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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往事

姜伯游在书房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前些日宫里面发生的事情早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只是最终有惊无险,圣上又给了姜雪宁一番赏赐,连家里都赏下来不少, 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能满口谢过天家的恩德, 反倒不敢多过问些什么了。

可回头一想——

勇毅侯府前脚遭到拘禁,宁丫头在宫中后脚就为人构陷,哪儿是那么简单的事呢?

姜伯游四十多岁的年纪,虽侥幸官至户部侍郎, 可至今想来也不过是当年帮谢危上京,有助于当今圣上登基,勉强算是从龙有功, 所以如今在朝堂上还算过得去。

可他实没有做大官的心。

到这位置上已经凶险万分, 再往上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牵扯甚大,功成身退的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荣华富贵, 一朝祸患。

便如今日的勇毅侯府……

“唉……”

姜伯游看著自己面前放著的那本始终翻不下去的《左传》,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管家掀了帘进来禀报︰“老爷,二姑娘回来了。”

说完往旁边让开一步。

姜雪宁下了马车来便直接往姜伯游书房来,此刻便微微低头从门外进来, 向坐在书案后的姜伯游躬身行礼︰“女儿拜见父亲, 给父亲请安。”

宁丫头养在府中,是一向顽劣不堪,便是入宫前一阵似乎长大了、沉稳了些, 可姜伯游一想到宫里面的事,总觉得忧心忡忡。

如今看她安然地立在自己面前, 竟觉心里有些难受。

他从座中起了身,走过来用手一搭她肩膀,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好,坐下来说吧。”

临床设了暖炕,皆放了锦垫引枕。

姜伯游便坐在上首。

屋里有伺候的丫头搬来了锦凳放在下首,姜雪宁坐下,打量姜伯游神情,才道︰“棠儿说父亲专程在家里等我,不知是有何事?”

她面容恬静,竟再没有往日总憋了一口气看人时的乖张戾气,进一趟宫显得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大家闺秀的修养气度。

可无端端透出来一种压抑。

姜伯游往日总盼著她能和雪蕙一般懂事知礼,如今回想起那个嚣张跋扈的小丫头,竟觉得若能一直那样也不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将要说的话,一时竟觉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一会儿才垂下头道︰“你在宫里的事情,爹已经听说了。外头勇毅侯府的事情,你也该听说了吧?”

姜雪宁点了点头。

姜伯游便道︰“前些天宫里面出了一件大事,内务府呈献给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竟刻有逆党之言,这几句话本是天教‘替天行道’的口号,便是再怎么查,查到平南王一党余孽头上也就罢了。可不知怎么,竟将勇毅侯府牵连了进去,怀疑勇毅侯府与平南王一党余孽,甚至与天教有勾结,甚至还说掌握了勇毅侯府与他们往来的书信。如今事实虽未查明,可朝廷为防侯府逃窜或作乱,已先围了侯府,只等事情水落石出便要定罪。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书信!

纵然早有了准备,可当从姜伯游这里听到更确切的消息时,姜雪宁依旧感觉到了一种宿命般的重压。

上一世便是如此。

勇毅侯府之所以会被定罪,便是因为朝廷的的确确查出侯府与平南王逆党有联系有往来,且掌握了书信。可这也是她上一世最困惑的地方……

姜雪宁看向了姜伯游︰“据闻平南王一党气数已尽,更不用说连平南王本人都已身死,如今的逆党不过是一盘散沙,连天教都不如。勇毅侯府掌著天下三分的兵权,二十年前更与定国公府一道率军击退了平南王与天教的叛军,解了京城之围,按说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怎会在事后许多年还与逆党有联系?”

“果然,连你都觉著不合理吧?”姜伯游苦笑了一声,“可正因如此,才显得很真。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姜雪宁怔住。

她不明白姜伯游何出此言。

姜伯游看她迷惑,便慢慢道︰“此祸全源自于二十年前那一桩‘三百义童’的惨事。这么多年来,三家虽一直不曾对外张扬,好像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可如今暗潮涌上,方知他们是谁也没有忘记过。尤其勇毅侯府,对此更是耿耿于怀……”

是姜雪宁知道的那个故事。

只是比起仰止斋中方妙所言,姜伯游的讲述中,竟有方妙所不知晓的内情。

也或许,依旧是冰山一角。

“萧氏曾与燕氏联姻,彼时萧太后在宫中做皇后,萧远袭爵当了定国公,又得萧太后说媒,娶了勇毅侯的姐姐燕氏为妻,不久诞下一子,取名‘定非’,早早便封了世子。

“皇族,萧氏,燕氏,如此便连为一体。

“当年平南王与天教逆党率军攻入京城时,燕夫人正携著年幼的定非世子,在宫中与皇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萧太后与圣上宴饮。”

姜雪宁立刻就察觉到了那点不一样的地方︰“可听传闻,当年圣上因在宫中,躲藏逃过了一劫,而世子却因年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相仿,被天教与平南王逆党抓去,成了那‘三百义童’之一。”

如果当时小世子在宫中,怎会被抓?

如果小世子被抓,太子又凭什么能逃过一劫?

姜伯游当年也在京城,虽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可也算是曾亲历过这件事,对于如今世上许多与“三百义童”有关的传闻,听了大多不过付之一笑。

可笑过后终究唏嘘。

他叹了一声道︰“逆党抓了三百孩童仍未找出太子,便布告整个京城以这三百孩童的性命为威胁,逼皇族交出太子。天下虽从来是君为上,臣为下,万民供奉天子,可这些孩童的父母又如何能坐视自己的骨肉殒命?京城都被攻破,皇族将倒,城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便是皇族也要想想民心。然而太子乃是皇室血脉,天潢贵胄,当时的如今,未来的天子!怎能为了区区三百平民孩童而落到逆党手中?”

姜雪宁心中忽然一突。

姜伯游莫名笑了一声,道︰“当时宫中仅有世子与太子殿下年纪相仿,又熟知宫廷中事,礼仪气度皆不出错。后来京城之围解除,宫中幸存者皆称定非世子年岁虽小,却心有家国君臣之大义,一为太子之安危,二为三百孩童之性命,挺身而出,自冒储君之名,献首叛党逆臣。只是没想到叛军贼子毫无人性,得了人后竟不如约放走那些孩童,反在援军到来之前,尽数将人屠戮,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当年那惨烈的场面,依稀还在眼前。

姜伯游摇了摇头︰“当年的小世子多半也已殒身,可出事时在冬月,待能把人从冰里挖出来后,都已经难以辨认。是以燕夫人还存了一分希望,认为自己的孩子不在其中,死活要去寻找,甚至一朝与萧氏反目,和离回了勇毅侯府。她虽没两年就因病去世,可勇毅侯府这些年来承她遗志,一直有在暗中找寻小世子的下落。”

姜雪宁听了知觉心底发寒,隐隐明白了,却道︰“您的意思是,勇毅侯府之所以会被人搜到与平南王逆党联系的书信,是因为他们还想找寻小世子的下落,而当年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最清楚的,除了天教,便是平南王一党……”

姜伯游点头︰“此事也是皇族与萧氏的心病!”

当年的小世子也不过才六七岁,什么“年岁虽小却心怀家国君臣大义挺身而出”,说给平民百姓听便罢了,他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浸淫过许多年的人,真不信这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

姜雪宁又想起上一世种种的蛛丝马迹来。

原来与平南王逆党有书信往来,是为了寻找那个或许根本早已不存人世的“定非世子”……

她觉觉茫然︰“所以勇毅侯府之难,竟是无解吗?”

姜伯游知道她同燕临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此刻心里绝不好受,可他们一家比起跺跺脚整个朝堂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实在无足轻重。

他沉默了许久,才怀著愧疚道︰“是父亲无能。早些月侯爷问起,还曾提过你与燕临的亲事,说只等那小子冠礼一过,便准备起来。小侯爷平日里虽总翻咱们府里的墙,我也常骂他,可实则欣赏他少年心性,能文会武,与京中那些纨裤不同,为父对他很满意。可惜造化弄人,我姜府不被牵连其中已是万幸,舍不下那脸做落井下石之事,然而要雪中送炭,也恐引火烧身……”

这意思,是说她与燕临的亲事不成了。

姜伯游该是觉得她与燕临情谊深厚,若不提前告知她这消息,恐她骤然得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惊人之事来。

姜雪宁听了却无比平静。

意料之中罢了。

且她自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开始,便在思考要如何面对这对面。如今它终于到来,她反而有一种奇怪的麻木,心里没了先前的焦躁,澄清得像是一片湖。

书房里一片安静。

姜伯游只用忧心忡忡的眼神看著她。

姜雪宁静坐良久,竟然缓缓起身,再一次朝著姜伯游拜下︰“如今勇毅侯府遭难在即,女儿知晓父亲并无力挽狂澜之能,但侯府有恩于姜府,燕临有恩于女儿,是以今日雪宁有个不情之请。”

姜伯游从未见过她如此郑重模样,不由愣住。

姜雪宁却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往日燕世子曾赠与许多贵重之物。侯府若遭难,必被抄家。朝野上下什么事情不用钱来打点?便是将来获罪,家眷流徙,也无一处不缺银子。女儿有心想变卖旧物,又恐事急价贱,更恐多事之秋牵连府中,所以想请父亲帮忙。”

是了。

勇毅侯府遭难全无预兆,如今重兵围府,也软禁全无区别,便有偌大家财也无处去使,带得一锤定音落了罪,家财抄没都是最轻。

姜伯游素知燕临对宁丫头毫无保留,只道宁丫头没心没肺;

却没想,她还记得旁人的好,且愿图报。

他眼底有些泪,便要答应下来,只是转念一想又不由有些发愁︰“可如今情势危急,朝野上下谁也不敢为侯府说话。便是备好了钱,也不知该去谁处打点,更不知谁敢为侯府打点……”

姜雪宁微微闭上眼,只道︰“父亲不必忧虑,剩下的女儿自有办法。”

有时虽恐养虎为患,可不得已时也只有喂上一喂。

往日门庭若市的勇毅侯府,如今是被重兵所围,连只鸟雀都不敢在台阶上停留。

雕梁画栋,皆染冷清。

多少年繁华似乎便成一梦,人人惶急自危,不知何日那高悬的屠刀会落到脖颈。

侯爷燕牧躺在床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还不住地咳嗽。

燕临端著药碗坐在他窗前,笑他︰“早几日下雨天,叫您别喝酒,您不听,还非拉了我一道,如今风寒都犯上来,还连著头风。可知道自己错了吧?”

燕牧嫌弃得很︰“这药都是苦的。”

燕临身边伺候的青锋才刚进来,抬眸打量,放低了声音问︰“侯爷,世子,灵运轩月前为世子冠礼所承制的请帖已经送来,管家正在府门前同那些兵士检查,特差属下回来问,这些请帖……还要不要,发不发?”

燕牧看了燕临一眼。

燕临正在药碗里搅动著的木匙一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道︰“要,且还要发。为什么不发呢?”

燕牧叹了口气道︰“侯府如今这光景,便是发了请帖,又有几个人敢来,何必呢?”

燕临不为所动,面上平静极了︰“不逢危难,不见人心。如今上天既赐予了我们看清的机会,父亲与我,何必辜负?”

燕牧怔住。

燕临对只对青锋道︰“去回管家吧。”

青锋有些惊诧地望著自家世子,仿佛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躬身应了退出去。

燕临服侍燕牧喝药。

燕牧沉默良久。

等药都喝完了,才靠在他扶起来的枕上,眨了眨眼,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学琴二十三年。那位谢先生,当真如此对你说吗?”

燕临盯著那空了药碗,道︰“是。”

燕牧忽地笑了出来,长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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