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复活的死者,死去的生者
玄奘在日落闭城时分回到王城,此时的王城陷入了狂欢的海洋。日间,张雄一举击溃了三国联军,虽说偶然的成分很大,但内中详情普通百姓并不知晓,他们所看到的,就是焉耆三国大军围城,张雄率领高昌健儿果断出击,获得前所未有的大捷。
麴文泰也刻意广为宣传这次大捷,几乎整座高昌王城都陷入了狂欢,张灯结彩,到处都燃烧着火盆,百姓身穿盛装,围绕火盆跳着西域盛行的歌舞。麴文泰更是全城赐酒,几乎将窖藏的葡萄酒搬运一空,在街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随取随饮。这下子更加热闹,连城内行商的焉耆人、龟兹人和疏勒人都按捺不住,偷偷摸摸舀了来喝。一时间满城都醉醺醺的。
玄奘牵着马,从酒气熏天的人群中挤过去,到了王宫。王宫的正门也在庆祝,热闹无比。玄奘只好从角门进了宫。
麴文泰和张雄正布下人手找寻他的下落,两人都忧心如焚,一听说他回来了,急忙到他的住处探望。
这几天玄奘真是累坏了,又在天山煤田滚爬了半天,浑身都是漆黑的煤烟,一回来先洗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与麴文泰和张雄一同用餐。
麴文泰虽然在陪玄奘用餐,但他整个人都躺在软榻上,脸上皱纹深重,白发丛生,当真是憔悴不堪,玄奘看着也难过不已。
席间,玄奘问起那场大战的善后事宜,麴文泰叹了口气:“法师,这次算是侥天之幸,我高昌躲过了灭顶之灾,大将军以寡敌众,击溃了龙突骑支的五千骑兵,斩首千余,俘虏数百,龙突骑支跑回焉耆时,身边的残兵败将只剩下两千人。最近一直得到法师的教诲,弟子不敢再造杀孽,正在组织百姓将那些尸体装车,送还给龙突骑支,好歹让他们魂归故里吧!另外,本王已命人将受伤的俘虏妥善治疗,等到伤势好转,就让龙突骑支接他们回去。”
“善哉!”玄奘合十感谢,“陛下能顾惜普通将士,足见仁德。”
“唉,一方面是这样,另一方面,弟子也不想和周边三国结下难以化解的死仇啊!”麴文泰凄然一笑,“我高昌虽然躲过了灭顶之灾,可德勇神志不清,智盛又是这般性子,将来我百年之后如何维持,也只好仰仗菩萨保佑了。”
“陛下不用忧心。”张雄劝,“您春秋正盛,身子一向康健,这些日子也是压力太大。这次咱们打了胜仗,心中放松下来,身子就会慢慢康复。”
“希望如此吧!”麴文泰感慨,“这些年我高昌与焉耆各国屡屡摩擦,这一仗他们实力大衰,想必会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大将军。”玄奘想了想,“虽然今日大获全胜,但仍然不可轻忽,能否让您的军队加强战备,日夜值守?”
“加强战备?”张雄和麴文泰都是一怔,麴文泰问,“提高到什么地步?”
“枕戈待旦,以备不测。”玄奘道。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对视了一眼。张雄忍不住问:“法师,您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风声,没有征兆,也没有蛛丝马迹……”玄奘满脸忧虑,“太平静了。平静得有如沙暴前的大漠,只看见脚下的沙粒在走,但抬起头来,阳光美得令人沉醉。正因为如此,贫僧才恐惧。”
两人面面相觑,虽然听不大懂,心里却也开始发沉。
“法师,”麴文泰惴惴不安,“您能否透露一二?”
“不是贫僧不愿意透露,”玄奘苦笑,“而是……而是这个人隐藏得太深,贫僧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动。他会怎么动?他目的何在?贫僧一概不知。而且,此人眼线遍布,人又深不可测,贫僧原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若是说了,您必定会露出破绽,这一来,贫僧就更拿他没办法了。”
“陛下!”张雄对玄奘甚是信赖,当即劝麴文泰,“法师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您也不用担心。我全城戒严,日夜守备王宫,誓死保护您的安危。”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阻止,“大将军,绝对不能露出丝毫风声。也无须大动干戈,您只要调集一支精锐,日夜听命,能随时支援就够了。至于王宫内部,一切如常。”
张雄不敢擅自答应,看着麴文泰。麴文泰点点头:“明白,法师,您随便安排。弟子的命,就交给您了。”
他这么一说,玄奘压力更大了,连吃饭都没了精神,随便喝了半壶葡萄汁,吃了两块馕饼,就不吃了。
“陛下,三王子回来了吗?”玄奘问。
“朱贵在新兴谷找到了他,将他带了回来。”麴文泰顿时苦笑,“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两个俘虏。弟子这会儿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还得请法师指点。”
“两个俘虏?”玄奘诧异,“谁?”
麴文泰唉声叹气:“当然是泥孰和龙霜月支了。”
玄奘顿时哑然。原来,那日泥孰、龙霜月支从悬崖下爬上来之后,便纵马离去。两人原本想回焉耆,不料刚出新兴谷,正好碰上朱贵率领骑兵来寻找麴智盛,二话不说,将二人给擒拿。正苦追不舍的麴智盛喜出望外,将龙霜月支和泥孰带回了王城。
这下子给麴文泰又出了大难题。
将二人杀了是万万不能的,泥孰是西突厥的设,地位与莫贺咄相当,比麴文泰的地位可高多了,他怎么敢得罪?便是囚禁也万万不敢,一旦被西突厥的十姓部落知道他囚禁了自家主人,还不率领数万大军来灭了高昌?
至于龙霜月支,麴文泰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他若是处置了龙霜月支,不但跟焉耆结下死仇,还彻底得罪了泥孰。况且,麴智盛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这会儿,麴智盛就在宫中陪伴着龙霜月支,寸步不离。
麴文泰对泥孰更是以礼相待,一再宴请赔礼之后,要礼送他出境,但泥孰坚决要带龙霜月支走,偏生这麴智盛又不肯放人。麴文泰无奈,专门腾出一间宫室让他居住,泥孰也拒绝了。他担心麴智盛对龙霜月支不利,一直守在她身边,把麴智盛气得怒火万丈,却毫无办法。
玄奘一听,苦笑不已:“陛下,此事贫僧当真是无能为力。三王子的性情您知道,让他放龙霜公主回国,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可是……法师,”麴文泰哀求道,“我高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龙霜月支留在王宫,终究是个祸患哪,还请法师想想法子才是!”
玄奘一想起麴智盛就头大,他倒也能体谅麴文泰的心境,事情就是龙霜月支留在高昌王宫引起的,好容易平息下去,麴文泰哪有胆子还让这位公主住在这儿?
“好吧,贫僧先去见见三王子他们。”玄奘点头答应。
“多谢法师。”麴文泰放下了心,“那就有劳法师了。弟子先去看看德勇,听朱贵说,这些天他一直昏迷着。”
“他还在王妃的寝宫吗?”玄奘问。
麴文泰露出羞怒的神色,无奈地点头:“是啊!那贱人一直不肯放德勇出来。弟子延请了十几位西域名医等着给德勇诊治,可她就是不肯放人。弟子……弟子真是放心不下呀!”
玄奘想了想:“陛下,您不如先回宫休息片刻,等贫僧从三王子那里回来,再陪您一起去看二王子。”
“这是为何?”麴文泰诧异。
玄奘脸上露出浓浓的忧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王妃的寝宫一片幽暗,只有墙壁上的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有如暗夜中的孤星。
王妃坐在冰冷的大殿里,怀里抱着麴德勇。她娇小的身体仿佛依偎在岩石上的一朵花。麴德勇此时正在昏迷中,有些躁动,脸上肌肉扭曲,时而狰狞,时而温柔,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煎熬。
王妃忧心忡忡,从旁边的地上摸过一只水罐,拿勺子喂他喝了一口,麴德勇慢慢沉静下来。王妃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轻拍打着。
“德勇,好些了吗?”王妃呢喃着,“你知道吗,德勇,此时此刻,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候。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还能在这里拥抱着你直到老死。德勇,你说,我这个受汉家庭训的公主,怎么会爱上了你呢?他们都说你粗鲁,残暴,好战,是个喜欢衣襟向左掩,头发梳辫子的蛮夷。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自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那还是大业八年,我刚刚随你父亲来到高昌。那一年,我这个远嫁的公主愁思满肠,每日里思念着故乡。然后就遇见了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把刀来问我,你便是我的新娘吗?我当时就笑了,然后你的刀落在了地上,一脸发窘地跑掉了。是啊,德勇,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仅仅两年后,我真的成了你的新娘。在冰天雪地的突厥,你受突厥少年的毒打,我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你,我受麴文泰的毒打,你拿着刀挡在我身前。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注定会死在一起。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无法分离。德勇,你相信吗?我们是一对被上苍残忍分开的恋人……”
王妃诉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了麴德勇的脸上。麴德勇的眼皮挣扎着,干裂的嘴唇颤动片刻,喃喃地道:“玉波……”
王妃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德勇,你……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麴德勇仍旧虚弱,“咱们……死了么?”
“没有!没有!”王妃喜极而泣,紧紧搂着他,泣不成声。
“没死,咱们怎么能在一起?”麴德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是上天垂怜,让咱们再相聚片刻。”王妃凄凉地笑了笑,“德勇,咱们自由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你看,这个大殿里只有咱们两个,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在这里私会,却谁也不敢进来。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再也不用担心啦!”
麴德勇艰难地抬起手臂,握着王妃的手:“玉波,对不起。我答应过,要收继你为王后,生儿育女。我努力了二十年,还是辜负了你。”
“德勇,你做得很好了。”王妃贴着他的脸,失声痛哭,“我不要做王后了,我只想做你的女人。那天,你告诉全天下我是你的女人,我已经很满足了。在你死后,我们还能有今夜的相聚,我已经很满足了。”
麴德勇失神地张开眼睛:“原来,我真的死了。”
“不要怕,我会和你死在一起。”王妃露出满足的神情,“等咱们死后,我会一把火烧掉这座宫殿,这样,咱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麴德勇没有听到,他的神情发生了一种诡异的变化,肌肉渐渐僵硬,瞳孔变得通红,他似乎有些迷茫:“原来,我真的死了……”
忽然间,他神色狰狞起来,一声怒吼,双臂一挣,王妃娇小的身子给抛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随即麴德勇站了起来,神情呆滞而狰狞,肌肉似乎不受控制,突突乱颤,仿佛一头惊醒的猛兽般低声嘶吼着,四处寻找宫殿的出口。
“德勇,你怎么啦?”王妃惊恐地从地上爬起,见麴德勇要闯出去,急忙飞身扑过来,双臂缠着他的胳膊,两条腿绊住他的左腿一拧,扑通一声,两人搂抱着摔倒在地。麴德勇怒吼着奋力挣扎,但王妃死不撒手,娇小的身子就像铁铸一般缠绕着他。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搏斗着,王妃满脸流泪,但神情坚决,丝毫不肯放松,也不知道这个娇小的女人到底有多大力量,麴德勇健壮的身子竟然无法挣脱。
挣扎了半晌,麴德勇的身子开始软下来,王妃怕他受伤,把胳膊和双腿略略一松,见他不再挣扎,这才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德勇,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麴德勇牙关紧咬,似乎又陷入了昏迷中。
王妃凄凉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这样也好,就算你好了,咱们也活不下去。德勇,不要着急,再陪我待一会儿,然后咱们就一起死,好不好?”说着说着,她失声痛哭,“再陪我一会儿吧,德勇,我怕……我怕到了地狱中,会找不到你。”
她就这么哭着,见麴德勇不再挣扎,又担心起来:“德勇,你休息一下,我给你喝点水。”
她四处看了看,见那水罐就在旁边不远处,便爬过去想取水,不料刚到水罐边,寝宫的几扇窗户突然轰然碎裂,随即一支利箭朝着她激射而来。
箭镞呼啸中,王妃身子一滚,利箭咄的一声斜插在地上。她刚刚起身,又是一支利箭迎面射来,王妃头一偏,箭镞射在了柱子上。此时窗户破碎了四五扇,殿外月光铺地,隐约可见几条黑色的人影手握长弓,利箭纷飞。
王妃虽惊不乱,柔韧的身子在箭雨中左摇右摆,每每于呼吸之间避开利箭的射杀。箭镞密集,她怕误伤了麴德勇,也不敢靠近,那刺客看来是有意要射杀她,并不朝麴德勇放箭。
王妃虽然避过利箭,但一直关切着麴德勇,忧心如焚。一名刺客似乎看了出来,长弓调转方向,一箭朝麴德勇射了过去。借着月光,箭镞宛如一道银色的电光呼啸而来。王妃骇然色变:“德勇——”
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堪堪在利箭射到之前扑在了麴德勇的身上。噗的一声,利箭射入王妃的后腰,王妃一声惨叫,随即又是一箭射进了她的后背。王妃挣了一挣,凄凉地笑了笑,伏在麴德勇的身上,不动了。
鲜血从王妃的口角溢出,流在了麴德勇的脸上。王妃努力伸出手,温柔地给他擦拭着脸上的鲜血:“德勇,咱们要死了!要干干净净的,别弄脏了脸,免得……免得我在地狱里找不到你……”
正擦着,王妃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见,麴德勇的眼又慢慢地睁开了。瞳孔一片血红。
庭院中月华如洗,充满西域风情的宫殿映照着月光,显得如梦似幻,玄奘走在月光中,有如行走在梦境。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有些恍惚。
宫墙的门早已被麴智盛拆了,一路上畅通无阻。宫室里灯火通明,门虚掩着,里面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龙霜月支的声音在说:“三王子,请你不要这般说话。我们如今是你的囚徒,若三王子生气,那便一刀将我们斩了。”
“霜月支……”麴智盛似乎在哭泣,“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咱们到底谁是谁的囚徒?很久以前,我就被你俘虏了,这辈子都已经是你的囚徒了!”
“别废话了!”泥孰大声叫嚷,“她已经说了不想看见你,你还赖在这里做甚?”
麴智盛不理他,继续哀求着:“霜月支,你好歹吃一口呀!这都一天一夜了,你不吃不喝,我……我真的很难受啊!我知道,今日是我让你生气了,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惩罚。你说吧,若是我的眼睛得罪了你,我就把它挖出来;我的手脚得罪了你,我就斩掉它;若是你讨厌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舌头割掉。霜月支,一切我都愿意为你做,只要你高兴。”
“你这人……”泥孰也有些无奈了,“真他妈无赖!”
“三王子,”龙霜月支有气无力地道,“你不用这般作践自己。我说过,我焉耆和你高昌,是世世代代的仇敌,我说我爱你,那是在骗你,是为了灭亡高昌。如今,梦醒了,局散了,谎言也破了。你又何必如此?”
“你骗就骗了,高昌灭就灭了,我统统不在乎!”麴智盛失声痛哭,“霜月支,我只求你安好。”
玄奘走到庭院中,便看见宫室里,龙霜月支躺在胡床上,麴智盛跪在床前呜呜地哭着。泥孰咬牙握拳,在一旁踱来踱去,偏生没有一点办法。玄奘叹了口气,没有进去,凝望着西域的夜空默默地长叹。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龙霜月支声音凄凉,“往事真如一场梦幻。佛家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曾经不信,到如今却不得不信了。我自负谋略,掌控西域风云,没想到最终却给焉耆酿成如此大祸。有多少勇士因为我的愚蠢战死沙场,有多少孤儿寡妇泣血垂泪。三王子,等我死后,麻烦你割下我的头颅让泥孰带走,交给我的父王,请他替我向焉耆子民谢罪吧。”
“不不不……”麴智盛慌了,“霜月支,你别吓我……我放你走好不好?”他忍痛说出了这句话,随即哭了起来,“霜月支,你好好活着,我放你走。我再也不纠缠你啦!你不要死,你要是爱泥孰,就嫁给他吧!”
泥孰有些惊讶,对麴智盛的观感倒有些改变了。
龙霜月支却闭上了眼睛:“三王子,你放我走,我又能去哪里?回到焉耆接受子民的唾骂么?罢了,咱们之间,原本就是一场战争,我若死在你宫中,或许算是战死沙场吧!”
“这……这这……”麴智盛彻底慌了。
玄奘叹了口气:“公主,您既然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为何看不穿这荣耀与耻辱?”
“法师来了?”麴智盛回过头,一看见玄奘,顿时如寻着了救命稻草,跌爬着过来,“法师,法师,霜月支要绝食,您救救她吧!”
泥孰向玄奘躬身施礼,玄奘合十还礼,然后走到床榻前。一日前英姿飒爽,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龙霜月支,此时面色苍白,嘴唇开裂,整个人已经憔悴得不成模样。
“公主,”玄奘道,“贫僧刚从高昌王那里过来,焉耆三国的伤者,他已经命人好生诊治,待到伤势好转,便会送回焉耆。另外,战死者也妥善安置,陛下承诺,会将他们的遗体送归故里。”
龙霜月支闭着眼睛,半晌才幽幽一叹:“如今想想当初在交河城外对法师的那种狂妄,真是可笑无比。”
“公主,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为何菩萨畏因?因为菩萨成就了大智慧,他知道什么样的因会种下什么样的果。而众生呢,虽然自负智慧,但并不足以看透大千世界,直至品尝到恶果,才会知道当日种下了什么因。”玄奘道,“公主,您犯下的错,是自己种下的因,结成的果。”
“法师说得不错。”龙霜月支眼角淌出了泪水,仿佛一朵柔弱的花,飘零在夜风中。
“公主,为什么而苦?”玄奘忽然问。
“为焉耆而苦。”龙霜月支道。
“那便舍却焉耆。”
“为我自己所苦。”
“那便舍却自己。”
“如何舍?”
“不思得。”
“如何不思?”
“寻你自己。”
“我在哪里?”
“孩提梦中。”
“梦中有何物?”
“公主,贫僧给您讲一个故事吧!从前,贫僧与友人行于道上,路边有一个幼儿在玩耍,自娱自乐,自由自在。友人问他:你与我一样是人,为何你这般快乐,而我如此劳苦?幼儿答道:你懂得和泥巴么?”玄奘问,“公主,您懂得和泥巴么?”
龙霜月支慢慢睁开了眼睛:“那是幼儿玩的东西,我如何会?而且我一国公主,岂能去碰那等东西?”
玄奘笑了:“那么,当年您年幼之时,见有同龄玩伴在和泥巴,不曾羡慕么?”
龙霜月支似有所悟。
玄奘叹道:“公主,成年人为何不能如幼儿般快乐?因为他年岁渐长,从这世上拿走了一些东西,从自己身上又丢掉了一些东西!正如您堂堂公主不能碰泥巴一样,您为自己套上了焉耆国运的枷锁,自然便丢掉了普通人的欢乐。”
龙霜月支默然良久,才慢慢道:“法师,我懂了。也许,我该去寻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麴智盛急忙举起了手:“霜月支,我陪你去。”
“多谢三王子,”龙霜月支摇摇头,“如果你允许,我希望能一个人离开这里。离开高昌,也离开焉耆,在大漠与雪山中,寻找我丢失的东西。”
麴智盛傻了,半晌才喃喃道:“霜月支,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陪伴你,哪怕做你的奴隶,哪怕你不看我一眼,不跟我说一句话,只要能让我默默地跟着你,为你牵马坠镫,那也是好的。”
龙霜月支不说话,眼角淌着泪,默默地摇头。
泥孰也急了:“霜月支,你和法师说的我听不大懂,可是……可是你不用去别的地方呀!你不想回焉耆,可以去我的部落呀!在那里,整个大漠雪山都会属于你的。”
龙霜月支沉默着摇头。
“可……可咱们有婚约!”泥孰急红了脸。
“泥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龙霜月支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凝视着他。
“嗯嗯,你问吧,霜月支。”泥孰急忙点头。
“我早年丧母,父王虽然宠爱我,但他性子粗疏,从我幼年起便请了无数人教我宫廷礼仪,看到我懂事的样子,他便觉得满足。长大后,我殚精竭虑为父王谋划国策,镇压异己,在各国间纵横捭阖,诸王都称我作西域的凤凰。父王很开心,他希望我能嫁给你,为焉耆换一个辉煌的国运。”龙霜月支凝视着他,“我的问题就是,我算什么?父王养育我,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焉耆?我努力让自己成为最优秀的公主,便是为了嫁给一个男人,成为他无数妻子中的某一个,等他死后再嫁给他的儿子或者兄弟?泥孰,请你告诉我!”
泥孰张口结舌:“可……可每个人的婚姻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同。”龙霜月支骄傲地扬起了下巴,“因为,我是焉耆的凤凰。所以,我要有自己的人生。”
说着,她慢慢朝宫殿外走去,两个男人凄凉地望着他。麴智盛忽然跪倒在地,嘶声大叫:“霜月支,我就这样失去你了吗?”
龙霜月支不答,一步步地走出大殿,走到月光下。明月照耀着洁白的衣衫和曼妙的身姿,她似乎要融化在月光中。
“霜月支,”麴智盛放声大哭,“我这一生都是为了等待你,既然今生等不来,那我就来生再求!霜月支,你不要改变了模样!”
说着,他从旁边抽出一把弯刀,直插小腹。玄奘大骇,但已经阻止不及,泥孰手疾眼快,一脚将他的弯刀踢飞,喝道:“麴智盛,就你这副孬样,值得霜月支爱你吗?”
麴智盛愣住了,他就这么跪着,痴痴地凝视着龙霜月支的背影,再也没有说话。
玄奘摇头不已,却没说什么,这种痴恋哪怕是最高深的佛法,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就在龙霜月支走出院子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间或还有铁甲和兵刃的碰撞声。泥孰大吃一惊,生怕龙霜月支有事,急忙提着弯刀跑了出去,护在她面前。
这时一队宿卫飞奔进来,也不理会泥孰,大声喊:“法师,法师在吗?”
玄奘急忙出来:“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
“法师,出大事了!”为首一人施礼道,“有人想袭击二王子,王妃寝宫正在血战,陛下请您赶紧过去。”
寝宫院内,尸体枕藉。
玄奘抵达的时候,一场搏杀刚刚结束。院子里躺着十几具尸体,其中五名身穿黑衣,身上还背着箭筒,瞧来便是刺客了。剩下则是宫中的宿卫,足有七八具之多,大部分是被利箭所射杀。
麴文泰一脸铁青,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站在院子里,周围簇拥着大批宿卫,灯笼火把将整个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昼。
玄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麴智盛、龙霜月支、泥孰也跟了过来。麴文泰见玄奘到了,蹒跚着走过来施礼:“法师来了。”
“陛下,”玄奘急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唉!”麴文泰先是瞧了一眼麴智盛和龙霜月支,将玄奘拉过一边,低声道,“法师,您真是神算。弟子原本听您的话,没有擅自来看望德勇,就在寝宫等您。可随后就听朱贵来报,说有黑衣人潜入王妃所在的寝宫。弟子急匆匆地带着人赶来,遭遇到刺客的阻击,好容易才将这些人斩杀。这会儿朱贵已经带人冲进了寝宫。”
“陛下莫要惊慌。”玄奘点点头,“所有的事情都会在今夜结束,贫僧已经安排好了,必定能保护陛下。”
“有劳法师了。”麴文泰信赖地点头,“张雄的骑兵已经调动,随时听候法师的命令。”
“请大将军暗中控制王宫的出口,还有各处的井渠密道,不使一人漏网即可。”玄奘感慨,“贫僧之所以忧心,是因为不知道他的计划,但如今动用的是刺客而不是军队,说明规模不会很大。”
“明白。”麴文泰急忙叫过心腹太监,叮嘱了一番,那太监领命而去。
这时,朱贵率领宿卫从寝宫里跑了出来,众人抬着两扇门板,都是一脸惊慌。朱贵更是整张脸都皱到了一块,瞧来又惊又怕。麴文泰顿时慌了,挣脱搀扶的小太监,疾步走上去:“如何?如何?德勇有没有事?”
“陛下,刺客已经肃清。”朱贵声音颤抖,“二王子没事,可……可王妃已经被射杀了……”
“哦。”麴文泰松了口气,“那贱人,死了就死了吧!”
宿卫们把两扇门板并排放在了地上,一边是麴德勇,一边是王妃。麴德勇牙关紧咬,额头青筋绽出,气息粗重,但人还在昏迷中;王妃侧卧在门板上,浑身都是鲜血,背上还插着两支利箭。
麴文泰看也不看王妃一眼,立即蹲在麴德勇面前,伸手抚摸着他,低声呼唤:“德勇……德勇……对了,”他急忙回头叮嘱,“快去把本王延请的那些名医找来!快快快!”
当即有小太监撒腿就跑。
麴德勇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努力挣扎,但手脚似乎被无形的东西束缚着,一动不动。麴文泰看得忧心忡忡,扭头问玄奘:“法师,德勇这是怎么了?”
玄奘正蹲在王妃身边检查,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低声道:“陛下,王妃还活着。”
麴文泰哑然,看了王妃一眼,果然发现她的睫毛还在颤动,手指也轻轻地动着。麴文泰的怒火顿时勃然而起,但玄奘就在旁边,他只好按捺情绪,道:“法师,这个女人害我如此之深,弟子实在是……”
“贫僧知道。”玄奘劝解,“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此事陛下也未尝没有错处,事已至此,还是先把人救过来再说。”
玄奘这话说得甚重,麴文泰是佛家居士,自然懂得。这两句是《华严经》里的句子,就是说,你与她以前所造的诸般恶业,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源于自己的贪嗔痴念。后面还有两句,玄奘没有说出来: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如今你该后悔那些罪孽,真心实意去忏悔。
麴文泰知道玄奘给他留着面子,只好闷闷地点头答应:“弟子晓得了。”
这时,王妃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玄奘俯下耳朵,王妃的眼睛慢慢睁开,凄凉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麴德勇,喃喃道:“小心……”
“什么?公主,您说什么?”玄奘没有听清。
“小心……德勇……”王妃挣扎着道。
玄奘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朱贵一声惊呼:“陛下,小心!”
麴文泰愕然回头,只见门板上的麴德勇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眸子里一片血红。他嘶吼一声,有如僵尸仰面坐起,双手咔地扣住了麴文泰的脖子!
“德勇——”麴文泰惊骇起来,双手推着他,朝四周喊,“快救本王!”
宿卫们呼啦啦地围过去要将二人扯开,但这时麴德勇有如一只野兽一般,张开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了下去。麴文泰伸出胳膊抵挡,麴德勇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顿时鲜血喷涌,麴文泰一声惨叫,麴德勇趁机将头拱进他脖颈,寻机要咬断他的脖子。麴文泰一把搂住他的头,狠狠地将他的嘴巴按在了自己脖子旁边,两人就这么搂抱着,翻来滚去。
麴智盛、龙霜月支、泥孰等人早已经看呆了。
玄奘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急忙喊着:“快!快!分开他们!”
但这时两人搂抱得太紧,根本分不开。麴文泰被麴德勇压在下面,他最近一直生病,身体虚弱,根本抵挡不住麴德勇狂猛的力量,很快那牙齿就要咬着脖子。麴文泰面孔涨得通红,却没有丝毫办法。
这时朱贵从一名宿卫手里夺过弯刀,倒转过来,把刀柄塞向麴文泰的手:“陛下,拿刀!”
玄奘一怔,顿时脸色大变,叫道:“不可——”
朱贵朝他瞥了一眼,还是将刀递了过去。
麴文泰这时被掐得几乎窒息,本能般地拿过弯刀,随手刺了出去。噗的一声,那刀刺进了麴德勇的胸口。此时麴德勇正要一口咬断麴文泰的颈部动脉,刀锋刺入前胸,他浑身一颤,顿时没了力气。麴文泰使劲推开他,惊魂甫定地滚爬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自己手中的弯刀和鲜血,又看看浑身鲜血的麴德勇,一时竟吓得呆住了。
玄奘也惊呆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
“德勇……”门板上,王妃流着泪亲眼见证了这一幕,喃喃地呼唤着。
也许是因为王妃的呼唤,也许是因为这一刀刺入体内的剧痛,麴德勇似乎清醒了,他艰难地撑起胳膊,摸了摸胸前的伤口,望着麴文泰,露出苦涩的笑容:“父王……咱们的仇怨……了了吧?”
“德勇——”麴文泰嘴唇哆嗦着,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麴德勇随后凝视着王妃,眼神里透出无限的温柔,艰难地朝她爬了过去,身下拖出长长的血痕。王妃也翻身滚下门板,挣扎着朝他爬了过来。谁都没有动,这对曾经大逆不道的乱伦恋人,这时似乎给了人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地上的两条血痕慢慢地会合,麴德勇攥住了王妃的手,一寸寸地挨到她身边,王妃将他抱在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德勇,咱们到底还是死在一起了。”
“玉波,”麴德勇躺在她怀里,大口喘着气,嘴里咕嘟嘟地冒着血沫,“是谁……是谁伤了你?我……我要杀了他……”
“不要问了!”王妃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归根到底,咱们都做了别人的棋子。这会儿要死了,就不用计较了!德勇,我真的很幸福。”
麴德勇的目光渐渐涣散,声息低了下去:“我也是……”
王妃怜惜地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净净,嘴里慢慢地吟唱着:“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歌声凄凉,月光澄澈,那歌声仿佛揉碎在月光里,一片片沁入众人的心坎。
“德勇,陪我回家吧!”王妃的头慢慢靠在麴德勇的肩上,一动不动了,脸上仍旧带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