悦心里也不好受,他这个病很明显不再适合这份高压的工作。他做了A计划B计划,但没有想到还有C计划,那就是他的身体在三十二岁这一年,就扛不住造了。

  医生开了半个月的病假,那隽去请假。部门总监面露难色,那隽这一年,出车祸请了半个月假,这回又请半个月假,直接拖累整个部门的加班时间排名。如果他不生病,那么上次出车祸还可以理解为他是太着急回来加班所致,是令人赞许的行为。但加上这次,车祸这个事就可疑起来了。也许他的健康状况已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才会在慌乱中撞车。

  部门总监与人力总监在会议室嘀咕了好一阵子,勉强批了假。那隽说自己可以只请一周的假,总监说算了吧,还是彻底养好了再回来,真要在公司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家都不合适。这话又让那隽如当头一棒,但总监没有心情体察他一脸任人宰割的无助,总监自己也正暗无天日呢。他难道没有长期加班,没有偏头痛、失眠、肾虚盗汗等一堆毛病?大牲口级别的骨干使不上劲了,手头的活儿又多,说不定下一个惊恐症发作的就是他。

  老那忙完活儿,赶过来看那隽。安静下来的那隽没有爹味,让老那找到了当哥哥的感觉。他努力安慰着弟弟,是他的真心话。这一遭失业又创业的历程让老那恍若隔世为人,看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然而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听在那隽耳朵里,只是更难过。他刚和李晓悦说过,不要听弱者说话。现在连哥哥这个弱者也能来当他的人生导师,证明大势已去。

  那隽在家睡了两天,却没有缓过来的迹象。第三天他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李晓悦自从去公司把他接回来之后,就停止了和他冷战。她买菜、做饭、洗衣服,精心照顾着他的起居饮食。可他沉默寡言。她知道他有多难过。

  晚上,那隽靠在床头,忽然流下了眼泪,李晓悦也伤心。安慰开导他的话她说过那么多了,可是进不到他的心里,能怎么办?他起床,动作略带神经质,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塑料袋,回到床上,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那是大平层的房产证,三张银行卡,四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木盒子,原来是银行的金条,用透明塑料膜封着,黄澄澄,沉甸甸。他当牲口换来的全部家当,都摊在被面上了。

  那隽说:“晓悦,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些都是你的。”

  李晓悦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擦掉眼泪,把东西装回袋里,笑道:“我不要,你给你爸妈,给你哥。”

  那隽握着她的手:“我们明天就回我老家登记。”

  李晓悦心里作难,她不想和那隽结婚。如果她是个坏女人,大可以趁他亮出真心时捞取好处。一般人有了真心,就有了破绽。

  那隽黯然松开手,他看出她真的不想结婚。他佩服她有原则,正因为她有原则,所以他爱她。又正因为她有原则,所以他恨她。两人一夜没睡好,天亮时,李晓悦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她对那隽说:“我们去终南山玩吧,也许离开北京一阵子,对你的病情有利呢?”

  那隽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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