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兩界山邊緣的高崗之上,有一棵參天巨樹,此時一根橫生的粗壯樹枝上,正坐著一個絳紫紗衣的少女。
暮懸鈴每天都會在此修鍊,魔界只有魔氣沒有靈力,想修鍊玉闕經,最好的地方便是兩界山附近的高山之上,靈力充沛之處。她每天都要在此修鍊三四個時辰,之前可能過於急切,導致內息有些紊亂,但經過謝雪臣調理之後,此時再修行便覺得順暢許多,進步比往日更快。
打坐修行兩個時辰,她伸了個懶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樹枝上,雙手交疊枕於腦後,仰起頭從樹葉的縫隙里看到明亮的圓月。
——月光冷冷的,有點像那個人。
不期然的,謝雪臣白衣翻飛的身影便撞入腦海中。
——他比師父還強,如果我繼續修鍊下去,能打贏他嗎?
——他明知道我是敵人,為什麼還要幫我調理內息?
——我騙了他,他不生氣嗎?
暮懸鈴胡思亂想了一陣,有些煩惱地捏了捏眉心,閉上眼睛不去看月亮。便在這時,樹下傳來了一聲熟悉而柔和的低喚。
「鈴兒。」
暮懸鈴微微一怔,從樹梢上探出頭來往下看去,有些訝異地喊了一聲:「南胥月?」
她從枝頭輕盈地躍了下來,落在他身前,微仰起頭,看著面前低眸含笑的公子。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暮懸鈴狐疑地看著他,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帶人來抓我的?」
「不是,我自己一個人來的。」南胥月溫聲道,「我想你修鍊玉闕經,必須在人界,兩界山附近靈力充沛的地方不多,便過來碰碰運氣。」
「雖然不多,也有十幾處呢,你一個……不太方便吧。」暮懸鈴聲音頓了一下,把「瘸子」兩個字吞入口中。
南胥月笑意更深了——鈴兒果然是在乎他的。
「想是我運氣不錯,第一處便找到了你。」南胥月也沒有賣苦肉計,實話實說道,「昨日我聞到你身上有扶桑花的香氣,想必是經常在扶桑樹上停留。兩界山附近靈力充沛且有扶桑樹的,便只有兩處,而這一株扶桑樹長得最高,在樹梢處便可眺望人修營地。」
暮懸鈴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頭皮微微發麻,沉默了半晌才道:「真不愧是南胥月……你既然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不告訴……其他人?仙盟不是想抓我嗎?」
「我不是仙盟的人。」南胥月柔聲道,「我來這裡,只是想見你。」
暮懸鈴仰頭看著南胥月,漂亮的桃花眼波光微動,有絲觸動,也有一絲困惑,她想說點什麼,卻哽在了喉頭。
「那……」暮懸鈴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決定好了,要跟我去魔界嗎?」
暮懸鈴的問話有些天真,南胥月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我是人族,不能在魔界生存。」
南胥月的溫柔讓暮懸鈴不知不覺放下了戒備和敵意,她心裡仍念著南胥月的好,拉攏他,既是為了桑岐,也是為了自己。
「師尊會有辦法的。」暮懸鈴眼睛轉了轉,「或許你能修鍊玉闕經?」
南胥月心中柔軟了幾分,眼前的鈴兒似乎並沒有變,她對謝雪臣絕情,但對他一如既往。
「我不知道桑岐是用什麼方法從你身上得到玉闕經,但想修鍊此功,絕非易事。」南胥月輕輕嘆了口氣,「鈴兒,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桑岐對你絕非好意,你要多加提防。」
暮懸鈴聞言皺了下眉頭,與南胥月拉開了些許距離:「南公子,師尊待我如何,我心裡有數,無須你多言。」
南胥月見她驟然防備,只能按捺下勸告,改口道:「仙盟見識過桑岐的力量,對他有所防備,他們認定桑岐會進攻五大宗門,擄走妖奴,拉攏妖族,如今已經調回了精銳回宗門。桑岐若令你襲擊五大宗門,你可千萬小心。」
暮懸鈴心頭沉了沉,因為桑岐確有此意,仙盟若是加強了防禦,那他們想要行動,便會難上許多。
「那謝雪臣呢?」暮懸鈴問道。
南胥月眼神微動,卻沒有流露出異常:「他會駐守兩界山,但他身上有五個傳送法陣,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桑岐,若是桑岐出現在五大宗門,他便會立刻出現,誅殺桑岐。」
暮懸鈴見識過謝雪臣的實力,桑岐也說過,謝雪臣似乎仍未盡全力,他若全力出手,桑岐也沒有戰勝的把握,甚至可能連打開傳送法陣逃生的時機都不會有。
暮懸鈴有些煩惱地皺起眉頭,半晌才想起來南胥月還站在自己身前。他見她陷入沉思,也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靜靜站在一旁,用柔和的目光凝視她。暮懸鈴感受到他的善意,神色也不禁軟和了幾分,低聲道:「我明白了……不過,你到底站在哪邊?」
南胥月溫聲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
他是為她而來,只為護她無虞。他既可以協助仙盟對付桑岐,也要從仙盟手中護下暮懸鈴。暮懸鈴現在對桑岐滿懷信任,他若說桑岐壞話,她自然是聽不進去,既然如此,他便不多說,默默去做便是了。
暮懸鈴能感受到南胥月的心意,她眨了下眼,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方的善意,雙手背在身後,局促地捏著自己的指尖。
「那……你自己也要小心。」她不自在地關心了一句。
南胥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墜,通體瑩白溫潤,看著便甚是貴重,他上前一步,雙手環過暮懸鈴頸間,低頭便聞到她的發香,他忍著抱住她的衝動,只是仔細地為她系好紅色的帶子。
南胥月突然地靠近讓暮懸鈴下意識便綳直了身子,她在推開與接受之間遲疑了片刻,南胥月便已經鬆手退開了。
暮懸鈴抬手握住小巧的玉墜,觸手微涼,但很快便有了一絲暖意,白玉之中隱隱有光芒浮動,似乎是一個個陣符在飛轉。玉墜背面,是一個淺淺的古體字——月。
「這是我煉製的法器,鐫刻無數防禦法陣,若遇到危險,便捏碎法器,便是玉闕天破,也可擋住一擊。」南胥月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透露出對煉器的自信。
玉闕天破乃是世間已知最霸道的攻擊,能抵禦一擊,便已經是堪稱神品的防禦法器了。
暮懸鈴受傷之後,南胥月便潛心煉製了護身法器,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她。
「謝謝。」暮懸鈴知道這份禮物的貴重,她握了握掌心的暖玉,鄭重地說道。
南胥月微笑凝眸,看著她瑩白如玉的小臉,現在這樣,便已很好了,她沒有拒絕他的示好與親近……
暮懸鈴走進丹室之時,桑岐並沒有察覺。他斜倚在榻上,玄色長袍傾落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把長劍,不知在想些什麼。
暮懸鈴恍然發覺,那是高秋旻的春生劍。那把劍被暮懸鈴奪走後她便隨手放進了芥子袋,之後便扔在卧室之中,不知何時落到了桑岐手中。
「師尊。」暮懸鈴喚了一聲,見桑岐偏過頭來,她才緩緩上前。
桑岐銀瞳微微一閃,春生劍便消失不見了,他聲音有些冷淡的倦意,問道:「何事?」
「方才我去兩界山修鍊,遇到了南胥月,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暮懸鈴把從南胥月處聽到的消息如實告知桑岐。
「哦?」桑岐有些驚訝地挑了下眉梢,狹長的銀瞳染上極淡的笑意,「想不到南胥月對你倒是有心。」
暮懸鈴斟酌道:「他算是我的朋友。」
「只怕他想的不只這些。」桑岐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南胥月此人雖不能修道,但法陣與煉器都堪稱舉世無雙,城府頗深,不可小覷。他既然如此看重你,那倒有可利用之處。」
「師尊,可否不傷他性命?」暮懸鈴微蹙著眉低聲道。
桑岐瞟了她一眼,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玉墜,了然地輕笑了一聲,自榻上下來,徐徐走到一旁,說道:「既是你的朋友,我便留他一命。」
他煉製過的悟心水,加了謝雪臣的血,暮懸鈴便只對謝雪臣一人忘情,而南胥月在她心裡雖然只是君子之交、朋友之誼,但還是留下了痕迹。南胥月雖有些手段,但桑岐還未將他放在眼裡,可以利用,但不值得提防。
暮懸鈴聽桑岐這麼說,心裡也稍稍鬆了口氣,語氣輕快了一些:「師尊,五大宗門對你十分忌憚,他們認定只有謝雪臣才能擋住你。」
桑岐冷笑道:「錯了,鈴兒你把人性想得太過美好,他們不過是捨不得自己的人送死,想讓謝雪臣出來賣命而已。」
暮懸鈴愣了一下:「是這樣嗎?」
「五大宗門各懷私心,靈雎島遠在海外,獨善其身,最不願意摻和仙盟之事。懸天寺群龍無首,恐怕還有人埋怨仙盟殺了他們的門主和大長老,如今為新的門主之位而亂成一團。擁雪城地處苦寒西洲之地,人煙稀少,只一個謝雪臣值得忌憚。碧霄宮最是市儈自私,否則如何能斂盡天下財富?鏡花谷倒是一心想除掉本座,但這個宗門向來陰盛陽衰,實力不濟,不足為慮。」桑岐一一細數,面含不屑。
暮懸鈴卻眉梢一動,她想起桑岐對素凝真的網開一面,下令活捉,還有方才看著春生劍的神色,似乎是有些舊情……
「師尊。」暮懸鈴小心翼翼開口問道,「您與素凝真是不是曾相識?她對您似乎異常痛恨。」
桑岐冷然道:「算不上相識,不過是有些舊怨。」
是舊情還是舊怨?
暮懸鈴不敢問得這麼直白,小聲道:「徒兒能問問為什麼嗎?」
桑岐垂下眸子,左手撫上鐫刻魔紋的右臂。那是一只假手,是一件法器,自斷臂至今,陪伴自己二十年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曾經多麼愚蠢天真,因為輕信,而失去了什麼……
「本座這條手臂,便是斷在鏡花谷。」桑岐的聲音低沉陰冷。
暮懸鈴一驚,訝然道:「難道是素凝真砍斷的,她怎麼可能……」
「不是她。」桑岐厭煩地皺起眉頭,「是……素凝曦。」
素凝曦,暮懸鈴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來,她是素凝真的雙生姐姐,也是高秋旻的生身之母。
暮懸鈴忽然覺得呼吸沉重了起來,一瞬間,彷彿想通了許多事。
明月山莊的那場大火,無數人的哀嚎與慘叫……
「師尊,您血洗明月山莊,就是為了報仇?」暮懸鈴失聲道,「可是……素凝曦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素凝曦死在高秋旻出生的那一夜。
「死了又如何,死了不還有屍骨嗎?」桑岐眼中浮現暴戾之色,赤色淹沒了銀瞳,「我便挖出她的屍骸,毀了她輪迴之路!」
桑岐駭人的氣息外泄而出,暮懸鈴忍不住後退了半步,承受著威壓顫聲道:「那您找到了嗎?」
「沒有。」桑岐眉頭一皺,聲音冷沉,「那是一座空墳。」
「空墳?」暮懸鈴不解地低喃,「怎麼可能……」
她在明月山莊生活了六七年,自然是知道莊主夫人的墓地所在,也曾經負責洒掃過陵園,但從未想過,那座墳里會是空的。
「難道素凝曦沒有死?」暮懸鈴喃喃念道。
桑岐心頭跳了跳,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可是他問過莊裡的人,可以說用非常殘忍的手段「問」出來的,那些老人都說親眼看到素凝曦斷氣下葬。她若是活著,又為何要裝死?
「師尊,你留著素凝真不殺,是不是想從她口中問出素凝曦的所在?」暮懸鈴問道。
桑岐緩緩點了點頭:「她是素凝曦在這世上最親近最信重的人,也是最有可能知道素凝曦下落的人。」
暮懸鈴壯起膽子,緊緊盯著桑岐俊美而冷酷的側臉,小心問道:「春生劍,是不是素凝曦的佩劍?」
所以素凝曦死後,素凝真把她的佩劍給了她的女兒高秋旻。
果然,桑岐點了點頭。
暮懸鈴的心臟跳得更快了:「也是當年砍斷您右臂的劍?」
桑岐沒有說話,但氣息陡然一沉。
「素凝曦……是您愛過的人?」
桑岐身旁的桌子忽然炸開,四分五裂,暮懸鈴躲開了激射而來的碎片,驚駭地看著眼前宛如魔尊降臨的男人。他身上彷彿燃燒著黑色火焰,自心頭蔓延開來,將這個人團團圍住,銀髮在空中浮動,銀瞳染上了血色,他像浴在火中,卻又散發出讓人凍結的寒氣,令人心驚膽戰。
「師、師尊……」暮懸鈴輕聲喚道。
「鈴兒。」桑岐的身影被濃稠的暗色籠罩,沙啞低沉的聲音彷彿自幽冥深處傳來,「這就是喜歡上人族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