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义童冢
气氛有一种奇异的微妙。
众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出什么来, 目光在沈芷衣与姜雪宁之间逡巡,可能是觉得乐阳长公主对姜雪宁也太好了些。
那名叫郑保的太监已谢恩退下。
姜雪宁心里面一桩大事卸下,虽然还不知道后续如何, 可原本紧绷著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下去几分。
若用上一世尤芳吟的话来讲, 她这叫什么呢?
想起来,该叫“戏精”吧。
旁的不行,演戏装可怜的本事她是一流。
可想想其实也没那么差。
她固然是利用了沈芷衣,才达成了目的, 可另一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为沈芷衣结下了一桩善缘吧?
算不得作恶,算不得作恶。
姜雪宁心里告诫了自己几句, 便道一声︰“我们走吧。”
沈芷衣自无二话。
她回鸣凤宫虽然不与这帮伴读一个方向, 可竟是拉著姜雪宁的手,一路陪她走回了仰止斋, 还进去厅中坐著与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离开。
萧姝在整个过程中都显得有些沉默。
沈芷衣走时,她看了好几眼,似乎有话想说。但看了看厅中坐著的其他人, 又没有说出口。
直到见沈芷衣起身离开, 她才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姜雪宁转头看见,便猜她是有话要单独对沈芷衣说,或许与今日、与慈宁宫和萧太后有些关系。
但谁也不好追上去听。
萧姝刚一离开, 厅内便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去好一会儿, 方妙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吐出一路回来便提著的那口气来, 悠悠叹道︰“刚进宫来就撞见这种事,可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其余众人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都道︰“也不知那玉如意有什么不对……”
姜雪宁自然知道玉如意有什么猫腻,此刻只闭口不言。
毕竟她当时站在下面,不该知道。
姚蓉蓉则是一脸害怕,只是她与旁人不同,在害怕之余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好奇,犹豫再三,竟是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开口道︰“方才皇后娘娘捡起那块碎玉时,正好在我旁边,我、我有瞥见两字。只是,只是,‘义童’是什么意思呀?”
“义童?!”
正不住皱著眉头掐著手指给自己算吉凶的方妙,听见这两字手都抖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近乎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著姚蓉蓉,连声音都有些扭曲了。
“你竟然看见了这两字?”
姚蓉蓉彻底被方妙这反应吓住了︰“看、看见了……”
年纪最小也不谙世事的周宝樱最是一头雾水︰“这两个字怎么了?”
初冬的午后,天上的日头为阴霾的云层遮蔽,白塔寺的碑林边缘已是落叶满地,枯瘦的树枝在冷风里轻颤。
潮音亭内高悬著一口黄铜大钟。
旁边是一座矮矮的石台,台上置一琴桌,一茶案,另有一只莲花香炉搁在角落,里面端端摆著的一枚香篆才燃了小半。
然而下一刻便被人含怒扫落,倒塌下去!
“ 当当!”
莲花香炉摔在下方台阶上,顺著一级一级的台阶往下跳跃,炉中惨白的香灰大半倾撒出来,偶尔缀在几片躺在地上的枯叶之上,竟是触目惊心。
剑书眼皮止不住地跳,将脑袋压下来,竟有些不敢抬头看。
只听得往日那道温然宽厚的声音已如冰冷凝。
是谢危盛怒之下反倒变得无比平静的一句问︰“谁让做的?”
剑书道︰“属下得知消息的时候令已经下了,问他们时,只说是金陵那边来的消息,且言语之间对属下颇为不耐,倒像是有些防备。属下佯装离开后在那边蹲了有半个时辰,看见一顶轿子从乐安坊的方向来,下了一人,五十多岁年纪,形容枯瘦,留一撮山羊胡,穿一身灰衣,如果属下没有看错的话,很像是教首身边的公仪先生。”
不在宫中,不谋公干时,谢危习惯穿白。
浑无矫饰的白衣。
这让他看起来更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沾红尘俗世半点因果。同样一身白衣,穿在旁人身上或许就是贩夫走卒,穿在他身上却始终有一种难掩的高旷。
只是此刻这高旷中亦不免生出几分酷烈。
他又问︰“定非那边呢?”
剑书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得知此事后,刀琴特命人去仔细检阅了定非公子最近一个月来送到京城的密信,并无一句提到今日之事。”
谢危便笑一声︰“我心不改,焉知人心亦如是?”
剑书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想说在金陵时定非公子对先生言听计从,便是先生上京之后,亦时不时密信通报教中的消息,在教中明显是站在先生这边的。
可才刚要开口,自己方才说的话便从脑海里过了一遍。
公仪丞向来在教首身边,甚少离开金陵。
如何他人都已经到了京城,同在金陵的定非公子还浑然不觉,未给他们半点消息?
想到这里,剑书心中已是凛然︰“先生的意思是……”
谢危那雪白的袖袍上沾了几点香灰,抬了手指轻轻一抚,非但没有擦去,反而使这点点香灰化开,染污得更多。
平日清远的眉眼,暗藏凛冽。
他唇线拉直,神情间竟显出隐隐摄人的危险,只叫人看了胆寒︰“公仪丞既然来了,便是奉了教首之命。这是嫌我久无动静,防著我呢。”
剑书想起教中那复杂的情况,也不由皱了眉︰“先生在宫中一番经营,都尚未动手。如今公仪先生一来却发号施令,浑然枉顾您先前的安排,还胆大包天,贸然以如意刻字兴风作浪,他们失败了倒不要紧,若因此牵连到先生的身上……”
毕竟涉事之人全都是先生在宫中的耳目。
这完全是将先生置于险境!
谢危沉默,只抬眼看向前方那一片碑林。
落叶铺了满地。
碑林中每一块碑都是六尺高,一尺宽,与寻常的石碑十分迥异,上面刻著的也不是什么佛家偈语,而是一个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更往后索性连名字都没有刻。
只有一块块空白的石碑立在漫山的萧瑟之中。
“如今的朝局如弦在箭,一触即发。牵连了我倒不要紧,只恐此事为有心人利用,害到别的无辜之人身上。”他缓缓地闭了闭眼,想起教中人事,再睁开时,沉黑若寒潭的眸底已是一片肃杀的寂然,甚至透出一分阴鸷,“毁我谋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剑书早看教中那帮人不顺眼了,这时开口便想说什么。
只是眼角余光一晃,已瞥见后山上来了人。
是名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于是才要出口的话便吞了回去。
那老和尚便是白塔寺的住持方丈,法号忘尘,向佛之人都尊称一声“忘尘大师”,今日谢危约了他讲经论道。
他自远处走来,到得潮音亭前时,已看见了阶前狼藉的香灰。
脚步便一停。
谢危人立亭上,先前分明肃杀与冷沉,转过身来时却已不见,唇角略略一弯已和煦似春风拂面,青山远淡,只道︰“适才剑书莽撞,打翻了香炉,还望大师勿怪。”
剑书︰“……”
忘尘大师合十为礼,只宽厚道︰“阿弥陀佛,无妨的。”
仰止斋中,稍微有些心思的人一听就知道,方妙既然对姚蓉蓉说出的这两个字有如此大的反应,必然是知道点什么的。
于是都追问起来。
方妙便道︰“听见‘义童’二字,你们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众人有些迷惑。
姜雪宁则不做声。
还是陈淑仪反应快,眼皮一跳,忽然道︰“你指的,莫非是……义童冢?!”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啊”了一声,显然也是想起来了一点。
只是此事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她们中大多数人也不过对此有所耳闻,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发生过点什么事罢了,却不清楚当年具体是什么情况。
周宝樱就更为懵懂了,连问︰“什么,什么事呀?”
方妙看了陈淑仪一眼,才道︰“是二十年前平南王逆党联合天教乱党犯上谋反的时候……”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骁勇善战,在朝中颇受拥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萧太后。
萧太后的兄长便是定国公萧远,背后是整个萧氏一族,且彼时萧远还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临的姑母为妻,大干朝两大最显赫的家族便由姻亲与先皇连为一体,共同支持先皇,先皇岂有失败之理?
所以最终皇位更迭,是先皇取胜。
他登基后便将平南王远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并不甘心,暗中养兵,竟与在百姓间流传甚广、吸引了许多信众的天教勾结,势力越发壮大。
二十年前便与那天教教首一道,挥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围了整座皇宫。
先皇彼时正在上林苑行猎,倒因此避过一劫,被上林苑精兵护著一路向北远逃。
然而当时还是皇后的萧太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沈琅却还留在宫中。
“说来这事也奇,平南王的精兵与天教的乱党杀进宫来,却没见著太后娘娘与圣上的踪迹,所以怀疑是宫中有密道,让他们逃窜出宫了。”方妙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顿,神情间已浮现一丝隐隐的恐惧,“但叛军已然围城,太后娘娘与圣上若此时从宫中逃出,必要经过各处城门才能出城,是以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门,一个人也不放出。平南王对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太子殿下不肯罢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户地搜,凡家中有四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或高过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来……”
众人听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
姜雪宁已觉得有些反胃。
方妙的声音有些艰涩,然而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推著她往下讲,仿佛这件事该当让许多人知道一般︰“当时京中已经有许多百姓风闻战祸提前逃出,可京中依然有不少户人家,所以抓起来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太子殿下当年大约八岁,平南王抓了宫中曾伺候过殿下的宫人来辨认,三百余男童中却无一个是太子。平南王于是大怒。京中已围成铁桶,他不信人还能插翅飞了,便传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则便将那抓起来的三百余男童尽数屠戮。”
周宝樱以前该是从未听说过此事,一双眼睛已经瞪圆了,轻声追问道︰“后、后来呢?”
方妙脸色有些发白,只道︰“后来定国公与勇毅侯援兵急退叛军,重新打开紧闭的城门入京时,只看见一片尸首堆积成山,全叠在宫门口。下了三天的大雪盖上把人都冻到了一起,血凝成坚冰,拿了铁 都凿不动,凿一块下来兴许还连著人的皮肉,便不敢再动。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烂了……”
“呕!”
先前一直在旁听著没说话的姚惜终于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嘴从屋内奔了出去。
其他人的面色也都十分难看。
方妙自己胃里其实也一片翻涌,想起今日慈宁宫里的场面来,越发战战兢兢︰“再后来,这三百余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于白塔寺,乃是为救太子而死的‘义童’,于是白塔寺碑林又称作‘义童冢’。听说当时定国公府年仅七岁的小世子也在其中……”
算起来,那该是萧姝兄长。
只是论出身比如今的萧姝还不知高出多少︰毕竟定非世子除了是萧氏之子外,其生母还是勇毅侯燕牧的姐姐,乃是前所未有,由两大世族共同孕育的血脉。
清远伯府虽然没落,可这一桩尤月也是有所听闻的,难免出来显摆︰“说起来,当年的燕夫人丧子后伤心欲绝,当年便与定国公和离,回了勇毅侯府,不久病逝。燕氏与萧氏似乎也是这件事后,才没有往来的。”
姚蓉蓉顿时“啊”了一声。
她十分惊讶的模样︰“那这么说,萧大姑娘竟是继室所出?”
“砰!”
她话音刚落,厅前那扇半掩著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到墙上,震得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回头看去。
竟是萧姝立在门口。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只寒声道︰“都在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