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酒气
“当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强的脾气?临去之前拉著我的手, 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那双眼睛看著我,一直掉眼泪……
“便是咽下最后那口气时, 眼睛也没闭上。
“浩浩一个大干朝竟要一个六岁的孩童站出来, 面对这天下最残忍的刀剑!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姑母,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
父亲在承庆堂中那含泪而悲愤的神情依旧浮现在脑海里,伴随著的还有那不甘而藏著怨怼的沙哑嗓音。
这小二十年来,燕临从未见过他如此。
仿佛积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 要化作炽烈的岩浆将一切焚毁。
大雨瓢泼,好像是将整条天河的水都倾倒而下,淹没人世。
偌大的京城, 此刻不过一条孤舟。
他抬头看了看屋檐外漆黑的、时不时划过闪电的夜空, 竟然径直走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本打算随著他一起回房的青锋惊呆了,愣了一下才连忙撑伞跟上, 忙问︰“世子,您干什么去?”
燕临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备车,去层霄楼。”
青锋这才反应过来, 他是要去见姜二姑娘。
可……
雨点掉下来砸在伞上, 跟冰珠子砸下来似的,俨然有将伞面都打穿的架势。
青锋忍不住劝道︰“可都这么晚了,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而且今夜还下了这样大的雨, 姜二姑娘久等您不至,应该早就回去了吧?您去恐怕也是白去一趟,若要担心, 府里派个人去看看也就是了。”
燕临头也不回︰“即便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愿叫她白等。”
大约是外面的雨声太过喧嚣, 在姜雪宁闭上眼睛之后,这雨声便钻进了她的梦里,勾勒出了一场炎炎夏日午后的豪雨。
她与宫人匆匆走在荷塘边。
那避雨的凉亭就在前方。
可等她们赶到时,里面已经坐了一人。
于是那半亩方塘与满池的雨荷,都成为这个人的陪衬。
她身上沾了雨,从亭外走进去。
周遭的场景顿时水墨一般融化了。
重新凝结出来的竟是山村茅舍,她坐在那唯一一张干燥的桌上,蜷著双腿,抱著自己的双膝,眨著眼睛看沉冷地站在角落里的张遮,心跳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加快。
然后她听到自己有些艰涩且藏了一点紧张的声音︰“你、你要不过来一起坐?”
张遮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清冷的眼,一下便将她摄住了。
这一刻她想伸出手去触碰著双眼,可周遭那满溢的泥土与青草的味道中,不知为什么,忽然混杂了一丝酒气,由远而近,渐渐浓烈起来。
明明只是丝丝缕缕的气味,却像是刀剑般将那一场雨划破。
姜雪宁一下就坠入了梦魇。
避暑山庄的荷塘与凉亭没了。
遇刺逃出生天途中的茅屋也没了。
她赤脚站在坤宁宫那冰冷的寝殿地面上,正用香箸去拨炉子里的香灰,怔怔出神。
宫里再无别的宫人。
她感觉到冷,感觉到彷徨,感觉到害怕。
果然,没过多久,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
这一次的脚步声有些凌乱,有些不稳。
在那道身影出现在门外,用力将殿门推开时,外头的风顿时将一股浓烈的酒气吹拂进来,姜雪宁的手颤了一颤,原本执在指间的香箸顿时掉在了地上。
刺耳的一声响。
燕临那一张已褪去了所有少年时青涩的脸庞,带了几分混沌的醉意,一双眼却比往日都要明亮,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向她笑︰“宁宁,别怕……”
而她却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一点一点朝著后方退去。
可坤宁宫本来也不大,更何况是这小小的寝殿?
他一步步逼近,终于还是将她擒住。
那醇烈的酒味立刻逼近了她,笼罩了她的口鼻,如同囚牢一般将她困锁,侵占,浸染……
恍惚之中,有谁的手指从她脸颊抚过。
那冰冷的触感像是带著鳞片的蛇一般,激得她毛骨悚然。
歪在贵妃榻上浅眠的姜雪宁带著梦中的余悸睁开眼时,只看见一道背光的身影坐在自己的榻前,少年的轮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即便是被冷雨沾湿,那身上带著的浅浅酒气隐隐约约,却萦绕不绝。
这一刻她瞳孔剧缩。
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下一刻才辨认清楚,眼前少年的轮廓尚未有风霜雕琢的痕迹,也没有边关苦寒压抑的深沉,尽管似乎有些少见的沉默,可并不是上一世那个燕临。
燕临是半刻之前到的。
窗外的雨还没有小。
他进了层霄楼之后才看到她歪在贵妃榻上睡觉,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埋在薄薄的绒毯里,越发娇俏可爱,在这样特殊的时候,更叫他觉得心疼。
该是等了许久吧?
燕临只道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手指太凉,望著她轻声道︰“吓著你了?”
姜雪宁眨了眨眼︰“你喝酒了?”
燕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满身的酒气,这一念间又被带回了在府中与父亲说话的时候,沉默半晌,才垂眸道︰“先才陪父亲谈了些事,喝了几杯。”
周寅之已得了千户之位,又是风雨前夕,他和勇毅侯能谈些什么呢?
姜雪宁能猜个大概。
她今日本是想找燕临说个清楚的,可此时此刻看著他,却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房间里没有旁人。
丫鬟都退了出去。
一时安静极了。
燕临的心绪却在不断地翻涌,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岸边的一块礁石,浪头一个接著一个地打过来,可他无法躲避,只能立在原地,承受著,忍耐著。
如果没有今夜,如果没有周寅之,如果没有先前与父亲的相谈,或恐直到将来某一日面临抄家灭族、万劫不复之境以前,他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还记得重阳灯会那一天晚上。
宁宁转过头来问他︰“燕临,你总是这般宠著我,护著我,可有没有想过。若某一日,我没有了你,会是什么样,又该怎么办?”
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家里宠著,皇上喜爱,文武都不差,甚至比起京中斗鸡走狗安心享受父辈余荫的那些纨裤子弟而言,他已经随著父亲走过了很多的地方,也见过了许多的疾苦,自问既有不下他们的远见卓识,也有承继自父辈的雄心壮志。
什么艰难困苦,从来不在他眼底。
所以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不会改变的。就像他曾对沈说的一般,“我宠出来,自有我来娶”。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有些东西生来拥有,却未必会长久。
他宠著她。
他护著她。
他压抑不住那一颗雀跃的心,在人前便表露出对她的特殊,巴不得叫全京城都知道,姜雪宁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可却忘了,世事变幻,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到如今,只恨自己考虑不够周全,处事还太莽撞。
燕临不敢去想——
她这样的娇气,若没了自己,要如何去应对府里的刁难?她本不必入宫伴读,却被他送了进去,将来又要怎样面对那步步的险恶?人人都知道她与他青梅竹马,关系匪浅,若变故陡生,婚事不成,她又将如何自处?
一时是大局倾覆,山雨欲来的压抑,一时是对自己懵懂稚嫩不够成熟的悔恨,更夹杂著对这个被他捧在手心里数年的少女的心疼,燕临只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很艰难很艰难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沙哑的嗓音有些颤抖︰“宁宁……”
在少年有力的手臂将她拥住的瞬间,姜雪宁的身体是僵硬而紧绷的︰“燕临——”
他的面庞埋在她颈窝,有竭力想要压住的颤抖,祈求一般道︰“不要说话,宁宁,不要说话,对我仁慈一点。不要说话……”
这一刻,少年的姿态有少见的软弱。
像是怕她说出什么来。
姜雪宁只感觉到有什么格外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再看窗外是一片的漆黑,只有这雅间里还投射出些微的亮光。
心便渐渐软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终于缓缓伸出手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告诉他︰“没事的,会没事的。”
燕临是猜著她今日约他要说什么了吗 ?
姜雪宁也不清楚。
她只是在这静寂深沉的雨夜,想起了自己的自私和卑鄙——
在内宅之中,她数来数去也没什么能用的人,且勇毅侯府的事情即便没有周寅之,也还会有别人。既然如此,用了周寅之总比不用好,好歹知道根底,还能为勇毅侯府通风报信,让燕氏一族有个准备。
至于她如何知道勇毅侯府会出事的问题,却并不需要担心。
周寅之是个心机深沉的“聪明人”,会猜测她是从父亲或者其他权贵那里知道的消息,因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燕临年岁虽然不大,对官场中的一些事情却也深谙,即便知道她早知侯府会出事,也只会以为她是从周寅之处得知,然后才让周寅之来说这件事。
聪明人都不喜欢明著说话。
更何况这并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他们自己会构建出最合理的情况来解释,如此,自己便藏了起来。
她的声音轻软和缓,莫名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燕临听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久,他才把她放开,眼底有些濡湿,偏笑一声︰“等了我很久吧?都怪我,竟忘了提前叫人来知会你一声。我来时只盼著,到了层霄楼,最好你已经走了,好叫我心里的愧疚少些。可到了这里,见你还等著,愧疚之外,心里竟是压不住的欢喜。宁宁,我这人可好笑吧?”
姜雪宁望著他,不知道说什么。
燕临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拉了她的手,便往她纤细的手腕上系,只道︰“来的路上瞧见有卖花的婆婆在屋檐下避雨,我看见这些花,也不知为什么,觉得和你很像。于是想,如果你在的话,我来迟了这么久,该有个东西给你赔罪。收了我的花,可就不许再生我气呀。”
少年的声音似春风般温和。
他系在姜雪宁手腕上的,竟是一串雪白的茉莉,一朵朵柔软盛放的花被一根细细的线穿了起来,只缀了两片油绿的叶片做装点,系好之后便像是两块碧玉般垂在她的手腕下。
冷寂的雨夜,忽然暗香氤氲。
那是一股极其清新的,沁人心脾的香息。
少有人知道,茉莉本能开三季。
只是一定要照料得很好。
深秋初冬的茉莉就更为罕见了,与少年的心意一般,弥足珍贵。
姜雪宁突然有些恨起自己来。
燕临见她沉默,只捧起她的脸来端详,道︰“难不成还真要生气?”
姜雪宁摇了摇头。
天已实在太晚了。
燕临虽贪恋于她在一起的时间,可也不敢让她回去太晚,更恐如今多事之秋,再坏她名节,便要送她回去。
两人相携从层霄楼下来。
燕临撑著伞,扶她上马车。
这时,姜雪宁才站在伞下,抬头望著他,浓长的眼睫在阴影里隐约地颤动,轻声道︰“燕临,以后不要喝酒,好不好?我害怕。”
不要喝酒?
燕临不明所以,想说壮志男儿有几个不饮酒?可一垂眸触到的却是她柔软后面藏了几分脆弱的眼神,也不知为什么心底仿佛也有某个地方被扎得一痛,于是迁就而宠溺地笑起来,承诺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