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电话来了,医院来的。
戚成钢被确诊为南京的第三例非典疑似病例。
市防疫站来人了。
乔家老屋被封了,小院被封了,整个一条街都被封了。
乔家一家子被隔离在老屋里。
这是这十来年里,乔家一家大小重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四美在听到戚成钢确诊的消息之后就睡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倒是没有哭,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整夜也不合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三丽看着实在是怕,偷着在她喝的水里放了碾碎的舒乐安定,四美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乔一成在小妹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四美的睡颜。
这丫头这两年老了这么多,眉心一道极深的川字纹,头发是新烫过的,可惜烫得不大好,显得她比三丽尚要老相一点,鼻翼处微微的有点油光,整张脸睡着时也依然紧绷着有一股哀怨像。
这个妹妹啊,醒时是轻佻的然而睡时却沧桑。
乔一成想,这个世界,人走上一遭,无不千疮百孔的,一个没有伤痛的人倒是异类。可是,为什么,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亲骨肉,会这么难,这么难?
到第三天上四美才在大家的力劝下喝了一点米汤。
医院那边半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然而每天的新闻报道中,可以看出,事态的严重,以及这病的严重。也许,戚成钢过不了这一个坎了。这是乔家每一个人都会想到的。
每天的菜蔬由警察送进来,还有些日用品,三丽与二强每天给家里打两个电话报下平安。一连几天一家子都是啃点面包点心喝点水对付着一天的三餐。
到第四天,情绪稍稍平稳了些,三丽说这样下去不行的,别再躺倒两个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二强便说,他去做饭。
二强去厨房,在一堆菜中翻捡了一下,扔掉了一些黄烂掉的菜叶,捡出新鲜的一段春笋,加上冰箱里的排骨,炖了一锅好汤。香气一下子扑了一屋子。
那香气一出来,多年前的日子好像也回来了似的,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由一成给一人盛了碗汤,那时家里条件差,有一口好的都是分了吃的,老头子自然是占了最好的那一份儿。
这一天的最后一碗汤是给七七的,乔七七简直不敢抬头看一成,含糊不清地只知道说谢谢。这两天他一直在堂屋里搭床睡的,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床铺,人也躲到一角,淡薄得如同一抹影子,从不主动与父亲和兄姐们说话,对一成更是躲得厉害。
吃了饭,二强又捧了碗去洗,一转脸,七七跟了过来,也不说话,愣愣地站着,二强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侧身让他,他也侧身,二人你让我我让你,在狭小的厨房里转不开身,碰到一处,二强笑起来,突然伸手摸摸七七的头发。七七也笑起来,神色慢慢地活泛起来,从二强手中接了碗过去就洗起来。
二强问他:你怎么只给你丈母娘打电话不给你老婆打?
七七微红了脸说:她在上海。
二强说上海也是可以打的,她总有手机的。
七七埋头洗着,说:上海的是长途。
二强咧开嘴乐呵呵地,你四姐不在乎这一点点钱的。要不你打,这个月你四姐家的电话费你二哥哥付。
七七的也咧嘴无声地笑起来。
二强忽地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弟弟真是个漂亮人物。不过他的漂亮与戚成钢的不同,透着一种理不直气不壮,仿佛他的存在,欠了所有的人。
二强觉得心里怪疼惜的,不由得说:你小的时候,才几个月大吧,有一回,大哥叫我看着你,我一下子睡死了,醒来才发现,你尿了我一头一脸,咱们俩一起泡在你那泡尿里,呵呵,一下子就二十来年了。
七七有点忸怩,转了个话题说:我在担心,四姐夫要不要紧。
二强也皱了眉说:我也是在想呢,谁晓得会怎么样啊。现在这怪里怪气的病可真多,我们小时候,生活条件差,要吃没得吃,生个病也不看医生,自己喝点姜糖水板蓝板,有一回你大哥,切菜把手切了,骨头都看得见,那血流的,也就自己涂了点金霉素软膏,纱布包包,也就那么长好了。
这天晚上,二强就把自己的铺盖搬到堂屋里去了,陪着七七,乔一成半夜起夜的时候,还听见兄弟二人叽叽咕咕在说话。
第二天,寻了个空,一成问二强:你跟小七怎么一下子就那么亲热起来?
二强憨笑道:我发现我们这个小兄弟怪招人疼的。
一成哦了一声。二强忽然放低了声音耳语似地说:大哥,你是不是还在怀疑小七的身世?
一成微惊:你怎么说起这个?
二强说:我也是好多年前听三丽微微提过那么一句,哥......
话未来得及说完,一成摆摆手止住他:妈死了那么多年了,姨丈也死了那么多年了,不提了。以后,也别提。
二强哦了一声,其实他心里也暗想,以大哥的脾气,嘴上不提,心里是要记一辈子的。真的是,二强想,也没什么。人死了,活着时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一并化成灰了,活着的还计较个什么呢?大哥这个人,样样好,就只是心窄,好多事,道理懂可放不开。
乔一成不再说话,往堂屋里看。
乔七七正与四美的女儿巧巧玩,这个漂亮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看样子很喜欢这个忽然出现的软脾气的小舅舅,七七坐着,她趴在他身后,揪着他头发,替他扎了个冲天辫。七七似乎是被她扯痛了头发,笑着皱鼻子,很快活的样子。
下午,二强烧了大量的热水,一家子像小时候一样用大木盆轮流洗了个澡。
四美捡了件戚成钢的旧外套给七七换,七七穿得略显大,拖了袖口也不知卷一卷。
四美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三丽心里有些怕,她觉得四美不对头了。
乔家一家人被隔离了二十天,终于可以解禁了。
在老屋的最后一个晚上,乔一成睡到半夜,朦胧醒来,听得有悉索之声,半睁开眼,看见床边立了一个人,瘦长,披头散发。
乔一成吓得全身汗毛刷得一下全站立起来。
乔一成定了定神,大着胆子细看之下,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才发现,那个披着头发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马坐下来,起得猛了,太阳穴处一阵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压,哑着声音低声问: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站在这儿干什么?差一点给你吓死。
一成坐势要开灯,四美叫:大哥,别开灯。别开。
你......你怎么啦?一成有点慌了,他怕四美这丫头这两个急得脑子出了问题。四美却说:大哥,你就让我在黑地里说两句话吧,在亮处我就说不出口了。
一成心里的慌意落在纸上的墨滴似地越发晕染得大了,下意识地就说: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吗?
晚上临睡前我给三丽的水杯里放了点舒乐安定,就是她这两天老偷着喂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点,大哥,我现在要跟你说的话,就只能说给你听,我怕她又骂我,骂我不争气。
你说。一成在黑暗里冲站床边的一张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说。
四美走过来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四美转脑袋看看四周:大哥,这屋子你多少年没有住了吧?
这间屋子是乔家老屋最大的一间,然而朝向不好,在西晒,没有太阳时却又一向是阴冷的,又潮,当年母亲在的时候,一直想把孩子们挪到南面的屋子去,可是乔老头子一直不肯答应,说家里地方小孩子多,等儿子女儿们都长大了,南面的那间屋一定是睡不下的,还是北面的好,到时可以一隔为二,男孩子住外头半间,女孩子住里头半间。再说,小孩子筋骨壮,屁股上有三把火,冷点儿潮点儿怕个什么?
也算是老头子有点远见,兄弟姐妹几个成大之后的那几年里,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里外两小间。后来,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这才把那隔断又拆了。这些日子,屋中间又拉起了一道布帘,三丽与四美在里,一成在外,而二强与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声音恍惚像叹着一口悠长的气: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原先这屋子,是没有天花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梁,小时候,我一个人根本不敢呆在屋里,老是怕那上面吊着个吊死鬼。我结婚的时候,戚成钢说,这样子太难看,而且灰尘又大,就自己做了个天花板,在四周墙上钉上粗号铁丝,糊上厚纸板,外头再上一层纸上再涂上涂料,弄个还像那么回事,来看新房的人,个个都说好,都以为是找装修的做的一个吊顶。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可又不好表现出来,敷衍着说:你们家戚成钢倒也是个难干的人。
黑暗里四美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倒是。人是能干人物,也是漂亮人物,只要他愿意,他可会哄人了,小殷勤比谁都会做,也不大撒谎,钱上头也不计较,我要多少,只要他拿得出来,总是爽快地给。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个女的,他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气得掉过脸就回家了,临到他出院也没来看母女俩一眼,可是戚成钢,半句话也没说,高兴的什么似的,那样子,倒不是假装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舍不得丢下,同病房的女人们都说我命好。戚成钢啊,人不是坏人,就是这心哪,就是那么地不规矩,有时候我想啊,兴许这就是一种病,就跟心脏病似的,有先天的。从小我就想嫁一个漂亮人物,果然就那么有运气,让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个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觉着不该太偏爱我,就给了戚成钢这么个天生的毛病。
乔一成静静地听着,在这五月温暖的春天的夜里,觉得手脚阵阵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里。
四美转过头来冲着他,那样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终究还是没有靠过来。
大哥,她说,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大喜欢我,嫌我不上进,人头猪脑,不爱学习,长大了又嫌我叨三不着两,我也晓得你不满意我跟戚成钢的婚事,四美的声音突在俏皮起来:我晓得你不满意什么,你是不满意我送上门去,我晓得在你的心里,好姑娘的标准就是要自重,端着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后头求,轻易不松口,对不对?
四美终于欠身子挨过来,坐在床上一成的身边,双手撑着床板,双腿像小时候那样微微地晃着,那时候一成总是会纠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哪里不要晃腿!
四美接着说:大哥,我求你个事儿。我知道你再不喜欢我,心里总还是拿我当妹妹的,你也总是我嫡嫡亲亲的哥哥,我有事,就只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四美低下头,头发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求你替我照顾我女儿。大哥,我明天要去医院,我要去求他们,我要跟他们说......
不要说了,乔一成猛地拔高声音止住她的话,又压低了声重复:你不准去。听见没?不准你去!我不准!
大哥,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们。四美说,大哥,我想了好久,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戚成钢,我要跟他在一起,因为......我去医院守着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顾巧巧。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爷爷奶奶。有饭你赏她一口吃,冷的热的都不要紧,我们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给她一件半件,生活条件不要好不要高,够活就行。可是,求你给她多读两年书,读到大学,将来,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对象,找个厚道踏实的人,像你,像齐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紧了!别跟我似的,糊涂了一辈子。
知道自己糊涂,你现在还要糊涂下去吗?一成抓着四美的肩,恶狠狠地问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
乔一成想,过去只听说过有愚忠,看到乔四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愚爱。
第二天,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各自要回家了,乔四美新换了件外套,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从小厨房端了稀饭与蒸好的包子来。
四美趁大家吃早饭的时候,宣布:我今天要上医院去。去找戚成钢去。我守着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气的时候总该有个人在他身边,我不能让他那么孤伶伶的一个人走。我得给他收尸去。
乔四美的话好像在屋里扔下了一个重磅的炸弹,炸得每一个人魂飞魄散。
三丽先跳起来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当一个布娃娃似地摇晃,她以为她疯了。
然后是二强,然后是乔老头,统统跳了起来。乔七七吓得躲在一边,好半天才想来来拉住乱蹦跳着的老父亲。
你是疯了,疯了,你不要你女儿了吗?三丽说。
乔一成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戚巧巧,大叫了一声: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样的一声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乔一成说,让她去吧。谁也拦不住的。巧巧,我带走。我养着她!
四美突然说了一句话:多谢你大哥。我的女儿,我总不想她没有爸爸,别的事情,统统以后再说。
一成诧异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终究还是不太懂得这个妹妹。
乔四美终于要走了。
临走前四美自己关在里屋收拾一点东西。戚成钢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虽然兴许根本用不上。还带上相册,那一两件首饰四美给塞进了在衣橱底,放了提前写好的条子,写着,要是有什么意外,这些东西三丽,二强老婆还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个纪念。
戚成钢自己有一个小皮箱,是结婚那会儿从他家里带过来的,装了些他自己的东西,平时四美也从没想着要打开来看看。那个时候想着,有时候,不看还好。眼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当他不存在。这会儿,四美却打开了。
却也没有什么,一张存折,是四美不知道的,打开来,原来写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钱不多,四美拿出来给放到首饰盒里。还有些旧时的书与衣服,戚成钢收集的一些零碎玩艺儿,玩艺儿下面,压着一摞信,大概有十来封。四美打开一封来看,是安徽来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就是前两个月。
四美把信按原样扎好,从床下拉出个小铁簸箕,一把火全烧了。
乔四美做为非典感染者家属赶到医院,是乔一成送她去了。乔一成不许三丽与二强他们去,叫他们看好四美的女儿。
乔四美郑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护他,她说她可以跟政府签下生死状,一切出于她自愿,生死不与政府相干。
她的要求并没有立刻得到应允。其实她一开始根本没有办法进到隔离区。
乔四美在医院苦守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