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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活著

谢危终于还是慢慢放开了她。

黑暗是静谧的。

只有在这样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 才有人敢剖开这具正常光鲜的躯壳,显露出里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让人一窥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还同她的手扣在一起, 十指相交。

姜雪宁道︰“去睡会儿吧。”

谢危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地挪移了到她手腕, 摸到了那道已经不剩下多少痕迹的浅浅的疤痕,垂眸轻轻摩挲。

他说︰“我以为你不稀罕。”

姜雪宁站起来,给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添柴,也不管明天是不是还够, 只看著那慢慢重新高起来的火焰,将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一颗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头也不回︰“你也配死么?”

谢危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 才轻声笑︰“你说得对, 我不配。”

这一夜,相安无事。

谢危真的睡著了。

什么梦也没有做。

姜雪宁却守著火堆, 枯坐了一晚上,直到天明,干柴烧完了, 慢慢熄灭, 只留下些许暗红的余烬散发著温度。

回过神来时,谢危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坐在她对面, 平静地提醒︰“烤糊了。”

姜雪宁低头去看。

的确, 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经焦了一片,甚至发出了不大好闻的味道。

她意兴阑珊︰“眼睛看不清,鼻子倒很灵。”

谢危没有问她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只问︰“昨晚, 为什么不答应?”

姜雪宁冷笑︰“答应和你一起死?”

谢危静默半晌,神情与昨夜相比,却换了个人似的,长眉挺鼻,狭眼薄唇,有种渺然的旷然,一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哪个正常人想去死!

姜雪宁用力地撕掉了烤坏的那部分,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临出口到底还是妥协了,放软了。

因为她知道,昨晚这个人是认真的。

于是道︰“我怕疼。”

岂料谢危竟然续问︰“倘若不疼呢?”

死怎么可能不疼?

姜雪宁看著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谢危,难得认真地回答他︰“活著可以吃,可以喝,万般享受不尽。我不仅巴望活著,还巴望能活得久一点,长一点。谢先生,你那句话,我想了两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对。我惦记殿下,挂心燕临,想念芳吟……那么多人需要我,喜欢我;让我去死,我舍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快乐。”

从前她觉得谢危是圣人,后来觉得谢危是魔鬼。

可其实都错了。

谢危也只肉体凡胎,确如吕显所言,不过这红尘炼狱挣扎,活得甚至还不如她的普通人罢了。

在他说出“只有我可以读懂你”这句话时,姜雪宁便也完完全全地将他读透了。

前世尤芳吟没有猜错。

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那个身份的谢危,才是真正身负萧燕两氏血脉、得天垂怜,方得侥幸活下来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认祖归宗。

不需要血脉亲情。

从皇族、从萧氏将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谢危,抛旧名,舍旧姓。再不会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觉,只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圣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借著枭雄的旌旗,洗雪旧日不甘。

她终己一生,苦于“亲情”二字,谢危又何尝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谢危兴许在许多年前与她同车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时,就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姜雪宁觉得世事当真有些奇妙,说完后想起那些从自己生命里经行过的人们,有的给她留下了伤痕,有的替她治愈了苦痛。

这样的挣扎跌宕,才是活著。

她忽然变得坦荡而平静,倒像是彻悟了似的,问他︰“你雪盲?还能看见多少?”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或恐是在想她话里那句“舍不得”。

姜雪宁撕了一块儿好的肉递过去。

谢危没接,抬眸却问︰“昨晚我神志不清,浑噩昏沉,有孟浪轻薄之举,你好像没被吓著,并不介意?”

吓著?

有那么一点。

可要说介意,她好像的确没那么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两次亲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情绪,反而不带有多少的欲与色。

这时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样清楚。

他身形岿然,有若山岳。

姜雪宁凝视他片刻,把他没接的那块肉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声,却难得郑重︰“谢居安,你没有病,你只是疯。”

谢危闻言笑起来。

姜雪宁又看不懂这笑了,也懒得再想,只把叉著剩下那点肉的竹竿搁到他手边,自己嘴里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雪的确已经停了。

甚至化了一点。

可走到雪地上,踩著凹陷处,半条小腿都能陷进去。

再向远山看,重重叠叠,即便路程所剩无几,他们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前面走,翻山越岭去到济南府。

不过……

姜雪宁极目远眺,目光落在远处那座山上。

其实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只是那时候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然而等到眼下天光炽亮,昨夜模糊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那座山的东南面,竟没多少雪!

这时肉眼都能看见,山坡上茂密的树林,一片沉黑枯黄……

她的心于是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连那片肉也不吃了,疾步返回山洞,便截然对谢危道︰“我们现在就往回走,绕到这座山背后!”

谢危循著声音望向她。

可她身后白茫茫一片,看得他闭上了眼。

姜雪宁不由分说,已经开始收拾他们留在山洞里一些能带走的东西,语速飞快︰“我刚才看了,前面那座山的雪都在西北面,东南没有雪!如果风雪是从西北来,那我们这座山背后的山坡,也不会有很多雪!不一定能脱困,可至少你能看得见,我们饿不死!”

谢危坐著没动。

姜雪宁捡了他的弓箭,拿了水囊,末了看向他,片刻的犹豫后,便拿了刀往衣摆上一划,撕下一段上好的杭绸,一端系在谢危腕上,一端系在自己腕上。

他觉得熟悉,抿唇笑︰“我以为你烧糊涂,缺心眼,都忘了。”

姜雪宁轻哼︰“宁愿想不起。”

谁愿意一天天地净记著往日倒霉狼狈的糟心事儿?

她道︰“我们本就在山脚下,从西面绕著这座山往后面走就是,应该用不了多久。山脚下的路,比起山坡也平坦许多,我走前面,你走后面。”

谢危被她拽著起了身来。

两人手腕被系在一起,可中间空荡荡地悬著,他没作声,却往前握住了姜雪宁的手。

姜雪宁︰“……”

她转头看他,本想要说上几句。

不过目光一错,见他起身时袖袍飘荡,却有什么东西从他袖里落到了地方。

于是道︰“你东西掉了。”

谢危低头去看。

姜雪宁想他眼下该叫“谢半瞎”,难得大发慈悲,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是个两寸见方的纸包,外面用丹砂画了一笔,里头似乎装著什么粉末,乍一看倒像是药铺里折纸包的药。

不过折法不大像。

画的这道红印便更怪异,倒让她生出了点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姜雪宁微微蹙了眉,递还给了他,道︰“没病也备药?”

谢危接过那方纸包的手指,僵硬了一瞬。

可他没有表露出分毫破绽,若无其事地收回袖里,道︰“心病也是病。”

姜雪宁听这话也没多想,有心想要挣脱他的手,可觉著两人手腕都系一块儿了,他眼睛又不大好,到底没有放开,反而坦荡荡地回握住,往山洞外面走去。

这山洞的位置本来也不高。

他们从里面出来后便朝西面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著堆起来的雪,走没一会儿,寒风便从衣领袖袍里灌进来,吹得人瑟瑟发抖,鞋靴更是深入雪中,两脚懂得生疼,甚至渐渐连知觉都没有。

姜雪宁步履维艰地走在前面,难免碰著石头树根,绊著磕著,动辄栽下去啃一口的雪,有时连谢危都会被她拉下去。

这会儿她都恨起自己名字来。

人不住打哆嗦,嘴唇都青了,还跟谢危开玩笑︰“我以前就琢磨,我叫姜雪宁,你多半讨厌这名字,毕竟遇到就没什么好事儿。”

谢危说︰“不讨厌。”

姜雪宁看他︰“不违心?”

谢危下雪时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身子骨到底比她好了不知多少,眼见她立不住了,还能用力扶住她,道︰“你又不是叫姜雪。”

雪宁。

冬末的雪,遇著初春的风,都止了,静了,化了。

为什么不喜欢呢?

姜雪宁一琢磨也是,喘著气站稳了,继续往前走,只道︰“那这么算我该是你的救星,也是么,两回遇到都是我救你。若没我,就你这德性……”

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的谢危。

她的脚步陡地停了下来,前世宫变后她大费周折去找谢危那一次的画面,忽然都被极限地放大了,定格在御案边角上撂著的几只精致小碗的漆盘上。那时,盘中就轻轻落著一张画了一笔红的纸……

她终于想起,是哪里熟悉了。

宫里总有这样的东西。

可她从来不会把这东西和谢危联系在一起。

谢危见她不走了,也停下︰“我怎样?”

姜雪宁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失望又悲哀的目光望著他,紧咬著牙关,只恐自己此刻便因寒冷而发抖。

她向他伸手︰“给我。”

谢危问︰“什么?”

姜雪宁终于忍不住了,眼角都微微泛了红,大声地向他道︰“五石散,给我!”

谢危真不知她怎么能猜出来。

他轻轻眨了眨眼︰“宁二,有句话,很早我就想对你说了。”

姜雪宁睁大了眼看著他,仍旧伸著手。

谢危无奈地叹了一声,在这一刻,抬手一掌落在她脖颈间,将她打晕了,才邈若烟尘似的道︰“你烤的东西,真的很难吃。”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眼前晃了几晃,便软倒下去。

谢危及时地伸手将她捞住,看向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只想︰上回她是个蹩脚大夫,治得他回了京城还有小半年闻不得血味儿;这回她是个差劲厨子,吃得他怀疑她烤的肉和自己烤的不是一种……

娇滴滴的小姑娘可真不怎么样。

五石散他带著。

很难说没有一试的想法。

可他至今没有真的尝过。

宁二这担心的架势,真像是立刻要跟他翻脸了。还在赶路呢,也没个轻重缓急的么?

谢危手指一翻,那装著粉末的纸包便在指间转了一圈。

他到底还是畏寒。

看怀里的姜雪宁一眼,搭了眼帘,倒不像以往那般在意这玩意儿了。只张口咬住那纸包一角,连药散待纸,一并吃了。待得一会儿,便有几分暖意,甚至热意,从四肢百骸涌出,让人觉著周遭的风雪都好像小下来。

谢危于是弯了唇一笑,低头轻轻亲吻她微蹙的眉心,然后才小心地将人背到背上,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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