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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海萍给她澳大利亚的哥哥打电话前,去探望了父亲,也就是她的小叔父。他安睡在西山公墓。

  那天是星期六,一早她先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鲈鱼、一把韭黄、一块排骨,又去“百味观”买了两块豆沙糯米糕。从菜场回来后,一个上午她都在厨房忙着洗和烧。

  每一次去墓地,她买的都是这几种食材,好像想都不用多想。柠檬鲈鱼,韭黄蛋卷,西梅子排。香味从厨房里窜出来。满屋子都是父亲惊喜的味道。她往锅里挤了一点柠檬汁,她想起了父亲家的老屋,那时候每天傍晚,下班回来的父亲母亲就像打冲锋一样,心急火燎地在厨房里烧晚饭,好让她和哥哥赶紧吃了做作业。那口小锅里的东西其实很普通,但爸妈有本事硬生生做出红红绿绿丰美异常的感觉,虽大都是以蔬菜为主的便宜食材,但声色上夺人。城里的这个家,条件虽比老家好,但在城里也是属于紧巴巴过日子的人家。海萍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这个小爸爸在秋天常带着她和哥哥去城乡接合部的水沟里捉泥鳅,他卷着裤腿,用泥堵住水沟两端,他用一只破脸盆拼命把水舀出来,他一边舀一边说,泥鳅营养最好,日本人爱吃泥鳅,从中国大量进口呢。他们仨一直忙到西边的天空挂上火烧云,然后提着一水桶活蹦乱跳的泥鳅穿过城北杂乱的厂区,经过一根根烟囱,往家里走。在海萍的记忆里,那画面宛若后来看到的宫崎骏的电影,炫丽,空旷,一丝丝甜美,又好像虚幻。父亲在秋天捉到了大量的泥鳅,一餐两餐吃不完,就想出一个办法,把它们洗干净后放在煤球炉边烤,烤呀烤,烤得满楼道里都是香味。海萍知道有些邻居开始是看不起他们这么会过日子的,但泥鳅飘香毕竟是美味飘香,再等到爸妈哪天傍晚用红辣椒一炒,就听到好多人一边打喷嚏,一边大声说,老潘啊,这泥鳅也太香了。这时候,妈妈用一只只小碗盛了让海萍给他们送过去。海萍端着碗,快乐地走在七十年代的走廊里,这是海萍关于童年时的好记忆。

  父亲在捉泥鳅的时候,也会讲故事。海萍记得有一天,父亲讲他小时候和哥哥在路边等妈妈,那时候没得吃,他们盼着妈妈能带点好吃的回来。妈妈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桃子。妈妈说,你们分分吃吧。哥哥让弟弟先咬一口,然后说,你再咬一口,再咬一口。弟弟咬了几口后,发现桃子已经很小了,哥哥说,你吃了吧。弟弟看着那伤心的桃子有点想哭。哥哥说,以后啊,等我们长大了,去买一担回来。

  海萍是女孩,她想着这两个她都叫爸爸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住地哭。那时候,她正处于懂事起来的阶段,印象最深的是她常常会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哭泣,比如想到人会死的这一点而常常暗自痛哭。

  整个少年时代海萍和哥哥一直在向高考冲刺,等到在外地读完了大学毕业回来,工作结婚安家生儿育女,海萍像所有的人一样忙碌着,掠过一个个阶段,等到有一个星期天,她回父亲的家随手在厨房里炒了几个菜,父亲母亲尝过后惊为神物。他们说,怎么这么好吃?你放了什么作料?

  父亲指着那碗柠檬鲈鱼说,还有这种做法?

  这时海萍才醒悟,这么多年来自己还真的很少弄些什么好吃的给父母吃。海萍对父亲说,这柠檬鲈鱼,是在外面餐厅吃过后记住的,有点欧式,主要是用了柠檬去腥,酸酸的,提了味,就很鲜了。

  后来,海萍又给父母试过了西梅子排、韭黄蛋卷,甚至寿司……所以,这两年清明和冬至海萍去上坟的时候,也做这类菜。

  今天海萍做好饭菜,用饭盒一层层装好。

  她提着一只月白色的无纺布袋出了门。海萍先坐车到花卉市场。她买了7枝白菊、7枝黄菊,走过百合摊位时那里浓烈的芬芳让她停住了脚步。摊主说,8块钱一枝。

  海萍还价,摊主起先不肯,后来看到这女人手里还拿着菊花,就说,好吧,便宜你一块钱,冬至没去?

  海萍买了11枝百合,它们在她手里白灿灿地怒放着,很壮观的一大把,那浓香排山倒海,汹涌到鼻翼里。海萍好像看到了父亲又开心又心疼钱的样子,她在心里对他说,一年也没几次。

  海萍坐377路去西山,因为不是清明时节,车上人很少,一个老人坐在后排对他老伴说,这百合花真香。

  因为路远,海萍和他俩搭上了话。这对老人是去西山为自己购买墓地。双方聊着聊着彼此都恍惚了一下。老人们在想日后自己的女儿也会这样坐在这一路车上往西山来看他俩。而海萍则在浓香中想着她的小爸爸,他是因心血管病匆匆走的,在此之前家里人哪想得到购置墓地,如果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早早地陪他来这里看过,他在弥留之际对日后她来探望他是不是能有所想象?

  星期六的下午,西山公墓里空寂无人,一条条小道通往各个墓区,小道两旁都是宝塔般的柏树,从这头一直铺展到山脚下,构成遮天蔽日的肃穆。海萍沿着其中一条小道往山上走,北风吹过,萧瑟感在低空盘旋,海萍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但电影里是正午时太阳光把行道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出空无一人的寂寥,而这里是阴天里的空旷,风从道路的那头劲吹过来,柏树纹丝不动,只有自己胸前的花束和围巾在抖动。

  父亲在西山十区。海萍沿着小道上山,四周是密密的碑林,四下寂静透心,海萍的视线投向半山腰,每阵风吹过,她好像听到虚空中的叹息。山坡上有伞状的香樟、茂盛的桂树,大风从山坡上掠过,枝叶起伏像无法遏制的情绪。迎面而至的石碑上都有死者生前的相片,他们含笑对着这山冈、树木、天空,而事实上他们更像是对着不同的方向出神。

  因为爬山累了,海萍坐在父亲的墓前喘气,她停顿了一会儿才打开袋子。她把鲈鱼拿出来,一路乘车而来,鲈鱼有些震碎了,外形不是很好;她把西梅子排拿出来,因为天冷,显然凉掉了;她把豆沙糯米糕拿出来,因为冷了,那层油亮的色泽也没了……海萍看着它们,觉得它们无法引人食欲,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烧的一桌又红又绿、热气腾腾的菜肴。

  海萍从包里还拿出了一对红蜡烛,一把香。因为风大,她用打火机点了半天,也没点着它们。后来她几乎把打火机和蜡烛放到了风衣的衣襟里,才点着。那火苗那么弱小,好像随时都可能熄掉。点香更是费了气力。她用自己带来的一只碗遮住风向,把香对着已燃的蜡烛,对了很久才点着了。

  她赶紧对着墓碑拜了拜。她心想,冬至我刚来过,现在又来了,爸爸,待会儿我有事想问问你。

  她把香插在自己带来的一只杯子里,她坐在墓碑前,给父亲倒了一杯酒,放了一双筷子。她说,你吃吧,早上烧的。

  在她的身后,是片片碑林和草浪翻动的山坳。风也吹过她面前的花束、酒水、食物和石碑。她低声说,爸爸,我想托哥哥帮一下囡囡的学业,你答不答应?

  石碑上父亲在相片中看着她,他清瘦的脸微笑着。

  她知道他是会答应的。其实,她也知道他这答应与否同自己的哥哥潘天浩没必然的关系。

  她坐在这里对他低语,只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障碍,所以不知道是否该去对哥哥说出来。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坐在父亲的背上来到了这个家,“做街上人了”,而现在她恍若看到朵儿将跟着潘天浩,接着走下去。

  在空无人影的西山,她仿佛看见某种宿命那么难堪地看着她。每阵风吹过,犹豫与决然同时在渐近渐远。

  一个人的命是天生的吗?冥冥中,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双脚的走向?

  36年前她亲爱的小爸爸带着她走出了那个乡村,而现在她想请他的儿子带着她的下一代走得远远的,也要用脚步改变走向。

  叔父他们这一家,是不是天生欠了她,所以该这样?

  其实,是她欠了这一家人太多,什么时候也还不了了。

  她开始痛恨自己没用,他们照顾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还要向他的儿子索要。也许,从亲情和血缘来说,这可以,但从情理和逻辑上,她过不了这一关,尤其是那样的宿命,让他人那样地付出。

  她知道自己纠结的真正本质,就是宿命。那将是她最致命的心痛。

  她明白这些,尤其是在这北风呼啸的下午。她随时都可能让自己算了吧,但她又是那么想过这一关。因为囡囡是她的宝贝。

  她双手合拢,贴在胸前,对石碑低语,爸爸,你说我可以这样吗?

  她说,天浩,你说我这样是不是脸皮很厚?我付钱,这样行不行?

  蜡烛摇曳,一些香灰落在了食物上。她坐在墓地里想起了哥哥潘天浩的脸。是的,小时候自己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哥哥是不高兴的。每逢两个小孩争执,哥哥总说,这是我的家,爸妈更喜欢我。但男孩子毕竟是男孩子,没过多久,就好像忘记了她其实是他的堂妹,而彻底把她当作了妹妹。

  哥哥读书成绩很好,研究生毕业后,像他所读的那所名校中的众多学生一样,自然而然地出国留学,然后去了澳大利亚。

  海萍想着天浩,想着他对于她的要求可能出现的态度,更想着绕不过去的是宿命。她对墓中的父亲说,我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我吃不准到底是请天浩帮呢,还是不请他帮?

  这个阴天,山坡上每一棵树木都在风中摇摆。她回头看了眼碑前的杯碗,从包里拿出另一双筷子,在想象中陪父亲吃起来。

  按这座城市的风俗,这是该做的。她一边吃着鱼、蛋卷,一边流泪。她嘟哝,我会报恩的,我会报恩的,她大了也会的。

  大半个下午,这西山的山坡上除了她,居然没别人。虽然冷,但海萍觉得这么说几句,发发愣,这里可能是最适合心情的地方。耳畔风声流过,山坡上仿佛有隐约叹息,生生死死,流年映照,这山林间,那些死者生前或许也如此纠结过,沧桑过,一个人,一条路,一片山坡,逃避怎样的终结,步履不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又曾想出走哪个地方,避开哪段命运?

  这个下午海萍把这里当作了心理的理疗点,哭过,说过,就好过了不少。她准备下山去,她心里知道了后面要去做些什么,其实来之前她就知道。

  在她下山途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楼上的那个女人吴佳妮打来的。山上信号不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就对那头说,我听不清。就关了手机。

  顺着小道,她拐到了另一侧一条宽一点的水泥路上。拐过一个弯,路外侧的一面新建了一座凉亭。海萍走进凉亭,坐下又理了一下手里的袋子。她想起刚才那个电话,不知吴佳妮有什么事要找她。

  出国。除了出国不会有别的事了。

  海萍对着山下的公路和杂乱繁多的房子突然想笑。挺逗的,真的挺逗的,全中国的家长是不是都在忙儿女出国?全中国的家长是不是有一半受了出国的刺激?走啊走啊走啊,他们大声嚷嚷着,或者在心里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小孩跟在后面,像一群玩胜利大逃亡游戏的好笑的家伙。

  海萍坐在凉亭里,俯视下去,3个小时以后待夜色降临那里将是万家灯火,身处这半空中的视角仿佛能让人想事儿的状态超然很多。她想起楼上的女人,银行国际业务柜台前的人脸,以及想象中的那些嚷嚷的队伍……好似有一个箭头飘浮在那些头顶之上,闪烁在这阴沉的虚空,它构成了一个流动的方向。

  事实上,确实有一个大大的箭头画在凉亭边的水泥道上,“下山往右”。她站起来,下山。那箭头,从山道上平看过去,粗大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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