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狂男爵的军队抵达希望城峙,是在柯罗斯指挥官到现场后的隔天早上,田地着火后持续冒着烟,熏得大家眼睛疼、鼻子痒,连呼吸也不顺畅。军官很快便要大家开始做事,筑墙、挖沟、设帐棚,将车上的补给品搬下来。
指挥官摩根身穿光辉灿烂的装饰铠甲,登上经过梳洗、干净亮丽的坐骑,离开营地前往友军那边要为男爵与威海姆王军的指挥官商议一次会晤,但他不到一小时便又回来。士兵见状放下手边工作,希望摩根会透露一些他对友军的观感,但是摩根什么都没有说,与他相处较久的人说他的表情相当沉重。摩根回来便直接去见男爵。
伙计在男爵帐棚附近一棵枫树底下找野生洋葱,顺便试着探听一些消息。摩根指挥官的声音相当低沉,通常都像是对着自己的胡子说话,伙计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要是男爵多说点话,他或者还可以推敲出点东西,但是男爵的回应总是“好”、“不行”和“麻烦你了,太阳下山的时候请所有的军官来开会”。最后男爵身边一个护卫发现伙计蹲在草丛中,立刻把他赶走,于是他空“耳”而回,还浑身都是洋葱味。
当天傍晚太阳下山时,大家又放下手边工作,看着男爵带着一群随扈往盟军那头骑马过去。士官见状破口大吼,四下巡查要大家乖乖回去干活儿,别傻傻站着发呆。
丙连在距离城墙大概半哩的地方站哨,与盟军的警戒线几乎相接。这种设哨法不仅仅挡住了域内的人冲出来,同时更重要的则是防止外头的人入城,也就是说希望城已经孤立无援──而原本恐怕也没有外力想介入。在三位军官、十名骑兵护送下,男爵从两军哨线后方穿过,藉此隐藏行踪,不让城墙上的民兵发现。
“别将情报白白送给敌人。”这是男爵的战术指南之一。“想要情报得付出代价。”
想必希望城那边的守军领导者也注意着外头敌军的一举一动,因此不能让他发现左侧这头的部队与前方那群大军是两个不同阵营,还有男爵军的“佣兵”身分,以免对方识破两支军队欠缺凝聚力,并以此作为战术要点。
穿过自己这边的哨区后,男爵进入对方的领地上,那头的卫兵马上发现有人进来,举起拳头行礼。一路上每隔五十码便有一个警卫,每个人见到男爵都行礼放行,他们全副武装、戴着头盔,手持盾牌,装备上有威海姆王的徽章,护甲擦得很干净,在余晖中闪闪发亮。此外,盟军这里的哨兵每个人都配备了小号角,这样的安排使男爵颇感兴趣。
“他们的部队纪律很好,”男爵一边点头赞赏一边说:“很有礼貌,盔甲很干净,拿来装食物我也敢吃,你说是不是,摩根?”他看了看身旁为自己安排了这次会面的资深军官。“他们都有带号角,这个主意不错,要是出了什么事,整片山谷都听得到声音,比起大吼大叫有效得多。回去以后我们也学起来。”
“是,将军大人。”摩根回答。
“他们可真忙。”男爵指着围绕营地边缘高及胸部的护墙。“你看看。”
“我也发现了,大人。”摩根说。
他们不管到哪里都会看见士兵忙着干活,没有人偷懒,营地里上上下下一直工作。没有人间散,就没有人有空抱怨;士兵从森林中运出木材搭建攻城器以及阶梯,铁匠带着学徒在帐棚里头燃起熊熊大火整修凹损的甲胄、生产铆钉、为骑兵队铸造马蹄铁等等。营地飘着烤猪肉跟烤牛排的香气,男爵一行人只有干面包和腌猪肉吃,闻着香味口水直流。
这里的帐棚排列非常有秩序,每一座都注意让空气对流,武器也整齐地架在外面。男爵看了大声叫好。
“你看,摩根!”男爵指着前面有二十个全副武装士兵,他们排在一座帐棚前头立正站好。“他们也一样安排了预备部队,不过连武装都要求完整。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要这么严谨。”
“将军,请恕我直言──那并不是预备部队。”摩根指挥官回答。
“不是吗?不然是什么?”
“他们这是接受处分,长官。我今天早上到这里跟他们磋商的时候,这几个人就站在同样的位置,那个时候有三十人,看样子白天应该有十个中暑了。”
“就只是站在那儿?”男爵大感诧异,在马鞍上摇摇摆摆想看清楚状况。
“是的,将军。我问过早上带路的军官,他说受罚的士兵不可以吃饭、休息、喝水,要撑到处罚结束为止。他们的处罚最长有可能到三天这么久,如果在罚站中士兵支持不了倒下去了,那会有人抬到旁边,等到体力回复要回来继续站,但是时间就重新计算。”
“我的老天爷!”男爵喃喃自语,一直盯着罚站的士兵,直到他们从视线消失。
一行人正式进入对方营区内,然后先停下了脚步。三位军官下了马,十个保镖还在马上。
“让他们下马休息一会儿,指挥官。”男爵下令。
“如果将军允许的话,我认为他们留在马背上好。”摩根回答。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呢,指挥官?”男爵问。
摩根摇摇头,避开男爵目光:“没有,长官。我只是认为保持护卫队能够快速移动,是比较谨慎的作法,也许柯罗斯指挥官会有紧急的任务交代给我们。”
男爵盯着摩根,但是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推敲出个中玄机,只见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好吧,那就让他们留在马上,但至少给他们喝水。”
里头出来一个军官,身上的甲胄也有威海姆王的徽记。他走向男爵敬礼说:“长官您好,我是连长法达许,请容我护送您与柯罗斯指挥官见面。”
男爵带着军官跟在他后面,一行人穿过左右两排帐棚,在铁匠北边往右转。男爵看到帐棚外头摆着一套铠甲,正在欣赏上头的手工,摩根却忽然咳了一声,引得男爵抬头一望。
“奇力‧裘理斯在上!那是什么啊?”
原来铁匠那间大帐棚遮住了后头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头绞架,上头悬着四个人,其中三个看起来死了起码已经一天,眼睛被食腐的鸟类叼走,甚至有一只鸟还在啄着一具尸体的鼻子。另外一个人还活着,但应该活不了太久,男爵刚开始还看见他会抽动一两下,但后来几乎就僵硬了。
“这些是逃兵吗?”男爵对着法达许问。
“长官您说什么?喔,那个啊。”法达许看着那几具尸体笑了笑:“不是的,长官,那三个是自以为可以偷偷从农庄里搜刮东西不交出来。第四个,就是还在跳舞的那个,他被人抓到帐棚里藏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然后跟大家说他是觉得那姑娘可怜,想要偷偷放她走。”他冷笑道。“很常见的故事,您说是吧,将军?”
男爵一句话都不想说。
“不过他的眼光倒是真的不差,那女孩儿是挺标致的,卖到圣──”法达许察觉自己即将失言,立刻改口:“我是说,之后会将那女孩送到首都范拓,交给政务官安置。”
摩根大声地清了清喉咙。男爵瞥了他一下,搔搔自己的胡须,低声不知说了什么又继续前进。
盟军的指挥营帐插了一根贤君威海姆的旗帜,两侧各有六个士兵驻守,看得出来是特地挑选的菁英。摩根有六呎高,但这里的守卫全部都比他更高,相比之下男爵完全是个矮个子。另外这几名守卫的护甲显然经过特别设计,极有可能因为制式甲胄根本装不下他们那样宽阔的肩膀与膨胀的二头肌。
此外男爵也注意到他们的装备上并没有威海姆王的纹章,反而有另一个图案──似乎是一条蜷曲的龙,不过他没能细看。几名守卫发觉有人注视,相当识相地挺直身体,盾牌往前一举,手持着巨大长矛在地上一敲。
龙吗?男爵心想:就军人来说也许算是个不错的象征物吧,只是有点古怪、古老的感觉。
法达许向营帐内禀告男爵到访,但营帐内却传出一个粗鲁的声音,问起这男爵是干啥的、为什么要来吵他吃东西。法达许口吻中充满歉意,提醒说原本就有安排日落时要会面,里头的指挥官这才不大甘愿地准了男爵入内。
“长官,您的剑。”法达许挡在入口。
“嗯,是我的剑。”男爵的手摸着剑柄:“怎么了?”
“得请您将剑先交给我,长官。”法达许解释:“进入指挥官的营帐不得携带兵器。”
男爵听了火气整个上来,那一分钟内他真的很想直接朝法达许脸上一拳过去,看样子法达许也感觉得到男爵的念头,退后了一步,手搭在剑上。
“将军,他们毕竟是盟友。”摩根在一旁劝阻。
男爵收敛怒意,解下腰带连同长剑一起扔给法达许,法达许灵巧地将其接住。“这剑很珍贵,”男爵半吼地告诉他:“是我的传家之宝,你看紧点。”
“多谢长官。我会亲自保管这柄剑。”法达许回应着:“也许,我可以带您的军官参观营地的其他地方?”
“我们看得够多了。”摩根指挥官冷冷地说:“将军,我们在外面等您,如果有事情叫一声就可以了。”
男爵喉头嗯了一声以后,掀开门帘走进去。
他原本以为这应当是个普通的指挥营帐,里头会有张小床、几张板凳,还有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头摆了地图,标示出敌军的位置。但他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威海姆王的迎宾厅,精致的地毯是手工编织还有刺绣,地毯上那张华丽的桌子雕刻了水果和花圈作为装饰,而且桌面上摆的是食物而不是地图。柯罗斯撕开鸡肉,同时抬起头一望。
“啥,进来啦。”他毫无礼数地这么打招呼:“看你挺喜欢这些家具?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们昨天烧掉的那栋大房子,反正都没墙壁了,这桌子他们留着也没用对吧?”
柯罗斯咯咯笑着,拿起短剑刺进鸡肉里,那短剑的握把上有许多凝固的血迹。他从盘子上抓了肉片就往嘴里塞,一大口连骨头也吞下去。
男爵咕哝着随便回了句话。进来的时候他本来有点饿,但看见对方的指挥官他就一点胃口也不剩。看着柯罗斯,让他相信是不久之前,人类与地精有了某种接触──过程没有人想知道──而接触后的结晶就是柯罗斯了。他的地精血统反映在外表上,像是灰灰黄黄又透着些微绿色的皮肤,异常突出的下颔,倾斜角度很大的一双眼睛,垂下来的眉毛,还有那种狰狞冷酷的轮廓;但是斜眼睛闪着狡诈的光芒,似乎是人类的遗传,他的瞳孔散发一股淡而不自然的色泽,像是令人厌恶的沼泽腐物。
这模样看在男爵眼中,暗忖他对敌人是会造成不少威吓,但对他自己的部下大概也一样;谁不定他自己的人更害怕,因为敌军并不用与他长时间面对面。男爵原本更想不透的,是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服从这样一个指挥官,然而看看这帐棚里的战利品,加上法达许先前说漏嘴,捉来的女孩子好像可以在什么地方卖掉,这也就难怪柯罗斯的手下即便遭他虐待还是甘愿卖命。
但男爵也认识威海姆王这个人,他不明白威海姆王出了什么问题,居然会雇用这个军人。但是木已成舟,威海姆是国王、这指挥官率领的是友军,还真是乱七八糟,男爵不禁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在契约上签字。
“你带了多少人来?”柯罗斯大剌剌地问:“能打吗?”
他没有请男爵坐下,也没有招待男爵吃喝,自己拿了杯子喝酒还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又将杯子重重扣在桌上,里头的汁液溅在漂亮的桌子上。他用毛茸茸的手背擦擦嘴,对着男爵那方向大大打一个嗝。
“嗯?”
男爵挺起胸膛:“我的士兵是安塞隆大陆上最优秀的军人,我以为你是知道这点才会雇用我们。”
柯罗斯拿着根鸡腿挥来挥去,对于男爵说的话完全不放在眼里:“找你们来的不是我,你们是谁我听都没听过,但是反正你们都来了,就看看明天能有什么表现。先让我看看你那群饭桶到底有什么本事,日出的时候从西边的城墙进攻。”
“很好。”男爵语气很僵硬:“那请问你的部队会从什么地方下手?”
“我们不动。”柯罗斯露出贼笑,他一边吃一边说,下巴黏着口水跟肉屑:“我要看看你那些人在战场上管不管用。我的人训练得很精良,可不能被几只看到弓箭乱飞就又滚又吠的野狗给拖累了。”
男爵瞪着柯罗斯,他的沉默化做一团乌云,云朵中夹杂着讶异、不解还有愤怒的闪电。在外头等候的摩根指挥官后来会跟别人说:男爵的沉默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激烈的声音,比起打雷更响亮。而他也打算向男爵报告自己已经备妥武器,因为他以为男爵一定会当场将柯罗斯给宰掉。
而柯罗斯见男爵没话要说,又叉了一根鸡腿。
男爵压抑自己拿起叉子把柯罗斯给戳死的念头开口回话,而摩根后来对着大家发誓说,他根本不觉得那是男爵的声音。“没有人支援就要我们进攻那座城,这样只是要我们送死。”
“呿!没叫你们认真打,只是要测试一下他们的防守怎么样了,要是觉得应付不来,你要撤退也无所谓。”他又粗鲁地吞了一口酒,再次打起嗝:“明天打完以后,中午过来跟我报告,到时候看看你们那边该订正什么问题。”柯罗斯翘起沾满油腻的拇指要男爵出去,注意力完全回到食物上头。男爵与盟军的会晤也到此为止。
男爵走出帐棚时连门帘都看不见,他眼前只有一片红雾。在失神中走出去的他,差点把帐棚给掀翻,也撞上了上前想扶他的法达许。他从那连长手中抢回自己的佩剑,连扣回自己腰上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就迳自离开。
“我们走吧。”他咬着牙说完,军官一个个跟上,脚步非常快,法达许应该要在前面带路,但却是苦苦追在后头。
一行人循原路准备回到骑兵与马匹身边,天色已经暗了,但在黑暗中,柯罗斯的士兵却开始练剑。队伍后面有士官拿着皮鞭随时准备纠正错误,男爵朝刚刚罚站那群人望去,现在只剩下十八人,有两个倒在地上,可是无人闻问,还有个在处理杂务的士兵就这么从人家身上踩过去。男爵又加快了脚步。
骑兵还在马背上,随时可以出发。没几分钟过后,男爵出了这军营,朝自己的阵地回去。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对于先前在友军营地看见的闪亮铠甲、严格纪律等等都已经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