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丁妈跟一丁他爸结婚之后一直不生,不管她怎么做小伏低,老婆婆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意思叫一丁他爸离了她再寻一个能生养的。幸亏一丁他爸还是个有良心的,他不肯离婚,说,他大姐家在乡下,孩子多,养不起,不如抱一个过来吧,抱个孩子来养说不定就怀上了。
一丁抱过来的时候,才四岁,生了一头的头癣,瘦得像猴子,一个劲儿就吃着手指头,话也说不周全。那个时候,一丁妈是是真疼一丁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全花在他身上,小孩儿很快长高长胖了,一叠声地叫爸叫妈,一丁从小是懂事的,好带得很。没过两年,一丁妈居然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小的,多了两张嘴,老婆婆老公公又病,一丁妈又没工作,全靠一丁爸一个人,人哪,骨子里头都是狠的。一丁妈对三丽说.没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遇上事,就把那一份心横着长了。
当年,一丁妈就说,把一丁送回去吧,他大了以后也是他家里的一个壮劳力,可是一丁他爸死活不肯,他舍不得,他是拿他当亲儿子的。一丁妈嘟哝着:这么多年,我待一丁不好......我待他不好。
三丽蓦地恨声打断她:一丁知道这事吗?
一丁妈惶恐地看着三丽:不,他不晓得,他从来就没往那上面去想。他是老实孩子。
三丽的声音拔得尖尖的:他老实,他老实你还欺负他,他老实还还待他不好?他二十岁就出来工作替你养这个家,你还是对他没张好脸,你的心不是横着长的,你根本没有心,你这个恶毒的老太婆,你现在有报应了吧有报应了吧?
三丽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不为自己哭,不为一丁与她的现在哭,也不为一丁与她的未来哭。
就只为了多年前那个孤苦的孩子,突然间被丢到一个陌生之所,诚惶诚恐地承接一份有目的好意,然后突然间失去一切,举目无亲,四顾茫茫,他心里的绝望与害怕是与多年前躲在樟木箱子背后的暗地的她一样的。
一丁妈竟然微笑起来,伸了手去拉三丽的胳膊,三丽拉起头来,露出哭得痛红的眼睛。
一丁妈说:你说得对,我的报应来了。你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的亲儿亲女各自过他们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没有一个出来管一管我。三丽,你跟一丁是好心人,你们会有好报的。我下了地狱也念着你们的好。
一丁妈忽地在床上挣着坐起来,把头磕在三丽的手背上,一次,又一次,抬起头来说:我求你个事。
三丽满目厌恶,但见老太太光头瘦脸,眉目浸在一片痛苦之中,连耳朵也缩皱成小小的一团,紧贴在脸侧,骨瘦支离,旧衣旧衫,更显得垂垂老矣,整个人就是一幅濒临死亡的状态,这么一细看,三丽倒吃了一惊,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心里的怨恨,半天说了句:有什么事,你说。
一丁妈似乎支撑不住了,侧躺下来,在木板的床上磕出好大的一声声响,听起来怪吓人,三丽赶紧塞了两个枕头在她身下。
一丁妈喘了喘说:丽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正派人,你,你看着一丁多少年来对你好的份儿上,你别跟他散了,你别跟他分开,你,你跟他一辈子,他会对你扒心扒肝的,你给他一个家,你积德,老天看得见的。
三丽一时怔住了,她不知道老太太知道了一丁的事,可能是无意间听到了,老太太从来都没有糊涂过,她那样的一个人,精明,会盘算,万事不肯吃亏的,家里任有什么事,若她想知道,便一定会知道吧?若她想装聋作哑也一定会滴水不漏吧?
三丽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一丁分开的,我们一辈子都是一家人。这辈子能遇上一丁,是我的福气,没有把福气往外推的道理。
三丽边说边快手脚地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忽地回过头来说:就为了你替一丁说的这番话,我给你送终,你放心!
三丽走出去之后,老太太努力地翻了一个身,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老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喃喃道:你得给我挂上那床水红的帐子,多好看哪。
半个月后,一丁妈去世。
一丁与三丽足等了两天,弟妹们还没赶回来,天太热,遗体不好再在家里放下去了,一丁做主,把老太太火化了,火化之后,弟妹们终于回来了。
一丁是主张替老太太买上块墓地,将她与父亲合葬,可是弟妹们不大赞同,说放在安息堂内也是很好的,从环保的角度看也不必买地。
一丁气得了不得,可是嘴笨人拙,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三丽怕他们兄弟间再有什么冲突,出来打了圆场。
日子就那么,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曲阿英这一年的阳历年是在乔家老屋与乔老头子两人过的,四美是早早地跟兄姐们过节去了,乔老头子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养了一群的白眼儿狼,曲阿英劝了半天,老头子也的神情才放柔和了些,往她的碗里拣了些菜,叫她也多吃。
这年头,儿子女儿的全靠不住,靠得住的就自己喉咙口的这一缕气,好东西多吃些,把那个什么白金黄金的也买来吃些,养好身体比养儿子女儿强。
曲阿英笑道:那好,明天我就给你买两盒脑白金来,听说那个东西吃了大补,睡觉好,胃口人,人活着不就吃好睡好最要紧吗?吃好了睡好了,自然就长寿了。
曲阿英的脸上忽地闪出一点羞意来:有个事,想叫老爷子你给说句话。我的大儿子,你晓得的,原来在家里弄大棚种菜的,可是,也艰难得很,现在化肥贵死人,运到城里卖又不值当,运输费都不够,给贩子吧,也太吃亏,过了年,他想上城里来打工,跟同乡一道来,听说工资还可以,能不能,在这里住个个把月,等存了点钱,再租房搬出去。
乔老头子多喝了两杯,舌头有点大了:这有什么不行的,叫他来吧。你待我好,我不会亏了你的。
谁知第二天,曲阿英的大儿子就背了个大包来了,乔老头微微愣了一下,斜了眼看了曲阿英一眼,曲阿英淡笑着迎上来,拿下儿子肩上的包,嘴冲着乔老头子努了一努:叫伯伯。
待四美在三丽家住了两天后回来时,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人。彼时曲阿英正和她的大儿子晒被子。曲阿英跟乔老头子说,儿子出来得匆忙,连床厚实一点的被子也没带,于是现拿了乔家的一床薄的羽绒被套上被套给他盖着,不然万一要挨了冻,病在这里可怎么好,不是给人添麻烦吗?
四美一下子就乍了毛:谁许你拿这个出来的?这是我大哥单位发的太空棉的被子,他送我的,我都舍不得用的!
曲阿英赔笑说不晓得是贵重的被子,以为是普通的羽绒被呢,要不,她说:我赔点钱给你?其实我也没有弄脏,这就替你收起来吧。
四美气乎乎地把被子卷巴卷巴往屋里去了。
乔老头当场甩出两张红票子来,一叠声地叫曲阿英出去买一床新被子来。
四美在屋里听到了,气哼哼地自鼻子里扑着冷气。
这以后,乔家老屋的局势更加复杂并戏剧化了。
四美是进出都没个好脸色,看到曲阿英儿子堆在桌下的东西便要踢上两脚,乔老头子就要跟着骂上两声,四美从小就爱漂亮,在家里也爱收拾,堂屋的地原本是泥巴的,也是她结婚时给贴了大块儿的磁砖,假大理石的,以前每天被四美洗擦得光洁,那天,四美在上面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痰迹子,有的已干巴了,粘了灰,呈块状灰泥,粘在地砖上,四美想抠又恶心得不行,气得又骂起来。
曲阿英听了也不高兴,赶着拿了拖把与小铲子进来,说:就吐口痰也犯不着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何况这地现在还是我天天地在擦。
四美说:这位大妈,你要晓得,我家的堂屋不是你们家的自留地,可以随便吐痰!传播细菌的懂不懂?
曲阿英忽地红了眼:我知道呀,你们城里人总觉得我们乡下人身上全是细菌。说着便要流下泪来。
四美嘴里发出不屑的哧哧声:入乡随谷懂不懂,叫你儿子改掉这个坏毛病,吐到我家地上事小,在大街上也忍不住到处乱吐一罚就是五十块,别打工钱没挣了多少,全交了市容那里了!
日子便在这鸡吵鹅斗中缓缓前行,行得难,听得见年轮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京戏里头过场的那一点点热闹。
转眼零六年的春节到了,然后,到了十五,上了灯又落了灯,这一年是鞭炮解禁令颁布后的第二个春节,整个春节被包裹在一片喧嚣中,空气里全是硝石刺鼻的味道,小街小巷里一地的鞭炮纸屑,全被行人踩进泥地里,点点碎碎的红,不干不净的。大街上倒是光洁的路面,一天两天的春雨过后,鼻尖可以闻到新草微涩的香了,柳条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点上了绿,梧桐树干巴的枝丫上,一夜之间冒了新芽,遥遥看去,若有似无的新绿,是国画里的小写意。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且暖,一入三月便再也穿不了棉衣,老话都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的。今年,二月里就热得让人恨不能全换上了单衣,真是世界变了,老天爷都得转性跟着变。
这大半年里,乔老头子果真与那三个儿女们没有任何来往,曲阿英在乔家老屋越来越显出一种女主人的派头来,悠然自得,她早就搬进了老头子的卧室,橱子里挂着她的衣服,堂屋的一角摆了她儿子的床,厨房的角落里塞进了她腌菜的瓶瓶罐罐,院子里晾着她的被子与她儿子的衣服,她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在这个家里建立着自己的一方领土,缓慢而执着。
近四月的时候,曲阿英忽地又对乔老头,说她大儿子打工的地方老板不厚道,听说尽欠民工的工资,等干完这个月,儿子不打算干了,趁早脱出身来反而好,只是以后在城里没了事做,这样大的男人,白吃饭也难看,可不可以,能不能,让我家大儿在你们二强的店子里先做一阵子?听说他的饭店做得很不错,总要个帮手吧,就算你儿女们不承认我,我总当他们是一家人的。一家人不是该相互帮忙吗?
乔老头着实为难起来,咳了半天才说:你是知道的,我跟他们几个,全闹翻了。如今,反倒是我做爹的去服软不成?
曲阿英安抚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这都有是为了我,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情。
这不是情不情的问题......乔老头子没说完呢,曲阿英接了话头去:我看你这几个儿子女儿,二强是个最好心的,最软脾气的人,你去跟他好好说说,他不会不答应的。儿子跟老爹哪有隔夜的仇?何况也是相互帮忙的事。
二强这两年,饭店生意倒的确是不错,志勇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不错的大学,二强夫妻俩真觉得知足得不得了。于是二强被他爸一个电话叫回了老屋。
又歇了两天,曲阿英的儿子正式到乔二强的店子里做事了。
乔一成算是跟文居岸求过婚了。
可是,他们的婚事筹备事宜进行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成起先虽觉得当时那句冲口而出的求婚的话多少有点心热之下的冲动,但是因为那冲动的对象是少时心心念念的人,也便觉得冲动中的一种执着,自己把自己感动了,所以满怀热情地想好好地办一次婚礼,这婚礼并不需要请多少人,宁可与居岸两人安安静静的,但是,所有的生活细节都要顶好的,顶用心地去购置、安排、打算。
很快,一成就发现了居岸的那一种怪,她不是别扭,一起去家俱店看家俱,问她什么都说行,没意见,好看,一成真的打算买的时候,她总会悠悠地说声再到别地方看看吧。
一成心里觉得那也不是推诿,然而是什么呢,一成也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只觉得,他看不透身边的这个女人,有时一起逛店累了时,他们就在随便哪家茶吧里坐下来,一人叫上一客简餐,对坐着慢慢地吃,一成望着居岸,看着看着,她就远起来,人也变得更瘦小,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足够叫乔一成越来越不安。
隔了一天一成上班时,无意间听得有结了婚的中年女同事在电话里教训她成绩不大好的孩子:你总是不能全身心投入学习中去,老是那么心不在焉的!
乔一成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是了,是这么个词儿,心不在焉。细细想来,从头到现在,居岸都是心不在焉的,那么她的心,在哪里?
乔一成这才发现,他一面对着居岸,他的心就年青成了二十岁,四十岁的男人,用二十年前的心来对着二十年前的人,全然忘记了中间二十年的日子。
乔一成想着,要问一下文居岸,用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心态与眼光重新审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总还是惴惴的,吞吞吐吐地问宋青谷意见,宋青谷这一回倒是没有嘻笑嘲弄,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的立场是不能作数的,你也知道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这个人,万事精明,到了自己感情问题上,智力就退化,好像你在别的事上头心神费得太多,留给自己感情的智慧不多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啊,就跟当年的陈景润似的,离了哥德巴赫猜想的领域,就是个最糊涂的。总之,老乔,你也别为这个就觉得自己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糊涂!
乔一成听了深以为然,感叹不已。说:老宋你果然是明白人。
宋青谷也笑笑说:你可别这么说,我也就是隔岸观花才显得明白。我也会有糊涂的一天,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糊涂了。
与宋青谷的谈话没过两天,一日,居岸回自己的房子取东西,然后给一成打了个电话说太晚上,今天就住自己家了。这以后,她便渐渐地住了回去。
这个时候乔一成才蓦地想明白一件事,当时说结婚的事,是自己单方面提出来的,居岸没有回绝。
但其实,她也没有说,好。
乔一成惊得头皮一麻。
宋青谷说得没错,他糊涂了。而且,糊涂得这样儿了。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把结婚的准备停了下来。
一成没有主动地去找居岸,居岸却也没有主动地来找一成。
回想起来,乔一成好象做了一场梦。
关于初恋,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重续前缘。乱蓬蓬一场梦境,无声地喧闹了一回。
乔一成接下来的日子都懒懒地,日子好似灌了胶水,拖拉着勉强地前行。
在一成最灰心的日子里,一丁向三丽提出了离婚。
一点兆头也没有,那天还像以往一样,三丽煎好了药,倒出来晾一下端给一丁,一丁没有伸手接,三丽亲热地用胳膊肘碰碰他:接着。
那汤汁浓黑粘稠,散发着一股子怪味儿,一丁拿过来,只盯着看,那汤汁凝成一面乌黑的镜,里头倒映出着一个大男人的瘦长脸孔,眉眼因了这汤汁而一味地浓黑起来,像是一辈子都要这样浓黑下去,没了亮起来的时候。
三丽疑惑地问:你么不喝呢?不烫了。我放了糖的,可是没敢放多,怕坏了药性。
一丁小心地把那碗药放到桌上,慢慢地说:三丽,我们,离婚好不好?
三丽爽快地回答:不好。你要是嫌药苦,别喝了,以后也别喝了,什么都别喝,咱不治了也成。可是离婚,我不答应。
一丁说:三丽呀,你还年青。
三丽笑起来:我快四十了,就算能活动八十岁,也半截子入土了,我下半辈子,就只想还跟你好好地过下去,王一丁,你呀,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就算是要逼着我跟你离了,你也拿出点儿吓人劲儿来,故意地跟我吵啊闹啊,再不然干脆打我一顿,打得我心灰意冷,就答应跟你离了,然后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躲起来伤心。
一丁温柔地笑了,拉过三丽,摸摸她有点毛躁的头发:你当演电视剧哪?
三丽说:可不是,咱们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小老百姓,也没有演戏的天份,那种拿日子当戏来过的是乔四美不是乔三丽,何况人家四美现在都不搞这一套了。一丁,这辈子,咱们就好好地过。男女之事,说句厚脸皮子的话,又不是没做过,又不是新婚燕尔,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你我都要做公婆了。
一丁低垂了头,捏了一手的汗,嗫嚅着说:还是离了吧三丽,离了咱们也是一家人,我认你做妹妹。
三丽用力地推开他:我有两个哥,用不着你当我哥!
说着用力摔了门出去,那样用劲,房梁上扑扑地落下灰来。
一丁歇了一会儿赶出去找三丽,她坐在小院子里拿了小银剪子剪一蓬种在柳条篓里的菊花涝。
一丁蹲在她身边,也不出声,三丽咔嚓地剪着,把一筐子菜剪成了秃头。
她记起跟一丁结婚的时候她也是种了这样一大筐的菊花涝,她与一丁都偏爱这种清香的菜,打入新鲜的鸭蛋,做汤,凉透的时候,汤汁便成一种淡墨色,像是用毛笔沾了就可以写出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