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垃圾迁移
重新出现在齐江市政府的林寒江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短短几天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头上一层灰白,好像落了一层尘土,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连以往挺直的腰背也开始有些佝偻,几天的时间仿佛一下子透支了他十几年的生命。一些同事过来和他打招呼,对他的遭遇表示慰问,林寒江有些木讷地回应着,那个往昔在课堂上潇洒自信、侃侃而谈的林寒江再也不见了。
似乎未卜先知预料到林寒江今天会来上班,那个沉寂多日的骚扰电话又打来了,那头的声音经过变声软件处理,显得阴恻恻的:“林副市长,听说你家里摊上大事了,你说我该是庆贺有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呢,还是劝说你以后不要失道寡助呢?”话里带着几分嘲弄和幸灾乐祸。
林寒江多日的痛苦和愤怒被瞬间点燃,他对着电话怒吼:“去你妈的!等你蹬腿咽气的时候,我也给你家人打个电话,庆祝你脱离苦海早日投胎畜生!”这是林寒江平生第一次这么凶狠恶毒地骂人。
“啧啧,副市长大人也会骂人啊?”那个声音有点猫戏耍老鼠的味道,既有嘲讽又含威胁,“要不我把你的录音给放到网上,让齐江的老百姓听听市长大人是怎么用粗话骂人的?你不要太嚣张,你这身官皮早晚有人给你扒了!”
林寒江毫不退让,继续对着电话大喊:“你这个卑鄙的缩头乌龟、懦夫、可怜虫!你要是一个男人,就站到我面前来!我就是公职不要了,也要打掉你满嘴的牙!”
那个声音更加阴冷:“看看我俩到底是谁先倒霉,我们走着瞧!”一阵冷笑从话筒里飘了出来,犹如刀尖划过玻璃,让人浑身发瘆。
电话挂断了,握着电话的林寒江面色由红而青,由青而白,在那里默立良久。刚才听到对方说要“录音”,他被提醒了,也偷偷按下了录音键,将两人对话的后半截录了下来。
忍无可忍的林寒江终于给公安局金波打电话,正式报警,请警方追查这个恐吓电话的来源。金波的行动很快,两个小时之后就回电向林寒江汇报调查结果。这个电话信号轨迹是在齐江市三环公路上,对方是在行驶的车辆中打的电话,很难定位,而且电话挂断之后对方选了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将手机卡丢弃。这个人的反侦查经验很丰富,难以追查到本人。至于那半截录音,由于对方使用了改变声音的技术软件,通过声音比对技术也很难找出线索。
林寒江有些诧异地放下电话,原来他的对手不仅是一个卑鄙小人,还是一个具有反侦查经验的聪明人,他倒有些低估对方了。
小雪的意外离世仿佛击碎了林寒江的魂魄,他发现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力,干什么事情都仿佛是在梦游。别人向他汇报工作时,他眼前竟然浮现起以前和小雪手牵手逛街的场景,汇报内容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连续几天时间,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回到齐江大学,林寒江去找耿正想当面表达一下谢意。
此时的耿正穿着白大褂正在他的实验室里忙着,林寒江在门口看着耿正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这些天简直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是耿正在帮他处理。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林寒江疲惫地靠在门上,说:“老同学,谢谢你!”
耿正转过身,摘下口罩,他对林寒江的来访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林寒江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他指着林寒江的头发,说:“寒江,这才几天时间,你的头发几乎和我一样了。”
林寒江挤出一丝苦笑,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文人的夸大之词,等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前人所言不虚。”
“寒江你是急火攻心,大劫之后怕是要有大病,你还是好好休息,注意调整身体。”耿正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林寒江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把脸埋进双手,说:“我现在整夜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看见小雪。我从省城逃回齐江,以为能好一点,谁知道还是这样……”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也许是在手掌后面暗暗流泪,“我好后悔,后悔没有陪她一起回省城,后悔以前没有多花些时间好好陪她……”
以前两人见面时,总是互相调侃打趣,很少像这样沧桑低沉地说话。耿正双手环抱靠在桌子上,说:“都说时间是治疗创伤最好的药,你和小雪感情深厚,也许这服药需要吃很长时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从这次劫难中走出来。”
林寒江沉默不语,在别人面前他需要掩藏自己的悲伤和颓废,但是在耿正面前,他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他放下捂着脸的双手,很诚恳地说:“老兄,谢谢你!这些天家里的事都靠你在张罗,岳母也特意嘱咐我要谢谢你!”
耿正使劲摇头,说:“其实我心里很是自责,也许没有我的电话,有你陪着小雪开车,或许就不会发生意外。”
“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就像天空四个角都塌陷了,无数洪水向我汹涌扑来,我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我的世界,他妈的完蛋了。”林寒江似乎已经心哀若死。
耿正苦笑,想安慰一下老朋友却不知从何开口。两人一阵沉默,似乎都想回避这个话题。耿正脱下白大褂扔到一边,对林寒江说:“正好晚上没事,你陪我去见一个人吧?”
“见谁?”林寒江有些茫然地抬头问。
耿正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胳膊,说:“走吧,就当是解闷了,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驱车向城郊驶去,正是下班高峰时间,路上车辆拥堵,车开得很慢。林寒江手机屏幕闪亮,一条微信飞了进来:“我是今天才听说了你遭受的不幸,节哀!相信你一定会早日走出阴霾。苏娜。”
林寒江看着那条微信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开车的耿正伸过头来瞄了一眼,问他:“和我说实话,你到底和这个美女总监什么关系?”
林寒江苦笑:“这个时候开这样的玩笑不适合,没心情。”
耿正也许是想让林寒江走出悲伤的心境,故意不依不饶地问:“和我说说又有何妨?钱起学长和我曾经私下讨论过,觉得你俩是友情已满,爱情未到。学长还说,你要不是公职在身,很有可能就心有旁骛了,他说得对吗?”
林寒江面容看起来更加苦涩,说:“那要麻烦你转告钱起学长了,怎么猜测我都没有问题,但是千万不要这么揣度他的苏总监。这么和你说吧,苏娜是一只特立独行的朱鹮,非甘泉不栖、佳木不落。她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我这种体制内的人,正是她讨厌的类型。”
耿正摇头表示反对,说:“我看是神女有意,恰恰是你这个襄王无情。”
林寒江正色对耿正说:“在我林寒江的眼里,男女之间的情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适合做朋友的,就像我和苏娜;另一类是适合做家人的,就像我和小雪。如果我把适合做朋友的苏娜做成了家人,我和她就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一定把彼此都刺得千疮百孔,必定不会有好的结局;而我和小雪是天生适合做家人的,我们会把彼此放在心上,考虑事情都会首先以对方为重心。我要求来齐江大学任教,将来准备去南方定居,都是因为我想为她换一个喜欢的生活环境。”
耿正摇头不信:“我是相信男女之间是没有纯友谊的,难道你和她就游离这规律之外?”
林寒江很严肃地说:“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小雪都是唯一适合我的家人,没有人能代替她。这个话题,以后请老兄和学长都不要再提起了。”
见林寒江如此严肃,耿正咧咧嘴,没再说啥。他本来是想调侃一下林寒江,缓解一下他的悲伤,不想却触及了他仍在淌血的内心伤口,确实有些不合时宜。耿正只能使劲按喇叭催促前面的车,以此掩饰自己的窘态。
车子停在城郊一处山林脚下的院落,院落占地很大,四周围着铁栅栏,院内绿树掩映,中间孤零零矗立着一栋白色的小楼。
林寒江有些惊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不会又把我拐来乱七八糟的会所,见什么名门望族的美女经理吧?”
耿正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的副市长大人,我不会害你的,就算我把你拐进深山老林的会所,照你的脾气,你走瘸了腿也能走回去!你想多了,这里不是会所,是一处养老院。”
林寒江更加吃惊,问:“大晚上的,你把我领到养老院来干什么?要给我安排后半辈子落脚的地方?”说实话,林寒江当时心里真的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难道是耿正看他孤家寡人可怜,要提前给他预订养老的地方?
耿正抓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走进小白楼:“你想得挺美,等我们老得不能走的时候,能有这么一个封闭幽静的地方颐养天年就算是享福了。我现在可能真是年纪变老了,越来越恐惧老年生活,年轻时怎么活着都是很容易的事,年老了怎么迎接死亡才是最难的事。”
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工把二人领到一楼尽头的房间,透过门上的玻璃,林寒江看见王武的老母亲正躺在床上不停地抹眼泪。一个中年女护工反复地劝老太太吃饭吃药,老太太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我要找我儿子,我要他喂我吃饭……”
林寒江吃了一惊:“你把老人家送到这里来了?”
原来前几日,照顾老太太的保姆小江辞职回老家了,正赶上林寒江身遭巨变,耿正也没有和林寒江商量,就将老太太送到这处养老院颐养天年。
林寒江说:“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我都没时间去看看老人家,多亏有你啊。”
耿正苦笑:“王武一走了之,你又卖给政府了,这种琐碎的事当然得我去做了。”
“这么高级的养老院,老人家送到这里要花不少钱吧?不能让你一个人负担,我和你平分。”
“你这人有时候清高得招人恨,有时候又俗气得招人烦,反正都让人喜欢不起来。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拉你过来就是让你看看老人家。老太太最近状态不好,医生说是小脑萎缩……”
王武的老母亲来到养老院以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起来就要找王武,总说王武还活着,就在她的身边,经常对着空气说话。陪护的护工被老太太说得心里瘆得慌,就经常打电话给耿正,让他来劝劝老人家。
耿正和林寒江走进房间,女护工看见耿正来了,赶紧低声把老太太的情况和他说了几句。老太太眼睛看不见,侧耳使劲听了一会儿,高兴地说:“是耿正啊,你又来看我,王武怎么不来?我想吃他做的炖牛肉,他出差怎么总也不回来啊?”
林寒江赶紧过去握着老太太的手:“阿姨,我是林寒江,我好久没来看你了。”
老人家枯瘦的手在林寒江脸上抚摩了半天,问他:“耿正说你和王武一起去外地工作了,你来了,他人呢?”老人家思儿成病,已经忘记了当初她向二人托付王武后事的情形了。
旁边的耿正冲林寒江眨眨眼睛,林寒江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顺着老太太的话说下去。
耿正从护工手里接过汤匙,一边喂老太太吃饭,一边哄着她:“王武又受重用了,被派到海外任职,要很久才能回来。他让我和寒江没事就来看看您,有我俩在不和他一样吗?您看您这不好好吃饭又不按时吃药的,王武回来该埋怨我们了。”
女护工也在旁边帮腔:“老太太真有福气,儿子都当上大官了。您老要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才能早点治好病,等着儿子来接您回家。”
两人连哄带劝,总算让老太太吃了几口饭。
护理生病的老人吃饭让耿正和林寒江两人手忙脚乱,尤其耿正一绺灰白的头发贴在额头,显得很是狼狈。好不容易等老太太躺下睡着,两人如蒙大赦,抹着汗水溜到走廊。
两人在走廊里沉默无语,耿正一根烟抽完了一半,才开口问林寒江:“你知道王武妻子的消息吗?”
林寒江叹了口气,说:“他们两口子其实早就办了离婚手续,只是碍于王武的面子和孩子的感受,一直没有公开。王武出事之后,他妻子立刻就奔赴国外和孩子团聚去了。王武也是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把老母亲托付于我。”
耿正摇摇头,叹息道:“夫妻是世间最难于揣测的组合了,有的夫妻是执子之手死生契阔,有的夫妻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什么样的人生,取决于你选择了什么样的组合。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一幕舞台剧,所有人的故事情节都是一样的,大同小异,从产房到婚房到病房最后到停尸房,英雄圣贤皆不能例外。”
林寒江也面露戚容,说:“我和小雪虽然是执子之手,却没有与子偕老的缘分,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终究没有实现她的梦想。”他眼角发红,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时候夜半读书,真的会有黄粱梦醒的感觉,历史一眼看穿,人生一眼看老。我们站立的地方曾经是先人挥斥方遒的地方,我们做的事情也很难超出先人尝试过的努力。所以惶恐之余,我会告诫自己,不要去奢求立德立功立言,只求尽力做一些不被后人骂的事情,心安就好。”
耿正又点起一根烟,仿佛带着恼恨与焦躁,把烟使劲吸进肺里。林寒江有些诧异地看着老朋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耿正这么吸烟,一定是心中有着难以诉说的痛苦。
耿正仰天吐出一串烟雾,说:“寒江,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其实不是想和你商量老太太的后事,而是想拿王武的例子劝劝你。你俩虽然是前后任,却是两个南辕北辙的人,不在一个平行世界里。他贪钱成瘾,最后栽了进去,他的结局是他咎由自取;而你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我不担心你在金钱美色方面犯错误,却担心你孤傲清高,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与全世界为敌,我害怕你也有一天会倒下。一颗正义的鸡蛋,是磕不过这满世界的石头的。”
林寒江双臂环抱,低头苦笑,说:“小雪不在了,我如果倒下了,她的老母亲只怕也要沦落到这般境地,我想到这些自己都感到恐惧。老太太是小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拼了命也要照顾好。小雪在时,我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后顾之忧,如今她不在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虚浮空中的人,没有了根基和后方,再也没有任性妄为的资本。说实话,我也不想做正义的鸡蛋了。”
耿正把烟头用脚踩灭,语重心长地对林寒江说:“寒江,希望你能记得刚说的话,作为你资格最老的朋友,我最后一次劝你,以后做事不要太固执,不要太任性,不要轻易得罪人。我失去了一个老同学,不想再失去一个。”耿正一改往日的诙谐不羁,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林寒江有些接受不了。
林寒江有些愣愣地看着他,问:“你今天带我来看王武的老母亲,其实是想给我现场教学吧?让我明白固执任性的下场?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又不是身在枪林弹雨的前线,不需要我抱着炸药包去炸碉堡。骚扰电话、小人坏话、造谣诽谤,我都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林寒江摊开双手,向耿正做了一个毫不在乎的表情,其实他心里很感激耿正的劝告,真正关心他的朋友才会如此苦口婆心地给他提醒。
耿正抹了一下自己不安分的头发,让它们听话地躺下去,他叹息道:“你小子啊,从咱俩住进同一个宿舍开始,你就没听过我一句劝,从来都是一条道跑到黑,偌大的齐江市里,除了我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劝你了。好吧,军队里的参谋有三次建议权,我前后好像也正式劝过你三回了,你要是再不听,就当我是放屁,以后我再也不会说了。”
林寒江见耿正有些急了,问他:“‘长发老怪’,你的头发都出卖你了,心里有事?是不是因为我在齐江做的事,有人给你施加压力了?”
耿正被林寒江一句话拉回了大学时代,每次他心里藏着事,都会被林寒江一眼看穿。他曾经怀疑林寒江是不是学过读心术,林寒江还借机敲诈了他一根鸡腿,最后才告诉他真相,原来他心里有事的时候,都会眉头紧皱眉梢上扬,带动他的头发挥拳欲立。林寒江调侃他的头发就是他的第二张脸,喜怒哀乐都挂在头发梢上。
耿正没有正面回答林寒江的问话,返身去看看王武的母亲,见老太太睡得很沉,他蹑手蹑脚地回来,对林寒江说:“走吧,这附近有一家老爷子开的馄饨店,他家的馄饨是齐江一绝,我带你尝尝去。没吃过这老爷子的馄饨,没资格做齐江人。”
“上次你诳我去王家鱼馆也是这么说的,你这老怪,我就是太相信你了,老是上你的当。”
“你要想当这个城市的英雄,就得先了解这个城市,从哪儿了解?当然是从吃的开始啊!”
开车出来时,耿正回头张望着那栋小白楼,问林寒江:“知道这个养老院是谁的吗?”
林寒江摇摇头,这个养老院他以前都没听说过,根本不知道谁开的。耿正说:“这是青峰集团的一处秘密产业,我们的钱起学长消除罪愆的地方。”
“罪愆?什么意思?”林寒江有些无法理解。
钱起有一次喝醉了,曾经和耿正说,富人财富的积累都是建立在血淋淋的罪恶之上,钱挣得越多罪愆就越重。他不想和那些把钱捐给寺庙、学校的富豪一样,他们玩的是虚无,太俗气,他瞧不起他们。所以他就建了一座养老院,专门收留那些老无所依、濒临死亡的老人。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睡得着觉。
“所以我把阿姨送到这里,这也算是帮你减轻负担,让你轻装上阵干你的伟大事业去!”
“学长的意思,是说他的财富也是积累在鲜血罪恶之上?”林寒江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钱起学长,怎么看也不像是手上沾血的人啊。”
耿正的车子猛地一刹车,险些刮上一个闯红灯的外卖小哥,气得他摇下车窗骂人。
林寒江劝他息怒:“这些人也是生计所迫,谁都不容易,别生气了。”
耿正愤愤地看着红灯:“钱起学长还说过一句话,宽容大度必须建立在睥睨众生的基础上,没有实力的宽容就是矫情。”
林寒江闭上眼睛苦笑:“富豪的心理确实和我们凡夫俗子不在同一水平线上。赶紧去吃馄饨吧,我都饿了。”
第二天,一份生态环境督察组转来的举报环境污染案件被送到林寒江的案头,后面还有督察组组长王宬的批示。
王宬的批示就三个字:“林寒江?”一个加粗的“?”狠狠地缀在林寒江的名字后面,应该是让林寒江做出解释。
林寒江扫了一眼案件的内容,脑袋“嗡”的一声,脸色都变了。原来有人实名举报长兴垃圾处理厂垃圾渗滤液污染的泥土竟然被偷偷转运到附近县乡,在一些偏远农村直接倾倒进荒废的鱼塘里,齐江市的污染整治工作竟然变成一幕“垃圾搬迁”的闹剧!
林寒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仔细看了好几遍才确定不是自己眼睛花了,更让他意外的是,举报人还是那个叫张小志的警察,他直接把信寄给了省外的生态环境督察组。生态环境厅也知道了这件事,省厅主要领导直接打电话给林寒江,请他尽快查实,限期一周之内向省厅报告处理结果。
林寒江难抑愤恨,他握紧拳头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下。长兴垃圾处理厂的整改工作是他牵的头,前期的施工方案和整改措施都是他带着相关部门研究的,工程走上正轨以后他因为忙于别的工作,确实对垃圾处理厂的整治工作有些忽视,但是他责成市局安排专人在工地上监督,他每半个月召开一次调度例会,没想到还是出问题了。
怒火攻心的林寒江抄起电话:“郝仁敬,赶紧给我过来!”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仁敬一进门就被劈头吼了一顿。这是林寒江到齐江市以后,第一次对老实巴交的郝仁敬大发雷霆!
郝仁敬看到那份案件督办单,手都哆嗦了,连声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安排的人天天在现场看着呢,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别再替你的部下打包票了!”林寒江虽然言语严厉,但是情绪已经慢慢冷静下来,“我们最近遇到的这些状况,哪一件不是我们内部人出的问题?治污治污,人不治好,人到哪儿污染到哪儿!”
郝仁敬还心存侥幸,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先把现场监督的那个副科长找来,我们当面问一下情况?”
林寒江果断制止了他,说:“我是要了解情况,但先要问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个张小志!”他指着举报人的姓名,吩咐郝仁敬,“越快越好,我要尽快见到他!”
当一身警服的张小志出现在林寒江面前时,林寒江一下子就想起了这名圆脸警察曾经在漫天尘土中给自己敬礼的场景,不胜唏嘘。
林寒江热情地向张小志伸出手,对方却出人意料拒绝了他的热情。张小志挡开林寒江的手,公事公办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圆圆的脸上带着嘲讽和不信任。
有些尴尬的林寒江请他坐下,他却固执地站在那里,略带嘲讽地说:“林副市长,您的时间很宝贵,我的时间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把我找来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接连被拒绝的林寒江只好举起那封举报信,问张小志:“这封信是你写的?”
“不错,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真万确是我张小志写的!”张小志有些挑衅地看着林寒江,“我直接向督察组举报,就是为了绕过你和齐江市,还有省厅的这些人。既然督察组转交了回来,咱们也没必要打马虎眼儿了,直截了当点儿吧。”
林寒江有些奇怪,说:“你既然发现了垃圾搬迁的问题,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举报呢?我记得凤山金矿的事,你也曾直接给我打过电话啊?”
张小志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刚到齐江市,我对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和凤山县的人也没有利益联系,所以我才会向你举报。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了解过市里的会议纪要,也问过建设公司的人员,你是长兴垃圾场整治工程的牵头领导,所有的计划和措施都是你批准的,所有的行动也是得到你允许的,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
林寒江有些吃惊,一字一顿地问张小志:“你是说‘垃圾搬迁’的做法也是我批准的?”
“不止一个施工工人和运输司机向我证实的,你还想抵赖?”张小志的圆脸闪过一丝愤怒和无惧,“我既然是实名举报,就已经做好和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死磕到底的准备,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我不怕你!”他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的照片,拍在林寒江的面前,说,“这是我拍的鱼塘的照片,至少有九个村子的鱼塘堆满了臭气熏天的污泥,都是从长兴垃圾场拉出来的。我这里还有村民和运输司机的证词,你能抵赖得了吗?你在凤山县尾矿的时候是一个英雄,但是今天,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么快就腐化变质了?就和那些垃圾、污水一样!”
林寒江低下头一张一张地仔细查看那些照片,那些鱼塘里堆满了黑乎乎的污泥,虽然是照片,似乎也难以掩盖污泥散发出的臭气,让他本能地想要掩住口鼻。最后他从照片里抬起头,问张小志:“我如果说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情,你相信吗?”
张小志的圆脸上布满了冷笑,说:“我当了这些年警察,抓过很多罪犯,在我给他们戴上手铐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会承认自己犯了罪。”
林寒江一时无法自证,他有些气恼地看着张小志那张圆脸。张小志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仿佛看见了他戴上手铐的样子……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张小志惋惜地说:“林副市长,你曾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和很多人一样,都曾经把你当成拯救齐江的希望,但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拉下水,和那些人、那些污泥一样臭不可闻!”他越发惋惜地摇着头,既像是故意气林寒江,又像是自我感慨,“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英雄,有的不过是一群被利益牵着鼻子的走狗!也许,你堕落得比他们更快。”
林寒江第一次被人如此恶毒地当面嘲讽,他拍案而起,想为自己辩解,但是手掌的震疼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对张小志说:“今天我不想和你争辩,但是我很快就会把真相交给你,那时候你再评判我是英雄还是走狗吧!你可以回去了,麻烦你把这些照片交给局里。”
张小志噙着冷笑转身而去,关门的瞬间又对林寒江说:“林副市长,至于你是黑是白,我们就看最后的结果吧。如果你真的是幕后主使,我会用我这身警服来赌你的前程,我们走着瞧!”
看着张小志消失的背影,林寒江面无表情。
“我们走着瞧……”林寒江反复念叨着张小志扔下的这句话,他在张小志的眼神里读到了深重的憎恶。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脸色铁青的郝仁敬进来时,被林寒江憔悴的神态吓了一跳,还以为林寒江身体出了毛病。
“事情其实很简单,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我们生态环境局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情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们却被蒙在鼓里。”哭丧着脸的郝仁敬向林寒江汇报,他回到局里把那个现场监督的副科长喊来,刚提起一个开头,那个副科长就冒汗了,当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恳求他帮忙向领导和纪委解释求情,争取从轻发落。
原来,在林寒江的组织协调下,原来王武时期因为贪腐问题而烂尾的长兴垃圾处理厂再次启动,由齐江市国资公司负责建设任务,国资公司委托下属子公司齐江市城乡环境建设公司承担现场施工任务。垃圾处理厂的建设工程没有问题,但是在如何处理垃圾渗滤液污染的泥土时,城乡环境建设公司犯难了。经过测算,被污染的土壤有75万多立方米,体量很大。按照林寒江和生态环境局制订的整治方案要求,这些污染土壤三分之一要进行卫生填埋,三分之二要进行土地利用。卫生填埋的处置方法简单、易行、成本低,污泥不需要高度脱水,但是污泥填埋也存在一些问题,会造成填埋渗滤液和气体的形成,填埋场选址或运行不当会污染地下水环境,填埋场产生的气体主要是甲烷,如果不采取适当措施会引起爆炸和燃烧。土地利用的处置方法目前是国内主流处置方法,污泥土地直接利用因投资少、能耗低、运行费用低、有机部分可转化成土壤改良剂成分等优点,被认为是最有发展潜力的一种处置方式。如果按照原来的施工方案,利用卫生填埋和土地利用的方式处置污泥,国资公司至少要投入3000多万的经费,国资公司经过测算,准备在这方面减少投入,他们和城乡环境建设公司上下串联,只将一部分污染泥土进行卫生填埋和土地利用,做好了虚张声势的表面文章,暗地里将大部分污染泥土偷偷倾倒进周边农村里的荒废鱼塘和水沟里,省下了大约1700万经费。这笔钱被用作国资公司和城乡环境建设公司的资金周转,可能还有一部分被用来发放补助。
生态环境局派驻现场监督的副科长,被施工单位几顿昏天黑地的大酒、一部最新款的华为手机、一份国资公司班子成员标准的施工补贴给收买了,选择了对施工单位的偷梁换柱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开始时,这个副科长还能坚持原则,对他们的行为表示反对,但是架不住施工单位的威逼利诱,他们说只要把垃圾处理厂按照工期建设好,正常运转,市里领导肯定高兴,谁会在意原来的污泥埋在哪里呢?就算是国家环保督察组回来复查,一年的时间那些污泥早就埋在荒草底下了,谁会挖开土层去查看?
林寒江听完,再次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伴随着一声巨响,他感觉手掌骨钝钝一痛。他问郝仁敬:“这就是全部真相?还有没有别的事情隐瞒我们?”
郝仁敬坚定地摇摇头,说:“那个副科长痛哭流涕,争取戴罪立功,我想他不会撒谎。”
林寒江对着窗外长呼一口浊气,似乎想吐出胸中的愤怒,他说:“既然这样,赶紧报纪委吧,请纪委监委介入调查。如果需要公安部门介入,就点名请举报人张小志作为特邀人员参与调查,我们让举报人来为我们证明清白。”顿了一顿,林寒江握住自己发痛的手,说,“我们都有责任啊,失职了,丧失了对部下教育和监督的警惕性,以为自己没事,下面就不会出事。却不知,在臭气熏天的地方待久了,铁钉子会生锈,人也会变烂的……”
郝仁敬几乎要哭出来了,说:“纪委和公安介入,只怕又要倒下一批干部了,我们又会得罪一大批人。”
林寒江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声音有些无奈,说:“得罪人是轻的,在这件事上我和你都有渎职之责,难辞其咎,恐怕也要背上处分……”
林寒江愤怒之下拍在桌子上那一掌,当时他并没有在意,事后却感到手掌剧痛难忍,去医院拍片之后才发觉竟然是掌骨骨裂。医生给林寒江做了处置,说要足足打半个月的石膏,还建议林寒江控制情绪,不要轻易发火,肝火太旺对身体也有伤害。
手掌的受伤让林寒江更加焦躁,晚上写作时都无法利用电脑打字,连看书都不方便,他索性到学校操场跑步。
晚上九点多的操场只剩下一些校园情侣在散步,林寒江慢跑起来,因为不敢牵动受伤的右手,所以跑步姿势有些怪异。
林寒江特别欣赏村上春树“跑步可以驱魔”的说法,他也觉得跑步可以帮助他抖落身上的黑暗,汗水可以帮助他冲刷心中的抑郁。林寒江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小雪的面庞、烦心的工作,甚至还有养老院里王武老母亲的样子,都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浮现,尤其想到小雪去世的那天早晨他俩还在这片操场上散步,那是两人最后一次携手漫步。林寒江突然感觉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他一阵痉挛,痛苦地弯下腰,拄着膝盖吐起来,吐的都是苦水。
一阵香风袭来,一只手轻轻拍着林寒江的背。林寒江惊诧地抬起头,透过泪水模糊的眼,他看见束着马尾的罗真子吃惊的面容。她关切地问:“林老师,你怎么了?”
林寒江从悲伤中挣脱出来,单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不自然地笑笑:“没什么,跑岔气了,胃有点不舒服。”
“你的手受伤了?”罗真子指着林寒江手上的石膏问。
“没事,不小心撞伤的,养几天就好了。”林寒江强打精神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自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说假话竟然说得这么自然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或许撒谎是人的本性,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
“林老师,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回宿舍吧?”罗真子看出林寒江的状态不正常,好意想送他回去。林寒江摇头拒绝了,独自向前面的黑暗处走去,他不想让人看见眼角还在溢出的泪水。
“林老师,你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罗真子关切的声音远远传来。林寒江没有回话,却暗自苦笑,“林老师”是他喜欢的称谓,比“林副市长”的官称更让他感觉舒服。来到齐江市以后绝大多数的人都喊他副市长,其实他每次听到都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而这个女学生喊他“林老师”,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揣摩透了他的心理。
走远了的林寒江不由得偷偷回头去看罗真子,那个一身白衣的马尾辫一跳一跳地跑远了,跑的还是反方向。“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林寒江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