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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临危受命

    与此同时,南方某省会城市的一家大型房地产集团。风尘仆仆的苏娜刚回到办公室,两个年轻的女白领便跑进她的办公室,像小妹妹一样缠着她,向她讨要礼物。

    一个短发女生说:“苏姐,你出差半个月,想死我们了,我俩天天盼着你回来带礼物给我们呢。”

    另一个长头发的女生拽着苏娜的胳膊,说:“苏姐,这些天我听你的劝告,和那个渣男分手了,我盼着你赶紧回来和你说说心里话呢。”

    短发女伴嘲笑她:“是啊,自己躲起来哭了一天一宿,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没脸见人。”

    苏娜看了长发女生一眼,说:“你的眼泪真不值钱,为了一个脚踩两条船的男人哭肿了眼睛?不值得!”

    苏娜从包里掏出精心挑选的化妆品送给她俩,两个女生兴奋得抱着苏娜又蹦又跳。苏娜又拿出两本书,上面夹着一张写着林寒江姓名和地址的便条,她递给短头发的女生:“一会儿我去向董事长汇报,你帮我把这两本书快递出去。”两个女生接过书,看见林寒江的名字,低头窃笑。

    苏娜正在整理文件,不明白两个女生窃笑的原因,问她俩:“两个傻丫头,偷偷笑什么呢?”

    短发女生:“苏姐,这个林寒江是你什么人啊?你都给他寄五六回书了,是不是我们未来的姐夫啊?”

    苏娜瞪了她俩一眼,道:“别费心思瞎猜了,这个人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正在写一本环境经济学方面的书,我只是帮他收集一些资料。”

    短发女生摇摇头:“我们才不信呢,就凭我们心高气傲的苏姐能给他寄五六回书,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苏娜抱着文件往外走,说:“你俩省省心思吧,我做事情只凭感觉,不在乎别人揣测。”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互相吐吐舌头。

    长发女生还拽着苏娜的胳膊,问她:“苏姐,听说集团在这个城市的项目已经基本完工了,正要研究裁人呢,是真的吗?”

    苏娜说:“我也听说了,今天会议研究的内容就有这个议题。”

    两个女生闻言立刻一片愁云惨淡,情绪低落。

    长发女生一脸沮丧,说:“完了,我是失恋又失业。”

    苏娜口气很冷静:“鸟尽弓藏,抱着一棵树吊死的人都是傻子,也许我也该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了。”

    齐江市公安局,副局长金波面前摆着一堆王武的案卷,墙上还有不少自杀现场的照片。金波是从军队转业到公安战线,精明强悍,言谈举止间透着军人的飒爽干练,又有点桀骜不驯的玩世不恭。金波在齐江市公安系统威望很高,送走了几任局长,自己却一直困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前进不得。局长赵驰是从省厅下派来的,长于沟通联系,但是在业务上没有金波在行,遇到事情赵驰一般都会把金波推到前线,久而久之赵驰更像是一个甩手掌柜,市委书记廖宇正曾经为此多次批评过赵驰。

    金波看着现场勘查报告,皱起了眉头。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下定决心去敲局长赵驰的门。

    赵驰正对着镜子系领带,他每一次参加会议之前都会好好整理自己的穿着打扮。

    金波快人快语:“赵局,我觉得王武的死有问题。”

    赵驰吃了一惊:“什么意思?不是已经认定为自杀了吗?”

    金波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照片:“从现场痕迹勘查来看,还发现了一辆车的轮胎痕迹,这个线索并没有追查下去。”

    “那个现场人来车往,有车辆痕迹不是很正常嘛。”赵驰不以为然。

    “部下告诉我,在现场发现了一处浮土上的交叉车痕,这辆车的痕迹是压在王武车辆轮胎痕迹之上,说明到达现场时间晚于王武,那么车上的人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可能目睹了王武自杀,二是他与王武可能见了面甚至是杀死王武的凶手。”

    “那也不能排除可能是王武自杀后,偶然路过的一辆车吧?”赵驰提出问题,但是语气也有了一些怀疑。

    “你想,那个地方在郊区的江边,早晨天还不亮,可以说是人车稀少,谁会没事跑那里去?而且,最可疑的是这辆车不是一般的车,从轮胎痕迹来看,这种车很少见,我判断这辆车一定很值钱!”金波笑道,“我已经交给痕迹鉴定人员了,相信他们会给我一个答案。”

    赵驰反而乐不起来:“你的意思是要推翻王武自杀的结论?纪委已经认定这个结论了,而且也以此为结论上报省委了。你弄出这么一个事情来,诚心要让市领导难堪啊。”

    “怎么上报是他们的事,我只关心事情的真相,这是我的职责。而且,赵局,还有一件事也让我怀疑。”

    “你的疑点真够多的,说吧。”

    “一个奉母至孝的大孝子,在遗书里怎么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他的老母亲,尤其他母亲又瘫又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那你想怎么办?查下去?”赵驰看着金波,神情里看不出支持还是反对。

    金波语气坚定:“我想安排一组人追查下去。王武是一个大贪官,可也是一条生命,而且他身后肯定暗藏着不少秘密。”

    “如果王武不是自杀,那么真凶是谁?你认为谁最有可能?”赵驰问金波,金波也回答不出来,他冲着赵驰无奈地摊摊手。

    “好吧,我同意。”赵驰松开系好了的领带,语气有些犹豫,但是面对金波的坚持又不得不表态,当然他也好奇这个幕后真凶到底是何方神圣。赵驰想了想,又说:“老金,你可以去查,可是有一条纪律必须遵守,追查也只能秘密追查,有结果第一时间告诉我!”

    “放心吧,赵局,谁查案能举着大喇叭喊着口号去找线索?”金波讨得将令十分高兴,他做事不在意形式,只求实用,“秘密追查”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不接地气的说辞。

    金波回去立即安排人追查轮胎痕迹,同时又让人调查王武的通信记录,几个部下领命而去。

    “等一等!”金波冲其中一位部下喊道,“一旦检验科确定了车型,立刻给我排查自杀现场周围的交通监控,那里距出城口大约十公里,把周围几个可能的出入口的监控都给我仔细看几遍!”

    H省省委组织部。

    林寒江内心还在剧烈挣扎,支撑他没有妥协的是对妻子小雪的承诺,他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面前这个言语犀利的领导:“陈书记,我的爱人身体一直不好,她还有一个老母亲,需要我的照顾,两地分居实在不方便……”这是林寒江最后的挣扎了。

    陈庭坚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目光转向旁边组织部部长,说:“老黄,你到我们省几年了?”

    黄义德笑一笑说:“三年半了。”他是从外省调过来的干部。

    “你的家里人怎么安排的?”陈庭坚问他,黄义德当然明白书记的话外之音,这是演双簧给林寒江看的。

    “我老伴是一个病秧子,每天瓶瓶罐罐泡着,三五天一趟医院,在老家还有几个亲戚照应,没法跟我过来。这样也好,我在这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黄义德笑着回答。

    陈庭坚问黄义德的话,其实就是回答林寒江的答案,林寒江自然明白,他看着黄义德的笑容,有几分同情,也有几分敬佩。

    陈庭坚又说:“前几天我去一个县里考察,很多人在汇报材料时都夸自己‘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我就在想,我们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地去学了,又有多少人真正地去践行了学习的知识?我记得前几年有一本书《一篇读罢头飞雪,重读马克思》,里面就提到这个问题,我们张嘴就是‘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可是我们真的学习了吗?这个现象推而广之,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更多是挂在嘴上,行动上还是一个矮子。”陈庭坚的话让对面的林寒江脸色有些不自然。

    陈书记继续说:“齐江市的问题,无论是谁在课堂上讲、在文章里写,都是可以的,但是问题就摆在那里,谁来解决?我们这些人就是要解决问题的,要以问题为导向,不能回避问题。寒江同志,人非要经历一番不同平时的劫难才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齐江市对你来说、对我们全省来说,都是一张刻不容缓的考卷啊!”

    林寒江后背的汗水已经偷偷淌成小河,鬓角也已湿了。他知道陈庭坚这话虽然是有感而发,主要目标还是他,他去齐江市赴任的命运已经不可更改。这些大领导太擅长通读人心,太会做思想工作了。

    屋子里一阵静默,陈、黄二人都注视着林寒江,等着他表态。林寒江低头沉思一会儿,猛然抬起头,直视陈庭坚:“请组织放心,我林寒江同意去齐江市,把我的所学用在解决实际问题上!”既然事情不可更改,不如索性悍然冲锋,这是林寒江深藏在骨子里的血性。

    “早就该是这样的态度嘛!”陈庭坚右掌在沙发扶手上用力一拍,说,“老话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从来不缺研究理论和研究技术的人才,但是缺少‘知行合一’的实践者和执行者,你林寒江为什么不能去实践一下呢?时代是出卷人,我们是答卷人,人民是阅卷人,你林寒江有没有胆量和勇气把齐江市作为自己的讲台和试卷,把你的研究课题交给800万齐江人民来阅卷评分?”

    陈书记的话让林寒江心中一阵激荡,以天地为试卷,以民生为考题,这是林寒江以前从没想过的大境界,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激动,腾地站起来,道:“对不起,书记、部长,你们批评得对,是我林寒江执迷于自己的学术研究和家庭得失的小道之中,没有认识到‘知行合一’‘学为民用、学为天下用’的大道,我向两位领导承认错误,我明天就去齐江市报到!”

    陈书记冲组织部部长微微一笑,站起来握住林寒江的手:“组织部看重的是你的专业知识,而我看重的是你敢做、敢扛、敢认错!既然你敢于去闯这个地雷阵,我也不能太不近人情,我们做一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林寒江一时没明白,以为陈书记又要给他加码。

    “我给你一年时间,在环保督察组回头看之前如果有效解决了齐江市的生态环境问题,就把你调去齐江大学,满足你著书育人、钻研学术的愿望。副厅级干部调动,你以为私下和王校长鼓捣就能成了?没有我和黄部长点头,你是去不了的!”陈书记对林寒江伸出右手,要与林寒江击掌立约。

    林寒江一阵激动,痛快地与陈书记击掌立下军令状:“陈书记,请您放心,在环保督察组复查之前,我一定会扭转齐江市的生态环境现状,给800万齐江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给全省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果我做得不好,不用你免我,我自动辞职!”

    林寒江走后,黄义德称赞陈书记会做思想工作,连压带劝,林寒江不仅乖乖就范还浑身带劲地去赴任。陈庭坚摇摇头:“不是我会做思想工作,他的事情还是他自己的内心说了算。”

    黄义德有些不理解,陈庭坚说:“我们体制内的人形形色色,做官做人的动力各不相同,有的人是为了名望,有的人是为了权力,而林寒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这样的人,心里头藏着一个渴望证实的灵魂。”

    “那他为什么还要申请去学校教书,和组织讨价还价?”黄义德有些愠怒。

    陈庭坚冲他摆摆手:“不能这么非黑即白地评价一个干部,林寒江这种自视清高、渴望证实自己的人,并不是把仕途作为唯一追求,让他去教书育人他会努力做最出色的老师,让他去烤羊肉串他能当名满天下的厨子,他骨子里有一种古代士人的清高傲气,把证明自己看得比名利更重要,这样的人敢认错但是绝不低头,我坚持用他就是用这股劲儿!”

    黄义德笑道:“没想到陈书记和他只详谈一次,就这么了解他。”

    陈书记起身向外走去,说:“你们组织部选人用人是最难的工作,人是决定性的因素,只看测评票和考核数据是很难真正识别一个人的。人和空气水土一样,都是自然资源的一分子。水土能被污染,人也能被污染;治污重要,治人也是一样!”

    黄义德连连点头:“希望林寒江这股清流,能将齐江市的污泥冲刷干净。”

    提到困境中的齐江市,陈书记面色立刻阴沉下来:“靠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改变一个城市,我们不仅要给林寒江支持,更要相信和依靠齐江市的广大同志们。林寒江这个人,能成大事,也能犯大错,你们要盯紧他。”

    林寒江从省委组织部出来时,已是华灯初放,天空中依然笼罩着薄薄的雾霾,在光影的上空堆积出一种压抑和虚幻感。他对着雾霾深吸一口气,问自己:“以前都是想躲开雾霾,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去挑战它呢?”劝君莫作等闲看,此时他不由得想起李鸿章的这句诗,“好吧,我就用自己的白衬衫去蹚蹚齐江的黑水。”

    林寒江头也不回地走进雾霾和灯光交织的世界,也走进了一个未知和凶险的世界。

    回到家中,小雪和母亲正等着林寒江吃饭。林寒江和小雪没有子女,小雪的母亲和他们一起住,老人家满头银发,虽然年近七十但是身体硬朗,日常家务从来不让他俩插手,林寒江经常自嘲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家中的寄生虫。

    林寒江端着饭碗,却食不知味,不知道怎么和小雪说自己去齐江市任职的事。他犹豫了半天才说:“今天省委领导找我谈话了,是工作的事。”

    小雪一看丈夫的神情,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你答应去齐江市了?”

    林寒江默默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点头的含义,意味着很长时间内这个家庭都要靠这对母女来支撑了,他心里一阵愧疚。

    小雪把饭碗一推,闷声说:“我不吃了,胃难受。”

    老妈却很通情达理,说小雪:“看看你那样子,男人就应该去做大事,去齐江市没什么不好,又不是上战场。”

    小雪委屈地看着母亲:“妈,我小时候你和爸爸就叮嘱我,君子不入险地,遇见烂泥坑一定要绕着走,别把自己陷进去了。可是现在,齐江市就是一个烂泥坑,他不但没绕着走,还跳了进去!”

    老妈白了小雪一眼:“这事也不是寒江能做主的,组织上让他去,他能不去?你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林寒江在旁边帮腔:“你这个人民教师思想觉悟落后了,还是咱妈老党员境界高。”

    小雪更加委屈,眼圈都红了,说:“这些年,他无论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从没有半句怨言,就是这一次,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担心他会出事。”

    老妈使劲白她一眼:“别瞎说,能出什么事?”

    “你忘了爸爸临终前说的话了吗?”小雪的眼泪奔涌出来。

    这句话击中了老母亲的痛楚,她也放下了筷子,屋子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小雪回到自己房间把房门一摔,蜷在床上默默流泪。

    林寒江站起来帮岳母洗碗,老人家嫌他碍事要推开他,林寒江说:“让我洗一次吧,以后想吃您做的饭菜不容易呢。”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嘱咐岳母,“小雪身体不好,她常吃的几种药我都给放在床头柜子里,她总是丢三落四,妈您要看着她吃药。”

    “寒江,你去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小心一点,不要得罪人,尤其不要得罪那些小人,一旦出事了,没有人会给你撑腰的。”

    林寒江明白岳母和妻子担心的事,连连点头。

    第二天早晨,省城车站。林寒江满怀歉意地轻轻抱一下小雪,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保证每半个月就回来一次。”

    小雪的眼睛有些湿润,她一宿没睡,半夜就起来给丈夫收拾衣物。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拥抱让她有些害羞,她赶紧推开他:“你说的话就和你讲的课一样,没有一句是真的!”

    林寒江宽慰她:“齐江两岸湿润,适合我们居住,大不了以后我们就搬过去。按照我们移居南方的梦想,我们至少又前进了400公里。”

    快到发车的时间,小雪突然问丈夫:“你和我说实话,你答应去齐江,是不是还有一层原因?昨天在老妈面前我没有问你,你是故意瞒着我的,对吧?”

    林寒江被小雪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雪说:“最了解你的人是我,你夜里叹一声气,我都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是对王武的死因心存怀疑,你答应去齐江一定和这个有关系,你不相信王武会自杀,你想去齐江找出真相。”

    小雪一双大眼盯着丈夫,让林寒江无言以对,他藏在内心的想法被最了解他的妻子识破了,他只能使劲搂住她瘦削的肩膀。

    小雪眼中涌出了泪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齐江市一个烂泥坑,它吞没了王武,我不想你也被吞进去!答应我,别去做傻事。”

    林寒江安慰小雪:“放心吧,我不会去抢警察的活儿。找出真相,那是警察的事。亲爱的,相信我,我完成了任务就全身而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多大的功名利禄也比不过我夫人的梦想!”小雪被丈夫的话逗得破涕而笑。

    看着丈夫拖着行李箱挤进人群,小雪追着他一直到检票口,冲他喊道:“我已经跟耿正打过招呼了,到了齐江他会照顾你的。”

    林寒江回身向小雪挥挥手:“放心吧,耿正这个‘长发老怪’比你还会照顾人。等着我,一定会实现的!”他用手向妻子比了一个心形,那代表的是两人移居南方的梦想。

    林寒江消失在人群中,孤单的小雪站在原地有些忧伤。

    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梦想与现实之间总是隔山隔海,你拼尽力气去追赶梦想,却跑不过现实的变幻。可惜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有时候你迈出的一步,已经决定了你一生的方向。未来的林寒江如果回首往事,他会不会对自己赴任齐江市的决定后悔呢?如果林寒江能预先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险恶环境,那些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惨痛代价,他还会做这个决定吗?

    齐江市政府大楼,一栋有些年头的建筑,在周围高楼大厦的掩映下,显得平凡斑驳,却散发着在岁月里沉浸过的威严。林寒江的报到仪式有些仓促,甚至潦草,市委书记廖宇正去省里开会,并没有出席,只有市长李子平带着几个副市长参加。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介绍了林寒江的履历,说:“省委知道齐江市现在的情况,生态环境督察任务很重,事关齐江乃至全省的荣辱,刻不容缓,林寒江同志报到就是进入火线,要立刻进入角色。当然了,他的正式任命还要等齐江市人大表决以后再公开宣布。”

    李子平点点头,说:“在这里,我代表市政府班子表态,支持和拥护省委的决定,一定全力支持和配合林寒江同志开展工作。现在是齐江市最为困难的时期,省委安排林寒江同志来齐江市任职,是对齐江市的强力支援,希望林寒江同志能利用自己的知识和资源,带领齐江市的生态环境工作走出低谷,在国家环保督察组复查之前打一个翻身仗,为齐江市正名!”当着省委组织部同志的面,常务副市长刘耕野等几位副市级领导也都例行公事地表示欢迎林寒江来齐江市任职,只有刘耕野发牢骚似的说了一句:“齐江市现在不但生态环境压力重,经济指标也面临下行压力,尤其是工业产值,希望林副市长在抓生态环境问题时,也要适当考虑一下齐江经济的困难。”

    李子平轻咳一声,刘耕野就没再说下去。林寒江心说:还没有开展工作,唱反调的人就跳出来了,看来齐江的水确实很深啊。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赵驰和林寒江数天前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赵驰力主监视林寒江,但是今天的赵驰和林寒江就像不认识一样,连视线都没有交集。林寒江几次寻求机会想和赵驰目光交流无果,他是想向赵驰表达友好,借机消弭几天前的误会,但是赵驰像一个太阳系之外的恒星一样,林寒江发出的信号他根本接收不到。

    林寒江的表态发言也很简单,他只说了三句话:“第一,服从和拥护省委的安排,今后我就是齐江市的人了,愿意与齐江市荣辱与共;第二,我将以问题为导向,努力带领全市生态环境战线的同志们,坚决打一个翻身仗;第三,我以前一直在学校和省生态环境厅工作,缺少基层工作经验,虚心向各位同事学习,也请大家多批评、多担待我工作上的不足。”林寒江注意到,市长李子平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看不清他内心的想法。常务副市长刘耕野却有些不以为然,嘴角挂着一缕时有时无的冷笑。其他的人似乎都刻意在回避林寒江的视线,隐约透露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谨慎。

    林寒江的报到仪式就这么在一片言不由衷的掌声中草草结束。廖宇正的缺席、李子平的木然、刘耕野的冷笑,让林寒江预感到将来的工作一定不会顺利,掣肘之事必定少不了。

    肖秘书带林寒江去办公室,打开屋子,新刮的大白味道扑鼻而来,肖秘书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原来的王副市长,不,王武嗜好抽烟,是一杆大烟枪,墙壁都熏黄了,机关事务局刚给刮完,味道有点大……”

    听说是王武的办公室,林寒江不由一阵唏嘘,他环顾一圈空荡荡的房间,找不到一丝王武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肖秘书向他解释:“机关事务局的同志担心你忌讳,把原来的东西全都扔了,新的桌椅和办公用品马上就到。”

    林寒江心中暗暗叹息,现在齐江市上下都忙着撇清与王武的关系,就像扔掉他的物品一样干脆决绝,连他的秘书都不敢再称呼他“王副市长”,生怕惹祸上身。林寒江吩咐肖秘书:“把王武原来的办公桌给我留下来吧,我和他相识多年,也算是留个纪念。”肖秘书一脸惊疑,却不敢细问。

    林寒江一连两天去找市委书记廖宇正报到,却都被告知廖书记不是去开会就是在下边考察,只能过几天再和林寒江见面。这种“礼遇”,有些出乎林寒江的意料。

    中午午餐时,初来乍到的林寒江站在大厅的自助餐处排队打饭,听见前面有两个人在小声议论:“听说新来的副市长已经报到了,省里对咱们齐江市不太满意,直接空降一个副市长来,一个萝卜一个坑,来一个副市长,直接把一条线的人晋升的路都给堵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生闷气呢。”

    另一个人说:“市委廖书记推荐的副市长人选被省里给否决了,再加上原来的王武出事了,说明省里已经对齐江市的干部不再信任了,廖书记可能也要受影响,听说廖书记也很有脾气,故意拖着不和新来的副市长见面。”

    林寒江在后边听得真切,皱起了眉头,原来市委书记是因为这个才拒绝和自己见面的。

    第二个人看来消息灵通,又说:“听说新来的副市长来头不小,是省委书记亲自点的将,带着尚方宝剑来的,要问责倒查齐江的环保问题,恐怕又要有一批人倒霉了,我们齐江市总是风波不断啊。”

    第一个人感慨地叹息一句:“鸡蛋里挑骨头,说你有问题就有问题,整来整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这些小喽啰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城头看风景吧。”

    市政府办公室的肖秘书到处寻找林寒江,看见林寒江站在队尾,赶紧过来请他去小餐厅就餐。那两个小声嘀咕的人才知道站在后面的人就是新来的副市长,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林寒江向他俩微微一笑,晃晃空空如也的双手,说:“我来齐江,连吃饭的筷子都没准备,哪来的尚方宝剑?”

    肖秘书给林寒江安排住处,考虑到林寒江是一个人,想把他安排到齐江宾馆居住。齐江宾馆是一个三星级宾馆,就是原来的市政府招待所,现在已经转制为企业,但是齐江市老百姓还是习惯性叫它“招待所”。

    林寒江拒绝了这个安排,说:“住进一个三星级宾馆,有点不太方便,我还是去齐江大学借一间宿舍住吧。”

    肖秘书以为林寒江没看上齐江宾馆,赶紧向领导汇报。林寒江在电话里向机关事务局局长解释半天:“我以前是齐江大学的兼职教授,定期来讲课,虽然现在不让兼职了,我一年也要为齐江大学做十几次公开课报告,齐江大学给我一间斗室安身不算过分吧?而且,齐江大学环境学院的老师们都是我的朋友,住到那里,方便查阅、整理资料,我手头还有课题报告,需要经常查一些资料。”

    林寒江没有麻烦机关事务局的人,而是打电话让耿正开车过来接自己。

    耿正现在是齐江大学的红人,不仅在环境工程方面颇有建树,还精通诗词音律,曾经以“环境与诗意生活”走上“百家讲坛”,现在还经常在抖音上露一脸,向观众普及垃圾分类和环保小常识。耿正的诗人气质要远远多于环保学者气质,他戴着一副黑黑的方框眼镜,灰白的头发随风飘舞,林寒江对他的头发随时随地飘舞一直很好奇,曾经笑话说他是自带吹风设备,无风天气也能让头发跳上一段舞。耿正说这就叫“怒发冲冠”,因为这个世界太肮脏,让自己这个环境学教授心里总是有无法熄灭的怒火,什么时候世界变干净了,他的头发就不会跳舞了。

    两人一见面就互相打趣,耿正嘲笑林寒江:“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被人一脚从省里踢到这个烂泥坑?”

    林寒江也埋汰耿正:“你的眼镜配上跳舞的头发,我怎么看你越来越像那个诗人呢?”

    “哪个诗人?”提及诗人,耿正还是很关心的。

    “就是那个曾经粉丝无数,前几年因为破坏别人家庭惹上官司,后来得了抑郁症割腕自杀的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却忘了。”

    耿正“嗤”地一笑:“在我面前提他,影响我食欲,他写的那些酸腐文字也配叫诗人?我初中时蹲在厕所里写的诗都比他香!”文人相轻的毛病,耿正不但几十年没改,还经常发扬光大。

    林寒江看着耿正开来的宝马SUV,一脸惊奇,绕着车转了一圈,踢了轮胎一脚,说:“你这个穷酸诗人,也开上宝马了。宝马雕车香满路,你的‘笑语盈盈’在哪儿呢?”

    耿正一边帮他搬东西,一边自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大小也是走上过‘百家讲坛’的人,香车美女还能少得了?”

    “怎么,被富婆包养了?”林寒江一脸坏笑地问。

    耿正捶一下自己的腰:“倒退个十几年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嘛,搬个箱子都直不起腰了。”

    林寒江还要和他胡侃,耿正一本正经地说:“别闹了,齐江大学的王校长还在等咱俩呢,别耽误时间了。我和你说,这是他命令我把你送过去的,否则我可不敢见他,见一回被骂一回。”

    王校长是林、耿二人读书时的老师,马上就要退休了。林寒江不敢怠慢,赶紧随着耿正驱车去见恩师。

    一进到校园,林寒江看着物是人非的校园景色,感慨万千:“毕业以后也回来过多次,但都是一门心思讲课,没有旧地重游的心情,唯有今天,和当年第一次报到的心情差不多。”

    耿正一边开车一边嘲笑他:“那次报到你是怯生生的学生,这次报到你可是炙手可热的副市长大人,啧,学校也不净水洒街欢迎一下!”

    林寒江把头探出车窗,呼吸一下校园的空气,唱起齐江大学的校歌:“百年沧桑,弘毅自强,风雨声声育桃李,山河青青满芬芳……”对面斑驳的足球场上正在进行一场比赛,看着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学子,林寒江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老怪,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校园足球联赛吗?我是右前锋,你踢后卫,胖子是守门员,有一次我们被物理学院给踢个3∶0,那个丢脸啊,院里的女生啦啦队给我们在跑道边摆了一桌子的汽水糕点,我都没脸去吃啊。尤其是你和胖子,在场上因为丢球内讧,吵得脸红脖子粗,被人一阵嘘……”

    林寒江的回忆本来兴高采烈的,一想起王武,立刻黯然下来,耿正也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白发苍苍的王清源校长一见林寒江,就说:“齐江市多了一个副市长,齐江大学却丢了一个副校长,你说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王清源对得意门生林寒江一直青眼有加,曾多次劝说他从仕途返回校园。

    林寒江赶紧向老师解释自己和省委陈书记的约定,等一年之后齐江市治污工作差不多了,自己还是有机会到母校任职的。

    王校长摆摆手,说:“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已经和我说了,你来齐江市的来龙去脉我都知道,我这里副校长一大堆,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影响,这个位置我可以给你留着,但环境学院院长的位置可是一直等你来执掌江山,无论是教学质量还是学院管理,我都放心不下啊。”

    林寒江指着耿正说:“老师,您别忘了,您还有一个学生就在环境学院呢。”

    王清源看着耿正,有些生气:“天天诗词歌赋,忙活什么公益活动,还跑到抖音上卖弄,不好好研究自己的专业,非要到处去展现自己的浪漫情怀,他要是当院长了,还不得把环境学院的招牌给砸了?”

    耿正面露愧色,对林寒江说:“你自己的事,别往我头上推啊。我是老师的不肖学生,你就别让我天天在老师面前晃悠了,惹他心烦。”

    齐江大学准备邀请林寒江来担任副校长兼任环境学院院长之前,王清源和学校党委书记曾经找过耿正谈话,耿正听说林寒江要来,表现得十分豁达,认为林寒江比自己更适合这一位置。耿正对王校长说:“林寒江专业比我精通,又有行政经验,是最好的人选。我做一些公益事业还可以,真要把我放在行政岗位上,我就露怯了。”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以后把你的头发和你的心思都给我收拾收拾,好好钻研一下自己的业务。”王清源对耿正总是很严厉。

    耿正惭愧地低下头,暗地里对林寒江使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结束见面。批评完耿正,王清源转头对林寒江说:“齐江市政府不比省厅,更不比大学,水深浪急,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林寒江对老师说:“心理准备虽然有,但是也属于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王清源叹口气,道:“路虽然千条万条艰难险远,但是做人还是要坚持‘仁信诚敬’,你呛几口水是免不了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好坏都要你自己走下去,你好自为之吧。有王武这个前车之鉴,我相信你不会走错路的。”说起王武,三人又一阵唏嘘。

    师徒三人唠了一会儿家常,王校长看看手表说:“我老伴儿身体不舒服,晚上我得回去做饭,我就不管你们了,你俩自己喝酒去吧。”这老爷子竟然下了逐客令。

    两人往研究生宿舍搬东西,林寒江偷笑说:“我印象里,老爷子就没招待人吃过饭,逐客令也不换个花样,最可怜的就是师母,在他嘴里几十年了一直身体不舒服。这么多年老爷子冷冰冰的脾气也没变温和一点儿,一辈子活得和海瑞一样,否则他早就飞黄腾达了。”

    “你就知足吧,老爷子对你算是好的。”耿正摸着自己的头发大发牢骚,“平时在校园里看见他,我都宁可多绕半里地躲着走,否则见面就是一顿训斥。他要是年轻几十岁,都能拿打火机把我的头发点了!”

    林寒江大笑,问耿正:“老师不管饭,师兄总得管一顿饱饭吧?”

    林寒江住进齐江大学研究生公寓,他自己以为是小事一桩,却成为齐江市政府背后议论他的借口。一些人窃窃私语:“新来的副市长看来真是要和齐江官场划清界限,安排好的宾馆不住,直接住进齐江大学,看来这是要拉下脸来大干一场的节奏啊!”这些人干脆借用古诗,背后给林寒江起了一个绰号“独钓寒江雪”,说他孤僻不近人情。林寒江要是知道这个绰号,一定很开心,因为当年他和小雪谈恋爱时,就曾以“寒江雪”作为二人的昵称。

    中午,林寒江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廖宇正的秘书敲门进来,说廖书记回来了,想请林寒江过去见一面。林寒江合上文件,沉思了两秒钟,说:“请转告廖书记,实在抱歉,我马上要去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那边已经通知了上百号人在等我,我开完会再去廖书记那里报到。”

    林寒江的话并非推托之词,他下午确实要去开会,但是要说没有个性使然,那就不是林寒江了,既然你市委书记故意给我颜色看,我林寒江也不是膝盖发软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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