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福建这边。许光明此刻没给家里打电话,是因为他正在县城的小巷子里走,心里凌乱。
昨天老同学、老板宝珠来了一趟县城。她对许光明说她想了好几天了,老同学是一个文化人,这么冲在产业一线不适合他的个性,也不利于发挥他的特长,考虑再三,还是让老同学专门负责“麦地郡南”文案宣传这一块比较好,原先的那一块,也就是总操盘手,让野蛮一点的人去管吧。
她对许光明温和地笑着,让自己的语气处于若无其事状态,许光明心里突然是那么同情她,是啊,谁希望自己每天工作中有一个对立面啊,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老同学。换了自己是她,没准心里是多么盼着这老同学自己提出来走人,因为这是维持彼此面子和以前情谊的最好的办法,但她知道这老同学的两难,于是她也只好忍受,她把老同学调换到一个边缘的部门,做尽少需要直面相对的工作。
许光明对着宝珠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宝珠看他能理解,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她说,那好,我走了。在宝珠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回过头把手放在胸前向他摆了摆。
现在许光明在县城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走,他想,县城里哪有那么多媒体,所以哪有那么多广告文案需要撰写啊。他好像看到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自己坐在办公室的窗前,在心里数着这一天有多少人走进了售楼处的大门,然后等着下班。
而下班,其实是不值得等待的另一种滋味。与白天的寂寥相比,一个人在小城,真正难熬的是夜晚。下班后当地人都回家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有时他在电脑上玩打牌,有时他也像此刻这样在街边散步。小城所有的街道他都已走到滚瓜烂熟。很多时候,从别人家里透出来的灯光和饭菜气息,对他是一种隐隐的刺伤。他走着走着会恍惚这是在哪里。走着走着会走到小城的边缘,天空上隐约的星星,让他惦记林红和女儿。他想老婆在老家,女儿在海外,自己在这里,冥冥中她们在想着自己吗?
他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家人眨眼间就散得七零八落。
他想着林红不让他离开这里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刺耳,但都直入心里,他想象女儿许贝贝在澳大利亚的校门口发愣,因为要交学费了;他好像看到她拖着行李箱,走出了房东的家,不知去哪里栖息;他甚至看到了女儿走过餐馆,想买一个汉堡,却在发愁钱……在这中国南方的星空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没用,他一边走,一边哭泣,他想多少年了都没这样哭过了。
他想,如果当时脑子不发热,女儿不出去,一家人厮守着,也会有快乐。
但转念间,他对自己又涌起鄙视:既然都已经出去了,就无法回到过去,现在女儿至少在外边学得很开心,学业非常优秀,明年可以考大学了,目标是金融专业。
林红个性强势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动,她说,为了女儿,你不许回来。
这个女人这两年越来越强势。许光明知道这是因为她心里在发急。他懂她的道理,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性。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所以更直击他的脆弱。比如她说,厮守在一起,虽然快乐,但如果厮守着彼此没有指望,也不会快乐到哪里去。
女儿的脸浮在对面的马尾松林间,他知道,对女儿而言,林红的这句话是千真万确。
让女儿以后不像他现在这样生活,这是他如今最大的梦想。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自己还有什么委屈是不该忍受的。自己这十几年起伏不定的经历,使他对女儿的最大期望还真的不是成名成家甚至成才,他只希望她日后过得平静,节奏慢一点。他想,全世界还有哪里像我们这儿这样一路都需要调整自己,一代代都需要调整自己。他想自己这一生处在连续不断的转型期了,所以只希望女儿能略过这些阶段,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过一个文静女孩所该有的日子。
要让她跃过这些阶段,那么他现在必须驻守在这些阶段。他想着这一点,心里充溢起温柔。他穿过小城夜色中狭窄的弄堂、街道,他想,所以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待下来,守下去,干下去,为了她。
是啊,说实话,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能去搞20万?
或许要这么想才对,虽然老同学看着自己不爽,每天的工作近乎无聊,房产公司同事视他为吃白饭的……但到现在这个时候,要这么想了:这里能提供20万年薪,是老天给我和贝贝的最大的机会,是我们一家分离的最大收益,别娇气,甚至该感恩才是,谢谢宝珠同学。这样心里才会好过一点。
他对着空晃晃的巷子突然大喊:做下去,挺下去。
后来快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掏出手机,给林红打电话,这是一天的常规节目。他对着那头说,喂,你在干什么?
他听到了老婆的声音。他在心里说,老婆,我会待下去,放心,20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