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东西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过他。红兮兮的脸皱成一团,额上还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象剥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刚生下的猫仔,或是没皮的青蛙,就只不象个人。
可是现在,他的脸舒展了,那些皱巴全抹平了,满头乌黑的头发,闭眼睡得正香。
乔一成厌恶地看着这小东西,心里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头有一只恶劣的兔子。
乔祖望把小东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着,乔一成僵僵地抱着,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一松手。
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识地把小东西往怀里紧了紧。
乔一成抱小婴儿是象模象样的,他抱过二强,也抱过三丽,曾经,抱着四美的时候,三丽还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妈妈看了,会心痛,把三丽拉下来,搂了他说,我的大儿子,怎么那么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过了小婴儿,小婴儿在他宽大的手掌下简直象玩具,他看着他,表情甚是慈爱。
二姨也赶了来。把小婴儿接过来,看着,又叹气。又扯了乔祖望的衣袖轻声地说:我跟你说姐夫,那个钱,是要还的啊,是我们借你的,不是给你的啊!你要记得还啊!我们是至亲,不写借条无所谓,你记得要还。”二姨父叹了口气,张开胳膊,把乔一成他们全围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乔一成轻轻一扭,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二姨说:那钱是要还的。
乔祖望说:那是自然,我还会贪你的钱不成。可是,你姐的单位是大集体,是没有公费医疗的,不说什么超生罚我们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宽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带着你姐留下的这几个娃儿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么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没盖盖子,吓唬哪个嘛!
接下来的那些天,乔家的大人孩子都开始不好过起来。
让他们不好过的,就是那个小东西。
天热起来,小东西被从小包裹里解放了出来,穿了身四美小时候的粉色旧衣裤,扎手舞脚地睡在床上,这么小的孩子,其实还没有完全学会定睛看东西,可是这小东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谁身上,都象是满含深情。
邻居的女人们一个个过来抢着把他抱在怀里,叹着说:真是个标致的娃儿。真是,乔家还没有长得这么好的娃儿呢。
乔一成与弟妹们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见,象乱石堆里的几块细小碎石。二强因为有两道微微倒挂的眉毛而显得有些苦相,不那么喜落。
女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乔家没有这么好看的娃儿这样的话,乔祖望是听不见的,她们不会当着他的面讲,而乔一成却常常听在耳朵里,他会躲在角落里,目光阴凉地穿过女人们的身体,落在她们胳膊弯里的小东西身上。无人的时候,乔一成让小东西躺在床上,自己撑着胳膊俯视着他,与他那水灵灵的黑眼睛对望,忽视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随便一处用力掐一下。小东西好象反应有点慢,总是隔了几秒钟之后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乔一成又会急急地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自己细瘦的臂弯里,把脸紧紧地贴着他哭得变了形的小小脸上。
这个漂亮的,可怜可爱的,又可恶的,身份模糊,夺走了妈妈性命的小东西,乔一成年少的心里,爱恨交加。
小东西回到家里,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肤都松得挂下来。因为没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乔祖望也花不起那个钱。
乔祖望吩咐大儿子乔一成,每天煮饭时多放一些水,锅一开,先把米汤倒出来,放一点糖,喂那小东西。
热的米汤盛在小碗里放在八仙桌上,发出一种清甜的香气,三个小的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来了。乔一成象轰小鸡一样把他们轰开,吹凉了米汤,一勺一勺地喂到小东西乔七七的嘴里。
营养一定是不够的,小东西不仅瘦了,而且夜间也哭闹得厉害起来,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脸憋得紫涨。
乔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来,他也不把小东西抱回自己屋睡,小东西的摇篮就放在乔一成兄妹几个的大床边上,夜里他哭闹的时候,乔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来,束手无策。
他没有东西给他吃,也不想抱他。
乔一成呆坐在床边的时候脑海里突地闪现出一个词:孤儿。
他还是有父亲的,可是,内心却跟孤儿一样地苍惶失措。
不,他觉得他其实比孤儿还不如,他还有一串子阶梯式排列着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这个竟然还穿着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着自己的小拳头,一天要喂他五顿,他还要睡十六七个小时。
他没法指望爸爸来把他与弟妹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如同母亲在世时那样。
乔一成在黑暗里搂了母亲的照片,玻璃镜框冰凉地贴着他的肚皮。
十二岁上就明白了父亲的不可靠,乔一成觉得自己顶天才。
可是乔一成不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点冤枉了他爸爸,乔祖望也并非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接下来的日子。
白天,乔祖望要上班,乔一成与乔二强要上学,家里只剩下两个小丫头,是绝对看顾不了小东西的,乔祖望把他托给邻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过两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乔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钱,乔祖望想,那钱到了她手里,多半是要变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里的,实在是太不划算。
乔祖望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二姨正好来看小东西,乔祖望留了她吃饭。
乔祖望把孩子们赶到里屋叫乔一成领着他们坐在小桌子边吃饭,只剩下他自己与二姨。
二姨在饭桌上问:姐夫,这下面的日子要怎么过?你有没有个打算?
乔祖望说:打算是有,可是,不好开口。
二姨警觉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个意思?直说好了。
乔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没了,我一个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块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连这二十来块钱都拿不到,一成他们几个真的要饿死的,现在,我倒还活着,又不能把他们送孤儿院。而今呢,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小的,这样养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儿才那么小,你现在情况是难,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们家老齐虽然厂子不错,但是一个月也就那么几个钱,还要贴他老妈三块五块的,我又是没有工作的,我自己还有三个小孩......
乔祖望打断他说:这个你放心二妹妹,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每个月会贴你钱的。你看五块够不够?
二姨没说够也没说不够,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穷,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没少进账,哪个不知道你是有名的乔精刮子,最会算牌。
乔祖望马上反驳:我们是不来钱的,输赢也就买点花生瓜子小笼包子。
二姨从鼻子里笑了一笑,想,不来钱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乔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着说:好了好了,八块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给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么姐夫,那笔医疗费你可不能忘了。
乔祖望说:那个另外算,我隔个三五个月总会还你一些,就算没有钱,我也会拿些粮票布票或是工业劵去顶账,你放心,我不忘。乔精刮子又不是赖皮。
第二天,二姨就过来,抱走了小东西。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他的儿子齐唯民,那个乔一成从不爱理的小表哥。
齐唯民欢天喜地的,争着从二姨怀里抱过小东西去,嘴里一叠声地叫着:七七,七七,七七,笑一个,啊——啊,笑一个!
乔一成暗暗地骂一句:神经病!
这一年的夏天,又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要地震了!
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可怕的消息,政府方面也没有出来批谣,似乎也肯定了这个消息。
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在想着前一年唐山的那场震惊中外的地震。但由于没有电视,只听广播与看报纸,其实那印象并不十分鲜明,人人都觉得,这种事,离自己是十分遥远的。可是一下子,原本以为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运却在一步步地逼近。
还好学校已放了暑假,乔一成每天象圈小猪仔似的把弟妹们圈在家里,三丽胆子小,不敢乱跑,二强却改不了男孩子的淘气,一个没看住就要跑得没影,四美还小,根本不大懂地震的含义。
乔一成便发挥想象力,跟弟妹们描述地震的惨状,说得极其血腥黑暗,吓得弟妹们再也不敢乱跑。
二强每天带着两个妹妹,抱了装满凉白开水的水壶和那个生了锈迹的饼干筒,躲在八仙桌下面玩儿。那饼干筒里其实早就没有了饼干,只有一把变了味儿的饼干屑。
乔一成放了心,每天做完饭也躲进桌子下做暑假作业,翻看课本或是那几本早就翻烂了的小人书。
他们的爸爸乔祖望却完全不相信地震的传闻,充分表现了无产阶级的大无畏精神,说南京这块,是风水宝地,多少皇帝都看中了的,哪会随便乱震,如今的人,就会听见风就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