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来于黑暗,归于火焰
从碎叶城往南,穿越一些低矮的山谷和隘口,就到了千泉。这里便是统叶护夏天的王廷所在地。千泉比碎叶城要大得多,修筑成军事堡垒的样子,里面有可汗居住的大皇宫,各种宗教的庙宇,数不清的民宅店铺和作坊。
玄奘走在千泉的街头,心中感慨,仅仅几日之间,城池如旧,统叶护却已经归于尘土。
千泉在锡尔河东岸,顺着锡尔河向南,就是怛罗斯城。怛罗斯是个小城,只有八九里长,就是在这个小城,一百二十年后,爆发了一场东西两个最强大帝国的决战。大唐对决新崛起的阿拔斯王朝,最终高仙芝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只带着两三千人逃回安西。从此大唐退出了西域。
玄奘在怛罗斯住了一夜,第二日,他和麴智盛到城内打听大卫王瓶的消息。询问到的人纷纷躲避,有些人更是露出诡异的神情,令二人诧异无比。
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南行,便进入大沙碛。当地人称为饥饿的旷野。这是一片红沙荒地,黄沙茫茫,不见水草,更有毒虫出没,伤害骆驼和马匹。在大沙碛里,玄奘遇见了一群粟特商贾。这群商贾见他有突厥骑兵保护,羡慕不已,恳求同行。玄奘欣然答应。
没想到当晚住宿时,这群商贾突然抽出刀剑,对玄奘的队伍发动突袭。所幸达摩支沙场出身,临危不乱,指挥骑兵将这群商贾歼灭。玄奘被簇拥着保护在一边,等他跑回来阻止时,商贾已经被杀大半,他找到一个老者,追问:“贫僧与你们无怨无仇,为何要谋害我?”
那老者被捆得牢牢的,但望着他的脸上仍露出贪婪的神色:“法师还不知道吗?丝绸之路上已经传遍了,说一个大唐来的和尚,乃是佛子转世,吃了他的肉,可以长生不死。”
“荒唐!”麴智盛哭笑不得,“哪有吃人肉可以长生的?”
“如何荒唐?”那老者不服,“我在怛罗斯亲眼见到神魔现身,告诉我们这个秘密。听到的人不下千人!如今丝绸路上,人人都要吃了你的肉!”
玄奘目瞪口呆,他知道,是阿术出手了。他要阻止自己前往吐火罗。
玄奘没有再说什么,让达摩支将这些人都放了,怀着满腹的悲伤,继续前行。那日黎明,玄奘眺望着南方的山脉与草原,喃喃地问:“阿术,你我亲如兄弟父子,你抛弃了世上亲情,便是获得了自由,又能走在波斯的阳光下么?”
麴智盛也知道了阿术的事,叹息着:“师父,这便是执念。正如我为了霜月支不顾高昌的生死存亡一样,阿术为了自由,也不会在乎您的性命。这一路,咱们要加倍小心了。”
出了大沙碛,再往西就是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是丝路重镇,方圆一千六七百里,都城方圆二十多里,地势险要,人口众多。同时,撒马尔罕实力强大,兵强马壮,国王骁勇善战,邻国慑服,他们的军队盛行雇佣制,雇佣来的精锐战士名叫“赭羯”,性情勇烈,视死如归,战场上所向无敌。
玄奘原本对撒马尔罕充满了兴趣,不料到达的时候才知道,这里是拜火教国家,佛教在这里无法生存,僧人来到这里,拜火教徒就会放火驱赶。
这让玄奘很是头痛,好不容易才在城里找了一座荒废无人的寺庙住下。没想到,到了夜间,突然有上千人手持火把围困了寺庙,呐喊着要烧死玄奘。
达摩支勃然大怒,率领骑兵要冲杀,但这些人誓死不退,达摩支也怕了,只好紧闭寺庙大门。玄奘有些疑惑,让他找来一架梯子搭在墙上,他爬上高墙望着寺外疯狂的人群,高声问道:“各位施主,贫僧只是路经撒马尔罕,并不曾触犯刑律,你们为何要烧死贫僧?”
有人高声喊叫:“你这个唐朝和尚,神早就降下预言,说你佛子转世,生来便是要与我拜火教作对。吃了你的肉,就能得到神的祝福,获得永生。”
玄奘张口结舌,不用想,又是阿术在幕后操纵。
“烧死他!烧死他!吃了他的肉!”
人群疯狂地呐喊着,开始一拥而上,将火把投入寺庙,砰砰砰地撞着大门。轰然一声巨响,大门被人群撞破,人群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麴智盛和达摩支急忙扶着玄奘从梯子上下来,退入大殿,命令骑兵们手持弓箭长矛,誓死保护。
寺庙开始燃烧,人群望着弯弓搭箭的突厥骑兵,不敢随便靠近,只是把他们死死地困在大殿内,等待着大殿烧毁,将他们烧死。
双方就这样开始对峙,院子里的拜火教徒开始点燃篝火,围绕篝火唱歌跳舞,玄奘等人却在燃烧的大殿内焦灼不堪,眼看着大殿就要坍塌下来,烟火弥漫,熏得他们连连咳嗽,却没有丝毫办法。
正这时,只听远处的地面传来擂鼓般的震颤,不下千名骑兵疾驰而来,当先是一位头戴王冠的魁梧男子。那些拜火教徒一见,纷纷拜倒:“参见国王陛下!”
原来撒马尔罕的国王也听到消息,率领赭羯骑兵赶过来。国王一打听情况才知道,里面不但有大唐来的僧人,还有西突厥的达官,不禁大吃一惊,急忙驱散徒众,带人冲进寺院,将玄奘解救了出来。
达摩支怒不可遏,指着他道:“这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无论统叶护可汗,还是泥孰设、莫贺咄设,都把他当作最尊敬的客人。可到了你的国家,你竟敢纵容百姓,如此无礼!”
国王连连赔罪:“达官,法师,本王实在是不知道您来到敝邦。倘若知道,本王必定以礼相待,断不敢让百姓无礼啊!”
“那你现在怎么又出现在这里?”达摩支愤愤地道。
国王苦笑:“这几日,本王供奉了一只神异的王瓶,那王瓶中有神魔。今夜,本王正在对王瓶祈祷,那瓶中神魔现身,告诉我说法师有难。我这才知道。”
玄奘顿时愣了:“是大卫王瓶让你来救我?”
“是啊!”国王纳闷地道,“法师,您知道那王瓶的名字?”
“贫僧不但知道它的名字,”玄奘苦笑不已,“还知道,今晚便是它鼓动教众来烧死我。”
便在这时,城内最高的一座塔楼上,忽然传来一个宏大的声响,声音震动全城,有如雷鸣一般:“师父,这只是给您小小的告诫。千万莫要再阻挡我的道路,否则,你我的缘分,自今夜而止!”
“阿术!”玄奘眺望着圆月下那座塔楼,激动不已,“快,陛下,快带贫僧到那楼上去!”
国王不明所以,却依言率领赭羯骑兵驱散人群,当先开路。玄奘跳上马背,朝着塔楼疾驰而去。那塔楼高有十丈,乃是城内的瞭望塔。等玄奘气喘吁吁地上了塔顶,大卫王瓶却是踪迹全无。只有寂寞的圆月笼罩着塔楼,洒下一片月光。
“阿术——”玄奘失声痛哭。
玄奘知道大卫王瓶距离自己并不是很远,于是急忙离开撒马尔罕,追踪着大卫王瓶的脚步南行。往南再经过七八个国家,便是铁门关。
铁门关是西域最著名的关隘,是西突厥本土和吐火罗的分界线。这是一座天然的关隘,峰壁峭拔,山色如铁,最狭窄处,一人张开双臂便能摸到两侧的山崖。关口上有城门,城门包铁,门上又挂着不少铁铃铛,因此被称为铁门。
进入铁门关,便是吐火罗。
历史上的吐火罗国地域广阔,北至铁门关,南至兴都库什山,阿姆河贯穿其中。吐火罗人曾在此建立了强大的贵霜王朝,鼎盛时期控弦二十万。其后萨珊波斯、印度笈多王朝相继兴起,贵霜王朝衰弱,随后嚈哒人南下灭掉贵霜王朝,并在此地建国。
三十年前,西突厥和萨珊波斯联手灭了嚈哒,从此吐火罗分裂为几十个小国,被西突厥控制,统叶护可汗派了自己的长子呾度设担任吐火罗国王,居住在阿缓城,统治着这片广大的区域。
过了铁门关,再走几百里,渡过阿姆河,便到了吐火罗的都城阿缓城。距离阿缓城还有十几里,达摩支就派人前去告知呾度设。但直到城门口,呾度设并没有亲来,只派了自己的长子特勤来迎接。
一问,才知道呾度设病重。玄奘忧心不已,生怕阿术抢先一步加害呾度设,急忙随着特勤到了王宫。呾度设坐在肩舆上,让人抬着到了王宫门口,来迎接玄奘和麴智盛。
呾度设年有四旬,长相与普通的突厥人并不相似,身材颀长,面色白净,颇为文雅,是个颇有魅力的人。麴智盛是他的妻弟,两人早年间见过面,呾度设看见麴智盛,还不敢相认,一介绍,顿时喜悦无比:“智盛、法师,我终于把你们盼来啦!”
玄奘一愣:“陛下,您知道贫僧要来?”
“两个月前,我和可贺敦收到了高昌王派人捎来的口信,说智盛拜了法师为师,陪同您西游天竺,将要路过敝国,让我夫妻好生接待。”呾度设有些伤感,“从那时起,可贺敦就日日夜夜盼望着你们来,她嫁给我十多年了,远离故土,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家乡,能见到智盛,带给她极大的喜悦。”
玄奘知道,他口中的可贺敦便是麴文泰的长女。
麴智盛也好多年没见长姊了,急忙问:“姐夫,我姐姐呢?”
“智盛,她终究没能盼到你来,”呾度设大哭,“一个月前,就病逝了。”
麴智盛呆若木鸡,忍不住放声大哭。呾度设挣扎着下了肩舆,抱着他一起哭泣。
玄奘深深地自责。因为雪山封路,他在龟兹停了两个月,又在碎叶城待了大半个月,竟然没能让可贺敦亲眼看到麴文泰的书信,带着遗憾去世。
呾度设又询问麴文泰的情况,玄奘和麴智盛面面相觑,好半晌,麴智盛才硬着头皮把高昌发生的惨事说了一番。呾度设当场就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宦官策划的内乱,竟然让两位王子毙命,连麴文泰也双腿瘫痪。
麴仁恕和麴德勇是可贺敦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是突厥王妃所生,呾度设哀叹不已,但对他们的到来还是很高兴,当晚在王宫中宴请二人,还让可贺敦的两个孩子来参见舅父。两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才七八岁,都文雅懂礼,眉目间竟然跟麴智盛颇有些相像。麴智盛忍不住又抱着孩子哭了起来。
席间,呾度设告诉玄奘:“法师,您远道而来,不如在阿缓城多待上几日,等我病体痊愈,就亲自陪同您到天竺去。”
玄奘合十感谢,问:“陛下,您何时开始患病?”
“一个月前吧!”呾度设道,“自从可贺敦病故后,我日夜思念,郁郁寡欢,身体日渐虚弱。”
“哦。”玄奘松了口气。一个月前的话,想来不是阿术使然了。
呾度设人极为聪明,见了玄奘这种表情,忍不住问:“法师,您好像对我生病的时间颇为关心。”
玄奘迟疑了一番:“陛下,能不能屏退左右,贫僧有些话想跟您讲。”
呾度设一怔:“有什么大事么?”
“姐夫,”麴智盛神情凝重,“的确有一桩大事,我们此来,关乎您的安危。”
呾度设虽然病重,人仍极为警醒,当即命令左右退出宫殿,让人带着两位王子也回了后宫,大殿内只余三人对坐。
“法师,您有什么要事,尽说无妨。”呾度设道。
“陛下,您可知道突厥王廷发生的大乱么?”玄奘问。
呾度设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咬牙道:“法师,您说的是莫贺咄弑杀我父亲的事情么?我早就得到消息了。正打算尽起大军,北出铁门关,前去为父亲复仇!可是,一则我此时病重,二则我的大军若是出了铁门关,恐怕会引起泥孰的警惕。因此我先派了使者去弩失毕部找泥孰,哪怕他不帮我,起码要中立才行。此时我的使者还没有回来,我先让大军备战。”
玄奘见他都知道,便直截了当:“陛下,您出兵攻打莫贺咄,泥孰只有高兴,不会阻拦。但您却要小心咥力。泥孰原本想亲自来吐火罗找您出兵,尊奉您为大可汗,共同消灭莫贺咄。可是咥力却嫉恨泥孰不尊他为可汗,暗中破坏,泥孰才没能过来。”
“咥力?”呾度设陷入沉思,最终叹了口气,“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他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父亲真是白白宠爱他,没想到如今却为了大汗的位置,连父亲的仇恨也不顾了。罢了,我来到吐火罗二十多年,早已习惯这里,也不愿去做那大可汗。等我出兵杀了莫贺咄,便还回吐火罗,咥力想做大汗,就让他做去吧!”
玄奘见呾度设如此淡泊权位,不禁钦佩:“陛下,您想出兵,可有人不想让您出兵。”
“哦?”呾度设诧异,“谁?”
“莫贺咄。”
呾度设哈哈大笑:“法师,他是我的仇敌,凭什么阻止我?”
“大卫王瓶。”玄奘轻轻地道。
呾度设愣住了:“便是那个萨珊波斯的宝物?”
吐火罗西面与萨珊波斯接壤,他自然知道这东西。
玄奘见他听说过大卫王瓶,倒也省了一番口舌,就将莫贺咄得到大卫王瓶,假借献宝为名,杀了统叶护和整个王廷中枢官员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莫贺咄最惧怕的,便是您与泥孰联手对付他,因此他对大卫王瓶许下的第三个心愿,便是让大卫王瓶杀了您。”
呾度设将信将疑:“那我为何不死?”
“不知为何,大卫王瓶必须来到吐火罗才能杀您。”玄奘道,“贫僧听说后,便一路追踪着它的踪迹,来到阿缓城。它与贫僧差不多一前一后,估计此时也刚刚到了王城。”
呾度设虽然怀疑大卫王瓶的威力,却也知道这和尚在历尽艰辛保护自己,心中感动:“法师放心,在阿缓城,没有人杀得了我。”
麴智盛却领教过大卫王瓶的威力,心有余悸:“姐夫,大卫王瓶的魔力极为可怖,乃是我和师父亲眼见到。您这段时间一定要加强护卫,任何瓶瓶罐罐,一律不得让它接近您。”
“明白。”呾度设点点头,“我的安全不用担心。智盛啊,这段时间你就陪着法师在城里好好休息一番。我要新娶一个可贺敦,三日后就是成婚之日,到时候宾客众多,大卫王瓶要杀我,恐怕那才是最好的时机。”
“姐夫要娶可贺敦?”麴智盛不禁愣住了。他自从见到呾度设,就觉得此人对姐姐情深义重,并非伪饰,没想到姐姐才过世一个月,他就要新娶。
呾度设脸一红,低声道:“智盛,我本无意娶妻,只是这个可贺敦像极了你姐姐。我长子特勤前些日子偶然遇到,带来给我看。我恍惚觉得你姐姐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而且年轻了二十岁。我看见她就想流泪,当时就想着,娶一个与你姐姐一模一样的人,或许我的两个孩子也会喜欢吧!”
“哦?”麴智盛有些惊讶,“世上竟然有与我姐姐长相如此相似的人?”
他还要再说,玄奘拉了他一把,笑着合十祝福:“那就恭喜陛下了。”
玄奘脸上笑着,但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安,一股极为惊惧的感觉,仿佛一朵莲花在心底绽放。
呾度设本想将玄奘二人留宿在宫中,被玄奘婉言谢绝,他是一个僧人,居住在王宫之中很是不便。呾度设也不勉强,就命人在距离王宫最近的一座佛寺内,给他们腾了一座院落,又安排人伺候。
呾度设病体没有康复,送他们住下之后,身体支持不住,便告辞回宫。麴智盛送他出门,刚送走人,便急匆匆地跑回来:“师父,师父!”
玄奘正在洗漱,转回头:“什么事?”
“在宫中,您为何拉着我不让我问?”麴智盛有些不服,“姐姐新丧,姐夫就要再娶。我气不过,师父您为何不让我落落他的颜面?”
“智盛,”玄奘想了想,“今日来迎接咱们的特勤,你熟悉么?”
“不熟,但知道他。”麴智盛道,“特勤是姐夫的长子,但不是我姐姐所生,是姐夫上一任可贺敦生的。姐夫生性平和,特勤热衷征战,残忍好杀,不得姐夫喜欢。前两年我在高昌时,父亲收到姐姐的书信,说姐夫有意立我大外甥为继承人,后来好像并没有定下来,也不知为何。”
玄奘捻着佛珠沉默片刻:“为何特勤热衷给呾度设寻这门亲?儿子给父亲张罗婚事,这在大唐倒是少见。”
“哈哈……”麴智盛笑了,“突厥人可没有大唐那般繁文缛节,他想讨好姐夫,获得宠爱,自然要竭尽所能。”
“那么他如何找来与你姐姐长相相似的人呢?”玄奘继续问,“你姐姐是汉人血统,想在吐火罗找个这样相貌的人,恐怕极为困难吧?”
“这倒是。”麴智盛挠挠头皮,“师父,您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不好说,”玄奘摇头,“咱们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这两天好好打听打听吧,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乱。”
麴智盛低声问:“师父是在忧心阿术么?”
玄奘望着窗外长叹:“算算时间,他该来了。或许,他早来了。”
麴智盛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不踏实,第二日早早就起来,在朝阳映照的吐火罗城内漫步。吐火罗城是西突厥、天竺和萨珊波斯三大帝国的交通枢纽,异常繁华,仅仅建筑就荟萃了三种不同文明的精华,街上庙宇繁多,各种宗教僧侣的诵经声从庙宇内传来,整座城市显得神秘无比。
两人在狭窄的街道间走着,身后达摩支带着几名突厥兵配着弯刀保护,玄奘凝望着繁华的街市,一直心不在焉。
“师父,想什么呢?”麴智盛问。
“我在想,阿术如果到了这里,他会住在什么地方。”玄奘道。
麴智盛苦笑:“吐火罗城这么大,您要找起来,那可就是大海捞针了。”
“不,”玄奘摇摇头,“吐火罗国虽然信奉佛教,但拜火教徒众多,阿术是虔诚的拜火教徒,他远离家乡,思念亲人,来到这个距离波斯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定会惦念自己的父亲。他此生最敬畏的人便是拜火教尊奉的霍尔莫兹德神。因为他觉得他与霍尔莫兹德身世相同,都是因为父亲的一个承诺而苦苦等候。他会虔诚地祈祷,恳求霍尔莫兹德保佑自己回到波斯的阳光下。”
麴智盛眼睛一亮:“那么,他会住的地方就是……拜火教的祆祠!”
“没错。”玄奘点头,“就是祆祠!”
麴智盛想了想,又颓唐起来:“可这座城里,祆祠不下一百座,咱们怎么找?”
“没办法。”玄奘也苦笑,“有时候就得下笨功夫。阿术若要来,必定是蛊惑了商人携带大卫王瓶入城,你先去吐火罗的官署打听最近半个月从北面进入吐火罗的商队,查问每一支领队人的姓名,然后去每一座祆祠打听,看看他们是不是在里面住宿。商贾一般会住客栈,倘若有住进祆祠的,那必定携带着大卫王瓶!”
“这个法子好!”麴智盛高兴起来,“师父,不如我让姐夫派人协助,这样很快就能打听出来。”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摆手,“阿术极为警醒,你这样大动干戈,势必会惊动他。事实上,或许他一直在盯着咱们,说不定此时此刻,就有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注视。”
麴智盛吓了一跳,左右乱看,自然看不出什么。
“智盛,”玄奘又叮嘱,“被大卫王瓶蛊惑的人有多狂热,你是亲眼见过的,一定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逼迫太急,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是一个真正无所不能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在这个国家掀起动乱。”
麴智盛打了个寒战,默默地点头,当即就去了城内的官署。
他是呾度设的妻弟,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呾度设的手谕,命令各级官员无条件配合,很容易就从税官那里拿到了入城商人的资料。麴智盛不敢用吐火罗的人,就带着达摩支的突厥兵挨个询问商队。
与此同时,呾度设则忙着筹备自己的婚礼。一国国王大婚,头绪繁多,几乎全城动员,连附近各国都派了使者来道贺。吐火罗城内更加繁忙。
麴智盛找了三日,问了数十支商队,也没有发现阿术的踪迹,他锲而不舍地追查着,但这日,呾度设的婚礼开始举行了。呾度设亲自邀请玄奘为他主持祝祷仪式,玄奘也担忧着他的安全,只好放下追查阿术的事,来到王宫。麴智盛本来就不大乐意去参加他姐夫的婚礼,便继续寻找阿术。
这场婚礼盛大无比,玄奘亲自检查了呾度设周围的护卫,又询问呾度设的心腹,那位侍卫总管,特勤能否在护卫里安插人手?
侍卫总管笑了:“法师,您放心。特勤多年不得宠爱,最近几年连王宫里也难得进来一次,他有什么本事收买我的手下?”
玄奘见他如此有信心,这才略微放心。
侍卫总管又道:“法师,陛下命令我无条件遵守您的命令,王宫之内的军队,您可以随意调动。法师有什么指令,请下达无妨。”
玄奘没想到,呾度设对自己信任到了这种地步,更觉得肩上担子太重:“贫僧也没什么指令,只有一点,任何一只瓶子、罐子,但凡能装东西的,不准接近陛下。”侍卫总管虽然不解,却凛然奉行,玄奘想了想,又道,“除了两位王子,其他十岁左右的男童,也一概不准接近陛下。”
“是。”侍卫总管慨然道,“请法师放心。”
主持祝祷仪式时,呾度设偕新可贺敦在玄奘的狮子座下拜谢,玄奘特意看了这位新可贺敦几眼。他没见过高昌公主,但这位可贺敦一看就带有汉人的血统,美貌如花,不可方物。
刚主持完仪式,就见麴智盛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跑了过来,一见着玄奘,连口气也来不及喘:“师父!师父!大卫王瓶找到了!”
玄奘大吃一惊:“在哪里?”
“城西北的一座祆祠内!”麴智盛崇拜地望着玄奘,“师父果然神算,弟子从税官那里打听到,这半个月从北方进城的商队,足有二十一家。弟子便到商队里逐一查问,他们大多居住在客栈,其中有一个粟特商人,名叫阿里布,去祆祠礼拜后,就住宿在那里,一直没有回来。弟子便寻找这个阿里布,果然,在城西北一座极为荒僻的祆祠找到了他。弟子不敢惊动他,就赶来找您。”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咱们这就去会会这个阿里布!”
此时新婚大典已经接近尾声,倒也平静无比,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玄奘又向那位侍卫总管交代了几句,便带着麴智盛去那座祆祠。
此时已经黄昏,苍茫的落日照耀着古老的吐火罗城。
集市正准备散去,经营一天的商人愉快地盘点着一天的收获,回家的行人则步履匆匆。狭窄的街道上,充满了人世间平凡而使人迷恋的生活气息。
玄奘和麴智盛带着达摩支的突厥骑兵在街道上疾驰,艰难地通过集市,朝着西北而行。吐火罗城北高南低,往西北走是一路上坡,走得不快。
祆祠在一座土丘上,周围荒凉无比,只有这一座寺庙静静地耸立,有一种被遗弃于世界的凄凉。到了那座祆祠附近时,日色已经昏黄,映照在庙宇的屋檐上,闪耀着金黄的色彩。
距离祆祠还有一里,玄奘便让麴智盛和达摩支停下,自己也跳下马,慢慢地向祆祠走去。
附近路过的行人诧异地望着他,一个和尚,走进拜火教的寺庙,的确有些让人不解。玄奘没有在意,平静地走上了庙宇的台阶。
这座祆祠很小,只有一座大殿,也有些荒废了,或许是距离人烟之地比较远,香火并不旺盛,墙壁上的彩绘也有些剥落,有一股凄凉的感觉。
这时候,祆祠的门关着,玄奘走到门前,正要拍,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名祭司头戴高高的白帽子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商人,想来便是阿里布。两人用拜火教的礼节向玄奘施礼。
“请问您是唐朝来的玄奘法师吗?”那祭司道。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玄奘并没有惊异,平静地合十施礼。
祭司没有说什么,将身子侧到一边:“神已经等待您多时了。法师请。”
玄奘沉默地走了进去,祭司和商人并没有跟进来,而是走到门外,轻轻地关上门,跪在门前,面朝太阳的方向,口中诵念着晦涩的经文。
门一关,祠内便有些昏黑,正中间燃烧着一团圣火,那圣火也不知燃烧了多少年,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大殿,光与影斑驳迷离。大殿的正中,是霍尔莫兹德的神像,他的面目和上身是庄严的人像,腰部有一个巨大光环,两侧是巨大的羽翼,下身也是张开的鸟尾。他左手持有光环,那是承诺之环。右手平展,是在指引去往天堂的路径。在腰部的光环下,垂着两条绶带。拜火教是善恶二元论,这是在告诉信徒,要么行善,要么行恶。
在霍尔莫兹德神像的下方,圣火的映照下,静静地放着那只大卫王瓶。
玄奘没有说话,沉默地走过去,趺坐在大卫王瓶的对面,用悲哀的眼神凝视着这只瓶子。
“师父,您终于还是来了。”大卫王瓶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伤感无比。
“我来带你回家。”玄奘说。
“师父,我回家后,真的能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吗?”大卫王瓶问。
“能的。阳光照耀着一切众生,也会照耀着你。”
“师父,我真的能去马戏团做一个小丑,每天快乐吗?”
“能的。那里有你的家乡,你的亲人,你看见他们快乐,自己就会快乐。”
“师父,做个小丑,能给我爱的人带来快乐吗?”
“能的。一切众生都会欢笑,他们悲伤的时候,是忘记了如何欢笑,他们在你的脸上看见欢乐,自己就会欢乐。”
“可是,师父,我害怕。”大卫王瓶说,“这三十年,我藏身在这个狭小的瓶子里,这铜瓶包裹着我,虽然冰冷,但我会觉得安全,就像父亲冰冷地抱着我。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会觉得寂寞,孤单,恐惧,无依无靠。”
“你想知道观世音菩萨是怎么祝福你的吗?”
“师父,我想听听。”
“在人世间,感受着一切恐怖病苦的孩子与众生啊,我发下过誓愿,要让你的人生圆满无碍,远离悲苦,要让你看破生死烦恼,了悟真实光明。我祈求你一切圆满,不受一切鬼卒的侵害……”
玄奘低声诵念着,他闭着眼睛,捻着佛珠,眼眶里涌满了泪水,似乎将这些年的修行,这些年的情感,这些年的虔诚,尽数融入这篇改头换面的《大悲咒》里。
“师父……”大卫王瓶里发出呜呜的哭声,瓶身的花纹诡异地变幻,朝两侧无声无息地滑开。那个令人悲伤的肉球滚了出来,在地上慢慢摊开,化作人形。
阿术赤身裸体地站着,已经满脸泪水,他呜咽着抱住玄奘,放声痛哭。
玄奘慢慢睁开眼睛,他没有说什么,从随身带的一个包袱里取出一套衣服:“阿术,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衣服。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穿上这身衣服,自由地行走在阳光和人群里。来,试试合不合身。”
阿术哭着穿上了衣服,看了看脚下的鞋子,喃喃道:“师父,我怀念你包裹我双脚的那块羊皮。”
玄奘笑了,牵着阿术的手:“走,阿术,我带你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阿术顺从地拉着他的手,走出了昏暗的大殿。身后,裂开的大卫王瓶又无声无息地合拢。
走到大殿外,夜幕已经降临,祭司和商人还跪在门口,他们抬起头,满脸泪痕地凝视着阿术:“神子啊,您要离开我们了吗?”
阿术抬起头,眺望着山丘下吐火罗城中的灯火:“我想寻找属于人的欢乐。”
然后,他牵着玄奘的手,慢慢走下台阶。身后的两人失声痛哭。
玄奘陪着他走下山丘,麴智盛和达摩支还等候在远处,但两人都没有过来,只是默默地跟随。
玄奘就这样带着他走上吐火罗的街道:“阿术,你能想象吗?此时夜幕笼罩着这座城池,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几个时辰后,在东面,会有一轮灿烂的太阳,升起在城市的上空,那时候,这座城池就会变得透亮,甚至能看见每一个角落的灰尘。”
阿术眺望着,一脸迷醉。
“阿术,你能想象吗?这个时候,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建筑都像死亡了一般。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在你两侧的墙壁里,会有孩子开始啼哭,大人也开始苏醒。他们首先洗去脸上的疲惫,精神焕发地迎接一天的生活。街上一瞬间就人群拥挤,他们的身躯不停地碰着你,挨着你。那就像一个和善的父亲用双手环抱着你一样,与大卫王瓶冰冷的拥抱完全不同。”
“还有汗臭味,还有叫嚷声,地上还有挤掉的鞋子。”阿术闭着眼,慢慢地想象着。
“那就是众生的活法,”玄奘说,“普通,平凡。每一个人都会有悲伤和不幸,正因为如此,等悲伤和不幸过去以后,他们才会快乐。阿术,为什么人会快乐?因为悲伤过去了。”
阿术睁开眼睛,凝望古老的吐火罗城,神情里充满了悲伤:“师父,对不起,我想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玄奘问。
“因为,呾度设将于今夜死去。”
玄奘吃了一惊,阿术喃喃道:“半个月前,我就来到了吐火罗城。我让阿里布把我献给了特勤。特勤是呾度设的长子,可是多年不受宠爱。我施展神通,轻而易举就征服了他。我告诉他,莫贺咄叛乱,杀了统叶护可汗,咥力也死了。阿史那家族如今能够继承大可汗之位的,只有呾度设,泥孰不久后就会来迎接他去王廷即位。倘若呾度设一死,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特勤早就在想方设法讨好呾度设,高昌公主死了没多久,他就找了个与公主长相相似的人,打算献给呾度设,求得宠爱。但经过我的蛊惑,求宠之心,变成了杀心。”
玄奘慌了:“难道……新任的可贺敦,便是刺杀呾度设的人?”
“是啊,师父。”阿术喃喃地道,“再严密的防卫,又怎么能阻挡新婚之夜的毒酒?”
“阿术,”玄奘顿时一头冷汗,“你先回祆祠,我去救呾度设。”
“嗯。”阿术点了点头,神情悲伤,“师父,倘若呾度设已死,您还会如此待我吗?”
“阿术,我发下过誓愿,要让你的人生圆满无碍,远离悲苦。”玄奘严肃地道,“不管你身上犯错,还是内心恐惧,我都会让你重见光明,心无挂碍。”
说完,玄奘急忙喊来麴智盛和达摩支等人,跟二人一说,他们也慌了,急忙上马,在夜晚的街道上轰隆隆地朝着王宫方向奔去。阿术默默地凝望着玄奘远去的背影,泪水迷蒙。
玄奘等人赶到王宫门前,只见城楼上灯火通明,城内军队调动,一拨一拨地朝着王城赶来。玄奘心里一沉,他知道,已经晚了。
特勤的弑君之举计划周详。
新婚之夜,呾度设见新可贺敦与高昌公主一般无二,忍不住神思恍惚,迷醉不已。可贺敦举起金杯向呾度设敬酒,呾度设一饮而尽,当场暴毙。随后,可贺敦取出呾度设的印鉴,写了封手谕,命人召特勤入宫。
特勤拿到呾度设调动大军的印鉴,立刻命人调动军队,封锁王宫与吐火罗城,直到第二日黎明时分,彻底控制全城之后,才宣布呾度设驾崩,传位于他。根据突厥的收继婚制,他将纳王后为自己的可贺敦。
玄奘和麴智盛悲痛不已,麴智盛更牵挂两个外甥,告诉玄奘,这两个孩子父母双亡,若是留在特勤的手里,势必会被杀害。玄奘也忧心不已,第二日提出入宫吊唁,特勤允准。两人在那个侍卫总管的帮助下,秘密将高昌公主生的两个儿子带出了王宫,藏于寺庙内。
特勤果然有毒杀二子的心思,一听说两位王子失踪,立刻就猜到了玄奘和麴智盛的身上,顿时勃然大怒,率领骑兵包围寺庙,打算抢夺二人。双方正在对峙中,就听得城门的方向闷雷滚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突入城内。
特勤大骇,刚要派人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见一股黑色的铁流席卷而来,为首一名骑士,正是泥孰!
特勤见过泥孰,他到底心虚,见这位威震突厥的大设率兵前来,心中忐忑,急忙过来见礼。泥孰不理他,跳下马,进入寺院,先拜见玄奘。特勤也讪讪地跟了进来。
玄奘和麴智盛等人见到泥孰,这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泥孰,你怎么会突然到了吐火罗?”
“法师,我在碎叶城击败莫贺咄之后,一路追杀,后来他逃往金山,我这才撤兵,急急忙忙率人来迎接呾度设回去即位。没想到刚进铁门关,就听说呾度设暴毙。这才疾驰一夜,赶到了吐火罗城。”泥孰说完,又回头盯着特勤,冷冷地道,“特勤,你该叫我什么?”
“叔……叔父……”特勤战战兢兢地道。
“很好,既然我是你叔父,那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泥孰怒目大喝。
“叔父啊!”特勤顿时哭了起来,“父亲的死因我也不知道,昨夜,父亲新婚,我喝多了。正在府里睡觉,就见有宫中的人拿着父亲的手谕来见我,召我入宫。我入宫之后,只见父亲已经暴毙。一问可贺敦,可贺敦告诉我说,他们正要就寝,忽然屋子里刮起一阵旋风,那旋风中涌出一个漆黑的魔鬼。那魔鬼手拿长戟,大叫一声说,莫贺咄派我来杀你,然后一戟刺下。父亲浑身无伤,却面孔黑紫,当场暴毙。魔鬼也消失无踪。我当时惊恐不已,生怕是妖魔作祟,于是拿着父亲的印鉴,调动大军,控制王城。”
“魔鬼?”泥孰冷笑,“这说法你信么?”
“侄儿不得不信。”特勤正色道,“今日弟子挨门挨户搜索,寻找凶手。终于得到消息,原来那莫贺咄得到一个大卫王瓶,他对王瓶许下心愿,让瓶中的魔鬼杀掉我父亲。据说此事在突厥人尽皆知。叔父,我父亲、我爷爷都被那莫贺咄所害,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我当尽起大军,追随在您的旗下,一定要杀了莫贺咄。”
泥孰表情变幻,沉思良久,才摆了摆手:“罢了,你既然有复仇之心,那就不必待在这里了。马上去整顿你的军队,到时候随我北上报仇吧!至于你的国王之位,等到平定了莫贺咄,新的大可汗即位,再进行册封。”
“多谢叔父。”特勤松了口气,连连鞠躬,带着人走了。
他一走,麴智盛不干了:“泥孰,你这个白痴,明明是特勤害了我姐夫,你为何不杀了他?”
“麴智盛,你他妈才是个白痴!”泥孰破口大骂,“他虽然是编造,这个理由你能戳得破吗?再说了,我只带了一千人来,要在吐火罗跟特勤开战,你想让我的人全死在这里吗?”
“哼,你终于承认自己怕死了。”麴智盛冷笑。
“放屁。”泥孰被他气得暴跳如雷,“老子是那怕死之人吗?你知不知道老子和莫贺咄开仗,战死了多少勇士?老子为何来吐火罗?因为我和莫贺咄都已经撑不下去了,只要有吐火罗的军队北上,立刻就能改变战局!”他不想搭理麴智盛,转而向玄奘诉苦,“法师,呾度设已经死了,死者不能复活。难道我要冒着让西突厥、让吐火罗都覆灭的危险,为一个人报仇吗?特勤也向我做了表示,只要他做国王,就会尽起大军,随我征战莫贺咄。为了西突厥尽快稳定不陷入长久的战乱,我忍一时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贫僧习的是佛法,不懂政治与战争。”
泥孰点了点头:“多谢法师能够谅解。”他脸上现出愤怒之色,“但这件事也不能善罢甘休,这大卫王瓶到了哪里,哪里就会灾祸连天,高昌、西突厥、吐火罗,全都被它害得苦不堪言,国破人亡,我今日一定要烧毁这个祸害!”
玄奘吓了一跳:“泥孰,不可莽撞。”
“法师,我意已决。”泥孰说完,翻身上马,率领手下的骑兵轰隆隆地远去。
玄奘顿时急了,叫上麴智盛,急急忙忙朝那座祆祠赶去。
等他们到了,泥孰和特勤的人已经包围了祆祠,他们砸开庙宇的大门,从里面将大卫王瓶抬了出来,一起呼喝着朝大卫王瓶怒骂,吐口水,簇拥着朝王宫前的广场赶去。
“泥孰,不要——”玄奘拼命往里挤,但街上的人太多了,经过特勤的宣扬,吐火罗城的人都以为是大卫王瓶杀害了呾度设,群情汹涌,愤怒不已,更有拜火教徒高举着火把,叫嚷着烧毁王瓶。
人群塞满了长街。
玄奘正在人群里挤动,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玄奘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阿术正在人群里朝他笑着。
“阿术!”玄奘一把将阿术抱了起来,“你没在瓶子里?”
“师父,”阿术一脸快乐的样子,“我想走在阳光下。永远不再做那瓶中人了。”
“好好好。”玄奘喜不自胜,“那大卫王瓶……”
“泥孰想烧,就让他烧吧!”阿术看着人群簇拥下的大卫王瓶,有些凄凉,“它到底是犯下了那么多罪恶。那就算我的躯壳吧,如今烧掉这个躯壳,我就永远留在人世间了!”
人群喧嚣着远去,泥孰和特勤骑在马上,蓄意鼓动着百姓的愤怒,他们需要把这场愤怒转嫁,转嫁给大卫王瓶,转嫁给莫贺咄。
人群在玄奘和阿术身边流过,正如大海退潮,很快,整条街上都空荡荡的,只有麴智盛陪在他们身边。三个人沉默地在吐火罗城中走着。他们走到街市,来自世界各国的商贾操着各种口音叫卖,商品琳琅满目。
阿术指着一个高鼻深目、满脸大胡子的老年商人道:“师父,他说的就是波斯语。口音靠近泰西封。”
“那算是你的家乡人了呀!”玄奘笑道。
“是啊!”阿术感慨,“两年了,我第一次听到家乡的口音。”
阿术走上前,朝那个老年商人鞠躬,用波斯语问候:“长者。”
那老者听见他的口音也有些意外:“你是泰西封人?”
“是的,我来自泰西封。”阿术愉快地笑道,“我离家两年了,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家乡人。”
“唔,孩子,愿霍尔莫兹德的荣光永远照耀着你。”老者祝福他。
“长者,我能打听一下吗?库斯鲁二世陛下,如今身体如何了?”阿术惦念着父亲,“我离开泰西封的时候,听说皇帝得了痢疾,一直卧病。”
“库斯鲁二世么?”那老者愣了,“他早就驾崩了。”
“什么?”阿术脸色剧变。
玄奘虽然不懂波斯语,但也听出来有些不对,急忙摸着阿术的头,问那长者:“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的是吐火罗语,那老者自然能听懂,于是告诉玄奘:“这位僧人,我刚才告诉这个孩子,两年前,库斯鲁二世驾崩了。也就是在前年的二月,他的长子希鲁耶谋害了他,先是用香炭烧毁了他的嗓子,然后绞死了他。”
阿术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他在瓶子里等待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了父亲最后一个心愿,万里迢迢前往大唐,唯一的梦想就是,完成父亲的心愿后,不再做那瓶中人,每天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一路艰辛挣扎,经历了莫贺延碛的截杀,经历了王瓶失落的曲折,经历了高昌内乱的生死危机,终于另辟蹊径,通过莫贺咄,将西突厥搅得四分五裂、血流成河,终于让西突厥再也无力与希拉克略合作,入侵波斯。
可就在他满怀期待地要回家的时候,父亲死了。在他刚刚离开波斯的时候,他就死了。
当他奋斗的时候,他为之奋斗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两年的曲折与奋斗,竟然全无意义。
“然后呢?”玄奘急忙问,“现在波斯怎么样了?”
“乱世末日啊!希鲁耶即位后将他的十七个兄弟全部杀光,但这是一个遭了天谴的人,六个月后就被瘟疫夺走性命。”老者说,“随后七岁的王子阿尔达希尔二世即位,今年四月,又被将军沙赫・贝拉兹废黜了。一个月前,听说沙赫・贝拉兹被对手吊死在了泰西封,库斯鲁二世的小儿子贾旺希尔即位,前几天从波斯来了一群商人,说是贾旺希尔又被杀了,现在是库斯鲁二世的女儿布朗执政。”
三人沉默无语,谁也没想到波斯竟然乱成了这般模样,完全是一个王朝的末世了。
“师父,”阿术似哭似笑,“我还能回家吗?”
玄奘心里难受,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阿术……”
“师父,波斯还有阳光吗?”阿术问。
玄奘无法回答。
阿术慢慢摆脱了他的手,独自一人落寞而去。阳光照耀在吐火罗城,照耀在他的身上,但他似乎并不是行走在阳光下,而是仍旧行走在大卫王瓶的黑暗中。
王宫的广场前,挤满了愤怒的百姓。广场中间架起了一座高台,下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大卫王瓶放在高台上,正在被火焰烤灼。
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愤怒的呼喊:“烧毁它!烧毁它!魔鬼!妖怪!为呾度设复仇!为大可汗复仇!”
高台下,泥孰和特勤请来的僧侣端坐在一旁,高声诵念着佛经,以佛法镇压这只邪恶的瓶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孩子从人群中走来。他爬上高台,踩着高台上的横木,朝着大卫王瓶走去。人群顿时寂静下来,诧异地望着那个孩子。
脚下是燃烧的火焰,前面是被烤灼的大卫王瓶,四周是粗大的铁索,那孩子沉默地走在横木上,走在火焰中,走向大卫王瓶。底下的人群沉默地望着,上万人的王宫广场一片寂静,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个孩子走到大卫王瓶的旁边,伸手在王瓶上抚摸着,大卫王瓶忽然缓缓地分裂成了两片,露出里面的内胆,有如一个子宫。底下有烈火烤灼,这个时候,它不是冰冷的,而是温暖的。也不是黑暗的,有阳光与烈火将它照耀。
玄奘和麴智盛此时奔到了高台下,玄奘仰面凝望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喃喃地说着:“回来,孩子,回来……”
那个孩子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喊,低下头,向他笑了笑,他的身子随即收缩成了一团,舒服地躺进了大卫王瓶的子宫里。然后,王瓶慢慢地闭合了。
在拜火教的传说中,宇宙原本一无所有,只有时间与空间的神祇扎尔万孤独地存在于这宇宙中。直到有一天,神寂寞了,他想做一个父亲,于是祝祷了一千年。当他所爱的孩子降生后,他却无法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于是满怀歉意:我的孩子,我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后却需你为我等待九千年了。
然后他消失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孩子,在黑暗与寂寞中永恒地等待着。
玄奘两眼泪水,低声呜咽着,他凝视着大卫王瓶慢慢变得灼热,变得通红,最终烧化成一滴一滴的铜汁,滴落在火焰中。他知道,那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波斯的阳光哪怕千年万年都照耀着那片土地,也无法驱散那孩子身上的寒冷与黑暗。
“师父,我想家了。”麴智盛哭泣着,“想我的父王了。”
“智盛,你的西游可以终结了,因为你已经找到了佛法要告诉你的东西。”玄奘在泪水迷蒙中,凝望着东南的天竺国,“而贫僧,还要继续走那漫漫的西游之路。”
《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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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玄奘终于踏上西游的终点——天竺的土地时,他也一脚陷入了吐蕃、西突厥、波斯、大食、天竺五大帝国的权谋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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