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阵形大乱的士兵涌入敞开的城门,攻城槌也一起搬了进去。进入城内后危机暂时解除,他们停下脚步大口喘气,同时情绪像是点了火的矮人烈酒一样全数爆发,看见后面有同袍身上插着黑色羽毛的箭矢倒地不起,忍不住破口大骂,甚至有一些前排的人已经转过头想跑回战场上为同伴复仇。
军官又叫又骂,想要重整秩序,而希望城的居民站在城墙上目睹一切,原以为这个佣兵团会带来救赎,但现在一看竟是些吼着要见血的人,于是他们脸色一白、开始发抖。城主心里不禁想到一句俗谚──在眼前的坎德人,好过手伸进你背后口袋的坎德人。他看上去显然很后悔自己决定开城门,让这些生性凶残、大吼着要报仇雪恨的士兵钻进来。
“把门关上!”男爵在马背上大叫,他的战马非常亢奋地冲进城里,鼻孔一直喷着气,耳朵往后压下,无论是谁靠过去都想要咬一口。“把货车推回原位!弓箭手立刻上城墙!”
“那些混蛋……”他对着摩根大叫,摩根指挥官相当勇敢,这时候还敢牵住男爵坐骑的辔头。“你看到没?他们居然朝我们背后放冷箭!我发誓我一定要把那个柯罗斯给抓起来,活活挖出他的肝!我要把他的肝烤来配马铃薯跟洋葱!”
“是,长官,我看见了。”摩根指挥官一边安抚战马,一边安抚男爵:“男爵大人,状况果然给您料中了。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失算。”
“你也别以为我会忘了这档事,哈、哈!”男爵又发出他一贯的狂笑,这一击彻底毁掉希望城居民的信心了。“奇力‧裘理斯在上,”他瞪着身边又是跺脚又是挥剑,口里骂个不停的士兵:“这些蠢蛋都发疯啦!指挥官,立刻给我整顿好!”
丙连之前将城门内侧的路障都给清掉了,攻城槌在城门上那一次撞击其实就是暗号,他们听见之后立刻打开城门,并且派出两个射手掩护大家入城,之后很有纪律地一起退至城内。现在丙连在一旁排好队,随时准备行动,并没有受到这场骚动的影响。
“关城门!”瑟耐吉连长听到男爵的命令,立刻下了指示:“不要让人冲出去!”
丙连士兵迅速动了起来,有些人朝城门跑过去,其他人或者徒手制服同袍,或者用刀背直接将失去理智、想要出城帮伙伴报仇的人打晕。
“马哲理,去站在前面!”聂米丝中士将卡拉蒙安置在路中央,他背后另外一群人正忙着将城门关上。“别让任何一个人通过!”
“是,长官!”卡拉蒙无视后面飞来的弓箭,稳稳地站在门口,等着门扉缓缓阖上。他张开粗壮双腿保持重心,手臂肌肉贲张,胆敢上前的人都给他扳倒在地或者推了回去,有些不肯放弃的人则逼得他采取极端手段了──在头上“轻轻”捶一下,希望他们会回复理智。
城门终于关上了,箭雨也暂时停歇,敌人看来也发现状况不对,准备重整姿态。
“大人,下一步呢?”摩根指挥官问:“我们要等他们围城吗?”
“这要看柯罗斯怎么做了。”男爵说:“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办呢,摩根?”
“我会集结好军队,确保补给线之后,就等着城里头的人全部饿死。”摩根回答。
“说得很好,摩根指挥官。”男爵又问:“但是你觉得柯罗斯会怎么做?”
“唔,大人……我认为他应该会比身体打湿的双足飞龙还要火大,可能会对我们展开总攻击,说什么也要攻破城门,不亲手杀死我们不会甘心。”
“英雄所见略同。我去城墙上面观察,你帮我传令下去:我们改采纵队,菁英兵领头、一般兵殿后,十分钟内要集合完毕!”
摩根马上跑去对着各级军官大吼,快速发下命令。过一会儿鼓声、号角声大作,士官又叫又踢又推地将队伍整好,而士兵也因为听见熟悉的声音,回想起自己该有的纪律与秩序,于是迅速就定位做好准备。
“长官,我们要不要将路障摆回原位?”瑟耐吉问。
副官摩根往城墙上头一看,男爵与城主以及一干本城官员正在商议下一步行动,于是他摇摇头说:“先不要好了,我觉得我猜得到男爵的计划。不过东西先摆在旁边以备不时之需。”
在一片混乱之中,雷斯林搜索着赫金的身影。骚乱开始之后他一直没见到自己的连长,加上听到后方有伤亡,不免开始感到担心。城门即将关上那一刻,雷斯林心想,难道“努林小姐”这一次真的弃酒伴于不顾了?但随即看见赫金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还扶着一个受伤的士兵,那士兵的腿给一枝箭贯穿了。这伤口想必痛极了,因为那人每一步路都要喘大气、浑身打颤。
“真高兴见到您,长官!”雷斯林这句话发自肺腑,一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虽然赫金爱说大话又很不客气,但却已经在自己心里有了不低的地位。
雷斯林也伸手一起帮忙扶持那位受伤的士兵,两个人就这么将他带到树下阴凉的地方,全部的伤患目前都安置在此。“我很担心您也会中了箭,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被出卖了,红袍的。”赫金脸色沉闷地往城门方向看过去:“而且想要赶尽杀绝。可以确定的就是我们被算计了,但是原因或者其他详情我并不清楚。”他精明地看了看雷斯林。“感觉上,小子你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啊。男爵说昨天晚上你和他一起溜进城主他家,还说你表现得不错。”
“我让一对老夫妻好好睡了一觉,应该是这几年他们睡最熟的一次吧。”雷斯林语气很淡:“我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男爵跟城主的对话内容我一点儿都没听到,他把我支开了。”
“红袍小子,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男爵就是这种性子。他的信念就是秘密之所以叫做秘密,就要一定是很少人知道。他可是靠着这一招才活到现在呢。现在呢……”赫金看看四周:“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些受伤的人?”
“我正想要跟您报告,长官。我想我应该有发现一个地方可以容纳这些伤者,您知不知道在这城里头有一座祭祀帕拉丁的神殿?”
“帕拉丁神殿?在这儿?”赫金搔搔下巴。
“是,长官。距离战场有一段距离,如果用推车的话应该可以将伤患都送到那边去。”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那座旧神殿适合安置伤患呢?”赫金问。
“我昨天晚上看见那座神殿。那个地方,嗯……”雷斯林犹豫着:“那个地方看起来似乎得到了神的祝福,长官。”
“以前也许真的有神在眷顾那神殿,”赫金叹了口气:“但是现在不可能了。”
“这谁知道呢,长官?”雷斯林低声回答:“您跟我不也都知道,众神其实并未真正离开克莱恩?”
赫金思索了一下:“你说离战场有足够的距离吗?”
“如果那儿不安全,我想也没有地方安全了,长官。”雷斯林说。
“但是神殿应该历史悠久了,该不会已经是废墟了吧?”
“没有人打理是一定的,长官。我们当然还得深入里头仔细检查一番,不过建筑物本身看样子应该很稳固。”
“去看看应该是无妨。”赫金说:“天知道呢,搞不好帕拉丁是真的走了,但那个地方未必没有残存什么神圣的力量啊。我主要是希望屋顶没破洞,”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天空。“入夜之前应该就会下雨了,要是屋顶会漏水,那还是换个地方好,管他有没有得到神的祝福哩。红袍小子你亲自去神殿看一看吧,推车我去找。记得叫聂米丝给你安排个保镖。”
“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长官。”雷斯林回答。
之前一晚上都梦见浸沐在银色光芒下的神殿,他此刻认定那是索林那瑞要引起自己的注意,希望他走进神殿中。雷斯林并不清楚祂有何目的,但他希望能独自进入神殿,敞开心灵接受神的旨意。而想要达成这样的目标,他必须在那里凝神与可能和自己对话的声音取得共鸣,身边不能有多嘴的笨蛋这一句那一句的,免得冒犯到可能盘桓在那里的圣灵。
“你大概就带着你哥一起去。”赫金这么说。
“不用了,长官。”雷斯林语气刻意强调,因为卡拉蒙正是刚从他脑海闪过的笨蛋。神殿是他自己找到的,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当然雷斯林已经选择性地遗忘,第一个看见神殿的人其实是卡拉蒙这回事。“我不需要人陪──”
“红袍的,带着个好战士准没错。”赫金直截了当地说:“那样一座旧神殿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可是很难说。我会跟聂米丝说一声,搞不好连伙计都可以陪你一块儿去。”
雷斯林心中发出很长的叹息。
自希望城被包围的那天起,便盘旋在天空中那一大片低垂的乌云,今天受到来自山脉的冷风吹散,化做一片片碎布般的图案挂在天上。寒风吹来后温度急遽下降,仿佛一瞬间从初夏进入了深秋。赫金所说的夜雨或许会成真,但现在还是阳光普照,而且太阳亮得像是刚铸造好的金球。清新凛冽的空气使希望城里头的人精神一振,但是看到城墙外面柯罗斯率领大军来犯便无法继续振作。
男爵已经拟出战术,城主与这里的贵族一开始很难接受,但是过了不久也相信男爵的策略会是希望城最后的希望。于是男爵开始进行他的计划,此时第一波黑羽毛箭矢越过了城墙。
那阵风也吹干了卡拉蒙身上的汗水,他吸饱了新鲜空气,厚实的胸膛鼓得高高的,不少妇女家里窗户虽然封上木板,但还是透过缝隙偷看,心里着实爱慕这年轻人。而卡拉蒙原本正为了错过外头大战扼腕不已,现在可以去为了受伤的同伴找个栖身之所也就宽慰许多。
伙计也很高兴可以加入这项任务,因为他明白自己在接下来的战场上没办法帮上太多忙,心想不如来探勘这座神殿,路上与双胞胎兄弟提起很多民间传说,都是关于这种地方藏着什么秘密的宝藏。
“你不觉得三百年前应该就有人过来寻宝了吗?”雷斯林问得很酸。
他心情糟透了,每件事情都不顺心,其中包括这古怪的天气,还有他不想要的两个伙伴。风吹拂着他的长袍,下摆贴上他脚踝,走起路来一不小心就会跌倒。这阵风比较冷,吹得他发起抖来,而且空气进了他喉咙马上引起一阵咳嗽,严重到他得靠在屋子上休息一阵子才走得动。
“要是真的有宝藏,应该也有会用什么方法来保护。”伙计兴奋地故意压低声音:“你们也知道废弃的神殿里头有什么吧?不死怪物啊!骷髅士兵啦、食尸鬼啦,说不定还会有一两个恶魔……”
卡拉蒙听了开始不自在:“小雷,确定要去──”
“真的遇上食尸鬼我会处理的,卡拉蒙。”雷斯林声音沙哑地说。
背后传来号角跟战鼓的声音还有一声怒吼,听起来是男爵军的战嚎。
“开始作战的讯号!”卡拉蒙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然后就会有更多人受伤。”雷斯林心一沉。
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任务也相当重要,于是加快脚步,不再闲聊什么不死怪物或是宝藏。
绕到仓库后头以后,他们顺路走向神殿,一下子就到了目的地。
“是这吗?”卡拉蒙皱起眉头问。
“一定是!”雷斯林又咳嗽起来。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神殿看上去那样神秘而令人敬畏。可是一到白天,这座神殿的外观真令人失望,支撑天花板的柱子有了裂缝,屋顶也斜了一边,墙壁脏兮兮且颜色斑驳,院子里头杂草丛生。
咳完了以后又累又痛,加上冷到骨子里的雷斯林,开始后悔自己提议要来察看神殿了,更遑论是要利用这场所来安置伤患。建筑物的破损程度远比他想像严重,尤其想到赫金强调屋顶不可以漏水,雷斯林根本就怀疑这儿到底算不算是有屋顶?看起来今天这阵风可以直接吹进里头。
“过来这里真是个错误。”他说。
“不会啊,小雷。”卡拉蒙还是坚持着:“这地方感觉不错,我还挺喜欢的,但是要先搞清楚安不安全,确保周边地域。”他之前听到聂米丝说这句话,就一直等待机会轮到自己说出口。“确保周边地域……”他自得其乐地又说了一次。
“什么周边地域,这儿根本没有周边了啊。”雷斯林冷冷地接口说:“还不就是一座荒废的建筑物和都是杂草的院子?”
他非常失望,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原先到底以为可以在这里找到什么?碰上神吗?
“这里建筑看起来很牢靠、很坚固,我觉得应该是矮人建造的。”卡拉蒙一副自信满满的口气,当然他对这方面根本毫无所悉。
“当然是很坚固才能撑得过好几百年光阴。”伙计比较实事求是一点。
雷斯林觉得很矛盾。昨天夜里索林那瑞似乎是故意指着路,希望追随祂的人可以踏进这个圣洁的地方。不过那是晚上,又是在月光底下,人的心灵很容易陷入梦境,并且将一草一木的阴影都想做是什么神秘或恐怖的东西;但是到了白天头脑就会很清楚了。昨天夜里神殿看起来好美、好宁静,此时此刻神殿却透露出一股不祥的氛围。
他很强烈感觉到自己应该掉头离开,越快越好,不要再回头了。
“小雷,你可以留在街上,这里比较安全。”卡拉蒙是一番好意:“伙计和我过去看看就行了。”
雷斯林瞪着哥哥的眼神跟黑羽毛的飞箭没什么两样。
“我刚刚说了‘安全’这两个字?”卡拉蒙马上脸红,几乎可说是额头真的给一枝箭刺了个窟窿,鲜血不停留下来那样。“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比较‘暖’啦,小雷。我的意思不是说──”
“你们两个跟上来。”雷斯林打断他:“我先进去。”
卡拉蒙又张开嘴,他想说这样太莽撞了,自己才是比较高、比较壮的那个人,加上身上有武器,所以应该是自己带头比较合适。但是看见弟弟紧咬着嘴唇,眼睛闪闪发亮,他知道自己还是别多嘴,乖乖跟着就对了。
庭院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掩蔽,如果神殿里面有人埋伏,那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给对方看在眼中。雷斯林发现地上有些藤蔓让人踩烂了,显然有人这几天内曾经穿越这片庭园,因为被碾过的植物断茎还很绿,叶子才刚刚开始枯萎。
雷斯林静静指着这项证据给另外两人看,卡拉蒙见状立刻伸手握住剑柄,伙计也抽出短刀。三人张大眼睛、竖起耳朵,一边寻找更多蛛丝马迹,一边穿过院子。然而除了风吹落叶之外没有什么动静,举目所见也只有高挂天空的白云飘动时,在地板上投下的阴影。靠近金色的前门时,雷斯林觉得安心些,如果之前有人来过,看样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很肯定这里没有别人。
只是踏上门前阶梯时,他才察觉到原来那扇金门并不如自己所想的紧紧阖上,而是露出一条缝,那光景很像是里头有人,刻意开了一点点好监视着他们三个一样。
卡拉蒙看了也顾不得那么多,马上跑到前面挡在弟弟身前。“我们两个过去看就好。”
他拔出长剑,登上阶梯,身体平贴着门旁墙壁。伙计快步追上,躲在门的另外一侧,手里握着短刀。
“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悄悄说。
“我也没看见东西。”卡拉蒙回答:“里头黑得跟地狱深渊一样。”
他伸手推了推门好让光线进去,就在他这样做的同时,太阳正好高过了城墙,阳光顺着他的手指滑上金门,从旁边看过去,会以为他的手就是太阳的手,经过他的触碰金门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那一瞬间在雷斯林的瞳孔中,这座神殿不是如今的面貌,而是过去的繁华景象,他不禁看得目瞪口呆、为之着迷。大理石的裂痕都消失了,霉菌、污点、锈渍也全部在光芒中无影无踪,墙壁反射出白色光辉。神殿大门前一排柱子上头原本有雕刻作为装饰,但却遭后世人破坏殆尽,可是雷斯林还看得见,那雕刻中好像有一个讯息,一个答案,一个出口,他一直看着、努力地看着,只消几秒钟他就能够拼凑出来,他一定可以明白……
但是世界一阵晃动,太阳刺眼的光线被城墙上一座哨塔遮住,哨塔的影子落在神殿门上,于是那奇景从雷斯林眼中消失,神殿回复原本的样子,破旧不堪、无人闻问。他眼睁睁看着那片雕刻又变得模糊,想用刚刚残存的记忆组织出上头传递了什么,但却发现自己怎样也想不起来,就像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的梦。
“我要进去了。”卡拉蒙说完,将武器收回剑鞘。
“你不亮出武器?”伙计吃惊地问。
“亮出武器进去感觉不太对。”卡拉蒙说这话时语气低沉严肃:“感觉不大……”他摸索着适合的用词。“不大尊敬。”
“里头也没有人需要你尊敬了!”伙计反驳说。
“卡拉蒙说得对。”雷斯林语气坚决,出乎哥哥意料之外:“我们不需要亮着武器进去,把剑放下吧。”
“人家是说‘疯得跟坎德人一个样儿’。”伙计自言自语起来:“哈!到底我跟他们谁才是坎德人啊?”
不过他并不想跟法师争辩,所以将短刀插回腰带上(手还一直搭着刀柄就是了),跟着那对兄弟一起走进神殿。
虽然金色大门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神殿内部却完全相反地一片黑暗,三人刚开始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以后却觉得黑暗好像缩小了,神殿内部比外头的光天化日还要亮。
他们发现没有人会伤害自己,恐惧感也开始转淡,雷斯林胸口的紧绷感渐渐消失,可以深呼吸也没那样疼痛。索林那瑞的承诺果然是真的,雷斯林不禁有点惭愧,自己先前居然还怀疑过祂。神殿里头的空气有种纯净感,光线非常轻柔,似乎传达出一种治愈的能量,他现在也感觉到了。或许众神已经离去,但太古诸神的祝福却持续在此发酵。
“小雷,你这点子真不赖。”卡拉蒙说。
“谢谢,哥哥。”雷斯林顿了一下又说:“对不起刚刚跟你发脾气了,我知道你没恶意。”
卡拉蒙看着双胞胎弟弟啧啧称奇,印象中他从没见过雷斯林对什么事情开口道歉,想要开口回答什么时伙计却叫他安静。
伙计指着一扇门,一扇银色的门。“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他低声说:“在这扇门后面!”
“老鼠吧。”卡拉蒙说完,手搭着门就这么一推。
银色门板静静地、流畅地打开。
恐惧从门缝中流泄出来,那是一条漫长而清楚的黑色恶水,卡拉蒙感觉波涛从自己身上冲刷过去,他忍不住退后、举起双手挣扎,看起来仿佛要沉没在湍急的洪流中。
雷斯林原本想开口大叫,告诉哥哥赶快关上那道门,可是恐惧揪住了他的喉咙,窒息了他的声音。
恐惧像是黑色大浪拍了下来,伙计体内坎德人那一部份已经溺在水中,他心中只剩下人类会有的害怕。“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啜泣着缩在墙壁边。“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懂!”
雷斯林也同样不懂。他熟悉恐惧这种情绪,或者说曾经进入大法师之塔接受恐怖的法师试炼后,无论是谁都会懂得这样的感受,他也知道痛苦、死亡、失败这些滋味,但却从未有过现在这份感觉。
这是一种来自远方的恐惧,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恐惧。世界上首次出现各人种时,他们感受到这种原始的恐惧:看着天空、看着旋转闪烁的星星,看着明亮炽烈的太阳,却不知道这一个又一个的光球会不会砸落在自己身上?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湿润的树林间却传出奇妙的声响,荒野上种种的嘶吼似乎代表了永无止尽的饥渴……这就是恐惧。
雷斯林想要逃跑,但是恐惧连他全身骨骼的力气都抽干了,他现在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虚弱无助,一波一波电流从脑子射向全身肌肉。他四肢抖动、抽搐、慌乱不止,只剩下那只手还是紧紧抓住法杖,此刻惊讶地发现法杖上面的水晶──嵌在龙爪上面的水晶──发出了奇异的光芒。
以前雷斯林也看过法杖发出光芒,毕竟只要他念一声‘施拉克’就可以使水晶发亮驱除黑暗。但是像这样的光线是他没有见过的,水晶仿佛发怒了放出强光,光晕的外缘是红色,但中心还是亮白,看起来像是熔炉喷出的火焰。
一个穿着华丽银色铠甲的骑士出现在走道门口,铠甲外面的罩衣上锈有玫瑰的图案,他戴着手套、握着长剑,摘下了头盔朝着雷斯林直视过来,视线穿过他的心、触及他的灵魂。
“玛济斯!”骑士开口:“我恳请你协助我,保护这世界还需要的宝物!”
“我并不是玛济斯。”雷斯林见到骑士尊贵的风采,便吐露出实情。
“但你拿着他的法杖。”骑士说:“这是传说中的玛济斯法杖。”
“这是别人给我的礼物。”雷斯林低着头,却可以感觉到骑士的眼睛钻进了他整个人里头。
“非常贵重的礼物,”骑士回答:“你能与它相配吗?”
“我……不确定。”雷斯林感到迷惘。
“这是很诚实的答案。”骑士说完一笑:“那就找出答案吧,过来帮我。”
“我现在相当恐惧!”雷斯林喘着气,举起手想要抵抗那种令人慌乱的感觉:“我这个样子谁也帮不了!”
“克服你的恐惧。”骑士说:“要是你做不到,你下半辈子都得活在恐惧中。”
水晶发出的光芒更亮了,像是一道闪电。雷斯林无可奈何,闭着眼睛免得视力受损,等他重新睁开眼睛,那个骑士已经不见了,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扇银色的门完全打开,里头好像埋着死亡。
‘就连法师试炼你也有勇气面对,不是吗?’雷斯林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声音。
“我还有勇气杀了自己哥哥呢。”雷斯林回答。
帕萨理安、安堤默兹、其他任何人可能心里都对雷斯林有所轻蔑,但是真正看不起他的人,莫过于他自己。自试炼以来,他每一个脚印都建立在自责上,而对于自己的厌恶便是那阴魂不散的影子。
“我有勇气杀死卡拉蒙。就算他是来救我的,就算他因为疼爱我所以手无寸铁、毫无防备地站在我面前,我却还是可以动手杀死他。这就是我的勇气……”雷斯林说。
‘你下半辈子都得活在恐惧中。’
“不。”雷斯林:“我不会的。”
他决定不再回想自己做过的事情,举起了玛济斯法杖,将闪亮水晶高举过顶,走进银色门后的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