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卡拉蒙从没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恐惧。之前佯攻希望城大门时也是非常可怕、绝望,但是即便弓箭重重打在他的盾牌、大石头从同伴身上碾过、看着活生生的人变成肉酱或一团骨头与内脏,他都不像现在这样害怕。在战场上的恐惧令他呕吐,却不像现在使他衰弱,这时候他是凭借着精良的训练才能勉强支撑。
这种恐惧非常不同,它不会使内脏翻来翻去,但却使内脏像是融化一样;它不会使人受到刺激胡乱行动,却可以榨干身体每一分力气使人像是块破布摊在地上。卡拉蒙脑海中有个念头是要赶快跑出去,银门后头某种可怕的东西送出令人发冷、生厌的力量,一波一波袭击过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因为那根本不是凡人该知道的答案。
但是卡拉蒙看见的事情使他喘不过气──他看见孪生弟弟踏进那扇门了。
“小雷,别过去!”卡拉蒙想要大叫,但是他只能发出可悲微弱的哭声,简直就像是个吓坏的孩子。
就算雷斯林听见了,他也没回头。
卡拉蒙心想不知道是什么黑暗的力量控制住弟弟,居然使他自找死路。不过卡拉蒙得到了答案:稍远的地方飘来一个声音好像在求援,然后他看见一个穿着铠甲的骑士站在门口。这身影使卡拉蒙回想到老朋友史东,正常情况下他也会很乐意跟着那位骑士一起走,但是现在这种怪异的恐惧,逼得他倒在神殿地板上很难冷静。
看见雷斯林走进那片黑暗,情况就不同了,卡拉蒙一定得跟过去。他担心弟弟会碰上意外,这种念头在他的大脑、血管像是一把火,热力蒸散了所有莫名恐惧与不适,卡拉蒙马上抽出长剑追着弟弟脚步冲进那扇门。被那对兄弟丢下来的伙计不可置信望着他们背影。他最要好的朋友,追着孪生兄弟就这样冲进去送死了。
“两个笨蛋!”伙计忍不住骂了起来:“你们都疯啦!”
他一边说话一边咬牙,根本没办法讲清楚。他吓得整个人贴在墙壁上,虽然想要朝着那扇银门踏出一步,但双脚却怎么样也不肯做出这样简单的动作。
喔,最需要的时候,坎德人那一面跑到哪去啦?伙计活到现在都在跟自己的坎德人血统对抗,每次手痒想要碰、想要动、想要拿,他都努力压抑那股冲动;他也努力克制自己出去流浪的念头,强迫自己从事普通工作、不要想去踏上那些没有人做过的道路。这一刻遗传自母亲的那种大无畏──那种无畏的精神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好奇──那份冲劲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但他无法在心中重新找回来。
问他母亲的话,她一定会说是他活该。
伙计一瞬间离开了神殿,回到童年时代,他与母亲站在一个山洞外头。一如以往,这是母亲带着他四处闲晃时恰巧发现的地点。
“你都不会想知道里头有什么吗?”她问:“你不想进去看看?搞不好里头会有一头龙的宝藏,或者是一个法师的实验室,搞不好会有一个公主等人拯救喔。你真的都不想知道?”
“不想。”伙计哭着说:“我不要进去!好黑、好可怕,味道好臭!”
“那你应该不是我的孩子吧。”母亲说出这句话时并不生气,和颜悦色的。她拍拍伙计的头,自己走进山洞,三分钟之后狂奔出来,一只巨大的熊地精紧追在后。
伙计一直记得这件事,他记得那只熊地精──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种怪物,也希望是最后一次了──他也记得自己母亲衣衫不整地拔腿狂跑,身上包包都翻开了,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掉,但是母亲那张涨红的脸上却挂着大笑。她顺手拎起伙计,两个人一起逃命。
幸运的是,熊地精耐力不强,很快就放弃追逐。只不过伙计在那一刻已经认定母亲说得对:他不是她的孩子,他也不想当她的孩子。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对自己说:“我该回去找人来增援!”
但这时候却有一只大手从银门那儿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肩膀、整个人拎起腾空,然后就这么拉进银门内。
“老天,卡拉蒙!你把我吓得……吓得半死啦!你干嘛啊你!”伙计好不容易才听出自己还有心跳,立刻骂了起来。
“我要你帮我把小雷找回来。”卡拉蒙沉沉地说:“你刚刚想逃跑!”
“我……我是要去搬救兵。”伙计牙齿还在格格作响。
“你应该不会害怕,”卡拉蒙盯着一直发抖的伙计。“你这样还算是坎德人吗?”
“我只是半个。”伙计回嘴:“而且那一半很聪明。”
既然人都被拖进来了,他心想还是尽力而为,反正现在要他一个人走出去更可怕。
“我现在拔剑应该没关系吧?还是说,我这样做也会冒犯到里头那个想杀死我们、把我们剁成一块一块然后吃掉我们灵魂的什么东西?”
“拔剑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卡拉蒙严肃地回答。
他们站在一条隧道内,这条隧道切过山脉,墙壁很平滑,天花板是拱形,地板渐渐往下降。跨进这条走廊以后,他们觉得没有从外面望过来的那样黑,从外面照进的阳光在银门上反射过来,已经为他们照亮了一大段路,远远超出了两人的想像。问题在于,前面并没有看见雷斯林的踪影。
两个人朝里头走,通道大大一转,过了转角以后便看到前面有一道像星星一样明亮的光。
“小雷!”卡拉蒙轻声呼唤。
那道光摇曳一下,然后停止移动。雷斯林转头后,两人看见他的脸,他的皮肤在玛济斯法杖照耀下反射出金色光芒,而他也招手要两人过去。卡拉蒙见状快步上前,伙计也紧追在后、不愿与卡拉蒙分散。
雷斯林搭上哥哥的臂膀,语气温和地说:“真高兴你也来了,哥哥。”他听起来相当诚恳。
“呃,我可不是很高兴进来这里的!”卡拉蒙压低声音,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这地方不太对,我觉得还是赶快离开比较好。不管里头是什么,看样子我们不受欢迎,你还记得伙计说过食尸鬼的事情?我跟你说,小雷……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害怕,我会进来只是想找到你跟那个骑士而已。”
“什么骑士?”伙计问。
“所以你也看见了。”雷斯林低语。
“到底什么骑士?”伙计追问。
雷斯林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时只说:“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进去,我想给你们看样东西。”
“小雷,我觉得──”卡拉蒙开口。
整座山这时候开始摇晃,隧道也跟着震荡,地板忽上忽下。
他们三个赶快贴着墙壁,又慌又怕。石屑开始落在头顶,但在他们意识到可能被活埋在山中之前,地震已经停了。
“你看,”卡拉蒙又说:“我们赶快出去才对。”
“只是一次小地震,我想附近山区常常都会这样才对。那个骑士有没有跟你说话?”
“他只说他需要人帮忙。小雷,我──”卡拉蒙忽然停下来,担心地看着弟弟:“你还好吗?”
雷斯林吸进了一些粉尘,飘进肺部之后他就忍不住咳嗽,听见这个蠢问题不禁摇头:“一点都不好。”他一边喘气一边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们快走吧。”卡拉蒙说:“你本来就不应该进来的,这些灰尘对你身体不好。”
“对我也不好!”伙计说。
两个人站着等雷斯林,可是雷斯林呼吸正常之后,他只是回头看了那道银门一眼,然后又朝里面望过去。“你们要走就走吧,但是我要到里面去。如果不确定神殿安不安全,我们也没办法把伤患送到这里来。另外,我很好奇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这听起来可真像是我妈妈的遗言。”伙计语调很忧郁。
卡拉蒙也摇摇头,但还是没办法,跟着弟弟一起走进去。伙计等了一会儿,心想干脆照法师说的,自己回去算了。但是法师带着法杖跟光线一起离开,最后剩下黑暗包围自己,结果他还是忍不住追过去。
磨得平整的石头越来越少,由天然的岩石取代,地面也开始崎岖,行进比较困难。隧道上有很多大石笋,分隔出许多房间般的山洞,也一间比一间更往地底深入。一行人走着走着,最后来到死胡同。
一堵石墙挡住去路。
“白跑一趟。”卡拉蒙说:“总之没事就好,我们回头。”
雷斯林用杖对着墙壁一照,立刻发现有块凹处,然后嵌着一扇金银两色的门。从那扇门看进去发现一个不大的圆形房间,卡拉蒙从弟弟肩头看过去,只看见椭圆形的石室中央有一具棺材。
“小雷,这是坟墓。”卡拉蒙很不安。
“卡拉蒙,你的观察还真敏锐。”雷斯林说。
而他也无视于兄长的好言相劝,伸手推开那道门。一进入那房间,玛济斯法杖发出的光芒就更加耀眼。他高举法杖,让光线落在石棺上,看见棺盖上头的雕刻。雷斯林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哥哥,看看这个。”他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充满敬畏:“你看到什么?”
“一个棺材啊。”卡拉蒙有点紧张。
卡拉蒙愣在拱门底下,硕大的身躯挡住了路。还在他背后的伙计可不想一个人留在隧道里,从他身边挤进墓室中。
“朝里面看看,卡拉蒙。”雷斯林又说一次:“看看里头是什么?”
“我猜里头装了一个骑士吧。也看不清楚,这下头的空气好多灰尘。”卡拉蒙别过眼睛,因为他终于发现到棺盖是打开的。“小雷,我们在这里不太好吧!”
雷斯林没有理会哥哥的哀求,自己走近石棺,朝盖子露出的缝隙往里面望,然后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我就知道!”卡拉蒙握剑握得很紧,手都痛了起来。
雷斯林又招手:“快过来,哥哥,过来看看这个……”
“我才不要看。”卡拉蒙猛烈摇头不肯答应。
“叫你过来看,你就过来看,卡拉蒙。”雷斯林的声音沙哑起来。
卡拉蒙很不情愿,脚步摇摇摆摆勉强走过去。伙计也跟在后头,他一手抓着剑,另一手揪着卡拉蒙的腰带。
卡拉蒙勉强瞥了棺材里面一眼,很快就转过头,非常害怕自己会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一直想像会有发霉的骷髅,骨头上还黏着一点一点的皮肉之类。但是他看见相当令人讶异的东西,马上转头过去。
“是那个骑士!”他抽了口气:“是刚刚开口叫我帮忙的骑士!”
石棺里面有一具遗体,遗体身上穿着古代的盔甲,金属反射出玛济斯法杖洒下的柔和光芒,仿佛是法杖疼惜这骑士一般。骑士的头盔看得出是大灾变之前的流行样式,铠甲外有一层罩衣,纤维看来陈旧泛黄,上头以绸缎绣出的玫瑰也磨损褪色。他双手握住剑柄,剑上、罩衣上、身体周围都洒满许多玫瑰花瓣,空气中还有一股香甜气味飘逸。
“我刚刚还在想,盖子上的雕刻我认得出来。”雷斯林若有所思:“他身上的铠甲、罩衣、头盔,都跟要我们进来帮忙的那个骑士一模一样,这个骑士说不定已经过世几百年了!”
“别说这种话了!”伙计哀求的时候声音都像是在小声尖叫:“这地方还不够诡异是吗?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走了?”
看见躺在棺材里的骑士,卡拉蒙再度想起挚友史东。不过想想这并非好兆头,希望不会有坏事才好。他不禁伸手为棺盖上雕刻的骑士拨去灰尘。雷斯林站在旁边看着棺材里的骑士,看来他睡得安详平静;年轻法师长期受到肺病折磨,加上心中那永不满足的企图心,看见骑士的模样居然有种嫉妒的感觉。
“你看,小雷!”卡拉蒙吃惊地叫道:“这里有刻字!”
他将灰尘拨散以后看到一小块青铜铭版,嵌在棺盖表面骑士石雕的心脏位置。
“我看不懂。”卡拉蒙将头扭到奇怪的角度一直看着。
“这是索兰尼亚的文字。”雷斯林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他之前为了看懂有关玛济斯法杖的记载,与这种语言奋斗过好几个月。“上面说……”他将剩下的灰尘也拨开,大声朗诵出那段文字。
“此处安息者守卫帕拉丁神殿及其侍僧抵御无信者与无望者。依据骑士死前之遗愿,将其安葬于此室,使其死后亦得持续看守此处之珍宝,守卫此宝为吾等之荣誉与义务。祈求帕拉丁于其达成任务之时赐予安息。”
三人面面相觑,大家同一时间说出同一句话。
“有宝藏!”
卡拉蒙马上左看右看,好像以为可以直接找到装满珠宝、钢币的箱子。“伙计说得对!小雷,上头有没有说宝藏在哪里?”
雷斯林又拨了拨石棺上的灰尘,可是后面已经没有刻字了。
“说也奇怪,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怕了。”伙计告诉其他两人:“再走进去一点也没关系。”
“调查一下无妨喽。”卡拉蒙一边说着还就弯下腰察看棺木下面有没有东西,不过很失望地发现石棺直接压着地面。“你觉得呢,小雷?”
雷斯林心头发痒,刚刚感受到奇怪而不理性的恐惧一下子消失。他想到自己应该要去照顾伤患,但他也说过,自己应该要先确定这个地方是不是安全。当然如果他在调查过程中正好找到一个宝箱,想必也没有人会责怪他才对。
“要是我们找到宝藏,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啊,卡拉蒙?”伙计问。
“买一间旅店吧。”卡拉蒙回答。
“我看你会是自己店里喝最多的人吧。”伙计笑着说。
如果我得到宝藏就好了……雷斯林这样想。我要搬到帕兰萨斯城,买下那里最大的屋子,然后请佣人服侍我、在我的实验室工作。我的实验室一定要是最豪华最宽敞的地方,而且我要把从这里到北亚苟斯每一家魔法商店的魔法书都买下来,成立一间可以跟大法师之塔媲美的图书馆。然后还要买很多的魔法物品、魔法宝石、魔杖、药水、卷轴……
他看见自己致富以后位高权重、受人景仰,但也令人畏惧。他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站在一座散发不祥之气的黑暗高塔上,周围弥漫死亡的力量。他身上穿的是黑色长袍,脖子上挂了一条沾着血的青石坠炼……
“你们看看!”伙计兴奋地指着自己前面:“这里还有一扇门!”
雷斯林听而不闻,他看见的未来景象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即便从视野中完全褪去,还是残留下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氛。
伙计站在一扇熟铁铸造的栅门边,脸颊贴在门上的栏杆,眼睛望向另一边的黑暗。
“后面又是一条隧道。”他告诉两人:“说不定通往放宝藏的地方!”
“找到了,小雷!”卡拉蒙也兴高采烈,挤到伙计后头从他头顶望过去:“我就说一定可以找到!把你的法杖拿来照一照!”
“看看应该没关系。”雷斯林说:“你们先走开,不然我没办法控制光线方向。别碰门,卡拉蒙!说不定上面有魔法陷阱,让我看看再说。”
卡拉蒙和伙计听了都赶紧退开。
雷斯林走到门口,感觉到非常强大的魔法能量,但这股能量并不是发自于铁门,而是来自于门后。说不定是几百年前、大灾变尚未发生时的神器,一直长眠在地底没有人动过,等待着……等待着……
他转开门把,铁门嘎的一声开了。雷斯林朝黑暗跨出一步,然后便有一个朦胧的身影挡在前面。
“拖拉克。”他举起法杖照明。
法杖放出的白光反射在炎祭的红色瞳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