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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 败柳残花

等到王子矜说完这些话,屋中的气氛顿时冷峻,原本明亮的阳光也似颤动了一下,整个黯淡下来。

李未央淡淡一笑,面不改色,语气沉静:“姻缘天注定,若是有缘,即便相隔千山万里也能相见,如若情真,纵然面对重重险阻亦能相守,一切绝非凭借刻意的人为就可以修来共守的姻缘。所谓道法天然,王小姐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不可强求的道理。”

李未央几句话,字字雪亮,在情在理,沉稳而且掷地有声,如同春雨一般,轻轻敲打着人的耳膜。王子矜收起思绪,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丝微笑没有什么温度,悠然地道:“听郭小姐所言,似乎对姻缘颇有看法。”

李未央浅浅含笑,一时间满室艳光辉煌,浮华耀目:“这不是看法,而是人之常情。”

“哦?什么常情。”王子矜坐直身子,认真聆听的模样。

李未央淡淡地道:“人与人若是要结成姻缘,古来便有三种法子。一则是一见钟情,所谓陌生男女电光火石之间结出情果,此乃上苍恩赐,命中注定。二则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并未见过,在婚后的日益相处之中结得善果。三则是从艰难困苦之中生出情谊,夙兴夜寐,日久天长。这三种姻缘之中,第一靠的是偶然,第二靠的是人为,这第三么,则是天意和人情两相共同努力的结果。”

王子矜挑眉道:“那么依照郭小姐的意思,我和旭王殿下属于哪一种?”

李未央好像听不懂对方话里面的挑衅:“可惜,哪种都不是。”

王子矜面色一变,雪色贝齿咬住丹唇:“既然是陛下赐婚,当属第二种。”

李未央慵懒支颐,斜倚着雕花木椅:“陛下那一日只说询问旭王殿下的意思,并没有当场颁下恩旨,所以这一门婚事算不得准。王小姐乃是芝兰玉树,名门闺秀,又是眼界独到之人,何至于耿耿于怀?”倒显得小家子气。

王子矜正色道:“陛下之恩,身为臣子,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旭王殿下没有父亲,君恩等同于父恩,陛下的意思也就是父母之命。纵然没有当场下了恩旨,可这门婚事,也是陛下心头早已定下的。”

李未央眼底这时才浮起一层霜色:“退一万步说,纵然这门婚事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在旭王殿下早有心上人的情况之下,王小姐后来居上,也觉心安理得吗?”

王子矜神色冷淡地道:“郭小姐此言差矣,我也不过是遵从陛下的意思罢了。至于旭王殿下,一旦成婚之后,夫妻日夜相对,情谊相守,心意两知,久而久之,自然会成为和顺夫妻,这一点自信,子衿倒还是有的。当然,一定要有人自愿退让,莫要从中作梗才行。”

李未央微微一笑,王子矜说这句话,俨然是说自己就是那个从中作梗的人了。

她目光冰冷,声音却越发温和:“人之所以区别于草木禽兽,无非一个情字。王小姐天赋异禀,聪慧过人,焉然不知道所谓情之一字,是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如王小姐的曾祖父尚书令王柔,他与原配利夫人可谓情深似海,乃至于在夫人病逝之后,甚至意图服下毒药与夫人共赴黄泉之路,算是全了生生世世相守的鸳盟,此举被众人传为美谈。要知道,尚书令大人和当初那位李夫人可是青梅竹马,早有情谊的,正应了我刚才所说之第三条姻缘。听闻当年他们相守之时,还曾受到高堂父母的坚决反对,只因为李夫人家道中落,她也受到牵连。可纵然如此他们还是义无返顾结了连理。若是王小姐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何不曾指责过令曾祖父的叛逆之举?为何世人还要表彰他们夫妻情深,受人羡慕,岂不是和你刚才所谓的婚姻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违吗?”

听到李未央提起自己的曾祖父,王子矜不禁一愣。对方的神情越发坦然自若,王子矜白皙的脸上却隐约沁出了一抹红晕,不论李未央如何高谈阔论,她都有法子来反驳,可是对方偏偏搬出王柔的例子,倒叫王子矜哭笑不得。

所谓子不论父之过,更何况是曾祖辈,哪怕王柔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也绝容不得她一个小辈来议论,否则她就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更何况王柔只是坚持承诺迎娶心上人而已,纵然忤逆了父母的心愿,却也是值得人敬重的。这郭小姐可真是厉害,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有皇帝的支持,恐怕这桩姻缘,还真的不好成了。在她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突然听见床上的阿丽公主嘤咛了一声。

李未央已经站起身来向床边走去,柔声道:“公主可好些了吗?”

阿丽公主茫然地从床头坐起来,扶着自己昏昏欲睡的脑袋,瞧见李未央关切的神情,她也知道这件事情是自己不妥,可是自己的酒量向来是极好的,为什么这三杯酒下去,竟然就完全不受控制了呢?她的面上越发疑惑,却见李未央神色和悦地已经执起了她的手道:“公主若是稍微好些了,咱们就回宴会上去吧,否则,四哥要到处找你了。”

李未央这句话一说出来,阿丽公主面上立刻一红,却没好意思开口。她在婢女和李未央的搀扶之下站起来,难得羞赧地看着王子衿道:“王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床铺。”

王子矜淡淡一笑道:“公主身份贵重,若是寻常的房间怕是失了礼数,所以我才冒昧的请公主到这里先行休息,既然公主如今已经无碍,这就带公主回去吧。”

她们三人回到宴会之上,有名门公子见王子矜归席,意欲奉承,起身拱手道:“久闻王小姐一曲箜篌技艺超群,而王延王公子更是剑术了得,不知今日可否演练一番,让我等开开眼界!”

王延一听来了兴趣道:“只要大家不嫌我武艺粗劣,这自然是无妨的。”

上一回为了争夺驸马之位,王延曾经展露过武艺,他的剑术的确是十分高明。整个湖心亭霎时安静下来,这时王延已经接过随从递上的宝剑挥舞起来。半响,丝竹班子才反应过来,和着他的剑舞,奏起乐来。其情其景,正应了那一句话,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王延的衣摆随着乐曲飘逸,和着宝剑的寒光交相辉映。李未央下意识地看了郭导一眼,他的神情却是越发悠然,李未央面色微凛,郭导的手在那一次比试之中受伤,这王延还故意这样显摆,真是叫人觉得心头生厌。她看着对方的剑法,笑容慢慢变得幽深。

王子衿看了李未央一眼,只觉得对方那一张原本平静的面孔上突然多了一丝雷霆般的怒气,莫名叫人心口发紧。她转头,低声吩咐了婢女几句,对方依言而去,很快从房中取来了箜篌。

众人尚未从这高妙的剑舞之中回过神来,却只听见一阵清脆美妙的乐声悠悠响起,定睛一看,却是那芳华无双的王子矜,正行云流水地弹奏着一把雕刻成凤尾形状的箜篌。她的箜篌声音刚一响起,便夺走了众人的魂魄。

李未央瞧那一把箜篌,整体是鎏金的身形,曲线窈窕,琴首之上还坠着一缕金彩流苏,看起来精致无比。再加上王子矜身着华服,面若仙子,姿态柔美,十指飞扬,实在是构成了一幅极为美妙的景象。

在这乐曲之中,李未央却突然陷入了沉默,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了过去发生的一幕。隐约记得当年拓跋真登基不久,就将她废黜了皇后之位,赶入冷宫。无数个寂寞的夜晚,她辗转反侧,不得动弹,久久凝视着窗棂里透过来的冰冷月光,那月光十分凄厉,仿佛剑锋刺在她的心上,要将她的心口生生撕裂。她不服气,更不甘心自己的一辈子就在这冰冷的宫殿之内消磨殆尽。那丝丝缕缕的仇恨,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心中燃烧的火苗一点一点掐灭。

随着湖心亭中王延舞剑的动作,那箜篌的曲调也是诡谲多变。王延剑柄牢牢在握,却越见复杂闪烁,带着不可捉摸的劲力。

李未央瞧着,不由蹙起眉头,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可是那乐曲却仿佛有魔力一般,丝丝扣扣陷入人的心境。不论她如何挣脱,那乐曲都仿佛一点一点的将过去呈现在她的面前。

郭敦坐在一旁,却隐约觉得李未央神情不对,他在旁边轻声道:“嘉儿。”

可是他这一声轻唤却没有让李未央清醒过来,她的神情越发的古怪,似乎陷入魔障之中。郭敦也是一个聪明的人,他敏锐察觉到了不对,看到席上众人人人都是如痴如醉陷入沉思的模样。

就连五弟郭导和静王元英,仿佛都陷入迷雾之中。

郭导想要动弹,想要说什么,可是喉咙却不知怎么回事哑了,他的眼前随着乐曲浮现出过去惨烈的一幕幕,包括右手的受伤,以及陷入绝望之中的痛苦,甚至还有后来五毒散的纠缠。不知不觉竟然汗湿衣袖,说不出一句话来。所有人都仿佛沉醉在自己过去或是辉煌或是痛苦的记忆之中,完全醒不过神来。

这乐曲越发动人,众人的神情也就越发的沉醉。当然这其中有自己知道不对的,如李未央和郭导,但大多数人则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都是露出了一片如坠云雾的神情。

就在此时,郭敦一咬牙,故意打碎了一个杯子,这声音极轻极脆,旁人不曾震动,却一下子惊醒了李未央和郭导。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李未央已经第一个醒悟过来,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王子衿一眼,随后转头看向郭敦道:“四哥觉得这乐曲如何?”

郭敦见自家人已经没事,便咂了咂嘴巴,吩咐后头的婢女再给自己倒一杯酒,那婢女痴痴呆呆的,却是完全没有动作。郭敦不禁恼怒,从那婢女手头一把抢过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向旁边因为醉酒还有些昏昏欲睡的阿丽公主看了一眼,这才回答李未央道:“什么劳什子的乐曲!我看还不如妹妹你的琴音美妙!”

李未央听到这一句话却是一愣,随即她微笑起来,她怎么忘了,郭家所有人对琴棋书画都是有所涉猎,就连她也对曲艺颇有了解,只有一个人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有一回听自己弹琴竟然还听得睡着了,那就是郭敦。

他不通琴音,不懂乐理,自然不会被这乐声所迷。李未央和郭导对视一眼,不禁微笑起来。完全清醒过来的郭导看着还沉浸在乐曲之中的众人,冷冷一笑,轻声对李未央道:“这王子矜果然有些门道。嘉儿,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看过一幅佛教的画,叫做十六天魔舞吗?”

李未央点了点头,越西信奉佛教,所以曾有人作了一幅在一百八十年前风靡越西上下的画像,名叫十六天魔舞。顾名思义,描绘的是一幅舞蹈的画像。只是这舞极富佛教神秘色彩,属于密宗一派的歌舞,舞蹈之时由十六个年轻女子扮演天魔,八人一列,头上梳着很多发辫,戴着象牙佛冠,身披璎珞,穿大红绡金长短裙,有的人双手在头顶合十,右足抬起挂在右臂之上,有的拿着金刚法器,抬着左腿扭腰,有的头戴珠宝高帽,身体弯曲成蛇状。

可想而知,这天魔舞其实十分香艳。据说当年曾经引起无数骚人墨客的歌咏,乃至影响到了越西后世的画风和舞风。在那一幅描绘天魔舞的画上,还有一首题诗: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千花织步幛,百宝贴仙衣。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

李未央之所以对这一幅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这一首极为奇特的诗之外,更是因为她记得郭导曾经向她提起过天魔舞能够勾起人心中的欲望和过去的记忆,迷惑人的心智。所以,早在六十年前就已经被皇室所禁绝了。

郭导的神情越发冷漠:“王子矜的这一曲箜篌看似大气动人,实则跟当年的天魔舞有异曲同工之效。”

李未央点了点头,她知道王子矜是想要用这曲子来试探自己的心意,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叫对方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她只是淡淡一笑,向郭导道:“看样子我已经引起了对方的主意,五哥可觉得害怕么?”

郭导笑容越发嘲讽:“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郭家人一眼望去,却见到对面的裴弼已经是满头大汗、神色仓皇,不知道是否被乐曲所迷,已经转不出来了。

李未央略微沉思一瞬,转头向郭敦轻声说了几句话,她的幽静眸子若寒潭无波,声音也十分轻柔,却让郭敦顿时面露喜色。

众人正在沉醉,突然听见郭敦恶狠狠地大喝:“这算什么宴会,倒酒的是痴人,怎么喊都不听!”众人被他喊了这一嗓子,猛然惊醒,却都向郭敦看去。却原来他将酒壶中的酒全部倒空了,吩咐后头的婢女立刻去取来,可是那婢女却还痴痴呆呆站在原地,郭敦气急了,所以才嚷了这一嗓子。

大家纷纷笑起来,这郭家四子果真是个莽夫,这么文雅之事,竟然也会大呼小叫,所有人之中只有静王元英没有笑。他是这宴会之上第三个惊醒的人。除了李未央,、郭导、元英之外,第四个就是裴弼。只不过裴弼惊醒之时,蓦然觉得胸口一痛,差一点吐出一口血来,连忙用一口酒压下。然而,酒气泛着腥气,心头更加不适,他勉强扶着胸口,出声赞叹道:“王小姐这一首箜篌,出神入化,实在是叫裴某叹服。”

王子矜却是快速用帕子掩去了唇畔的血丝,竭力遏制住发抖的手脚。事实上,这乐曲是她根据当年的十六天魔舞演化而成,用于军阵之中,迷惑敌人,此番特地表演而出,只不过是想要试探李未央的心意。若是李未央能够察觉,那这个对手还值得她斗一斗,若是李未央根本察觉不了,和其他人一样迷茫到底的话,那她就根本就不值得自己注意。只是这天魔舞曲有妖性,一不留神演奏者会走火入魔。可她并不知道对方本事的深浅,所以没有过度防范,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阴毒,挑选她的乐曲最为重要的阶段猛地打断,一下子扰乱了她的心神,害她伤了自己的心神和肺腑……

王子衿立刻看向李未央,但是触及对方微带嘲讽的眼芒,所有情绪都堵在嗓子口,半句道不出来!

而此时如潮的掌声和赞叹声已铺天盖地而来,对王子矜的惊艳羡慕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纷纷道:“王小姐这一曲箜篌,可谓越西第一了。”“是,王小姐真是才高貌美,了不起啊!”

郭导不由摇头,可笑世人被人算计了还要感谢别人演了一场好戏,何其愚钝。

李未央神色平和,仿佛没有察觉到王子衿的目光,就在此时,众人突然见到一个年方二十的公子翩翩而来。他掀起了帘幕,微微含笑,身上穿着暗红妆花罗衣,滚着金边,如同一道明丽的曲线,让人眼前微微一亮,再加上他神情自若,仪态大方,阳光温柔照射下来,便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在座众人容貌出众的多了去了,谁也不会特别注意此人,但他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光芒,睿智、温和,带着一种隐隐的佛性。他笑容满面地道:“多年不见,妹妹的箜篌又有进益了。”

听他叫王子矜妹妹,李未央顿时想到了一个人,她之前早已知道王琼有四个儿子,王尊不在大都,和他的大伯父王恭一起在外镇守。王广眉目俊朗性情温和,平生没有什么爱好,也不喜欢权势,只是一个喜欢下棋的棋痴。而王延曾经争夺过驸马之位,是个年轻气盛的使剑高手。这剩下的一个人最为奇特,他和郭家的五公子并称,也是最为越西各大世家小姐注目的一个人,名叫王季。

事实上任太师一职又兼任大将军的王恭虽然如今颇有权势也很沉稳,可他年轻的时候却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名士,与齐国公郭素还是朋友,两人经常坐在一起聊天。当年的王恭性格旷达,到郭家来做客衣服总是穿得很随便,还总是拉着齐国公郭素和他一起喝酒。郭素实在受不了,就躲进郭夫人的房间,一躲就是三天,而王恭经常死赖着不走,把郭家所有的酒坛都喝空了这才离去,郭素竟然也从来不责怪他,反而将他引为至交。这两个人都是十分奇特,明明两家在政治上也是颇有争斗,但在私交之上却算是通家之好。王恭年纪大了以后,性情也越渐沉稳,过去那些荒唐胡稽的事情,倒是再也不做了,唯一的爱好,就是培养家中的子弟。他对自己的儿子倒不是十分看重,反倒很是喜欢他弟弟镇东将军王琼的小儿子王季。据说所有人中,王季的个性最为酷似年轻时候的王恭,最为任性旷达。

要说王恭对王季宠爱的程度,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哪怕是和其他官员一起断案,处置公务,他也总是喜欢将王季带在身边。从前王恭还没有当上太师的时候审理过一起案件,他的下属因为贪酒误了正事,可是结果又不是很严重。于是王恭处罚人的方式也很古怪,既然是因酒误事,就罚那人不停的喝酒,哪怕烂醉如泥,却还不停的灌他,目的就是让他一辈子都不敢喝酒。

这法子十分古怪,而王季当时只有四岁,就在王恭膝盖上坐着,他见到这种情况就劝告说:“大伯父,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怜,您不可以因为他犯了一次错,就这样处罚他。纵然要罚,也该因按着法纪,用处罚官员的方式来处罚他,怎么可以用这样荒诞不羁的法子。”

王恭刚开始很生气,可是后来想到王季不过四岁却如此聪慧,竟然还懂得劝谏,所以他就给了王季面子,放过了自己的下属。这件事情后来传了出去,众人便都知道这个名叫王季的少年十分早慧。而后来,他的成长经历也正向众人说明了这一点。三岁能文,七岁能武,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是过目成诵,才华横溢。可正是因为如此,王恭反倒担心他过于聪慧,老天爷会将他收回去。于是竟将他送到寺庙之中寄养,一直到如今,才又将他接回来。所以这王家人教育子女的方式还真是奇怪。女儿送到大宗师那里去学习,儿子则送到寺庙里去寄养。可他们的行事作风越古怪,旁人却越是觉得王家管教子女十分严格,又素来低调内敛,很是值得人尊敬。

李未央瞧着只觉得这王家人如今锋芒太露,和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相违背,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这时王季已经落座,却是满面含笑看着李未央。事实上,王季之前曾经听说过旭王殿下当众拒婚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的妹妹虽然才高,但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今天她请李未央来,固然有联络一下情谊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试探一下虚实。若是李未央没有什么出众之处,那王子矜只会觉得是旭王没有眼光。可若是李未央真的十分出色,王子矜就一定会想法子分出个高下优劣来,叫旭王后悔才肯罢手。

凡是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有虚荣心和好胜心。子衿虽然才貌双全,天赋异禀,可她终究也是一个女子,女人的心意,往往是最难猜的。王季深恐她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所以才急忙赶来。刚一来就听见天魔舞曲之音,王季不由心头大为惊骇。他知道子衿虽然对旭王拒婚一事有些不满,可还不至于用天魔音来对付郭嘉。这天魔音是当初他和子衿一起钻研的军阵之乐,用以迷惑敌人的,可不是用在这样的宴会之上。自己的妹妹应该知道轻重,不会任性妄为的,这不像是她的性格……

可如今看到李未央,王季总算明白王子矜为什么要用这天魔之音来试探对手了。这位出身郭家的小姐虽然不及子衿美貌,浑身上下却有另外一种美。她的眼睛和子衿一样纯净清亮,只是更为深沉,脸庞比起子衿的傲气多了三分内敛,眼睛明亮幽深,静谧的时候仿佛能够将人的魂魄吸进去,又闪烁着灿若星辰的光芒。

若说王子矜是耀目的太阳,那么这李未央便是皎洁的月光。造化钟神秀,别有一番味道,丝毫也不逊于自己妹妹身上的光彩。只是——日月同辉,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王季想到此处,心头莫名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王延故意冷淡地道:“其实今日宴会之上,还是为了了结一桩宿怨。”

听到他这样说,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便纷纷向他看来,只听见王延冷笑一声:“如今朝中有一颗毒瘤,不知大家可否知晓。”

静王元英听到这里,眉头一挑,淡淡道:“不知王公子所言是为何意。”

王季和王广对视一眼,却都是面色微沉。王延毫不退缩道:“古来治国必当有一个风清气正的氛围,可是如今朝廷之中却是世家倾轧、你争我夺。尤其是裴氏和郭氏的争斗越演越烈,彻底扰乱了朝纲,败坏了风气,实乃是国之不幸,不知静王殿下以为如何?”

这话可就说到静王的痛楚去了。郭家是他的母族,裴氏又是支持太子,如今在这宴会之上,对方公然提出这一点,俨然是给了静王一巴掌。但是元英究竟涵养非常,只是微微一笑道:“王公子,国家大事,朝廷之争,这并非你我应当议论的,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恐怕多有不妥。”

王延却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更何况他今日提出此结,乃是另有用意,他丝毫不准备道歉:“此事早已是众人皆知,若是殿下不信,倒可以去那普通茶馆之中坐一坐,恐怕不过一个时辰,殿下就会听到无数的秀才举子谈论此事。他们所言可都是为国为民,忧心忡忡。今日既然郭裴两家都有人在,不妨就此握手言和也好,免得此事愈演愈烈,祸国殃民。不知你们意下如何?”说着,他却只是看向李未央。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如今郭家年轻一辈隐隐以这位郭小姐马首是瞻,不要说郭敦,就连郭澄和郭导如此聪慧之人也是什么都听李未央的。

听到王延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一点,众人不免目光都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看她要做何回答。

若是此刻退缩,只会让人笑话,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又是自打耳光。李未央处变不惊,却是另外起了话头:“寻常的百姓要操心庄稼里长草,房子漏水,吃饱穿暖,妻妾和睦,子女是否孝顺等等问题。身为国家的官员则要担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胜任,管理是否得力,行为是否清白,以后能否晋升。身为王公贵族,要烦心的是国家制度是否紊乱,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圣心,家族又是否能够平和安稳、繁衍昌盛。作为天子,关心的是国泰民安,百姓是否受苦,法律是否健全,国库是否充盈,社会风气又是不是很好。可是如今阁下既不是天子,又不是官员,甚至连寻常百姓都不是,又操哪门子的心,不觉得太过费事了么?”

反言之,李未央这句话就是说,你不是猫,就不要学狗去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延面色一变,却看见王子矜低头微笑起来。王延不禁恼怒,在家中父亲素来最爱长子王尊,母亲看中的是平和冲淡的王广。而大伯父王恭却是首推小弟王季,认为他将是继承王家传统的第一人。就连最小的妹妹王子矜,地位也超脱于他之上。王延在家中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类型,谁也不曾看重他,正因如此,也才养成了他恃才傲物,凡事总要争个高低的性情。那一回争夺驸马,王家不允许他参加,他便悄悄的报了名,以致成了即成事实,父亲也无可奈何,才不得不让他去了。

这一回他是瞧郭家人不顺眼,故意想要试探他们的虚实,也是想要给郭家人一个难堪。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明明只知风流放荡,才名却在自己之上的郭导。一个废人缘何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还要超过他呢。王家其他子弟他比不上,难道还比不上郭导吗?后来又加上旭王当众拒婚的事,王子矜和王家其他人还不觉得如何,王延第一个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今天,他才会说这样的话。

他压住怒火,冷冷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郭小姐说这话,却是说岔了。”

李未央淡淡一笑,神色从容道:“圣人有云,人有八种毛病,不知公子可知道吗?”

王延一愣,却是莫名所以。郭导大笑,朗声道:“与自家无关,却非要操心的,叫做‘总’;客人不想听,你还说个没完没了的,叫做‘佞’;胡乱揣测人心,却又猜不准的,叫做‘蠢’;说话不经大脑,没有原则,叫做‘愚’;喜欢揭别人家是非,叫做‘谗’;挑拨是非,故意为难的,叫做‘贼’;对自己喜欢的,即使不怎么样也说它好,自己不喜欢的,即使好也故意诬蔑,叫做‘曲’;自以为是,只认可跟自己一致观点,别人看法跟自己的不一样,即使正确也不认可,叫做‘矜’!总、佞、蠢、愚、谗、贼、曲、矜!王公子,你这八种毛病都占全了。我妹妹不说,只是为了给你留下点面子,偏偏你还沾沾自喜不自知,如此咄咄逼人爱管闲事,还不觉得丢脸吗?”

听到郭导言辞激烈地把他狂批一顿,王延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堪至极。他砰地一下子掀翻了眼前案几,猛然站了起来:“郭导,你说什么?”

郭导神色从容,同样啪地一声,却是展开了扇子,潇洒之极,口中轻叹一声道:“我以为王公子是多聪明的人,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你怎么还这么笨!举个例子吧,有人讨厌自己的影子和脚印,想把它甩掉,结果越走脚印越多,走得再快也甩不掉影子,他这个蠢人以为自己走得太慢所以狂奔不止,最后活活累死。你说这人笨在哪里呢?”

王延不知道郭导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不由脸色更难看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王子矜和王季却是面色微微一变,他们是何等聪明之人,此时早已听懂了。王广听到这话,连忙拉住王延,低声道:“三弟,不可无礼!”

王延却是不愿意听王广所言,一把甩开了他的袖子,冷声道:“你将话说清楚。”

郭导淡淡一笑,举起酒杯,继续道:“其实这蠢人只要走到阴影之下待着不跑,影子和脚印自然没有了!一切原因只在于他过于愚不可及,乃至于忽略从自身找毛病!王公子自幼学富五车,文武双全,自当明白仁义的道理,明白动与静,得与失的分寸!可你偏偏不懂得自省,不明白自修其身的道理,却去过问别人的家事,岂不是和这个追影子的蠢人一样本末倒置吗?”

王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此刻已经听明白了刚才李未央说他是狗拿耗子,如今郭导更说他自己不知道醒悟,只知道去管其他人的家事,是个天下第一的大蠢货。这兄妹俩一搭一唱,用最文明的话把他狠狠踩到了地底下,骂人都不带脏字,他听到这话,焉能不恼羞成怒?刚要发怒,此时却听见王子矜目光冰冷道:“二哥,三哥这是喝多了,还不赶紧将他扶下去!”

王延正待挣脱王广,可是旁边的王季却是手指在他胸口淡淡地一拂,王延顿时骨节僵直,动也不能动了。

郭导看到这一幕,心知王季定然是使了什么手段,以致王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果然,下一刻王延便如同石像一般,被人硬生生搀了下去。

王季回过头,从容微笑道:“郭小姐,请恕家兄无礼。”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不必放在心上就是。我们是客人,当然要客随主便。”

好一个客随主便,你们兄妹刚才咄咄逼人,不动声色间字句如刀,几乎让王延无地自容,从今往后都很难再在人前开口,这还是客随主便吗?王季心中这样想着,面上笑容却更甚。不过,一切也要怪王延自取其辱。如今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位郭小姐绝不是她表面看上去这样一个平和的人,恐怕她心思之狡诈、手段之厉害,绝非一般人可比。想到郭氏和裴氏的争斗,如今郭家明明占了上风,王季不禁心头一凛。

忍受屈辱,是需要强大的包容心,需要谦和平静与自我超越,如今王延如此焦躁不安,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内心不够强大,但与此同时,再沉静的水遇到狭窄的地方一样会奔腾激荡,再强大的内心遇到命门也会破功,失去原本的平和沉静。王季深知自己的兄长王延若是刚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李未央那一番话说得当众失态,徒惹嘲笑,所以才急忙让他退下。

郭家人果然不是好惹的,把王延弄得无地自容,被迫离席。此时众人的目光又从郭家转到了裴弼身上,却见到他已经站起身来,向众人道:“我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说完,他竟然不等王子矜回答,就踉踉跄跄往外走。

王家人看到这种情况都觉得奇怪,王广不由赶紧吩咐道:“还不快搀扶裴公子回去。”

众人只当裴弼是被刚才王延的冒昧之词伤了神,唯独李未央终于等到了此刻,却是淡淡一笑,也站起身来告辞道:“王小姐,阿丽公主刚才多饮了几杯,身体不适,我们这就先陪她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这话,王子矜连忙站起身来笑道:“郭小姐请便。”

李未央微微一笑,便让人扶着阿丽公主转身离去了。

王季看着李未央的背影,却是转头向众人道:“还请各位开怀畅饮,不醉无归。”他说完了这句话,却见到自己的妹妹还是瞧着李未央远去的背影,神色十分复杂。他不由幽幽一叹,走到她身旁低声道:“我们该回宴席上去了。”

王子矜吃了一惊,抬头看见自己兄长一双沉静安宁的目光,不由点头道:“好。”

李未央下了台阶,正瞧见裴弼已经上了马。随从策马过来向裴弼禀报了几句话,裴弼突然面色大惊,声色俱厉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裴弼向来十分宁静,如此大失常态,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事情,李未央是知道的,不但知道,更是她一手策划。事实上从裴宝儿去收买艳血盟的人开始,李未央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裴宝儿出的价格,李未央再翻三倍。所以裴宝儿如今私下去找艳血盟的人对质,当然是讨不到什么好处。非但没有,那些亡命之徒竟然还将她绑了,卖入青楼之中。

裴弼的人想必会找到裴宝儿,只可惜,如今定已是残花败柳,无力回天了。

李未央在宴会上一直按兵不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王家身上,如今看到裴弼露出如此神情,她不由觉得心头异常畅快。看来,这场戏算是唱的极好!

郭导在旁边悠然叹道:“这裴公子这一回可算是失策了。他将所有的目标对准了咱们郭家,却万万料不到后院失火。”

话音刚落,李未央只见到裴弼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竟整个人从马上直直栽下,坠倒在地,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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