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謝雪臣一路心神恍惚地往回走,腦中揮之不去都是暮懸鈴的面容,便遇到了傅瀾生和南胥月。
傅瀾生的縛神鎖捆著一個意識全無的人,兩人正一臉嚴肅地討論什麼,見謝雪臣走來,立刻迎了上去。
「謝宗主,擁雪城中恐有異變。」傅瀾生肅然道,「方才我們在仙盟五老的住所外察覺到法陣波動,有人進來了。」
謝雪臣回過神來,說道:「擁雪城有結界防護,單向法陣不能入內,須得是從城內先向外開啟雙向法陣,外面的人才能進來,你們可看到啟動法陣之人?」
傅瀾生搖了搖頭,道:「我們趕到之時,這裡並沒有人。」
南胥月道:「並非所有法陣都需要即時啟動,只要備齊法陣所需的材料,也可延時啟動。」
南胥月言下之意,便是當時不在現場的任何人都有這個嫌疑,包括正在正氣廳開仙盟眾議的五老與掌門。
傅瀾生又道:「當時是我和鈴兒姑娘率先趕到此處,她有一只嗅寶鼠,能感應到寶氣波動,我們便跟著嗅寶鼠的指引,找到了嫌疑人。」傅瀾生說著用腳尖點了點腳下之人,「我用縛神鎖捆住了此人,但這人一問三不知,看著倒不太像是裝的,不知道是不是抓錯人了,可要是抓錯人,他又跑個什麼勁?」
傅瀾生有些鬱悶,又想起一事,戲謔地朝南胥月笑道:「南胥月,你表妹深藏不露啊,居然能追得上我的速度。」
南胥月淡淡一笑。
傅瀾生道:「算了,每個人都有秘密,想必她也騙不過你這個聰明人。」
南胥月道:「不知道鈴兒有沒有追上另一個神秘人。」
謝雪臣聞言頓覺有絲不對:「另一個?」
傅瀾生道:「是啊,這人還有個同夥跑了,速度比這人還要快,鈴兒姑娘有嗅寶鼠,就追了上去了。」
謝雪臣臉色一變,另外兩人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眼前已不見了謝雪臣的身影。
暮懸鈴陷入了昏迷之中,四周是抹不開的漆黑,濃稠得令人窒息。她一開始有點害怕,後來又鬆了口氣——太好了,昏迷了,就不疼了。
但是很快,她又有些迷茫——為什麼會疼呢?
她的意識也開始渙散,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自己是誰。
「懸鈴,過來。」
她在黑暗中聽到了令自己顫慄的聲音。
「師父!」暮懸鈴渾身一顫,整個人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該練功了。」桑岐的聲音淡漠而無情,暮懸鈴聽到他的聲音,就像被冰棱刺入骨髓一樣,刺骨的寒意和疼痛讓她四肢麻痹而僵硬起來。
她懼怕接近他,更怕逃離失敗帶來的懲罰。
她不知道該往哪走,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依稀看到了師父的背影,他隱沒在黑袍之下,隱約可以看到幾縷銀髮,散發出幽幽銀光。
他朝暮懸鈴伸出一只手,一只銀色金屬澆鑄而成的手,上面鐫刻著詭異的符文,有讓人迷失心智的力量。
「師父。」暮懸鈴顫慄著跪了下來。
那只手按在她的頭頂上,下一刻,洶湧的魔氣注入她體內,在她經脈血肉之中肆虐,侵入她身體的每一寸,像一只只微小的毒蟲噬咬她的身體。
她疼得渾身巨顫,冷汗如雨。
「疼……」
頭頂傳來桑岐的聲音:「想要力量嗎,想要復仇嗎?」
暮懸鈴咬破了嘴唇,沒有回答,但她依然跪著,沒有回答,便是回答。
「感受魔氣,將它納入體內。」
「不要排斥它,魔氣是你力量的源泉。」
「人會背叛你,感情會背叛你,你能依靠的,只有力量。」
暮懸鈴遵循的師父的教導,她想將溢散的魔氣收入體內,卻感覺難度比以往強上無數倍,無論是魔氣入體,還是魔氣溢散,對半妖來說都是生不如死的極刑。
——師父,為什麼半妖的修行這麼痛苦?
——因為,我們生來有罪。
「暮姑娘戰鬥之時加速了魔氣溢散,之後又受過幾次外力打擊,雖然不重,卻讓她無力再支撐心神收斂魔氣。」南胥月看著躺在床上臉色白若金紙的暮懸鈴,無力說道,「我雖精通醫術,對魔族功法卻束手無策。」
謝雪臣面色冷凝,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來想辦法。」
暮懸鈴是半妖魔體,這件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南胥月可以信任,但即便是傅瀾生,也必須對他保密。南胥月明白謝雪臣的顧慮,他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悄然離開房間。
謝雪臣回到雪地之時,她已經徹底失去意識了,她最懼怕陽光,那一刻她整個人蜷縮了起來,似乎想將自己埋進雪裡,無力戴好落下的兜帽。謝雪臣急匆匆地將人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遮蔽光照,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房間。暮懸鈴的氣息時緩時急,渾身輕輕抽搐著,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謝雪臣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那時候她是喊了他的名字的……
如果當時轉身就好了。
如果當時沒有離開就好了。
就算是她又騙了一次,又惡作劇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諸如此類的念頭在心頭流轉,他的心境向來澄澈明凈,一如他的劍道簡單明了,從未這麼凌亂而複雜,彷徨、後悔、迷茫、疑惑……
就算她真的重傷死了又如何?
她不是你殺的,她只是個半妖魔女而已。
她……
「疼……」一絲極細微模糊的□□自暮懸□□中溢出。
謝雪臣急忙俯身查看。
暮懸鈴雙目微微睜開,濃密卷翹的睫毛上沾染了淚意,她的瞳孔失去焦距,並沒有看到眼前之人,意識仍在昏迷之中。
「鈴……」謝雪臣輕輕喊了一聲。
她大概沒有聽到,那雙眼再度合上,氣息更加微弱了。
謝雪臣喉頭一緊,從暮懸鈴的芥子袋中找到了一顆黑色的魔丹,那是蘊含了欲魔三分之一魔氣的魔丹,只要服下這顆魔丹,她便能免受這般酷刑。
但是……
這有違他的道。
謝雪臣捏著魔丹,置於暮懸鈴唇上,卻猶豫著頓住了。暮懸鈴本是嬌艷飽滿的唇瓣此時血色盡失,下唇被咬出了牙痕,就像枯萎的花瓣一樣。
或者違背自己的道,或者看著她死。
謝雪臣閉了閉眼,在心中嘆了口氣,輕輕將魔丹推入柔軟的雙唇之間。
魔丹頓時化為龐大的魔氣湧入暮懸鈴體內,她的體內彷彿有一個漩渦瘋狂地吸收著魔氣,這是多年修鍊的本能,也是垂死之人求生的慾望。謝雪臣來不及反應,指尖便被暮懸鈴咬住,她無意識的吮咬無法傷害法相之軀,只給他帶來一絲奇異的刺痛和麻癢之意,自指尖到心尖。
謝雪臣壓抑住自己心頭莫名的悸動,轉過身快速地布下結界,他擔心這裡魔氣異動會驚動其他人。
「呼……」一股灼熱的氣息噴洒在自己耳後,一雙瑩白纖細的手臂自他肩頭繞過,緊緊纏住了他。
謝雪臣頓時僵住。
暮懸鈴渾身燙得厲害,欲魔的魔氣在體內亂竄,似乎想在體內找一個出口,她既舒服又難受,發出難耐的□□聲。
「謝雪臣……」她緊緊抱著他,腦袋枕在他肩頭蹭了蹭,用濃濃的鼻音說,「我疼……」
她頭很疼,心口很疼,手腳也疼,哪裡都疼。
謝雪臣長長舒了口氣,拉下暮懸鈴的手,面對她,見她臉上蒼白褪去,卻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雙眼淚意摩挲,媚態盡生,便猜測是欲魔的魔氣之故。
「你哪裡不舒服?」謝雪臣將她按回床上。
暮懸鈴抬起朦朧的淚眼,含著哭腔道:「我身上疼。」
她說著便抬手要撕自己的衣服,似乎衣服貼在身上都讓她覺得被刀割一樣疼痛。
謝雪臣緊緊抓住她的手,按在身體兩側,沉聲道:「你運功吸收魔氣,就不會疼了。」
但暮懸鈴此刻哪裡聽得進去他說了什麼,她只知道自己又疼又熱,又麻又癢,像是中毒了。對,中毒了,她要解藥,解藥在哪呢?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解藥,是她朝思暮想了許多年的人啊!體內澎湃的魔氣給了她的力量,也侵蝕了她的意志,桃花眼中盪開□□的漩渦,幽深而迷離。她猛然掙脫了謝雪臣的桎梏,趁其不備,攀上了他的肩膀,將人拉向了自己。
她一口咬住了謝雪臣的嘴唇,貪婪地汲取他唇上的氣息。
是解藥的味道。
涼涼的,軟軟的,像雪花一樣,化在口中,是甜甜的。
她還想要更多解藥,想得眼睛都紅了,雙手並用撕開了繁複的白衣,摸到了溫熱而光滑的肌理,有一種沁涼的氣息能澆滅她心頭的火,她喘息著帶著哭腔喚著心頭那個名字:「謝雪臣,謝雪臣,謝雪臣……」
謝雪臣用手撐著自己的身體,身下不安扭動的嬌軀滾燙無比,足以融化擁雪城千年不化的雪。她的唇毫無章法地在他唇上、面上游移著,留下細碎的吻,想要和他貼得更近,更加密不可分。
謝雪臣的手握住她圓潤的肩頭,動作輕柔,那雙執劍不敗的手第一次顯露出猶豫的輕顫。掌心的肌膚柔滑細膩,因他的撫觸而輕輕顫慄。
謝雪臣忽然想起她竊喜地說出那句話——你明明躲得開的……
暮懸鈴於昏沉之間聽到了一聲嘆息,緊接著便是後頸上傳來一陣麻意,讓她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
謝雪臣神色複雜地看著昏睡過去的暮懸鈴,她滿臉通紅,雙唇紅腫,胸膛劇烈的起伏著,身上的衣衫凌亂不堪。而自己恐怕比她更加不堪,衣服甚至已經被撕碎了。
他躲得開的,但是躲,不是劍修的心。
謝雪臣將暮懸鈴抱回床上安置好,自芥子袋中取出一粒琉璃明心丹,這顆丹藥是修士走火入魔之際自救的寶貴丹藥,能剋制心魔,恢復清明。
謝雪臣將丹藥喂入暮懸□□中,不久便見她呼吸趨於平緩,氣息也逐漸穩定了下來。
修鍊魔功,對半妖來說並非正途,她承受的太多了。
謝雪臣為暮懸鈴整理好凌亂的衣襟,蓋上被子,等她氣息徹底平穩了,才重新換上一套衣服走出房門。
南胥月正巧從外間進來,見謝雪臣出來,他快走了兩步道:「謝兄,我想或有一法可緩解她的疼痛。」
謝雪臣道:「她此刻已經好了。」
南胥月微微一怔。
「你看著她,我先出去了。」
南胥月有些疑惑地看著謝雪臣離開的背影。
——他用什麼方法治好了她?
——他為什麼忽然換衣服了?
問雪崖,雪止初晴。
然而一陣劍舞,漫天又起風雪。
一個孤寂的身影在風雪中悄然靜立,一把萬仞劍斜插入岩石之中。
謝雪臣閉上眼睛,感受到細雪紛紛揚揚落在臉上,澆不滅心中熱意。
二十一年前,他在問雪崖,問道,問劍,問心。
為蒼生立命,效太上忘情。
他的劍,為何而鳴?
他的心,為何而動?
閉上眼,腦海中便只剩下一個聲音了。
有人在殷殷呼喚他的名字,千迴百轉,繞指柔情。
她是人,是妖,是魔,都不重要了。
他本不該如此輕易淪陷,可他難以自抑。他甚至想,並非是她的有意引誘讓自己步步深陷,而是自己,本就喜歡那樣鮮活的生命。她和自己不一樣,可以熱烈而赤誠地說出自己的喜歡,眼裡心裡只有一個人,如果那人不是自己,或許自己也會心生羨慕……
而看到她陷入危險之時,他也失了自己的道。
鈴……
謝雪臣微微睜開眼,看向原處連綿不斷的巍峨雪山。
他忽然間明白了二十一年父親那番話的意思。
蒼生與她,他只能選擇其一。
只能選擇將自己的性命給其中之一。
暮懸鈴的意識始終在一片黑色的海域中沉浮,朦朧間她感覺自己抓到了一只手,便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板一樣,緊緊不肯鬆開。過了不知多久,她終於有了力氣掀開眼帘,濃密的睫毛輕輕扇動,眼前的景象由模糊到清晰。
天已經黑了,屋裡卻沒有點亮燭火,門窗都關著,但仍有月輝透過窗棱的縫隙,幽幽映出了房中的輪廓。
暮懸鈴感覺到自己正抓著一只手,溫涼而修長的觸感,因為太久的抓握,掌心甚至有了微微的汗濕。那人坐在床前,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輪廓,暮懸鈴用沙啞的聲音輕輕喊道:「謝雪臣……」
那人微微一動,偏轉過身看向她。
「暮姑娘,你醒了。」
暮懸鈴一怔,手上便不自覺鬆開了。
「南公子。」
黑暗中,南胥月發出一聲低笑,似乎有些無奈,又鬆了口氣。
「是我,我過來探視你,你許是做了噩夢,抓緊了我的手不放,我便只好坐下來陪著你,無意冒犯。」南胥月溫聲解釋道。
「不,是我冒犯了……」暮懸鈴啞聲道。
南胥月身形移動,離開了床沿,緩緩走到了桌邊,吹燃火摺子點亮了油燈,光線緩慢地在整間屋子裡鋪開,他又從桌上拿起了水壺,點燃了一旁的小火爐,放在火爐上加熱。暮懸鈴身上沒有力氣,只能躺著看他清瘦而頎長的背影在桌前做著這些瑣事。
「水涼了,我想還是先熱一下再喝會更好。」那邊傳來南胥月溫柔的聲音。
暮懸鈴有些失神,遲鈍了片刻才回了一聲:「好。」
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想起來她倒在雪地里,魔氣溢散,痛不欲生,謝雪臣……
她腦海中又浮現出他離開的背影了。
南胥月捧著溫熱的茶杯回到床前,輕聲問道:「還有力氣起來嗎?」
暮懸鈴有些虛弱地笑了笑:「我可以的。」
她撐著身體坐起來,後背墊著幾個枕頭,接過南胥月手中的杯子。杯子上有仿似人類的體溫,剛剛好的溫熱,而遞過來的那只手白皙修長,卻有指痕般違和的紅印,暮懸鈴一看便知道是自己用力握住的痕迹,不禁有些愧疚和難為情。
她心虛地低下頭,小口小口的喝著水,擁雪城的水自有他處沒有的清甜,一點點沁潤了雙唇和喉嚨,只是心上仍有些難以言喻的酸澀。
南胥月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忽然開口道:「是謝兄將你抱回來的。」
暮懸鈴一怔,抬起眼看他。
燭光映亮了南胥月俊美清雅的面容,他似乎含著笑,只是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處。
「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解決了你的魔氣溢散之痛,但眼下看來,你應該是無礙了。謝兄另有要事,讓我留下來照看你。」
知道謝雪臣並沒有真的棄自己而去,暮懸鈴感覺自己的心口好像又暖和了起來,她低下頭,唇角不自覺也揚起了一絲弧度。「我知道了。」她輕聲說。
南胥月靜靜看著她微翹的唇角,還有眼底重新亮起的一點光,目光幽遠而深邃。
「暮姑娘,你很喜歡謝兄。」他的語氣十分的肯定。
暮懸鈴沒有否認,她點了點頭。
「為什麼?」他似乎有些困惑,也有些懷疑,「我確實曾經懷疑,你接近他另有目的,但呼吸和心跳不能作假,我想……謝兄也是因此相信你。」
天生十竅之人,確有超凡的感知之力,他能知道她的心跳為誰沉重,為誰歡躍。
暮懸鈴抿著唇,無法回答南胥月這個問題。
南胥月凝視著她絕美的面容,彷彿透過那張臉,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或許,你在更早以前就認識他。」
暮懸鈴呼吸一窒。
「你的呼吸告訴我答案了。」南胥月低笑一聲,「我便想,為何你看他的眼神會有懷念和悲傷,而不僅僅是喜歡和仰慕,你的眼睛裡藏著許多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南公子,你太聰明了。」暮懸鈴合上眼,輕輕嘆息,「我無所遁形。」
「他不記得了,你為何不告訴他?」南胥月問道。
「他不需要記得。」暮懸鈴眼底的笑意繾綣而溫柔,「是我欠了他的,我記得就好了。」
「是嘛……」南胥月的聲音輕如嘆息,「那我呢,你也記得嗎?」
暮懸鈴的笑意僵在眼底,她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南胥月。
南胥月的眼底含著淡淡笑意,卻如同黑色的漩渦一樣,將她一點點吸進去。
「你的心跳也告訴我答案了。」南胥月低笑道,「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天涯明月心,朝暮最相思。」
「你的模樣雖然變了,但我卻仍從你身上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發心,修長的手指穿過細軟柔滑的黑髮,划過她微微汗濕的鬢角,最後落在她的臉頰上。「只是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卻還記得,你的腳上也有一個鈴環,你的臉上,有妖族的印記。」
南胥月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淡淡的沉水香自他身上傳來,將暮懸鈴籠罩其中。
杯子不知何時從手中落下,水打濕了被褥,暮懸鈴的雙手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眸中閃過慌亂無措,心跳驟然亂了起來。
他……他真的認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