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爸爸躺在床上,床上堆着厚厚的被子,窗外已是四月天了,一路赶来的方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瞥见那被子和被子上盖着的深色棉衣,心里就有些冷。
妈妈把方园拉到厨房里,低声说,这次发烧一直退不下去,大前天我带他去了医院,医生也不能确诊原因,想让他住院,但病房没空床位了,你爸也不肯住院,只配了点药回来,这两天就在家里。
爸爸一定听见方园进家门了,嘴里在说,囡囡来了?
方园对着里屋大声说,囡囡在上学呢。
爸爸好像嘟哝了句什么,方园没听清,他走进爸爸的房间。
爸爸在说,囡囡,你不用来的,你自己去忙。
方园把手放在爸爸的额头上,蛮烫的,脸色灰黑憔悴,比以前小了一圈。爸爸说,囡囡,现在是早上吗?
于是方园知道爸爸是在叫自己囡囡。小时候爸爸也是叫自己囡囡的。方园说,现在是下午,外面太阳很大。
方园把窗帘挑开一些,下午的阳光透进来,爸爸的眼睛又大又深,看着自己心痛的样子说,你去上班吧,其他同事看你不在,不好的。
方园心想自己刚刚才进门,他就催我去上班,自己即使是劳模,家里老人病了也得请假。
他用手抚爸爸的眼帘,想让它们闭上,说,你睡吧,别多想着我上班的事,只要你好起来了,我就没事了。
爸爸闭上眼。方园分明听到了他心里的叹气。也可能自己这话又会让爸爸敏感,这两年老人总是生怕自己病了拖累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方园知道。
于是,方园一边走开,一边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烧一点鱼汤,喝下去出点汗就会好了。
妈妈趁方园在家,就赶紧去医院再配点药。
方园在厨房里忙起来,先把多宝鱼和鲫鱼洗干净,再细细地切一块生姜。
从来没煮过多宝鱼汤,看这鱼肉不厚,汤应该不会很浓。方园在鱼背上划了几刀,突然想,要不先煮鲫鱼汤,熬得浓浓的,然后把多刺的鲫鱼捞出来,再把多宝鱼放下去煮一会儿,这样汤浓刺少鱼嫩,不是正好吗?
方园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往锅里倒了一点油,手忙脚乱地把鲫鱼放进去煎,烟雾升腾中,他听见爸爸又在屋里叫囡囡。方园不知道他现在叫唤的是自己还是女儿,他对着里屋说,爸爸,我马上好了,就过来。
抽油烟机在嗡嗡地响着,乳白色的鱼汤翻滚起来,方园闻到了鲜香气在空中萦绕,他想起爸爸以前病时喝汤的样子,一调羹一调羹地啜饮着,汗水慢慢渗出额头,一边念叨“这汤不错”,那样子好像病好了不少。这让方园连同妈妈都迷信了鱼汤。
爸爸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了,他穿好了棉衣,颤巍巍地扶着玻璃门在看着方园。他说,方园,你还是去上班吧。
方园吓了一跳,说,爸爸,你怎么起来了?他赶紧放下锅铲,去扶老人。
他想把爸爸往卧室床上送,爸爸不肯,说,睡了一天了,我想起来坐坐。
他非要坐在客厅的餐桌上。方园只能随他,锅子还在那边烧着呢,方园从茶几上拿过一顶帽子给他戴上,自己就奔进厨房,从汤里捞出鲫鱼,放下多宝鱼和生姜。
趁这会儿鱼在汤里煮着,方园回头透过玻璃门看了一眼爸爸,他看见爸爸也正透过门在看着他。
因为客厅背着光,所以他像一个消瘦的剪影,沉浸在心事重重的气息中。
方园向爸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快了,就好了。而那剪影所沉浸的忧愁,穿玻璃门而入,强劲到令人难过。
他知道爸爸又在想什么了,这两年爸爸好像越来越容易感伤。难道每一个人到年老时都要纠结自己越来越没用了吗?
从眼角的余光看过去,爸爸这次真的病得不轻,虚弱到每一阵吹进窗口的风都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受凉。
方园端着热乎乎的汤,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移出来,他对爸爸说,这一碗喝下去,就退烧了。
爸爸喝了一口,脸上有惊奇,问,这是啥汤?真好吃。
方园说,是多宝鱼。
爸爸说,多宝鱼很贵的吧,不要在我身上再浪费钱啦。
方园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就觉得不顺耳,方园说,即使再贵,偶尔尝尝也贵不到哪里去。
爸爸说,其实我吃什么都好吃,都是一样的,所以犯不着多花钱。
爸爸病着,方园就没和他再争。爸爸又在劝他去上班。方园起先纳闷,但接着就猜测可能是爸爸觉得自己拖累了他,所以赶他去上班,心情会轻松一点。
方园说,爸爸,你生病我请假,这符合人之常情,如果还去上班,人家要么以为我想当先进,要么当我怪物,现在人的想法和以前是不一样了。
爸爸点点头,手里的调羹一直没动。方园说,你喝呀,喝呀。爸爸低头看着汤,说,这个鱼真的很嫩,没有刺的,你也去锅里盛点尝尝。
方园说,我等会儿吧,锅里还有很多呢,你尽量多吃。
爸爸看了看碗,眼里的光现在很虚散,他对着碗轻摇了头,说吃不下了。方园有些急了,就大声说,你才喝了这么几小口,鱼肉都还没怎么碰呢,趁热的,多吃点。
方园就坐在爸爸的旁边等着他再吃一点,方园知道他其实喜爱这多宝鱼,也喜欢自己坐在这里。平时每个周末他都在盼自己回来,现在自己坐在这里,他心里哪会真的不喜欢。
但今天方园爸爸好像真的吃不下去,而且坐不住了,他歉疚地看了一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碗,再看看这个儿子,他扶着桌边站起来,说晚上还可以喝,留一些到明天还能喝的。
方园就扶他到床边。他说想坐一下。他坐在床沿上在控制喘息,像一匹正在沉沦的老马,方园不知他身体里哪一个部位在痛苦。方园的悲哀涌上来,他看见了阳台上的阳光,就说,要不坐到阳台上去吧,晒晒太阳。
方园和爸爸坐在阳台上,阳光落在栏杆上,正一点点地移进来。
方园爸爸灰黑的脸色在折射进阳台的光线中有了光亮。方园想,这一次到底是什么病?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胃病、肠出血,当了多年高中数学老师,在年复一年的升学压力中迎来送往一茬茬学生,病病歪歪的身体,拖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幸运。现在他是真老了。
在这么一个下午,面对病中父亲,方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像水流一样从身边逝去,他想抓紧它,他想让他开心起来,于是他说,爸爸,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你背着我翻山越岭的情景。
方园希望看到那苍老的脸上有一丝笑意。果然,笑意起来了。爸爸用手抚了一下面前的虚空,好像在比画方园年幼时的身高。他说,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呢,骑在我的肩膀上。
那时候爸爸在一个小镇上教书,方园上小学前有一段时间爸妈分别带着儿女生活在两地,每个星期六下午,爸爸和他穿过田埂、小丘、溪畔、松岗,回到江城照相馆楼上,与妈妈妹妹团圆。记忆中,那山岗、田野、桃花、爸爸,是梦幻似的童年背景。
阳光移进阳台来了,方园和爸爸暂时没有了声音,一只蜜蜂在飞舞,后来停在了天竺葵上。方园说,爸爸你记得吗,那时候,你一路给我讲《水浒》。
爸爸的眼睛在发愣。方园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的。爸爸的视线投在了阳台外花园里的某个方向。他的思维显然在另一个空间。病中的他没有怀旧,他把话语执拗地拉到眼下这边来。
他说,囡囡,现在才14岁,她以后会很好的。
方园于是知道他在说朵儿。他说,是的。
他说,你看着吧,她现在还不懂,以后会更好的。
方园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急。
爸爸说,不会比那边那个差的,你看着好了。
方园知道他又在想妹妹方芳的事了。方园说,嗯。方园指着窗前去年种下的一棵柚子树,说,爸爸,柚子树今年没开出花蕾。
爸爸说,今年总是吃不了喽,明年吃吧。
爸爸还是把思维拉过来,他说,朵儿去澳大利亚读书是不是需要花很多钱?
方园大声说,这事你别管了,住在海萍哥哥家花不了多少钱。
爸爸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身体,仰起脸来,说,钱花在她的身上,是花在正地方。
方园发现爸爸突然好像病好了,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他在说,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点钱。
方园没响。
爸爸说,你别担心钱,我还有钱。如果囡囡学费不够,我出。
方园说,不用不用,我们够了。
爸爸突然站起来了,他从方园面前直接跨过去,往屋里走,他一边走,一边说,我还有点钱,给你看。
方园眼看着他跨进了书房,就赶紧奔过去想把他扶回来。方园爸爸颤巍巍的,挪到书架前,他蹲下来了,把手伸向架子下面。他拉出一个瓷瓶。
方园正说着“爸,你以后再给我看好了”,方园爸爸突然就跌坐在地板上了,他想自己站起来,但好像没力气了,方园去扶他,他推开他的手,干脆软坐在地板上,斜弯着身体喘气,手里持着那个瓷瓶,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方园蹲下去,抱着他的肩膀,心里很堵很软,说,爸爸,我可不想看你的钱,我有钱,你瞎操心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缺钱了,你要操心也不是现在操心,你现在养病,病好了才能少花钱。
方园爸爸把手伸进瓶口,摸索了一会儿,一个本子被掏出来。是一张存折。他抖索的手把它拿在自己面前,打开了,眼睛凑近去,看了看,他说,12万3千8百。然后他抬头看着方园,他看见方园的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说,囡囡别哭,别哭。
他把本子递向方园,病容之脸上有隐约的骄傲和果断,他说,我也为囡囡出一点力,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
那本子在方园的面前轻轻地抖动着。方园爸爸说,拿着吧,拿着吧。
方园接过本子,狠狠地把它塞回瓷瓶,推回书架底下。方园说,不读了,不去读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把人弄到那么难过,我们不读了,反正不读了。
他把爸爸扶起来,往卧室里去。在这窗帘低垂的房间里,方园想哭一场,而方园爸爸靠在床上,脸上像深呼吸过后,需一些平息。
方园爸爸感觉头脑中有一群小鱼军团在飞快地奔逐,昏沉与热痛中它们由聚集开始四分五裂,像闪烁着小尾巴的碎片,每一条都带走一片思维,想把它抓牢,但往往呼的一声就不见了。
方园爸爸终于抓住了一条,他知道坐在床边的儿子此刻心里的难过。他知道是自己刚才牵出了这般的多愁。他伸手拉了一下方园的手说,你是我的宝贝,你知不知道?
方园愣愣地看着爸爸,有些恍惚和不自在,只有小时候爸爸才这样对自己说话。
爸爸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人是谁?就是你啊。这一辈子我有你这样的囡囡不知有多高兴,看你跑东跑西,爸爸就觉得你辛苦,看你操心小囡囡,爸爸也觉得辛苦。你是爸爸的宝贝。爸爸的心情是由你决定的,爸爸知道你以后的心情是由小囡囡她定的,爸爸知道这个,中国人都知道这个,小孩子是我们的大事情,即使心肝拿出来都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谁都知道这个,一代代改变不了自己和周围的时候,就想让小孩去个好地方,所以,现在有机会,就让朵儿去吧,开始我舍不得,现在我想通了,当年你爷爷摇着船把爸爸送到城市里来读书也是这样的,那天他在船码头上和我分手的时候说,别想着家里,一点都不要想着,住到一个大地方去,不仅为自己,也为后代。那时候我不明白,后来不可能不明白。一代代人都是这样的,现在我想着朵儿能去,心里是高兴的。
他停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对方园说,记住那个哦。
方园爸爸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让方园有些担心,就方园对爸爸性格的了解,这些天爸爸应该把这些话想得滚瓜烂熟了,才会对他这个儿子讲,并且生怕自己不耐烦听。方园把枕头放下来,让爸爸躺下,说,你睡一会儿,你睡一会儿,热度又要上来了。
爸爸还在自语,你是爸爸的宝贝。哪天爸爸真走了,爸爸知道你会难过很久的,会一声声叫“爸爸”的,爸爸不希望这样。
方园遏制住自己的泪水,他装作没听见,他说,我去厨房烧点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