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居岸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告诉乔一成,她的父母是在农村结的婚,那时候她爸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她妈是插队的知青。爸爸告诉过她,其实多年以来妈妈一心想回城,做梦都想,从来没有踏下心来跟他在农村过日子。后来妈妈终于回了城,参加高考,成了文化人,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来就都是文化人。妈妈把她接过来,留在身边读书,爸爸被丢在了村子里,实在忍不住了,找了来,妈妈不肯再接受他,拿他当个外人一样。爸爸早些年其实是很有些脾气的,这两年,在妈面前越来越不自在,人家说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愿地供妈妈驱使,一个人住在外面,妈妈不让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触越好,妈妈想跟爸爸离婚,爸爸还没有答应。
居岸说:我晓得他们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还是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但是对我好,省下钱给我买衣服,但是妈不让我穿,他带来的那些土产放得烂了妈也不让我吃。
居岸说着的时候,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总是喜欢用力捏紧一成的手,把自个儿手心里的汗蹭一成一手。
妈是嫌爸是乡下人,我也是乡下人,居岸说,你嫌不嫌我是个乡下人。
一成说:我不嫌,永远不嫌你。我们俩互相不要嫌。
接下来每一个补习的日子,都是乔一成与文居岸的节日,他们在居岸的卧室里相对读书,居岸在做功课时都习惯地抓着一成的手,功课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乔一成觉得自己对居岸的感情澎湃却又安详,每当居岸握住他的手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又多爱了她一分。他对她的爱,象慢慢堆积起来的细沙堆。
文居岸让乔一成想起少年时喜欢过的一个小女孩子,叫做刘芳的,她们有一样细苗苗的身体,干净的眼神与害羞的笑容。那个后来被他气跑了的小姑娘,这么久远的记忆叫乔一成微笑起来。
然而离别还是来临了,与爱情来临时一样地让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妈终于离了婚,文阿姨要带着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约乔一成到家,居岸不在。
文阿姨给乔一成一个信封,说:这是最后这一个月的工资,小乔,谢谢你给居岸补课,她的成绩进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说:我们要去北京了,连我父亲我都带走,我们多半是不会回来了,我弟弟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请你一定要保证,再也不要跟居岸联系了。
乔一成吃了一惊,他与居岸都认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极好的。
文阿姨竟然还笑了笑:傻孩子,你觉得我看上去象一个糊涂人呢还是你认为我就是一个糊涂人?如果我不信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容忍你跟我女儿接近这么久?我的女儿也是好孩子,她小时候吃过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会有更好的生活。你说是不是?
乔一成把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阿姨你认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知道居岸跟你说过我和她父亲的事,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父亲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我受过的苦,经历过的事,不足与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负义可以概括的。爱别离怨长久,现在我可以不让怨长久了,我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小乔,你长大以后会懂的。
一成说: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说:所以你更应该有清醒的头脑。你跟居岸不会有结果。居岸还小,她要读书。路长得很。
居岸却还相信她与乔一成是有未来的,她抓紧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时间来见乔一成,她要乔一成把家里的地址写在她的日记本上,小心地收起来。她说她一到北京就写信来告诉他地址,读完书就回来找他,或者等乔一成毕业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绝对不会失散。
她说:我们是不会象电影里演的那样失散的对不对?那些都是编出来赚人眼泪的。
居岸在临走前的一晚对乔一成说:一成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
乔一成想说:不用了。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居岸走的时候乔一成没有送,其实他是去了火车站的,不过没有进站台。
他坐在候车大厅里,听着火车长鸣,载着他的居岸离开。然后起身回家。
夜里睡不着时,乔一成起身躲到小厨房里去抽一根烟。
他是在打工的小饭店里跟伙计们学会抽烟的,不过抽得很少。
乔一成看着手中的烟那一点红光,觉得它象一只眼睛在眨。
乔一成觉得脸上作痒,原来是流了泪。
乔一成记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上一回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他一直认为男人流泪多少有点羞耻,不过,这次的泪如同为母亲流的一样,没什么可耻的。
他为他最初的爱人,流着最真实的眼泪。
乔一成现在能体会四美在黑夜里焚烧旧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许人在十来岁二十岁的时候,总归会起一点糊涂心思。
那一点痛而痒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注定地,灰飞烟灭。
文老师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并没有怪乔一成,依然像过去一样地帮他。
很快,乔一成也听到了有关文老师的新的流言。
说他念研究生那会儿,似乎是跟自己的师母有点不清不楚的,后来他老师带着师母回无锡去了,发誓永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子。
过了不多久,在乔一成大学毕业前夕,文老师也调走了。
走之前,文老师对乔一成说:其实有些事,远不是外人眼中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这话文阿姨也说过,不约而同的。
乔一成花了不少的钱,给文老师买了临别的礼物,文老师不肯收。说都还在同一座城市,为什么要弄得这样生离死别似的。这羊毛衫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颜色很适合你。
乔一成大学毕业了。
他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没有服从学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学教书,他拒绝去报到,他不想做一个清苦的老师,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他找算在家里准备考研,当然,同时也打打零工。
乔祖望气得大骂他,他有很多年不敢骂大儿子,不过这次是真气了。
他认为做老师是很体面的工作,工资也还算好。
乔祖望说:你看人家齐唯民,人家也毕业了,马上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剧”,下个月就要拿工资了。你呢?供你读了这几年书指望你出来挣钱带着我们过两天好日子,你倒好!读完大学继续做待业青年!你是够自私的!
乔一成说:是你供我读大学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认,那不是跟你学的吗?
乔祖望哑了。
二强问大哥:你还要读书啊?你会不会读得脑浆子疼啊?
乔一成面无表情地答:脑浆子是不会疼的。
四美问:大哥你打算研究什么?
全家只有三丽支持乔一成,她笑话二哥和小妹:人头猪脑是不会懂得欢喜读书的人的心的!
齐唯民工作了,在一家不入流的杂志社,不过他还是满怀热情地去上班了。
他家里,最近起了一场风波。
齐唯民的妈,乔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乔一成听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映就是仰头干笑了三声。
好好好,乔一成想,让她看够了我们家的笑话,现在也轮到她来娱乐大众了。
齐家的孩子们,年岁都相差得不大,齐唯民大弟也二十一了,小妹妹十八,这两个孩子为了母亲的这个决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来买她报纸的一个老男人,就住在二姨报摊的楼上,听说还是个老童男子,过去是好人家的少爷,也不知怎么的,被女人伤了心,跟家里也断了关系,后来就再也没有结过婚。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以前曾给人写信过年的时候写点春联赚点零花,倒是写得一笔好字,满肚子没什么用处的生僻学问。后来渐渐地也没有人找他写信了,春联也不是日常买卖,也不知他靠什么活着,有人说,他继承了一笔遗产,是他那逃到台湾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给的,看样子还不少,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因为他依然旧衣布衫,面容苦涩,人人都欠着他钱似的。就是这么个人,每天下楼来在二姨这儿买一份报纸,后来买了报纸会站着和二姨说两句话,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竟然都觉得,一天没见面说上两句就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似的。前些日子,老头子忽然跟二姨说,想跟她凑在一处过日子。
齐唯民二弟说:也不知老妈妈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答应了那个老混蛋了?要是他再敢来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齐唯民的妹妹齐小雅刚刚考上大学,读中文,是个文学女青年,冷笑着说:如果半老徐娘还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讲贞操!
齐唯民止住妹妹:妈平时对你们怎么样,你们这么大了应该晓得记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觉得那样好,我们就该随了她的心。还有,二弟,真的把人打伤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治裁!
齐家二弟说:大哥你就会充好人,你就是一个和稀泥的性子,将来有你的苦吃。我怕什么?老头老太丢脸都不怕,我还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丢脸,反正她也不要脸了!
齐唯民这个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发了火。
吓坏了他的小尾巴乔七七。
十二岁的乔七七长成了一个细瘦标致的少年,眉目如画,只是面色略带青黄,时常不自觉地微皱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示鼻梁处的几粒零落的小雀斑,依然象一小块牛皮糖一样地粘着阿哥齐唯民。齐唯民大学四年,仍象中学时一样,常把小七带在身边,他面相比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象是父子,再细看,才看出来不是。二姨为这个说了齐唯民无数回,这样,太亏了,容易让人误会,会找不到对象。
现在好了,齐家老二说,儿子没找对象,老妈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个老男人竟然找到门上来了,还没跨进屋门,就被齐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跄至门外。
齐家老二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里,沉默得很,象是事情全不与她相干。
老男人出奇地倔强而胆大,第二天再来时,知道避过齐家老二下班的时间,早早地进了门,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齐唯民回来时,他说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谈一谈。
齐唯民给他倒了水,老头子双手接过,正襟危坐,再一次表达了想与“淑芳女士”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齐唯民说:你们二老这种事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时代在进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只是,我母亲吃过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给她一点好日子过。
老男人说:那个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说着的时候,老二回来了,看到老男人,什么也不说,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
青花的茶杯擦着老头子的额头飞过,蹭掉了一层油皮,见了血。
齐唯民抱着二弟叫老头快离开,老头子仓皇地逃走了。
院子里已是聚拢来一些邻居,伸头伸脑地看着齐家上演的这一出,低声地说着什么。齐家老二抱不着冬瓜抱瓠子,冲着人堆乱骂起来。
二姨慢吞吞地坐里屋走出来,几天不见天日,她的脸色灰败,脸上却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款款地关上大堂屋的门,把一院子看热闹的人关在了外面。
齐家的孩子们心里都有点惴惴的,齐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齐唯民从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后面的空隙里,把吓得半死的乔七七抱出来,哄着他睡了,走进母亲的卧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给女儿小雅的,低着头,手上飞快地捣着针,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小雅也在,她对母亲说;你不用打了,我也不会穿的。
齐唯民对妹妹示意叫她离开,对二姨叫了一声妈。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边叫大儿子坐下,说:民啊你别怕,你妈精神还没出毛病。
齐唯民诧异地抬头,二姨笑了一笑说:儿子你是妈生的,你从小老实忠厚,七情上脸,什么心思妈看不出来。你不要怕,我不糊涂也不疯,这些年,我苦也苦过,难也难过,现在想过一过不一样的日子。我不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外头人都说他有什么遗产,其实狗屁呀,什么也没有。他也就吃那几个老本。
齐唯民说:妈,钱不是问题,我们会养你的。就只是......您是不是看准了人,要是看准了,我总是向着你的妈。
二姨不说,继续嗒嗒地捣着针。
忽然二姨说:我一辈子巴结着别人,现在也让人巴结我一回。心里头是不一样的。
齐唯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七七迷糊着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给我签字了没?
齐唯民知道他说梦话呢,拍拍他。刹那间,想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
没过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头子住了。
齐家老二也并没有能打死那老头子。
因为两个孩子的反对,二姨跟老头子并没有领结婚证,老二说,我们就是不答应,叫他们一辈子姘着,恶心死他!
文学女青年齐小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回家,住在学校宿舍里。
齐唯民也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家,只把母亲约出来,给过她两次钱。看母亲的样子,似乎过得还不错。
慢慢地,齐唯民了解到,那个老头子,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本分的人,对母亲是好的。
一个家,四个孩子,齐唯民的工作挺忙,齐家老二常不回来,齐小雅也不在,常常只剩下乔七七一个小孩子,放了学就把一张小桌子搬到院子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业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开了所有的灯才敢呆在屋里,等着阿哥回来。这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子,变得越发地沉默而黄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地散了,象是太阳出来了,雾也就散了,人这几十年的日子里,事这样地多,谁能记挂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一辈子呢?
齐家的这一场风波,没有影响到乔一成。
他没有那闲功夫,他在备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