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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卫老医生把七七抱过来,对齐唯民说:你慢慢说。

  齐唯民有儿不好意思,我弟弟,腿不能走。求您给看看,求您啦!想了一想,又补上:我和弟弟会报答您的,一定!

  卫老医生笑了一下,把七七抱进了一间挺大的房间,他身后跟着的一群年青医生们也跟了进来。卫老医生冲门口说:你也进来,少年人。

  齐唯民走进去,看着卫医生把七七放在一张高高的铺了雪白单子的台子上,那台子大得活像个乒乓球台。

  七七特别地不安,不断地扭着他的小脑袋。

  卫老医生示意学生帮着按住七七,自己却从前胸的口袋里拿下笔,在左手大姆指上画了些什么,把那姆指在七七眼前晃。

  七七看见那指上一张滑稽的笑脸,立刻安静了下来。

  卫老医生问:之前看过吗?

  齐唯民赶紧答:看过,就在这里看的,说是......可能是小儿麻痹,叫多运动,可是我弟都滚了半个月的盐水瓶了,一点没好,反而连站都不能站了。

  卫老医生把七七的两腿并拢来。

  卫老医生笑了:不是小儿麻痹,来,大家来看。小儿麻痹,病腿会比好腿短一点,这孩子,病腿反比好腿长出一点来,这是典型的髋关节滑囊炎。

  齐唯民被这个复杂的名称给弄得更加紧张:要不要紧的,要不要紧?

  卫老医生说:不要紧。抱回家,用热水袋给他热敷,静养,可别再乱动了。个把星期就好了。

  说着,又拿挂在脖间的听筒先用手捂了捂,才伸进七七衣服里听了听,揪了七七的招风耳朵说:小家伙,很健康,就是瘦点,摔跤不怕的,摔着摔着,你就长大了。

  齐唯民抱过七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才说一句:我跟我弟弟将来一定要报答您的!一定的!

  卫老医生呵呵笑起来:我还能活几年,等不得罗少年人。

  齐唯民说:我一定报答,反正,我就是要报答您。

  卫老医生看看他,又说:少年人,你很仁义,做兄弟是修来的缘,要珍惜。

  齐唯民用力地点头:我记得。我会珍惜,也会报答您!

  七七仿佛也知道自己没事了,快乐起来,趴在哥哥的肩头,只露了一双眼睛,眼里全是笑,忽地伸手对着卫老医生,亮出那个硬币,钱!他快活地说。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齐唯民没问妈妈的意见,直接把七七抱回了家。

  二姨见了,奇怪极了。

  你做什么又抱他回来?我跟你说呀儿子,你可不能糊涂,不能叫他拖累一辈子。你要实在舍不得他,我们多少再贴他家一点钱给他看病。

  齐唯民说:七七没事,是上回那个医生误诊了。

  说着就灌热水袋给七七做热敷。

  二姨觉得,一直忠厚的大儿子,今天颇有点没好气,正疑惑着,听得齐唯民又说:妈,您别老想着把七七送走,说了我们给带的,等爸回来了,晓得了,又跟您生气。

  二姨被他这两句话震了一震,倒底是不放心,过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事?

  没事,齐唯民低下腰用胳膊撑在床上,看着累了一天似睡非睡的小家伙乔七七,他一直喜欢用这个姿式看着他睡着的弟弟与妹妹,还有七七,觉得他们好象是他在水里的倒影儿。

  没事,齐唯民说。

  乔七七果然没事,热敷了两天,痛疼就好了许多,又静养了几天,就下了地。十天以后,小家伙又能跑了。

  一见齐唯民一下课回家,冲着他就跑过来,手腿并用地猴在哥哥身上。

  齐唯民抱起他,二姨在一旁笑,这下子可真是送不走罗。

  齐唯民对着七七说:不送不送,阿哥养你。

  七七奶声奶气地重复: 不送不送。

  乔一成是高二的学生了。

  乔家只一人工作,经济条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这么过来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快活的。

  旧屋冬天有炉子再也不冷,夏天却凉快得很,煮一锅绿豆汤,用井水茇了,吃的时候一股子凉劲儿,糖也不精贵了,重重地放,按乔二强的话:好吃得挨耳刮子也舍不得丢啊。

  二强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就把那一份读书的心完全地丢在了脖子后头。天天地跟在邻居牛家儿子那一伙大一点儿的孩子身后,牛野的爸爸年纪渐大,不再跑船,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实,都说做海员的在海上漂着,比和尚还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当个宝,这牛野着实给他爸惯得不轻。穿了喇叭裤,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成天拎着个三洋录音机在大街上走,听邓丽君刘文正,身后边儿跟着一群半大男孩子,招摇过市的。二强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被大男孩子们瞧不上,常轰小鸡似地轰他。二强脸皮厚,嘴巴甜,赶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块。

  乔一成实在见不得自己的弟弟乔二强这么犯傻犯贱,骂过他几次,乔一成说: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过去在船上当海员,一个月拿三位数的工资,现在做生意,哗哗地挣着钱,他当然可以逍遥自在。你呢?你跟他怎么比?就算读不了书,也学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做一个负责的男人。你还别不服,你要想过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闲来听音乐,看电视,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是不行,下辈子记着睁着眼睛投胎吧!

  给弟妹们当了几年的家长,里外操持,十七岁的乔一成面容还是青翠的扬州青,内里,活我像腌过的雪里红。

  二强这孩子,脑子慢性子赖,不管你气也好骂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脸,油盐不进的一块冻猪肉,乔一成也就随他去了。

  他还象小时候那样好打听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饭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们描绘牛野家里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单门冰箱。

  他们家把隔夜饭菜都放进冰箱里,摆个三天都不会坏,二强说。

  乔祖望说:咱们家别说买不起那个东西,就是买的起,有你们几个吃货在家,哪里会有东西会剩下来,冰箱空着能做什么,难不成来装棉花胎?

  乔一成低着头,在听到父亲说“吃货”两个字时,刷地抬眼看向乔祖望,乔祖望正要指点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儿临空打了个转儿,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儿上。

  二强还告诉家里人,在前段时间三伏最热的那几天,牛野他妈竟然把冰箱的门打开,让那凉气透出来,紧靠近冰箱的那块地方凉快得了不得,那电表上的指针呼呼地疯转,牛野妈一点都不在乎。

  乔祖望说:那个女人脑子坏掉了。

  这一天二强提出想要一条喇叭裤,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实就是T恤),又被乔一成恶骂一通,二强看出这事儿的完全不可能性,有点儿灰头土脸的。

  过了两个月,这孩子又出了点儿事。

  他班上,有人丢了钱。

  许多人都怀疑是乔二强,二强说他没有偷,老师把乔一成叫到了学校。

  这一年二强刚初一,从三流小学跌跌爬爬地进了三流中学,成绩手册上,小学老师的评语言词讥讽又无奈,唯一一条的优点,写的是乔二强同学热爱劳动。因此中学老师不大欢喜他。

  乔一成面容严峻地当着老师的面问二强:你偷钱了吗?

  二强说:没有!没有!

  老师拉过二强的书包,从里面拉出一团布,淡蓝色,展开来看时,是一件“香港衫”。

  老师说:这个,是你们家里给他钱买的吗?

  一成老实地答:不是。心里开始微微地震动且发着虚。

  那么他是哪里来的钱买的?老师问。

  你哪里来的钱?

  二强开始吞吐,我反正没有偷钱,没有就是没有!

  老师说:有同学反应,乔二强同学这几天突然有了这么一件时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门躲进公共厕所里换好,下午放学再躲着换回原先的衣服,这样看来,他也不想家里知道这件衣服的来历,属于家里学校两头瞒两头骗对不对?

  一成白了脸,又问二强:我再问你,钱哪来的?

  二强说: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钱一件?一成问。

  十三四块吧,不便宜呢。

  一成说:老师,我带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汇报。

  回到家,乔一成把母亲的遗像塞到乔二强的怀里说:你对着妈的在天之灵说老实话,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

  年青的母亲,隔了冰凉的玻璃,乌黑的眼睛看着盛怒中的大儿子。

  二强说: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拿我妈的灵魂开玩笑。

  二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不是偷的,我省了早饭钱和坐车钱买的。

  上了中学以后,一成每月给乔二强一些钱零用。

  一成问:这个月你没买月票?

  二强说:没买,也没吃早饭。

  乔一成隔天又带了弟弟找老师说明情况,看样子,老师似信非信的,乔一成装了一肚子气,胆子也大起来,和二强一起,找那帮污陷二强的人理论。

  乔一成是文弱书生,乔二强也就只一张嘴能骂,兄弟二人被打得很惨,乔一成流了半襟的鼻血,二强的脸肿了半边。

  然后二强转脸便把所有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放了学又蹭到牛野那伙大男孩的后面去了。

  二强一直如小时一样的瘦,肩胛骨耸起老高,邻居的话说就是,小鸡仔似的,没长开。

  乔一成看着弟弟青紫的眼角,脸上讨好的表情,无知而无畏的笑容,心里忽地揪了一揪。

  晚上,二强神秘地凑近大哥说: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牛野借给我的,只借一个晚上。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式磁带里附着的歌纸,上面有歌星的照片。

  她是邓丽君,你晓得吧?二强说。

  一成目不邪视:你不要听那个,我们学校禁止我们听她的歌,全是靡靡之音。

  二强表面答应着,可又偷偷地把那上面的歌词抄在小本子上,还弄了透明纸附在歌纸上面,偷着描那名叫邓丽君的专唱靡靡之音的女歌星的样子。

  一成看见了,想说他,不知怎么又把话吞回到肚子里,说:快睡吧,明天要上课。

  二强为大哥突来的温言细语而迷惑。

  等他睡下了,乔一成忍不住拿出那张歌纸来看。

  那女歌星有一张圆润的脸,水汪汪的杏眼,丝缎一样的短发,神情温婉,穿素色旗袍,拿着一柄宫扇,并不妖媚。下面有极细小的字: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几年以后乔一成在音像店门口听到这支歌的时候,驻足愣了半天。

  曲子是婉转陌生,歌词却熟悉如皮肤上的烙印。

  第二年,乔一成高三。

  乔一成的高三生涯是在疯狂的苦读中渡过的。在这一年里,他黄瘦如小老头儿,眼镜增加了三百度。

  最后那半个月,学校里放了假,让学生回去自己复习,老师坐镇学校随时接待来提问的学生。

  从小学三年级起,乔一成为这个跳龙门的机会等了快十年,努力了快十年。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乔一成在堂屋里复习,前半夜蚊子扑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简直叫人无从躲避。点了两盘蚊香才好些。

  那种蚊香脆硬易断,烟大味道也冲,动不动还会灭掉,可是却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货色,两块钱可买上一大摞,实在划算。

  乔一成最大的享受,不过是每晚复习到九点,起身拿一个大的搪瓷茶缸去巷口的那家小吃铺子里买上一缸回卤干,高汤打底,煮进黄豆芽与豆腐干,足足地浇上辣椒酱,呼呼地吃得一身大汗,温水冲个凉,接着再复习。

  填报志愿的时候,乔一成并没有象他的同学们那样前思后想,一气在所有的栏目里填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不服从分配。

  读师范不要学费,国家每个月还贴饭钱。是乔一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

  乔一成想,不成功,便成仁吧。

  老师拿了他的志愿表,直说按他的成绩,可惜了,可惜了。

  黑色的七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没有人送乔一成进考场,也没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他早上身背一壶凉白开,带上考试必备用品,进考场,考试。中午买两个花卷,喝凉开水,再吃两块剥好的核桃补脑,下午接着考。

  最后一门考完后,乔一成在考场门前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橙红色的云彩铺在鸭蛋青的天空中,颜然古朴而瑰丽。

  乔一成看见乔二强,坐在街边的护栏上,头顶着一块湿毛巾,在等他。

  八月中旬,乔一成接到了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片,街里巷外,都震动了,白天有小孩扒着院门往里看,看大学生。

  这一天晚上,乔祖望下了夜班,忘了带钥匙,乔一成迷糊着替他开的门。

  乔祖望望着大儿子,忽然问:你饿不饿,下碗面给你吃?

  乔一成愣住了。

  面条里居然还窝着两个鸡蛋。

  乔祖望看着儿子挑面吃,说:真是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了,这是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的事,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回头要给你爷爷上上坟去,就是不晓得那坟还找得到找不到了,我记得在花神庙附近的。

  乔一成没答话。

  乔祖望又说:要是二强他们也象你能读书就好了。唉,不过,我们家也供不起几个大学生,除非统统上师范。小七快六岁了吧?他们让他上了幼儿园了,现在不比早些年了,小孩子是一定要送到幼儿园的,老师说了,上过幼儿园的孩子跟没上过的,就是不一样。

  乔一成还是不答。

  乔祖望讪讪地,逗着儿子说话:我们马上拿奖金了,给你做一身新衣服,或者买也行,比做得更象样子,还是你想买块手表?

  乔一成就是不说话,从碗里拨了一个鸡蛋出来,把那小碗往乔祖望面前一推。

  乔祖望说:你吃你吃。

  乔一成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抬眼看了父亲一下。

  这些年来,乔一成想,他们兄妹几个活象一窝小猪,槽子里拱拱食就长大了,这个男人何尝有过温情与关怀?

  很多年里,乔一成都认为这一个晚上充满了谜一样的色彩,许是老头子喝多了,或是哪根筋搭错了。

  也或许,是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活得有多无赖,多自私,多没有人味儿,总会有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像一个人,像一个父亲。

  这个夜晚,是乔一成心上的一个刺青,年代久了,糊涂不清了,却也渗进血肉中。

  齐唯民也考上了大学,乔一成一直不知道他报的哪所学校,二姨爱面子,不肯在事情成真之前张扬,怕落人耻笑。

  当乔一成最终晓得齐唯民的考试分数和他所上的学校时,又一次地,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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