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６
在银门的另一端有光，非常微弱，仅能供奇蒂拉看清路况。她很小心地在隧道中行走，心里一直怀着恐惧感，总觉得会有幽灵骨头般的手指抓上自己的衣服、轻点自己的肩膀、在她的后脑勺轻搔。
奇蒂拉不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小时候其他孩子吓得要命、哭着找妈妈的故事在她听来可笑至极，有一次玩伴说服她床底下真的有怪物，她马上拿起火钳准备把怪物赶走。对奇蒂拉来说，世界上如果真有什么精、什么鬼，那她最熟悉的就是瓶子里的酒“精”。话虽如此，这次她可走霉运了，因为神殿里头并不是只有骑士先生一个幽魂。
她身边有很多穿著白袍子的人影走动，有些好像忙着办事，有些步调缓慢似乎在冥思，她不管想跟谁正面接触，对方都会烟消云散。更令人不舒服的，是在走道中耳语飘荡如烟，听来是沉寂已久的声音窃窃私语，奇蒂拉好几次觉得自己听到可以分辨的字词，好像猜得出来这些鬼魂谈论的话题，却总是没办法真的抓住什么意义。她依稀察觉这些对谈似乎是针对自己，而且语气显得紧迫；如果他们可以不要鬼鬼祟崇，那奇蒂拉就能听得懂才对。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你们想干什么呢？”奇蒂拉大叫着，心里真是后悔没能夺回武器：“你们是谁？你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还是一阵阵的耳语飘过。
“要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就出来当面讲啊。”奇蒂拉的口吻颇凶。
显然声音的主人不这么想，只是继续低语。
“没话要说的话你们就闭嘴！”奇蒂拉大吼一声后顺着路往后走。
原本光滑的大理石忽然接上普通的岩石墙壁，人工建造的痕迹也转而回到自然的洞穴景观。她身处的这条小路很狭窄而且弯弯曲曲，地面不时有大块的石头隆起突出；这样的路面显得崎岖，但却不算难以通行，看得出来以前有人刻意修整打理过。
奇蒂拉所在的地方是山脉深处，能够贯穿山壁、照进这里的光源，理论上只有李奥克斯神锤敲出的火花。这儿应该像是克莱恩的历史，一页一页覆上以后那样黑暗，然而她身边的黑暗却被驱散了，湿润的石头反射出光线，有些金矿脉、银矿脉探出了头闪闪发亮，水流侵蚀出的石柱也发出微光，向上延伸支撑起嵌有许多结晶、璀璨夺目的巨大圆顶。
洞穴中光线明亮刺眼，奇蒂拉用尽各种方法，但却找不到光源到底在哪里。光线应该不是由山外射进来的，这个时间就算在户外也已经天黑。
“别疑神疑鬼了，”奇蒂拉告诫自己：“该感谢这光，没了它，想搜索这山洞得花上一整晚。反正总有个解释，搞不好和圣克仙一样有熔岩。嗯，应该是这样。”
所以她决定不要思考为什么这里的光线不是圣克仙烟雾弥漫中透出的红橙色泽，也不要介意这里的光线为什么会是月亮般的银灰色柔和冷光，更别去啰唆如果有熔岩怎么连一点热度都没传出来。奇蒂拉接受自己想出的理由，但是这理由越来越薄弱，她继续向前，还是没看见熔岩形成的河道或池子，而且随着自己越来越深入地底，光线居然显得更强更亮──最后她命令自己：不准再想了。
那些白色长袍的幻影仿佛事先便知道她的来访，像是特定出现指引她方向，帮助她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
“这些傻子！”她在喉头小声又带点紧张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前进。
绕过晶亮的石笋，穿过一个又一个石室，隧道持续往下进入山脉的根部，同时那光亮并没有遗弃她，一直引领着她前进。后来她渴了，懊恼地想到自己也没拿个水袋来，此时眼前便出现一条地下水脉，水质清澈冷冽，简直就像是为了她而流经此地。然而到现在都没有龙蛋的踪迹，山洞大小也不像可以容纳龙蛋以及巨龙的地方，尤其高度不够，连奇蒂拉都不一定可以挺直身子，换做龙族大抵只能将脚趾头塞进来。
估算一下后，奇蒂拉发现自己应该走了约一个钟头，不知道距离有多远。继续沿着路走下去，她又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但转弯之后却忽然碰上一堵陡峭的岩壁无法穿越。
“这才像话。”奇蒂碰上阻碍却显得有些感激甚至是安心：“我就说不会这么简单。”
她试图寻找看看有没有缺口可以穿过，最后发现石壁某处凿出一个小小拱廊，门板是金银两色，中央雕刻了玫瑰、长剑与翠鸟三种图案。从门上栅栏中看过去，后头的房间相当阴暗，似乎为了表达敬意而熄了灯。
那是个陵寝。
在陵墓正中央有一口石棺。奇蒂拉看看坟墓内部，白色大理石上有异样的幽光跳动。
“好吧，奇蒂，这下子你可走进‘死’路了。”她为自己的双关语笑了一笑。
她可不想吵醒死人，便在旁边寻找可以绕过这墙壁的路，大概找了半小时，结果只是浑身大汗、一无所获。虽然不情愿，但看来这山壁上除了那道门以外，真的没有什么裂缝、开口什么的让她钻过去，奇蒂拉低声骂了几句，又捶又踹，想不到自己就这么被挡住。这下子她只能循着原路回头，看看路上有没有岔路是自己没注意到的。
不过在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什么东西也没错过，路上根本没有分歧，否则她就得停下来思考该往哪个方向。隧道是一路通向这个坟墓。
也就是说，奇蒂拉非得进去一探不可，如果还是没有路继续深入，那她已经善尽义务，可以回去禀告艾瑞阿卡斯将军。炎祭可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但倘若如此它也就得自己下来一趟。
所以她走进拱廊，站在金银两色的门前。门没有锁，只以一条小闩固定，可以轻松地拿开，只消伸出手就成了。然而奇蒂拉伸出了手，却不愿意接触那扇门，心中还是想着转身逃跑，或者干脆倒在石头地板上，身体蜷曲成一个球，像是小孩般嚎啕大哭。
“太荒谬了！”她严厉在脑海中斥责自己：“我是怎么了？害怕在天黑的时候走进墓园吗？快点开门，奇蒂拉‧钨斯‧马塔。”
她的手还是缩了缩，仿佛是怕那金属门闩会烫手，但终究扳开了门闩。那扇门的绞炼很滑顺，推开时也没有声音，奇蒂拉不给自己时间思考，鼓起勇气放胆踏入陵寝中。
没有动静。
奇蒂拉见状松了口气，嘲笑起自己的胆怯，随即看看周边环境。
陵墓不大，有圆顶，构造也是圆形。中央的石棺是厅中唯一的东西，四周墙壁上雕刻着战争场景：骑士提着长枪、乘在龙背上与其他骑士对抗，巨龙也在空中彼此作战。奇蒂拉没有多留意这些壁画，她有兴趣的可不是历史事迹，而是自己能不能挣到那个地位。
她这一番搜索还是有代价，原来那扇金银双色的门正对面，便有另外一扇熟铁铸造的门可以出去。她走过石棺旁边时好奇地往里面一瞥。
奈杰爵士，也就是在神殿那里遇见的鬼魂，他的尸体就平躺在上面。
这一瞧逼得奇蒂呼吸困难，恐惧感抓着她的胸口不放，但是她却强迫自己猛盯着看，直到害怕的感觉消散。她发现自己注视的并非一具遗体，而是棺材上面的石雕。
明白过来以后呼吸就轻松多了，也使她放胆在石棺边多察看。方才看错其实情有可原，头盔都一样是古板样式、一体成型，身上铠甲也是连小细节都相同。不过棺材盖子却是推开来的。
“他就是这样跑出去的啊，”她自言自语说：“不知道尸体怎么了？”
奇蒂拉朝棺材看进去，还仔细观察暗处；索兰尼亚骑士有将武器随死者下葬的风俗，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把剑，或者至少会有进行仪式用的匕首。虽然听来合理，可惜事与愿违，棺材内空空如也，连条腿骨或者指骨之类的也没找着，大概连遗骸都已经化成灰了。
她看着身体一颤：“还是快点回到有阳光跟新鲜空气的地方。从那道门出去，希望后头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此时飘来一个声音：“你不用再往前了，我说的宝藏就在这里。”
“你在哪儿？”奇蒂拉质问：“出来让我看看！”
她听见微弱的叫声，眼角余光察觉有影子晃动，直觉地想要拔剑，但手指只探在空气上，她只能暗骂一句，然后背靠着石棺回头看看，到底这陵墓中有什么鬼玩意儿，并且预备以自己的手脚甚至是牙齿来对付敌人。
只不过她并没有遭到袭击，也没有什么造成威胁的人事物。刚刚留意到的影子晃动来自于第二扇门外，也就是离开陵墓的那一头。地板上躺着一个人，奇蒂拉原本以为那是具尸体，但想不到那人动了一下，口中发出呻吟。
“奈杰爵士？”奇蒂拉低声询问。
对方没有回应。
一股烦躁感在奇蒂拉心中升起。还以为这次搜索快要接近尾声，怎么眼前又蹦出了个阻碍？
“嘿，很抱歉。”她对着那人讲：“恐怕没法子帮你，我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不能浪费时间。之后我再叫人过来找你……”
地上那人又发出低吟。
奇蒂拉下定决心朝着出口走过去，但半路上她想起，方才骑士的声音说宝藏就在这里──会不会这个人先发现了？于是奇蒂又转过身，小心观察阴暗处是否有人埋伏，心想说不定是陷阱，然后赶快移动脚步到了地上那人身边，跪在旁边一瞧。
细看之下发现那是名女子，奇蒂拉感到十分意外。那女人全身黑色紧身衣，这种服装通常隐藏在甲胄下面。她面朝地趴在地板上，脸颊也整个贴了上去，看样子好像经过一场恶斗，衣着上有许多血痕，黑色卷发上面也黏着血块，肚子下面更是有一滩血泊。接着看看她发白的肤色，奇蒂判断这人应该濒临死亡边缘。她搜了附近，没找到什么财宝，失望之下便站起来要走，可是马上又停下脚步更详细地端详地上这女子。她有什么地方看起来非常熟悉……
奇蒂拉伸手想要拨开女人的头发好将她的脸看得清楚些，然而她的手指碰到的是……
黑色卷发剪得干净俐落，这个触感奇蒂有过好多好多次了。那是她自己的头发。奇蒂拉连忙抽手，觉得嘴很干、呼吸好像快要停止。可怕的念头将她的理智全部给逼出脑海，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
地上的女人有她的头发，还有她的面孔。
“我一直都还爱着你，半精灵……”临危的女人低声说。连声音都跟自己一样，奇蒂拉看见的是自己，受了伤即将死亡的自己。她吓得跳起来往外逃跑，铁门打不开，她就用身体冲撞、用拳头敲打，这举动使她疼痛不已，却也使她思路清晰了些。之前光线不足所以她没看清楚，这门上头有个把手，她松了一口气之后将门把一扭。门锁发出喀嚓一声，奇蒂拉撞开门跳出去，然后用全身的力气将门阖上、关紧。她靠在门板上，一瞬间力气全失，走也走不动，只能大口吸着气慢慢等待心跳变缓、掌心汗水蒸发、两条腿不要发抖。
“那个人是我！”她一边喘气一边发抖：“刚刚那是我！我快死了！死得好惨、好痛……‘我一直都还爱着你’……那也是我的声音！是我说出来的话！”奇蒂拉将脸埋进双手中，经历她前所未有的惊慌。“不！拜托不要！我……我……”
奇蒂吸了一口气后，“我真是个笨蛋！”她靠着门、身体发抖，恐惧的反应还没消失，可是她已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将那些幻象、妄想、白日梦通通打醒。
“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她呼出一口气，吞了几回口水，嘴里头终于不觉得那样干，但仍有惊吓过后的苦味：“我只是累了，一直没睡好。睡不好的人看见怪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在灰烬平原那时候一起对付地精的哈伍德不就是这样子？连续三天没睡觉，后来在营地里大吵大闹，说有蛇钻进他脑子里。”
奇蒂拉靠着门站起来，双手抱住自己发冷的身体，努力要将那梦境般的记忆抹去。一定只是个梦，不然没法子解释。
“要是现在回去看，”她告诉自己：“一定什么也找不到，不会有尸体，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找不到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没有回去。
她深呼吸之后，害怕的情绪消除不少，甩开那不理性的慌乱，再次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现在所在的地点是一个开阔的洞穴，空间极大，从另一端远处传来光线，看起来像是火把照在成堆的金银上头。
“很好，这才对。”奇蒂拉士气大振：“看样子终于有进展。”
她朝着那处光亮走过去，能有个目标再好不过，能离开那个离奇怪诞的墓穴更是好得不得了。
洞穴地面很平整，内部很宽敞，装下炎祭那样一头红龙不是问题，就算多请它的两三个同族兄弟过来都还够大。假使说有什么理想地点可以藏匿龙蛋，那想必就是这儿。一想到这点，奇蒂拉加紧脚步，血液快速流经全身，麻木的手脚也浮现暖意。
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她终于抵达目的地，感觉非常舒畅，精神一振，心中充满胜利的快感。
山壁上有很大很深的凹洞，里面存放了几百只蛋，而且都大得惊人，跟奇蒂拉一样高或者是更高，宽度则是她张开双臂也仅能环抱一小部份的程度。每一只蛋都发出淡淡的光芒，有一些发金光，有一些发银光，总数相当多。奇蒂拉实在不知从何数起，尽管这工作无聊乏味，她总是得清点一番，而且心里头还挺期待的。
盘点龙蛋数量，并且将位置记录下来以供未来所需，这样单调的工作想必可以驱走她心里最后一点点的恐惧。正当她心满意足地打算这样做时，她却从脸颊感觉到一股气流，而且是新鲜的空气，乐得她大口呼吸。
这里有一条隧道足够巨龙通过，外头便是炎祭遍寻不着的秘密入口。洞口外面有一整片浓密的冷杉树林掩蔽，奇蒂拉从林子里挤出去到了一块大岩架上，抬头是布满烟雾的模糊夜空，低头则可以看见朝不保夕的希望城。现在时间应该是午夜，她还有余裕完成工作，之后就可以下山前往柯罗斯的营地。
奇蒂拉走回存放龙蛋的山穴内，那些龙蛋发出的微光已经足够她详细清点，而她也赶快利用这项工作来分散注意力。取出炎祭交给自己的革编小册子，她又在附近闲晃，找到一块可以当粉笔用的石子。
首先她画下秘密洞口的位置图，仔细地计算了洞穴与城墙，和其他地标的相对位置，如此一来柯罗斯指挥官不需要经过神殿也可以抵达这里。奇蒂拉倒是比较好奇的，是他要怎样将这些龙蛋运下山，山坡非常陡峭；但那就轮不到她操心，感谢黑暗之后。任务到此结束。画好地图之后她起身回去储蛋穴中，整个洞穴都是金色、银色的光芒，这是还未孵化的幼龙发出的光，它们的灵魂在星界中玩耍、在太虚间舞动。
这些灵魂无法孕育出生命时会有什么下场？奇蒂耸耸肩，这也与她毫无关系。她望了一眼，认为要计算这些蛋还是得一列一列来比较好，不照顺序的话一下子就乱了。奇蒂拉爬上墙壁突出的部份俯瞰这个大洞穴，将本子摊在大腿上。
“你找到宝藏了。”一个声音从她背后冒出来。
奇蒂拉连忙阖上本子用手掩住一回头：“奈杰爵士？你就是跑到这儿来了？这宝藏……哈！我找到的不就是这些玩意儿吗，不知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应该是蛋，不过可真是大，你说对不对？拿来做蛋饼不知能吃多久，搞不好可以喂饱一整支军队。你觉得是什么生物可以产下这种蛋？”
“这不是我说的宝藏。”骑士回答：“宝藏在陵墓里面，是帕拉丁留下来的。”
奇蒂拉不怎么稳当地笑了笑：“那麻烦你告诉帕拉丁──说到宝藏，我还是比较喜欢宝石翡翠那一类的。”
“你看到自己会怎么死。你的死状很凄惨，但是你还有机会改变命运。”奈杰爵士说了下去：“之所以将未来透露给你看，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有改变命运的力量。放下你的任务，离开这个地方，跨出这一步你就可以避开必然的结果。”
奇蒂拉觉得自己很累又很饿，手上烫伤的地方还很痛，而且她很不希望有人提醒自己在坟墓那儿看见的怪异景象。现在她有工作要处理，这混蛋幽灵却偏偏要来碍事。
她转头背对骑士，又蹲下看着本子：“嗯哼？我好像听见你的神在叫你，你最好赶快去看看。”
奈杰爵士不再回应。奇蒂转头看看，发现鬼魂已经不见了。她把幽灵、宝藏之类的事情都从心上甩开，专心开始数龙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