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4:琅华原是瑶台品——琅华篇2
有什么从眼角溢出,顺着鬓角隐入发中,留下一道冰凉的微痕。
韩朴又灌一口酒,酒意冲上头脑,身体似乎都变轻了。
“既然他没变心,那你便无须伤心。
要知道……这世间虽有许多白头到老的夫妻,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比起他们,你可要幸福多了。”
“幸福……哈哈……”离华忽然大笑,指着韩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这傻小子年纪小小怎么能知道!哈哈……他没变心,那是因为……是因为他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脱口而出,霎时只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崩溃了,那些碎片四处散落,有些落在心头,划出道道深痕,血淋淋地疼痛非常,眼眶里阵阵热浪,怎么也止不住泪珠地倾泻。
韩朴半晌无语,呆呆地看着对面泪倾如雨的女子,那么陌生却异常的美丽,那么的悲痛愤怨,可是却不想去安慰劝解,只觉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借着她的泪倾泻而出。
“醉了吧?”他喃喃嘀咕,抱起酒坛灌酒。
“哈哈哈……呜呜呜……”离华又哭又笑,忽举起酒坛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湿了衣衫,“当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谁吗?哈哈……”这一刻应是毫无顾忌的,不管对面是谁,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明日,这酒冲开了往日的束缚,“我便是北州的公主白琅华,曾经的北州琅玕花!哈哈,知道吧?”“不知道。”
韩朴眯着眼,那树在移,那月在摇。
“哈……你这小子竟然不知道!”离华生气地敲敲酒坛,“我白琅华貌比琅玕花,那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纯然公主,什么惊才绝艳的惜云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吗?”“你在说……说大话……哈哈……”韩朴傻笑。
“那是真的!”离华瞪圆杏眼,只是再怎么瞪也没半点威严,红玉似的脸,酒意朦胧的眸,妩媚入骨,可惜面对的是不解风情的韩朴,否则哪个男人能不骨酥肉软。
“当年我是尊贵的公主,那么的好……那么的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不喜欢我?”“为什么?”韩朴乖乖地追问一句,一颗脑袋不住摇晃。
“为什么啊……哈哈……”离华笑得诡异又尖锐,靠近韩朴的耳朵轻轻地,凉凉地道,“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人!”“藏着谁啊?”韩朴继续问道。
“哈哈……藏着一个他永远都只能仰望着的人……哈哈……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不可笑!”韩朴却道,“你笑什么?”他迷惑地看着她,“笑你自己吗?”“笑我自己?”离华重复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哈哈……可不是么……小兄弟……还是你聪明……知道是笑自己……”“笑得真难看。”
韩朴皱皱鼻子。
“胡说!”离华一拍桌子,却整个身子都软了,伏在桌上嘟囔道,“我白琅华貌压华纯然,才逼风惜云,你怎么可以说我难看?!”“你说什么?”韩朴趴在桌上,努力抬头想要听清楚。
“我说……他为何不喜欢我?”离华抬头,抱着酒坛摇晃着,“我那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嗯,我也想问姐姐,她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见我。”
韩朴也抱起酒坛摇晃着,“五年早就过去了,我也艺成下山了,可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两人隔着酒坛相望,然后都傻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又大声哭起来,一时园中夜鸟惊飞,花木同悲,直哭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止了泪,哭了这么久,酒意似轻了几分。
“你说我姐姐会不会来见我?”韩朴用衣袖擦擦脸问道。
“你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岁?”离华睁着泪眼问道。
“哈哈……”两人又大笑起来。
“十七岁啊,多么好的年纪……那个时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时候。”
离华抬头看着夜空,泪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模糊的淡淡疏星,“正当韶华,天真烂漫,而不是如今,满身疮痍,心如老妪……”“嗯,”韩朴闻言直起身,隔着桌俯近她的脸,审视片刻后道,“还没老,论姿色,我看过的人中除了纯然公主和凤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
这么美的你当有那长着慧眼的人来喜欢你,那时你自会开怀。”
“哈哈……”离华轻笑,一推韩朴,“比你姐姐如何?”“我姐姐……”韩朴迷糊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染着酒意的眸子一亮,“你们岂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哈哈……你小子真没救了!”离华指着韩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谁呀?”“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你今晚都唱着她的曲怎么不知道她是谁呢。”
韩朴笑道。
忽然站起身来,手一挥,腰间长剑出鞘,这一刻,他身形稳如松柏。
“我也知道唱姐姐的诗歌。”
他轻声道。
身形一动,长剑划起,园中霎时剑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语狂,苦吟且称展愁殇。
鱼逢浅岸难知命,雁落他乡易断肠。
葛衣强作霓裳舞,枯树聊扬蕙芷香。
落魄北来归蓬径,凭轩南望月似霜。
轻而慢地吟唱着,挥剑却是急如风雨,偏又带着从容不迫的写意,身如苍竹临风,剑如银虹绕空,细小的桂花被剑气一带,飘飘洒洒若轻雨飞舞。
离华看着园中舞剑的白衣少年,恍惚间似回到那个十七岁,回到银甲如霜的风云骑营阵前,仿看到那个容易害羞的年青将军,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无奈地红着脸起身,拔剑起舞,剑光如匹,人矫如龙,剑气纵横中是一张俊秀得令人心痛的容颜……“久容……”剑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净,却不是那银甲英秀的将军。
“你在看谁呢?”韩朴回首问她。
那样悲切而带痛意的目光当不是看他。
宝剑寒光烁烁,离华酒忽然醒了,轻轻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胆,竟敢说青王是你的姐姐。”
“你都可以是北州的公主,我为何不能是青王的弟弟?”韩朴手按着胸口,那儿有半块翡翠珏。
当年年少无知,可这么多年,他已长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谜。
“哈哈……说得也对。”
离华起身,脚步有些晃,扶着桌,抬手指向天边月,“老天爷的眼睛看得清楚,我是北州琅华,青州风云骑大将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韩朴,青州青王风惜云的弟弟,哈哈……我们实在有缘……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哈哈……”韩朴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自语般轻吟着:“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
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
手一挽,长剑回鞘,“那时候姐姐说我不懂‘泥壶茶冷月无华’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却不在。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呢?”“不知道。”
离华答得干脆。
那两个人,无论是功业千古的青雍双王,还是武林传奇的白风黑息,无论在天下人心中他们何等崇高……她,却愿永远也想不起来,此生唯愿永不再见!“多谢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
韩朴转身离去,长剑在地上划下一个孤寂的影,“天涯海角总有尽头。”
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于夜空。
离华呆呆地目送他离去,那背影单薄却倔强。
一阵风吹过,她不禁瑟缩,紧紧抱住双臂,想求一点暖意。
他,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可他认定了要走到底。
而她……路已绝。
夜深了,回首,满桌狼藉,满园寂寥,唯有夜风不断,拂过酒坛发出空旷的轻响。
万籁俱寂,万物俱眠。
沉沉的夜色里,离华依旧独坐园中,灯早燃尽了,只余天边斜月,洒下淡辉,伴着园中孤影。
砰砰砰的拍门声猛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惊醒了沉浸于往事中的离华,她迷茫抬首,一时间分不清置身何处。
“开门!”这声音简洁有力,伴着的拍门声也是沉稳而有节奏。
“离华,快快开门。”
离大娘的声音却有些急。
神魂一点点回体,站起身,却差点摔倒,抬手扶住石桌,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
她蹒跚地走到门边,才一打开门,便涌入一群人,幽暗的园子中顿时灯火通明。
“什么事?”离华厌恶地皱了皱眉。
“搜!”为首的男子一挥手,数人已冲往屋内。
“干什么?”离华厉声喝道,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那些人直奔屋内。
“请姑娘见谅。”
为首的男子抱拳施礼,倒是大方得体,“因事情紧急,多有得罪。”
“深更半夜破门而入,姑娘我杀人越货了吗?”离华冷冷地看着他道。
“我的好姑娘,你小声点。”
离大娘赶忙一扯离华,小心翼翼地朝那男子笑笑,然后挨近离华轻声道,“你在这后园离得远没听到,今夜前面可是闹翻天了。
这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大人,他们在抓逃窜的重犯,这犯人不知怎的潜到我们阁里来了,可厉害呢,印大人他们早做好了布置,却还是给那人逃了,大人担心犯人还躲在阁里,所以各园都查看一番。
姑娘莫生气,这也是为着阁里头的安全嘛,否则你想想,有这么个重犯待在阁里,你叫我们怎么安心过日子,那往后可怎么……”“好了,大娘。”
离华不耐烦地打断离大娘的话,转头瞅着印捕头,“快点完事,别耽搁姑娘我休息。”
“那当然。”
这位捕快的总头儿对于离华的态度倒没生不满,依旧有礼地道,“印某还想请问姑娘,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响动或是见到什么异常?”离华打个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后碰上一位韩公子十分可心,于是便请韩公子来我这里喝酒,我们倒是相谈甚欢,可没听到什么,也没见到什么异常。”
说着斜眸瞟一眼印捕头,波光盈盈却隐带冷嘲,“韩公子走后我不胜酒力,坐在园子里歇息,吹吹这秋日凉风想醒醒酒,连房门还没进大人们便来了。”
“哦?”印捕头看看园中那些空酒坛,看看满桌残羹,又看看离华疲倦的神色,闻着满身的酒气,知其所言不假,又独自在园中四处走走,一双眼睛不放过一草一木。
“印捕头。”
园外传来一声呼唤,紧接着是轻而匀称的脚步声,然后从门口又走进两个人。
印捕头一听到呼唤便赶忙转身,一见那两人马上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问道。
“暂没有发现。”
印捕头恭谨答道。
萧雪空抬目细细扫视园子一眼。
一旁的离华见到那样的目光不禁心惊,似乎只这一眼,这园子里里外外便被那一双冰似的眸子看个清清楚楚,连房门墙壁都不能阻挡。
此刻近了,可清楚地看清两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华贵,一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这蓝衣人一头雪似的长发十分奇特,面容之美连她这华州花魁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感,心头一动,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调侃着说过“扫雪将军雪发雪容可谓男中纯然,无愧雪空之名”的话,再看一眼两人气度,再加那印捕头的态度,心里当下十分地肯定了两人的身份。
“味道好重。”
萧雪空皱皱眉头。
众人闻言嗅嗅,园中除桂花香外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是从那开启的房门中传出。
“是檀香。”
印捕头道,转头问向离华,“姑娘未曾入房,这檀香是何人所点?”离华满不在乎地掠掠夜风吹乱的发,淡然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着檀香,从未断过。”
“是呀,大人。”
离大娘赶忙上前,“离华一向睡眠不好,本来点着檀香是为安神的,但后来离华说喜欢这味儿,白天也点着,自她住这园子以来,这檀香便从没断过,都是从漱香斋特别制的,一枝可粗长着呢,早上点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这香都是离华自己点的,从不假手他人,这在我们离芳阁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来过白华园的也都知道呀。
我们离华有名的可人儿,这曲城谁人不爱呀,白华园的客人也像这檀香一样从没断过,而且来的可都是些贵客呀,像城西庞府的庞大爷,邱校尉家的大公子,刘家绸庄的刘大爷,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府尹家的二少爷,还有李参将呀,黄主簿呀……”“闭嘴!”冷不防萧雪空一声冷喝,顿时吓断离大娘滔滔不绝的说词,声音不大却震慑全场,离大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畏宿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这个美得不像话也冷得不像话的人。
园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还为这灯火下艳色逼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可此刻听着离大娘数举着这些白华园的入幕之宾,一时皆诸般不自在了,看着离华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有些甚至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本想一亲芳泽的美人此刻不知怎的肮脏丑陋了些,这檀香袅袅的白华园一下子臭气熏天了。
离华听到萧雪空这饱带怒意的喝声倒是有些讶异,不禁移眸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头一震,转头避开,却又隐隐不甘,又转回头,杏眸一眨,波光盈转,妩媚地挑逗,“这位公子以后多来白华园走走,便惯了这气味的。”
话一出,萧雪空顿时一呆,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旁的皇雨却是忍不住笑了。
正这时,入屋搜寻的诸人陆续回报,皆无所获。
印捕头闻言皱眉,然后转头看看皇雨,皇雨点点头。
“都回去。”
印捕头吩咐属下,又转身向离华抱拳,“打扰姑娘了。”
离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不看他人,只瞅着那株桂花。
众人一时退去,皇雨扯着萧雪空,“走吧。”
萧雪空跟随其后离去,走至门边忍不住回头,正碰上离华转来的目光,离华慌忙垂首再次避开,萧雪空轻轻一叹,离去。
“雪人,你不会动心了吧?”园外皇雨打趣着萧雪空。
萧雪空摇首,心情有些沉重,“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待在这里。”
这位离华姑娘,尽管满身风尘,却有些刻意,一个人的眼睛是她内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经意间流转的清华傲气足以昭示着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样灰暗绝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数年前的自己,只是……他忍不住轻轻叹息。
园内,离华听到那话,听到那一声长长叹息,心头一酸。
“姑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离大娘伸手想扶她进房。
“大娘回去休息吧。”
离华手一转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后引着离大娘出门。
离大娘离去后,离华关上园门,走入屋内,一闭房门,满室黑暗扑面而来,沉沉地压得她无力软倒在地,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偏又压抑着,细细的浅浅的,如受伤的孤雁,虽伤痛重重却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鸣,只怕一声啼鸣便引来危机,分外凄切悲凉,闻者伤心。
十七岁……十七岁……十七岁……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她是北州尊贵的琅华公主,她是美丽纯洁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宠爱,她……在火海剑光中遇到他!她与他,公主与将军,英雄与美人,青王亲自赐予的姻缘……那真是最最快乐,最最幸福的事!可是……眨眼间,国破家亡,父死郎亡!天上地下却是那样容易的一个转变!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亲人死散,无处可安。
想离了那个让她痛彻心扉、冷彻入骨的地方,想着摆脱一切的悲痛,天长海阔,重新再活,谁知……愚昧无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识过人间疾苦,何曾真正见过地狱……战场啊她见过可还算不得了,战场只有生与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狱!十七岁……她也度过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从地狱转过一圈,看过了恶鬼邪魔,无知幼稚终于离她而去,她终于成长,换得了满身疮痍。
尝尽人间苦痛,识尽了人间爱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为是的美好姻缘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爱恋的良人原来从不曾钟情于她身上,那双羞涩的眸子看她何曾有过波澜,何曾有过一丝柔情,青王赐下的手链,那段姻缘的信物……他最后不是要了回去么。
只可笑她不曾明白,还可悲地认为那是他要去作念想的……哈哈……那是念想,却不是为她,而是……为那个赐物的人!她……不过是他的主上赐给他的,他是永远也不会违背他的主上的命令的!罢了,罢了……他死了,琅华也死了,她只是离华。
活下来了便活着,她要好好看着,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她一生无恶,便要得如此结果?那么他们……凭什么那两个便是神仙眷侣?凭什么!拼尽一身糜烂,拼尽一身肮脏,她就是要活着,她就是要看着,要看她到底会有如何一个结果,她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果!可是刚才的那个人……那样干净的眼睛,那样怜悯的眼神……他凭什么怜悯她,凭什么同情她!她是公主!他不过是个将军!他凭什么那样看着她,他凭什么说那样的话……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凭什么要让那个人高高在上地可怜她!凭什么!双臂紧紧抱住,咬牙止住冲喉而来的悲泣。
哭有什么用,不哭!决不要哭!这世间,没人珍惜你的眼泪便决不要哭!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惊醒了沉入悲痛深渊的人。
响声过后却是一片寂静。
半晌后,离华起身,凭着记忆,摸索着点灯。
昏黄的灯下,可看到房中倒伏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虽身躯蜷缩着,但依旧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旧紧抓住一个画轴,背上一柄长剑。
离华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骂的人吗?近得身才发现那黑衣多处破烂,且湿湿地透着浓浓的血腥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布,抬头,果发现横梁的钉上挂着小块黑布,想来这人刚才是藏身于梁上,实支持不住了才摔下来,看来受伤颇重。
再想想刚才那些闯入园中的人,有些明了情况。
“皇朝的昀王与将军要抓的重犯便是你吗?”离华弯唇勾一抹淡笑,“看来我这房里的檀香倒是无意中帮你掩了这血气。”
眸子一扫那人浓黑的眉毛,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俳佪于生死之间的人,半晌后不无讽刺地道,“既然他们要抓你,我便救你吧。
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坏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了,哈哈……”黑夜过去,白日返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黄细小的花瓣儿顿时变得格外挺秀,袅袅淡香萦绕环室,清雅宜人。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绯红的罗帐。
“醒了?”很脆亮的声音。
他转头,逆光里一个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梦里仙女般缥缈。
“既然醒了,那看来便死不了了。”
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冷刺刺的嘲讽,很是耳熟。
他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却牵动伤口,一声闷哼,又倒回了床上。
“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叫他吃惊不小。
这不正是昨日那将珠宝当腌臜的女子吗?亏得她那一番作为反让他寻着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是我救了你,谁叫你摸进我房里了。”
离华在床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饭,“这粥给你喝,再饿也没有了,还是我省下来留给你的。”
将碗往床边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转至妆台前梳发理妆。
床上的人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华丽富贵,倒正衬了她离芳阁头牌姑娘的地位。
“我这房中虽没我的允许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还是小心些吧,不要让阁里的人发现了,免得连累了我。”
离华一边梳着发一边说道。
乌黑如绸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绺绺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须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唇如丹,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最后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似火,慑人眼目的鲜艳,绛红的罗裙着身,翠色的丝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在。
床上的人看得有些痴迷。
他出生于武将世家,从记事起便日日与军营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为伍,长大后也只知战场上敌人如虎,再而后便是沦落江湖,从不曾识得女子柔情,也不曾有半日闲情,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闺罗帐里看美人对镜理妆,如此的绮丽风情,一刹那令他产生身在幻境之感。
“你身上我给你擦洗过了,那伤口虽涂了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个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运气。
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烧了。”
离华转头瞟一眼床上的人,“哈,你也别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见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得是,姑娘我没占你什么便宜。”
转回头,将一个金圈串着的玉锁挂于颈上,对镜细看一番,满意地起身。
“多谢姑娘。”
床上的男子抱拳道谢,脸上坦荡,倒没有扭捏。
“姑娘我不稀罕你谢。”
离华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画轴,“这画轴似乎是我们阁里的,你拼了命的就为着偷它?”“那画……请姑娘给我。”
床上男子一见画轴,脸上顿时紧张。
离华展开画,看了两眼,画上一个舞着枪的银袍将军,那将军年纪甚轻,英姿焕发,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样,画旁题着四字“穿云银枪”,除此外并无甚奇特。
“名画佳作我也见过不少,这画在我看来最多算中上之品,你为何定要此画?”离华一扬画挑着眉头问道。
男子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这画是我的,岂能你要便给的。”
离华将画一卷。
男子闻言,忽地目射精光,紧紧盯住离华,“姑娘说……这画是你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此画的?”“这画……”离华微一思索,然后道,“似乎是一位从风州过来的客人送给我的。”
“风州?”男子目光一凝,锁起眉头,陷入沉思。
曾经的青州如今已分为风州、云州、月州。
离华又打开画看看,画上那银袍将军眉间英气勃发,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灭,倒似要衬她今日的颓靡,心头忽生恼恨,指下用力,画纸咝咝作响。
“姑娘!”男子低声喝道,目光炯炯地看着离华,“请姑娘莫要损画!”“哈,为何?”离华挑衅地勾唇,“我的东西我要怎么样你能奈何?”男子定定地看着离华,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若不顺心可将气发我身上,但求姑娘莫要损画,那画于我……于我来说比性命更重要。”
“比性命更重要?”离华重复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画,不解中更添怒意,“这画重在何处?这画上的人?墨羽骑的将军就这么了不起吗?”男子一听不禁惊奇,“姑娘识得这画中的人?”离华闭口,握画的手却抖起来。
“姑娘,你识得这人,可知他是谁?他现在何处?”男子不顾身上伤口猛然起身急切地问道。
离华听到他的提问倒是一怔,扬扬手中的画问道:“你不识得画上的人?”“我未曾见过画上的人。”
男子摇头。
“既然不认识,那干吗一定要得到此画?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画,不过是因画上之人曾经相识,可除此外,这画还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让你视之重过性命?”离华再仔细看一遍画,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到能重过性命的地方。
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实话。
离华凝眸看他片刻,最后自嘲地笑笑,道:“你无须烦恼,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
告诉你吧,这画大约是在两年前得到的,画上的人是昔日雍州墨羽骑四将之一的‘穿云将军’任穿云。”
男子闻言,抬目看向离华,目光清亮,神态坦诚,“多谢姑娘告之。
非我不愿与姑娘说实话,我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
“哦?”离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想冷言讽刺,可看着那样明亮诚恳的眼睛,心下一堵,咽了回去,“既然你想要,我便送与你吧,反正没要钱的。”
她将画递给他。
男子看着离华片刻,道:“多谢。”
简单却郑重。
伸出双手,垂首,额贴被面接过画轴,态度甚是恭敬。
离华看着心头一动,递画的手不禁一紧。
“姑娘?”男子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为何突然握得那么紧。
“哦……你休息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给你弄到衣裳和伤药。”
离华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男子的问话。
“姑娘是谁?”极轻的声音却似惊雷劈在离华的耳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闭目吸气,只当没听到,猛地拉开门,疾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如附骨之蛆般传来。
“姑娘不是这种地方的人。”
砰地合上门,秋阳灿目,刺得她眼眸生痛,痛出眼泪来。
房内的人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目光中有着疑惑与深思。
这画中之人既是墨羽骑的将军,她一个华州的青楼女子为何会识得?穿云将军他虽不识得,但其名却早有耳闻,不单是他,墨羽四将声名远播,可从未曾听说过谁有风流韵事,若她为雍州人,当年战乱,雍州一直安泰,她没必要从雍州千里跋涉来华州,而且……虽然她言语低俗,满身风尘,可总觉得有几分刻意,那双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艳帜高张的花魁所能拥有,那偶尔睥睨的一眼,是青楼女子再如何骄傲也不会拥有的,那是与生俱来、身居高处的人视众如下的眼神!等离华再回房时,便看到床上的人出神地看着画轴,指尖摩挲着画上的字,神情恭敬中犹存思念。
她将手中黑色的布衣往床上一抛,再从广袖中掏出几个馒头递过去。
“这都是偷的,你先将就着。”
床上的人回过神,平静接过,“辛苦姑娘了。”
离华瞟一眼被男子珍而重之地放于枕边的画轴,唇一动,却终是忍住了。
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园外忽传来砰砰敲门声,房中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离华摆摆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将锦被盖严实又放下罗帐,才启门走至园中问道:“谁?什么事?”“姑娘,奴婢是婵儿。
大娘着奴婢来问问姑娘,曾府寿宴,前些日早有派人来请过姑娘,但姑娘都回绝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请,大娘问姑娘要如何答复?”婵儿隔着门道。
离华开门,瞅着门边的小丫头,“曾府的寿宴是今日?那大总管可有说什么?”“回姑娘,那大总管带了许多的礼物,还备了四人抬的大轿,说他家二少爷就爱听姑娘唱的曲,今日寿宴也不做大了,只约了些亲友。
奴婢瞅他们态度倒是十二分的诚恳。”
“哦。”
离华略一沉吟,然后道,“你去回大娘,就说我应了,让曾府的人稍等会儿,我准备下就来。”
“是。”
婵儿赶忙回去复命。
离华转回房,勾起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