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冰山一角(修)
鞑靼在中原以北, 数十年前为大干铁蹄击退,自此退出南漠,多年以来屈于中原, 不再向边境进犯。其地广阔荒芜, 百姓游牧而居,少有定所,只鄂伦河流经领土,因水草丰茂, 经年累月聚集成群落。
鞑靼王都,便建在鄂伦河中游河湾地带。
入夜后,缀著五色丝绦的牙帐内点上了灯火, 从外面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灯笼。
远远的有几座小山坡。
其中一座朝南的山坡上, 隐隐然还能看见一匹高大的骏马,骏马旁边则伫立著一名身穿胡服的女子。
婢女从远处走来, 望见这道纤弱的背影,险些掉泪。
她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面上挂著笑走上前去, 高高兴兴地朝著前面喊︰“殿下, 天色已经晚了,夜里头风这样大,你可谨慎著别吹坏了身子。我们还是回到帐里去吧!”
沈芷衣静立不动。
她遥遥望著那被漠漠烟尘与深紫的幽暗淹没的东南故土, 只问︰“还是没有消息吗?”
北地天寒, 气候干燥,风沙也重。
没有中原养人的风水,她旧日娇艳的面颊难免也留下几分风霜的痕迹, 虽是清丽如旧,可往日稍显丰腴的面颊已然瘦削了不少, 直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感。
只是比起形貌的变化,最惊人的或恐是那一双眼。
沉沉的暮色如同水墨坠入了她眼底。
昔年鲜活的神光,在苦难的磨砺之下,消失殆尽,却又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匕首,有著前所未有的、隐忍的锋芒!
婢女自然知道这些年来,公主都经历了什么。
初入匈奴王庭,她们有整整二十余名宫人。
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只剩下了四个。离开的那些人,有的是受不了北漠的艰苦奔逃,有的是想念远在万里之遥的家园请离,也有的横遭鞑靼贵族的折磨刑罚,没能扛过去……
表面看是尊贵无比,来和亲的帝国公主;
可在华美的冠冕之下,却是一副残酷的枷锁!
与其说是一朝公主,鞑靼王妃,莫若说是一介命不由己的阶下囚。
婢女不忍吐露外头来的消息,只走上来轻轻扯著公主的衣袖,道︰“密函才送出去不久,想必即便到了边关,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行动,必要送到京城去禀告过了圣上才能定夺。您是大干的公主,皇族的血脉,圣上和太后娘娘,一定会下令发兵攻打匈奴,救您出去的!”
一定会救她?
沈芷衣远眺的目光垂落下来,深秋时节,树木枯黄,衰草连天,她只看向脚下被马儿啃过的草皮,弯身下来,自黄黑的泥土中捡起一截腐烂的草根,陡地一笑。
紫禁城里的牡丹,由人精心打理,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漠北的荒草却深深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抛却了娇艳的颜色,将自己放得低低的,只为在干涸与冰冷的侵袭之中求得生存的寸土。
朔风吹拂下,手指已经冰凉。
她望著这一截草根,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曾以为,变作一根草,总有一日可等到春来。可这秋也好,冬也罢,都太长、太长了……”
远远地,牙帐旁吹响了一声晚间的号角。
萧瑟风中,像极了长声的呜咽。
山坡上最后一点天光隐没,沈芷衣的身影,也终于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临出发的这一晚,姜雪宁做了个噩梦。
梦见自己站在京城高高的城墙上,身周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声音也此起彼伏、嘈杂难辨,她似乎努力想要从中分辨什么。
那是从长街尽头来的哭声。
雪白的仪仗像是一条细细的河流,渐渐近了,一副盛大而肃穆的棺椁,无声地漂在这条河流之上。
她在城墙上,分明隔得那样远,却一下看了个清楚。
于是,在这看清楚的一瞬间,脚下的城墙忽然垮塌了。
她从高处跌坠而下,惊恐之间,仓皇地大喊一声︰“不要——”
人豁然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冷汗密布,梦中那朦胧吊诡的感觉却仍旧游荡在身体之中,姜雪宁在床帐之内做了好半晌,慢慢抚上胸口,余悸也未散去。
她起身来推开窗,朝著外面望去。
这回江南的天,才蒙蒙亮。
一盏孤灯挂在走廊。
斜白居本就在乌衣巷中,附近并无商户,这时辰既无辛苦劳作的百姓,也无起早贪黑的商贩,是以一片静寂,仿若一座孤岛般与世隔绝。
今日便要启程前往边关了。
姜雪宁不知道自己的梦到底预示著什么,也不愿去揣度世人是否各有自己的命数。她只知道,倘若想要去改变,除了一往无前,别无选择。
纵使与虎谋皮,为虎作伥!
卯时末,由两个丫鬟拎了行囊,姜雪宁从斜白居出去。
一辆马车已准时停在门外。
天色将明未明。
立在马车旁边的,既不是刀琴,也不是剑书,竟是一袭文人长衫的吕显。
这位来自京城的奸商,拥有著同侪难以企及的学识与见识,纵然满心市侩的算计,面上瞧著也是儒雅端方,令不知情者看了心折。
姜雪宁见著他,脚步便是一顿。
吕显昨日在别馆谢危门外同她打过回照面,此刻拱手为礼,笑道︰“宁二姑娘瞧见吕某,似乎不大高兴呀。”
姜雪宁对他倒没多少意见,只不过昨日与谢危一番交谈甚为不快。
她向来不愿被人摁著头做事。
大小一应账目固然已经整理好,为救公主,的确做好了付出自己全部身家的打算,可这些打算里并不包括受人要挟。
可谢危偏用长公主作为要挟。
所以眼下看这位谢危麾下第一狗头军师,也就不那么痛快。
她态度并不热络,只淡淡还礼道︰“昨日已交代芳吟,留在江南,凡吕老板有差,她便听遣。诸事庞杂,产业虽不算大,十数万的现银却是拿得出的。吕老板眼下该是忙得脚不沾地,今日亲来,莫不是有什么账目对不上,有所指教?”
吕显摇了摇头︰“倒不是。”
须知他此刻出现在这里,乃是连谢危都瞒著的。
姜雪宁挑眉︰“哦?”
吕显目视著她,道︰“我来,是有事相托。”
有事?
姜雪宁听得迷惑了。
只是今日就要北上,她与谢危约定的乃是辰初二刻金陵城外会合,可没太多时间浪费。
她问︰“长话短话?”
吕显一怔︰“说来话长。”
姜雪宁便一摆手,道︰“我要赶路,那便请吕老板上车,边走边讲吧。”
吕显︰“……”
目光移向那辆马车,他脸都差点绿了,仿佛看著的不是一辆构造结实、车厢宽敞的马车,而是看著一座死牢。
姜雪宁奇怪︰“吕老板不上来?”
吕显按住了自己跳动的眼皮,咬了咬牙,心道也未必这么倒霉,回头被人抓个正著,狠狠心眼睛一闭也就跟著上了马车。
两人相对而坐。
姜雪宁吩咐车夫先去城外,转头来才对吕显道︰“吕老板何事相托?”
吕显手指搭在膝头,却是将姜雪宁上下一番打量。
过了好半晌才道︰“宁二姑娘这些年来,贩丝运盐,行走各地,不知可曾听过一个地方,叫做‘鄞县’?”
确如吕显所言,这些年来姜雪宁去过的地方也不少。
中原的舆图基本也刻在脑海中。
是浙江宁波一个不大的地方。
她想了想道︰“听过,但并未去过。”
吕显面容之上便显出几分回忆之色来,微微笑著道︰“实不相瞒,吕某少年游学时曾到此地。民风淳朴,乡野皆安。只不过许多年前,这地方上任了个县太爷,那些年来收缴税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平民百姓交税,以白纸封钱写名,投入箱中;乡绅富户交税,则用红纸封钱写名,也投入箱中。”
姜雪宁听到此处便微微皱眉。
她虽不知吕显为何讲这些,可平民百姓与乡绅富户交税,用不同色的纸区分开来,想也知道是官府那边有猫腻。
果然,吕显续道︰“凡红纸交税,官府一应按律法办事;可遇著白纸交税,府衙差役便要百姓在朝廷所定的税赋之上多收钱款,称作给官老爷们的茶水辛苦钱,起初只多一成,后来要给两成。”
姜雪宁道︰“狗官胆子够大。”
吕显笑起来︰“是啊,狗胆包天。所以时间一长,赋税越重,百姓们不乐意了。于是闹将起来,聚众请愿。正好有个识得文、断得字的人途经此地,既知官府之所为不合律例,便替他们写了诉状。一干人等以此人为首,自乡野入城,上了衙门,要官府取消红纸白纸之别,平了粮税。”
姜雪宁道︰“官府有兵,百姓闹事简单,成事却未必容易。这士子既读书知律,还要多管闲事,怕是惹火上身了。”
吕显看她一眼,笑容淡了几分。
只道︰“不错。无非就是一帮乡野村夫请人写了诉状檄文,县太爷岂将他们放在眼底?正所谓,杀鸡儆猴。县太爷不由分说,径直将这人抓了起来,关进牢里,定了个‘‘聚众’的罪名。我朝律令,聚众是重罪,最轻也要判斩立决。”
姜雪宁眉头皱了起来。
她已经觉出吕显讲故事是其次,说这人或恐才是重点。
眼珠子骨碌一转,她道︰“你说的这人莫不是你自己?”
吕显顿时摇头,道︰“吕某俗人一个,趋利避害,遇到这种事躲著走还来不及呢,哪儿会去这浑水?”
姜雪宁不置可否︰“后来呢?”
吕显道︰“此人为百姓请命,忽然被判斩立决,乡野之间谁人不怒?且又逢灾年,内外交困,盛怒之下,竟然聚集了好多人,涌入城中,围堵县衙,把人给救了出来不说,还把县太爷从堂上拉下来打了一顿,押到城隍庙外,示众辱凌,逼迫其写了从此以后平粮税的告示。末了,一把火把县衙烧了。”
正所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民风淳朴不假,剽悍也是真。
姜雪宁道︰“这可闯了大祸了。”
吕显轻叹︰““谁说不是?桩桩件件,都是枭首的罪,烧县衙更是等同谋反。县太爷做到这份儿上,自然不中用了。巡抚衙门很快派下一位新县官,叫周广清。宁二姑娘去过宁波,该知此人如今官至知府,很有几分本事。”
姜雪宁好奇︰“他怎么解决?”
吕显道︰“周广清到任,先把这些闹事的乡民,叫过来一一询问,是不是要谋反?”
姜雪宁心底微冷。
吕显嘲讽︰“乡民们做事一腔怒火上头,冷静下来才知烧县衙是谋反的罪,哪里敢认?他们原不过只是想平个粮税。在周广清面前,自是连番否认。周广清问明因由,却声色俱厉喝问,衙门都烧了,还叫不反?乡民所见不多,所识不广,慌了神,都来问周广清该如何是好。”
乡民们不知律法,烧了衙门乃是一时无法无度的猖狂,可刀要架在脖子上,谁人能不贪生怕死?
姜雪宁先才已经料到了这结果。
她道︰“连哄带吓,这般倒是不费吹灰之力,把事给平了。”
吕显冷笑︰“岂止!周广清此人为官多年,深知为官要治民,可赋税从民出,若要追究这么多人的罪过,只怕官逼民反。所以他给这些人出了主意,说,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廷必然派钦差来查,你们若怕,不如先将自己撇清,写封呈文到县衙,声明你们并未进城闹事。又说,立刻为他们平了粮税,要他们尽快将今年的粮税缴纳上来,证明他们并无反心。如此,钦差官兵来查,也是擒贼擒王,只去抓那为首之人,抓不到他们身上。”
讲到这里,他停了一停。
姜雪宁佩服极了︰“分而化之,连削带打。只可惜了这位管闲事的,怕要倒霉。”
吕显听著车 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还有经行的街市上渐渐热闹的声音,淡淡一笑︰“没过七天,数百撇清关系的呈文便递到了周广清桌上,自陈并未闹事,听从调遣,服从律例,照常交税,与那‘带头人’划清了界限。此人已被救出,不知所踪。官府便贴了告示通缉此人,悬赏三百两,不许窝藏,召集乡民向官府举报其行踪。”
姜雪宁沉默。
忽然竟觉出几分悲哀来︰“百姓养家糊口,生死面前谁又能不退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只是这人到底帮过他们,该不至向官府举报吧?”
吕显大笑,道︰“宁二姑娘都说了,此乃人之常情。如此,财帛在前动人心,且一日抓不到人,事情就一日不能了结,焉知不会又怪罪到乡民头上?没过三天,就有人向官府举报。”
姜雪宁登时说不出话。
吕显悠悠然︰“只不过,这人最终不是官府派官兵抓来的,他是自己来投的案。”
姜雪宁陡然愣住。
这可大大出乎她意料︰“怎会?”
吕显道︰“当年我也这样想,怎么会?”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县城里一切如常,熙熙攘攘。
吕显在客栈里,正琢磨作诗,忽然就听有差役从大街上跑过,一面跑一面喊,说是聚众谋反的元凶魁首,自己前来投案,已往县衙去。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乡民得闻,悉数前往。
重建的县衙门口,人头攒动,观者如堵。
周广清高坐堂上。
吕显挤在人群之中,却向堂下看去。
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想这人搅入局中,沾了一身的泥,已经够蠢,现在还自己来投案,不知是个怎样的书蠹、莽夫?
然而待得看清,竟然惊怔。
其人立于堂下,一身雪白道袍,卓然挺拔,是渊岳峙,丰神俊朗。
哪里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态?
只五分泰然的自若,五分坦然的平静,虽立危衙之中,受诸人目睹,却没有半分的忐忑与不安。
反观周遭乡民,个个目光闪躲,面生愧色。
那一日是周广清亲自做的堂审。
吕显想,周广清该与自己一般,对那一日记忆犹新︰“此人对自己之所为,供认不讳。周广清虽出了这离间分化人心的计,却也没料到此人会自己投案。当时大约觉得,大丈夫当如是,不免言语激赏,称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却朝那些乡民看了许久,人人不敢直视其目光,低下头去。此人却还平静得很,也看不出喜怒。然后,说了一句话。”
姜雪宁已听得有些入神,下意识问︰“说了什么?”
风吹起车帘,外头行人熙攘而过。
吕显的目光投落在窗外,回忆起此事来,恍觉如一梦,只道︰“他说,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史书上,韩信穷途末路时曾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正是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
人心向背,瞬息能改。
姜雪宁细思之下,寂然无言。
吕显则道︰“宁二姑娘以为此人如何?”
姜雪宁注视他半晌道︰“吕老板此来自陈有事,又是志高才满之人,天下能得你仰而视之的人不多。我倒不知,谢先生身上原还有这一桩往事。 ”
她果然猜出来了。
吕显不由一声兴叹。
姜雪宁却冷漠得很︰“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吕显凝视著她,只回想起谢危这两年来殊为异常的表象,许久才道︰“吕某旧年科举出身,进士及第,却甘愿效命谢居安麾下,姑娘可知为何?”
姜雪宁道︰“不是因为他也许不会一直赢,可无论如何不会输吗?”
吕显先是愕然,后才笑出声来,道︰“这也不错。”
姜雪宁轻嗤。
吕显却接著道︰“可不仅仅如此。”
姜雪宁道︰“难不成还是敬重他人品?”
吕显沉默了片刻,慢慢道︰“说来您或恐不信,我之所以效命,非只慕其强,更如路遇溺水之人,想要拉上一把。”
溺水之人,拉上一把?
姓谢的何等狠辣手段,哪里需要旁人怜悯?
姜雪宁觉得吕显脑袋有坑。
吕显道︰“在下此来,不过想,天地如烘炉,红尘如炼狱。谢居安挣扎其中,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这一路远赴边关,难料变故。若真出点什么意外,刀琴剑书虽在,可吕某却知未必有用。是以,特恳请宁二姑娘,菩萨心肠,拉他一把。”
本是寻常一句托付,听来却颇觉沉重。
姜雪宁未解深意︰“能出什么意外?”
吕显只愿近两年来那些蛛丝马迹是自己杞人忧天,可到底不好对姜雪宁言明,只道︰“但愿是吕某多想吧。”
说完却听外头车夫一声喊︰“城门到了。”
他整个人登时一惊,差点跳将起来撞到车顶,跌脚悔恨道︰“坏了,坏了!”
姜雪宁茫然极了︰“什么坏了?”
吕显二话不说掀了车帘就要往外头钻。
然而此时马车已经停下。
金陵城的城门便在眼前。
谢危的马车静静等候在城墙下。
他一身苍青道袍立在车旁,注视著从姜雪宁车内钻出来的吕显,瞳孔微微缩了一缩,又向车内的姜雪宁看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扯出一抹笑,只向吕显淡淡道︰“你似乎很闲?”
吕显简直汗毛倒竖!
人从车上下来,几乎条件反射似的,立刻道︰“宁二姑娘请我上马车的!”
姜雪宁︰“……”
不是,虽然是我请你上的车,可这有什么要紧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说“是这样”,结果一扭头,正正对上谢危那双眼。
也不知怎的,浑身激灵灵打个冷战。
那一刻,对危险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否认甩锅︰“不,是吕老板说有事找我!”
吕显︰?????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瞬间转头怒视姜雪宁——
怎么能随便甩锅呢,这他娘会出人命官司的好不好!
然而谢危的目光这时已经轻飘飘落回了他身上︰“吕显?”
吕显︰“……”
又不是人姑娘的谁,还他妈醋缸一个。求求你别喊了,再喊你爷爷我当场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