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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城的居民没有想过要打仗。一开始他们用和平手段抗议不公正的课税,结果却演变成彻底叛变,当地人民根本无法明白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
这就好比朝山坡丢了一块石头,结果居然引发山崩;对着水池抛了根树枝,居然激起一阵海啸,让自己差点被灭顶。原本整座城像是在道路上平稳前进的车子,瞬间却不见了个车轮;一般来说往外翻也不打紧,可是旁边却偏偏是片悬崖。
引发争议的税赋是入城的关税,对于希望城的经济发展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税令由威海姆王亲自颁布(以前人称“贤君威海姆”,但现在他的外号可不太中听),要求所有进入希望城的货物都必须依其价值缴纳高达两成五的税金,出城的货物也比照办理,换句话说,送进城内的原料如盔甲的金属,或者衣服的棉花都在课税的清单上,而制造出来的甲胄、衣物想送出去又要再缴一次钱。
于是希望城生产的商品价格居然超越了侏儒族的最新发明(蒸汽驱动的搅乳器)。商人就算有钱可以进口原料,也必须抬高成品价格,大部份的人都无力购买。没有人买东西,商人赚不到钱无法发工资,工人没有钱买面包喂饱孩子,当然更没有钱买新衣给他们穿。
贤君威海姆还派了征税官来──一群高头大马、恶形恶状的壮汉。在城门前不愿意缴纳税金的商人遭到恐吓、胁迫、骚扰,有时候会直接碰上暴力攻击。有个精明的生意人想到可以到城外营业,规避赋税问题,但是那群恶霸马上拆了他的店面与设备,一把火烧掉他的货物,还在他下巴上狠狠揍了一拳。
过不了多久,希望城人民的生活摇摇欲坠。除了种种伤害之外,希望城的人民更是深觉羞辱,因为他们之后发觉,整个王国境内只有自己这座城市遭到如此不平待遇、必须缴纳严苛的关税,其他城镇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居民派出使节团前去谒见威海姆王,希望了解他们为什么受到这种惩罚,需要缴纳过高的税额。但是国王根本不肯接见使节,只派了一个大臣打发。
“这是国王的旨意。”
无可奈何之下,城主直接请人送信给威海姆王请求修改税则,可是信差也同样被赶走,无法见到国王。而且城主派出的使者还在首都范拓城听见令人不安的消息──威海姆王已经疯了。国王疯了仍是国王,而且他脑袋似又清楚得会确认自己的敕令是否确实推行。
状况一天比一天糟,商店关门了,市集虽然还在,但是只剩下少数劣等商品。当地工会召开会议──以前他们开会是大家喝酒聊天的联谊,现在则是比谁的嗓门大。每个商人都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想办法,但是每个商人也都对于现况有不同见解,所以每个商人都随时可能拿起酒杯──可惜现在里面只能装水──现在酒杯是用来砸在意见相左的人头上。
希望城的商人工会原本是当地最强势的组织,实质而言,他们控制了所有产业和物流,监督小工会,也为各种货物服务设定标准,并且严格执行。商人工会很合理地认为,粗劣品质会反映整座城的水准,并且会将欺骗顾客的商人逐出工会毫不宽宥,离开工会的商人根本无法生存。
希望城商人工会的愿景是增进城内所有居民的生活品质,无论是裁缝、织工、银匠、酿酒师傅都要照顾。工会设定合理的工资,为年轻人设计学徒制度,也协助排解商家间的争议。工会成员并不爱生事端,他们为人民争取更好的环境并不违背常理,所以工会与城主和守卫队长之间,都建立出友好关系。市民相当敬重工会的地位,而且工会的公正、公平名声远播,其他城镇的商品若能得到工会评定为“品质优良,在希望城贩售”就算是镀了一层金。但关税苛政一来,大家也理所当然地寻求商人工会帮忙处理。
工会领袖经过一番痛苦长考之后,决定召集成员进行密谈,会议地点选在市郊一座半废弃的神殿,这里供奉的古神早已遭人遗忘。幽暗之中燃起几支火把照明,他脸色苍白但意志坚决地对着邻人、同事、朋友提出自己的意见:希望城或许应该脱离布罗德海姆王国,成为一个独立、有能力自治的城邦,推行自己的律法,将那些恶霸赶出去,同时也终结关税暴政。
简单来说,就是发起革命。
投票结果是全员无异议通过。
革命的第一个步骤是请城主卸任,并以革命议会取而代之,不过,革命议会也立刻选出前城主担任议会首长。第二个步骤是要将欺凌百姓的征税官赶出去,幸运的是,那些流氓聚在自己喜欢的酒馆喝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绝大多数还没清醒就被撵出去了,几个还有余力反抗的人,也马上就被自治卫队降伏。
将那些恶霸撵出去以后,希望城大门马上紧闭深锁,并且派出使者告知威海姆王:当地人民其实不愿意采取这种手段,一切都是迫不得已。革命议会请国王最后一次仔细考虑废除苛政,如果国王愿意,那么希望城会放弃抵抗、敞开大门,回归布罗德海姆和贤君威海姆的领导之下。
信差前往首都范拓城需要四天时间,晋见陛下会花上一天,然后回程也是四天。革命议会到了第十天依旧得不到音讯终于担忧起来,第十一天时忧心成了焦虑,第十二天焦虑转为愤怒,但是第十三天愤怒屈服在恐慌下。
有个坎德人在这种时刻进入革命中的希望城(这也证明了不管怎么锁、怎么堵,或者派出什么军队看守,都‘不可能’挡得住坎德人!),告诉大家她在首都相当新鲜的所见所闻。
“我还真的没有看过一个人在广场上受刺刑的样子!好多血啊!那种叫声听得心都快裂开喽。我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要死需要这么久哩,也没见过原来可以把人犯的头切下来装在车上……话说回来,现在想一想,那台车好像就是往这儿走的。对了,那个死人嘴里插了一根告示牌,这我也从来没看过。牌子上面用他的血写上一段话,那是说……唔,我想一下,我不太认得字的,但是有人跟我说了……我想想……啊,对啦!那牌子是写着:‘叛军的下场’。”但是那些什么叛军应该没办法活着看到自己的下场吧,坎德人开怀大笑地说着。那台车现在正朝着希望城过来。
于是愤怒最后变成绝望,等到城墙上的哨兵发现东北方地平线涌起一片黑云时,全城已手足无措。侦察兵出城一探,回报的消息却更令人心惊──一支大军距离这里只剩下一天的路程。
隐匿行踪的阶段已经过了,艾瑞阿卡斯的军队大大方方在太阳底下迈步前进。
希望城人民沿着街头巷尾慌张奔走,有些人列队在城主家前面,有些人朝工会大厅挤过去。大家对于这结果都难以置信,也不知如何是好。每个人问着左邻右舍,学徒问着师傅,女主人问起自己的佣人,士兵问长官、长官问更高的长官,连城主都跑去问工会会员,而工会会员彼此不停地问:我们该怎么办?该留下来吗?该逃跑吗?要逃的话该逃去哪里?我们的家、我们的店铺、我们的朋友跟亲人该怎么办?
那片乌云越来越大,中午的时候东方天空整个染红,仿佛这一天会有个血腥的新开端。有些人决定逃亡,特别是刚搬到这里不久的居民,他们对这里的感情还浅,关系切得比较快。这些人打包东西装上货车,或者裹一裹便扛上肩,与朋友话别以后钻出城门,当然朝着大家都知道的大军反方向赶快离开。不过绝大多数的希望城居民还是留在这里。
他们就像一棵大橡树,树根深深扎进高山中。一代又一代曾经居住在这里、死在这里,希望城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龙族最后战役,也经历过大灾变的动荡。我的曾曾祖父母埋葬在此。我的孩子出生在此。我还太年轻,没办法自立。我太老了,很难搬家重新开始。这是我从小住到大的房子。这是我祖母那一代开始的家业。我非得放弃一切赶快逃命吗?我一定要杀人才可以保护自己吗?
这是残酷的抉择,痛苦的抉择。
最后一批愿意逃命的人离开以后,希望城大门紧闭,居民缓缓驶着轮车,载运大石头到城门后方形成一道屏障,这么一来,就算敌人攻破城门也无法轻易肆虐。家家户户都将容器装满清水,一旦失火可以赶快灌救。许多人从商人摇身一变成为军人,加紧练习打靶,而年纪较大的小孩都开始帮忙拣箭。
留下来的人心中期待着局面好转,但也预备面对最恶劣的情况──他们认为最恶劣的情况。这些人对自己的国王仍有些信心,他们认为国王的军队应该会整整齐齐地踏着大路过来,在中途扎营,然后指挥官会很有礼貌地骑马到门口准备谈判,希望城会派出自己的代表,带着和平的旗帜出去与对方沟通。相信敌人指挥官一定会恫吓他们,可是代表可以谈吐得宜地坚守立场,指挥官多少会让步,他们也多少可以让步,经过一天辛苦的议和之后,应该可以达成某种协议,大家都能够回家吃顿晚餐。
在他们的想法中,最糟糕的情形,大概就是真的得朝着敌军那边射几发弓箭。弓箭当然是飞过那些士兵的头上,他们会小心瞄准,不打算真的伤到人,只是藉此证明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很认真。相信这样能让国王军的指挥官──想必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就可以明白围城也是浪费时间与人力,于是选择和谈。
号角声传遍整座城市,贤君威海姆的部队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能走路的市民都登上了城墙。
希望城三面环山,剩下的一侧面对肥沃的谷地,山谷间林立许多小农庄,春天第一次播种才刚开始不久,土地都才新翻过,谷间可见一条碧绿的丝带蜿蜒。山径间延伸出一条道路,穿过谷地直达希望城门,平常这时候站上城墙,会看见农夫牵着牛车顺路前进,或者看到坎德人、车厢装满瓶瓶罐罐的焊补匠、抑或是疲惫的旅人见着城墙露出欣慰的表情,脑海中浮现饱餐一顿、好好睡一觉的念头。
然而现在这条路上涌起一条钢铁洪流,河面上那点点涟漪或波纹,都是刀剑反射着阳光。这滚滚奔流淹没了农舍,士兵的长靴在地上踩踏,一次一次的震动是他们行进的节奏。不一会儿火焰也探出头来,房屋谷仓冒出一缕缕烟雾,粮食遭他们洗劫一空,牲畜都给宰杀了,农人与其家眷或者死在刀下,或者沦为奴隶。
这股洪水在谷地中翻腾旋转──士兵开始扎营、升帐棚,他们踩坏了刚播种的田地,砍伐树木并且捣毁农村。这些军人对于城墙上观望的居民毫不理会,希望城的民众一个个面色苍白、心惊胆颤。有一小撮士兵从营地中离开,朝着城门骑马过去,他们挂着代表休战的白色旗帜,只不过田野上都是黑烟,差一点就看不见。这支小部队在城外可以喊话的距离停下来,其中一个穿着重甲的军人上前三步。
“希望城的人民们,”那位指挥官声音相当浑厚:“我是布罗德海姆军的指挥官柯罗斯,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投降,另一个就是死。”
城墙上的人民愕然互望,这跟预期的落差太大,大家哗然一阵以后,城主终于上前。
“我们……我们要求谈判!”他喊道。
“啊?”柯罗斯叫道。
“谈判!”城主声嘶力竭。
“谈就谈。”柯罗斯在马背上相当悠闲:“谈判是吧,你们投不投降?”
“不投降。”城主尽力维持镇定:“我们不投降。”
“那就死吧。”指挥官耸耸肩膀:“好啦,谈判结束。”
“投降的话会怎样?”人群之中有人大声问。
柯罗斯笑了笑,不屑地说:“投降会怎样啊,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乖乖投降,那我们也乐得轻松,投降之后会这么处理──健康的男子先放下武器,出城排队,我们这儿有管奴隶的人会筛选。年轻健全的女人也排好队,我会亲自过去挑。其他人把家里的财物通通交出来堆在这里,就在我脚边这块地上。投降的话就是这样子。”
“这……这太荒谬了!”城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种条件太离谱了!我们不可能接受!”
柯罗斯将马掉头,带着士兵朝营地回去。
希望城的居民也开始准备应战。他们准备大开杀戒,也准备战死沙场。他们认为自己是为了信念而战,也相信是为了对抗暴政而战。但他们不明白这场战斗的中心完全不是自己,这里的居民只是一场层次更高的宇宙竞赛中,无足轻重的棋子。下令进犯这里的那位将军一直到摊开地图才搞清楚地名,而他手下那些高阶军官也只将这次战役当成是个练习。
希望城的人民心想自己牺牲生命总会换来一些价值。实际上,等到城市付之一炬、化为灰烬,燃起的黑烟飘往别处,依旧只是晴空万里下一抹煞风景的乌云,随着日落西山扬起晚风,也就散逸无踪,然后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