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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夕夜听琴忆流年


    十二月三十日。

    今日的庆华宫是整个皇宫中最热闹的。

    大殿显然经过一番修饰,殿顶之上高高挂起琉璃宫灯,照得殿内亮如白昼,艳红的纱幔沿着璧柱垂下,拂撩起时,轻曼如烟,几案软榻整齐有致的列于殿中,大殿正前方的玉座在灯下华光灿灿,宫人轻盈穿梭,侍者匆忙奔走,为着即将开始的年宴而准备着。

    而忙得最起劲的便是丰苇了,但见他一会儿吆喝着宫人别碰坏那枝珊瑚盆景,一会儿指挥着侍者摆正那盆紫玉竹,一会儿说屏风太素得换那张碧湖红梅纱屏,一会儿又说那青叶兰生必得配那雾山的云梦玉杯………叫叫嚷嚷,忙忙碌碌,至酉时末,终于一切忙妥。

    “雍王、青王驾到!”

    当殿外侍者的唱呼响起时,殿内恭候的文臣武将齐齐转身,躬身迎接。

    殿外,两王并肩缓缓行来,在这样的大日子,两人皆着正式的礼服,头上也端正的戴着七旒冕冠,玉旒垂落,随着两人的步伐,若流水般轻轻晃动。

    “臣等参见雍王、青王!”

    “平身!”

    君臣就座,华宴开始,举杯共饮,欢贺一堂,佳肴如珍,美酒如露,丝竹如籁,舞者如花。

    景炎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青王、雍王与两州及帝都的臣将于庆华宫共进年宴。

    日后有朝臣回忆起那一次的年宴,总如雾中看花,无法将当日的一切情景忆个清楚明白,却偏因其迷蒙缥缈,而更让人念念不忘。

    那一次的宴会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会并不见得如何的奢华,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宴会都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并不见得如何的热闹,只是一殿君臣,可也并非冷清,玉座上的两王亲切随和,殿下的臣子谈笑对饮,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么便是——平静!

    皇家的宴会不是奢绮喧哗,也不是庄严沉穆,而是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起伏,一种恰到好处的平静。

    从宴会的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是平静而自然的度过,品御厨做出的珍肴,互敬百年的佳酿,听宫廷乐师的绝妙佳曲,赏如花宫女的曼妙舞姿……当子时临近之时,君臣前往东华楼,与百姓共度这一年的最后时刻,与百姓共迎新年。

    东华楼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几乎已全聚集于此,顶着刺骨的寒风翘首以待,只为着见一见青王、雍王,那仿如传说中的王者。

    终于,当百官拥簇的两王登上城楼,那一刻,广场上原本喧哗如沸的百姓全都安静下来,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贵的两王含笑向百姓挥手致意,霎时楼下万民跪拜,恭贺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爱与感恩。感谢青王、雍王将他们自北军手中解救出来,帮他们治疗伤痛,帮他们重建家园,帮他们寻找失散的亲人……他们感激、崇爱……他们以最朴实的动作表达。

    当两王温柔的抚慰、激励与祝福轻轻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时,那一刻,寒风忽化春风,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万民倾拜,那一刻“万岁”响彻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于那仁德兼备、品貌无双的王者脚下!

    当烟花升起之时,所有的人都抬首,看着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绽开,绚丽的点亮整个夜空,然后化为璀璨的星雨落下。

    霎时臣民皆欢,全城振奋,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抚额,为这乱世中难得的盛典。

    凤栖梧的目光从绚烂的烟花移向城楼最前的两王身上。

    城楼上,朝臣们都隔着一定的距离立于他们身后或者左右,然后还有内侍、宫女、侍卫,城下则有万千百姓,那么多的人拥簇着他们,但他们却似脱离了人群。

    他们并肩而立,仰首看着天幕上的花开花灭,脸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虽无数璀璨烟花,却无法遮掩那两人个的光芒,那种淡雅却高于一切的风华。

    朝臣、百姓、喧哗、笑语忽然全都消失,城楼之上只剩那两人,衬着身后那满天烟花,那两个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视,是如此超脱绝伦……他们是如此相配的人,可为什么他们却是如此的疏离?虽百官环绕、万民欢拥,可为何那两人流露出如此孤绝的气息?

    凤栖梧默默地注视着。

    在烟花似海,在欢声如沸中,那刻高高在上的丰兰息、风惜云,心头却同时涌上空寂孤绝之感。

    无论人如何多、周围的气氛多么热闹,他们却远远了在此之外。

    侧首,只是看到对方模糊的笑脸。

    他们并肩而立,他们只有一拳之距,他们靠得如此的近,他们又离得如此的远,仿佛隔着一面透明的镜墙,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人,触手却是无法逾越的冰凉!

    “今天其实也是主上的生辰呢,只是主上从来没有庆祝过。”

    身后忽然传来端木文声的喃喃轻叹,凤栖梧全身一震,心头涌起一片无法言喻的酸楚。

    子时,宫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欢庆已过,所有人都进入安眠。

    极天宫的寝殿里,钟离、钟园侍候着丰兰息洗沐后,悄步退下,合上门时,看见他们的主上正斜倚在窗边的长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里盛着流丹似的美酒,窗门微微开启一角,寒冷的夜风吹进,拂起墨色的发丝,飘飘扬扬,披泻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颜。

    唉!两人心头同时轻轻长叹,每年的今夜,主上都是通宵不眠,看来今年亦要相同。

    他们转身离去,却见一名内侍匆忙跑来。

    “什么事?”钟离出声问道,并示意放松脚步,不要惊扰了主上。

    那内侍赶忙停步,轻声答道:“凤姑娘求见。”

    “嗯?”钟离、钟园相视一眼,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困惑表情:她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然后由钟园回答:“主上已经歇下了,凤姑娘若有事,请她明日再来。”

    “奴婢也是如此答复,只是……只是凤姑娘她……”内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面孔,到现在他依然分不清这两个人,只知道这是雍王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凤姑娘……一定要见雍王,所以……”

    钟离、钟园闻言,彼此相视一眼,然后一齐走回门前,钟离轻轻敲门,“主上,凤姑娘求见。”

    寝殿里,丰兰息正凝视着杯中艳红的美酒出神,闻言一怔,沉吟片刻,淡淡扯起一抹笑,“请凤姑娘至暖兰阁稍候。”

    “是。”

    钟离前往转达,而钟园则推门入内,侍候丰兰息着衣,当要为他束起头发时,丰兰息却挥挥手,就这样披着发走出去。

    暖兰阁里,凤栖梧静静地看着璧上的一幅雪兰图,雪似的花瓣中,却有一点点嫣红,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鲜血。她知道,这是丰兰息今晨画就的。

    吱嘎轻响,阁门被推开,冷风贯进。

    凤栖梧回头,便见一道几乎要融入身后漆黑夜空的人影缓步走来,她起身,默然行礼。

    “凤姑娘这么晚找孤有何事?”丰兰息浅笑问道。

    钟离、钟园合上门退去。

    凤栖梧抬首,凝眸看着面前的人。

    依旧是往日熟悉的俊美优雅的仪容,只是今夜,再看那双与平常一样的黑眸,她却心头一痛。那双眼睛那样的黑,那样的深,如幽谧无底的旋涡,藏着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她移步走向房中的圆桌前,以平淡的语气道:“栖梧做了点东西,想请雍王尝尝。”

    “哦?”丰兰息眉头一挑,有些讶异地看着灯下艳光逼人的凤栖梧,深更半夜的,请他品尝一下她的厨艺?

    凤栖梧将桌上食盒外包得严严实实的棉布解开,然后打开盒盖,盒中露出一碗面。

    看到那碗面的瞬间,丰兰息脸上的雍容浅笑终于慢慢退去。

    “虽然晚了,但这是栖梧第一次做的,雍王能赏脸尝尝吗?”凤栖梧端出面条,轻轻放在桌上。

    丰兰息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面条。

    “还是热的。”凤栖梧将筷子搁在碗上,抬眸看着丰兰息。

    丰兰息怔立了片刻,然后缓缓移步,走近桌旁,看着那碗面。

    面实在很普通,而且只看便知,那味道决不可能是“美味”。面显然煮得太久了,都黏糊在一起,上面罩着一层青菜,但因闷得太久,菜叶已经发黄,青菜上搁着两个水煮的鸡蛋,但剥鸡蛋壳的人水平不佳,表面上坑洼一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真的是热的,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缕缕上腾的热气。

    见丰兰息审视着面条,凤栖梧顿时有些心虚,“那个……嗯,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看起来不甚好看,只是……”她吞吞吐吐地想要解释,却越说越没底,纤指紧紧绞着,目光看看丰兰息,又看看面条,雪白的容颜上涌起红云,垂下头,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应该……可以吃吧?”显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丰兰息呆呆看着那碗面,恍然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曾经对他说过:“息儿,你要记住,在每个人的生辰这天,我们大东的习俗是母亲与子女都会亲手煮一碗面给对方吃。息儿现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儿长大后,可要多煮几碗补偿母后哦。”说完,那柔软的手还会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带着他温暖安然的感觉。

    生辰……面条……

    母后死后,已再无人为自己煮过面条,便是生辰,自那一个血色的年夜开始,已再无人提起,也决不允许有人提起。

    遗忘每年的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记住每年的今天曾发生过什么,天长日久,一切温暖的都已远了,只有冰冷的疼痛沉入骨髓,可是……

    丰兰息移眸,目光落在凤栖梧身上。

    素日清冷孤傲的人,此时却为着一碗面而面红耳赤,忐忑不安。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所有人都带着盛宴的余欢沉入梦乡的年夜,她却独自做了一碗家常面,没有恭贺,没有祝愿,只说请他尝尝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面。

    一丝温暖就这样悄悄浮上心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暖,此刻再次感受到了,于是,丰兰息轻笑,笑容真实而清浅,温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他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这碗热热的面条。

    凤栖梧绞着的手终于松开,也在桌旁坐下,静静地看着丰兰息吃面,看着他吃完青菜,看着他吃完鸡蛋,再看着他喝完面汤……这刻,暖兰阁是如此的温暖馨香,这一刻是如此的静谧悠长,仿佛时光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这微微幸福、微微酸楚的时刻。

    叮!筷子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终于吃完了。

    凤栖梧伸手,默默收拾着。

    丰兰息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看着碗筷收进盒内,看着盒盖轻轻盖上,他微微闭目,微带叹息地道:“这些年,除了从钟离、钟园手中递过的东西,几乎未吃过别人的。”他唇际浮起一丝浅笑,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凄凉。

    凤栖梧闻言手一颤,抬眸看他,那一抹笑看入眼中,顿如银针刺心,微微地,却长长久久地痛着。

    “以前……很多试食的都死了,后来便只吃钟离、钟园做的,那样才没死人了。”平淡的近乎无温的语气,冷然得近乎无情的神色,丰兰息侧首,目光落向墙上的雪兰图,“母后死后,寝食无安呢。”

    凤栖梧只觉得眼前蓦然模糊,有什么从脸上流过,冰凉凉的,她赶紧低头,将棉布一层一层包回食盒,有什么滴落在布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举步维艰。”丰兰息以手支着脸颊,偏头看着雪兰中的点点殷红,墨黑的发丝泻下肩膀,遮住了容颜,看不清神情,模糊了声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着我,只是……这样的面却是第一次吃到。”他移眸,目光温柔地看着对面垂首的佳人,“栖梧,这是我在母后死后吃到的第一碗面。”

    凤栖梧抬头,容颜如雪,眸中却闪着温热的水光,唇际扯出一抹极浅绝艳的笑容,“栖梧很幸运。”

    “栖梧,”丰兰息长长叹息,伸手,轻触眼前的人儿,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寒夜中炙热如火,“栖梧……”他轻轻唤着她,无限感慨地唤着她。

    他自知她对他有情,却不知她用情至此。这个外表清冷,骨子里极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却愿意跟随着他。召唤时,为他弹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没有召唤,便静静地站在她的角落里,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怨悔……这一生啊,第一次有这样对他的人,便是……也不曾如此。

    这一刻,任是寡情如丰兰息也是深深感动,墨黑无底的眼眸中,此时真真切切的蕴着温柔,那样怜惜的柔光是从未见过的。

    凤栖梧看着那双墨黑瞳眸,一瞬间无限的满足。无须前因后果,无须前情后事,只是此刻,便足已!

    “栖梧……”丰兰息看着凤栖梧面容上显露的神情,心头顿时又柔又软,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从未曾有过的念头便这样轻声道出,“栖梧愿不愿意成为……”

    那一语即要脱口之时,一缕琴音隐隐传来,令阁中的两人一震,丰兰息霍地起身,疾步走至窗前,推开了窗,那琴音便清晰传入。

    当听清楚琴曲之时,丰兰息的双目猛然睁大,黑眸里霎时波起涛涌,目光灼灼地看着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头。

    “这是……清平调!”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似怕惊吓了琴音,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犹疑不敢置信。

    清平调?那是什么曲子?能让他有如此反应?

    凤栖梧看着窗边呆立的丰兰息,看着他脸上闪过的复杂得无以言喻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是谁在这深夜弹琴?是谁能如此撩动他的情绪?

    “清平调……原来……她没有忘啊!”丰兰息的叹息似从心底最深处吐出,那般的悠长绵远,余音缭绕,如丝如蔓,在暖阁中飘荡一圈,和着夜风溢出窗外,悠悠地飘向远方。

    那一刻,凤栖梧忽然明白了。这世间能让他如此的人,除了青王风惜云还能是谁?

    看着丰兰息脸上闪过各种情绪,迷茫、忧伤、欣喜、无奈……那样的复杂,可这样的他,何曾见过。这一刻,酸楚与快乐同结于心,半为自己半为他。

    她提起食盒,无声地离去。

    窗边的丰兰息转身,看着她,那双总是黑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是明澈如湖,可清晰地看到里面流动的光芒,“栖梧,这碗面,兰息终生不忘。”

    “嗯。”凤栖梧微笑点头,轻轻开门,没有任何犹疑地跨门而出,然后再轻轻合上。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里明亮,温暖如春;门外漆黑,天寒地冻。

    门里门外,两个人。

    门里的人激动、喜悦甚至幸福;门外的人酸楚、凄然却又欣慰。

    琴音还在继续,低回婉转,清和如风。

    门外的凤栖梧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着微光,她将还温热的食盒抱紧在胸前,绽开一抹浅笑,微涩却又释然,“愿苍天佑福。”

    门里的丰兰息抬手遮目,却是全身心的放松,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温暖而又伤感,“苍天未弃息吗?”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蛮好听的。”

    “清平调,以前母……母亲每年的今天都弹给我听。”

    “以前?她现在不弹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都会吹了嘛,要不这样啊,你把你的烤鸡给我吃,以后我弹给你听吧。”

    ……

    极天宫窗前伫立的人,凤影宫琴旁静坐的人,脑中忽然都响起了这样的对话,眼前都浮起记忆里最初的画面。

    那个年少初遇的岁末寒夜,老桃树下,篝火旁边,俊雅沉静的少年,清俊爱笑的少女,那一夜他们相依取暖,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

    那时候他们年少纯真,彼此是初遇投缘的陌生人,他博学温雅,真实无欺,她灵慧机敏,好吃贪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日后的分歧,没有今日的利害得失,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终,琴已止,幽幽深宫重归于寂,窗边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为什么会记得?为什么会在今夜弹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却不愿承认?

    颓然伏于琴上,埋首于臂弯,深深地藏起,却无法按住心底涌出的悲哀。

    昔日无论多么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后无论艰辛坦顺,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忆,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拥有,只能埋葬或……丢弃!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城池甲胄,砚城也有彻夜不寐的人。

    嗒!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手顺势落回铺着玉帛纸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修长洁净,散发着柔和温润的玉泽,完美却不真实。

    “终于完成了。”玉无缘长舒一口气。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拂来,侵入温暖的室内,但也注入清新的空气。

    闭目,深深吸一口沁凉清冽的空气,神思顿时清爽,抬首睁开眼睛,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映射着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绰绰。

    “星辰已近,命定的相会将要开始。”他语气轻忽悠长,眸子明澈如镜,“又或是一切的结束?”唇边浮一抹缥缈难逐的浅笑,负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静静伫立,淡看天上星辰变幻。

    “无缘。”低而沉稳的嗓音响起,转首,却看到皇朝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睡?”玉无缘问他。

    “睡下了,只是睡不着。”皇朝推门而入,他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长袍,显然是才从床上起来的。

    “伤又复发了?”玉无缘眉心一拢。那一次的箭伤伤及心肺,本应好好调养,但皇朝忙于征战,以致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没有。”皇朝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迹未干的墨卷吸引。

    “皇朝,江山之外偶尔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体。”玉无缘忧心地看着他。

    但显然,他的劝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墨卷之中。

    玉无缘无声地叹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无垠,世事变幻,尽在其中,天地万物万生,真的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而行?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人定胜天吗?

    帝星已应天而生,将星也应运而聚,那些星辰的升腾与陨落,都只为苍茫山顶的那局棋吗?他们号为天人的玉家,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罗?救生创世的仁者?这些都只是命定的吗?

    命定?

    想此这两字,玉无缘那张无波无绪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而略带苦涩的笑容。眼眸无力地闭上,任身心都沉入那无边无垠的虚无。所有的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吗?而玉家人既被称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运……却是他们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许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静寂的房中猛然响起皇朝沉稳有力的嗓音,那双明亮的金眸此时正灼灼地注视着窗前的人,“‘慧绝天下的玉家人’果然慧绝天下,若玉家的人要这个天下,便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玉无缘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是他刚刚写完的卷帛。

    “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日便可昭告天下。”他淡淡开口,转身走回桌前,取过卷帛仔细收好,“新的王朝建立时,你可照典而行……”他话音微顿,然后接着说道,“或许……你就作参考罢了。”

    “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所写更完美的,即便是青王、雍王也不可能。”皇朝接过玉无缘递与他的卷帛感慨道。

    玉无缘却恍如未闻,走回窗前,目光穿透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开始了,不知苍茫山顶上的雪何时会融化?”

    “登上苍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

    “苍茫山……苍茫棋局吗?”玉无缘的声音低低地洒入风中,“或许留为残局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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