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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5

  很长时间,加文都血流不止地躺在那间黄色牢房的地板上,连睁开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但他是盖尔家族中的男人,对他来说,绝不可能在“很长时间”里无所事事。

  他已经对自己身上的伤口进行了编目归类。这是他家族的诅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无法停止思考或是计划。想到这里,他坐了起来。

  身上的伤势算不上十分严重。呃,作出这番分析的时候,自然不能把他失去的那颗犬牙、少掉的两根手指和一只眼睛计算在内。跌落只给他造成了一些皮外伤,虽说留下了不少瘀青,却不至于让他变成残废,挨过父亲重拳的下巴也没被打碎,唯一的问题就是饥饿导致的强烈虚弱感。

  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他自己的镜影。

  “你曾经也是个帅气的男人。”影子对他说。

  黄色牢房里的这个活死人当然是逻辑与情感的完美平衡,这两种特质无论哪一种都能要了他的命。加文暂时没有理会他,低头看向脚下。

  没有尸体。

  噢,感谢奥赫拉姆神,幸好没有尸体。

  “你看起来不太好。”死人说。

  “这会让你的任务变得更加难办,还是更加容易?”加文问。

  “跟我说说你的看法吧,盖尔,你觉得哪个更糟?是发疯而不自知,还是知疯而疯得更甚?”

  “所以答案是……更难办了?”

  这番疯狂的对话到底有什么意义?也许面前这个黄色的活死人认为加文比真实的他更加疯狂。加文竭力回想,是否由于饥饿而产生了幻觉。也许是吧。也许这正是圣人和苦行者们偏爱忍饥挨饿的原因——他们想通过摧残肉体,从而达到精神的升华。

  加文还没疯,他的意志集中得很。

  他的父亲直接对他亮出了底牌。很好,不愧是安德洛斯·盖尔。他的父亲还用拳头狠狠地羞辱了他,那也悉听尊便。

  加文不会轻易被那只老蜘蛛打败。他会从这里逃走,会东山再起。他是不可阻挡、无可匹敌、至高无上的存在。

  “哎,加文·盖尔啊,四周都是镜子,你却还是拒绝看清最简单的真相。”活死人说。

  “达森,”加文说,“我是达森·盖尔。”

  “说得没错。那么加文去哪了?”

  “下地狱吧你。”

  “你似乎还是没注意到。”活死人说着指了指牢房,“我就在这儿。”

  奥赫拉姆神啊,我真是个浑蛋,居然用意志投射出这些带活死人的墙壁。

  如今只能自作自受。

  等到加文伸出舌头舔水喝时,这才看见牢房的另一面墙。先前他一直用瞎了眼睛的那半边脸对着那面墙壁,加上跌落时摔得头晕目眩,又饿得眼冒金星,以至于都忘了好好检查下这间新的牢房。

  他在墙上看见了弹孔,是他打爆哥哥的脑袋时留下的。

  回忆立即涌进了他的脑海,他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举起那两把伊利塔燧石枪,打死了哥哥加文。一发子弹打进了他的胸膛,另一发击穿了他的下颌。就算他只打中一枪,加文也会立即毙命。

  “他疯了!”加文大声说,“也许他在被关到这里来之前就已经疯了,出于对他的崇拜,我从来没能看破他的疯狂。又或许是我害得他发了疯,我知道我在这里绝不可能坚持十六年。不管原因到底如何,他当时已经疯得无可救药,必须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如此说来,你杀死他,纯粹是出于善心?”活死人问。

  “迟来太久的善心。”加文说,“那确实是我的错。”

  “你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你想表达什么?”加文问。

  “两发子弹。”活死人指着牢房墙壁上的两个弹孔说道。

  加文费力地站起身。他本以为会看见血液或是脑浆之类的东西,准备好接受那活死人的折磨。

  然而墙壁上什么都没有,显然已经被人清洗干凈了。

  墙上只有两个清晰的小圆洞,两发被挤扁的铅制火枪子弹朝墙里射进了一寸有余的距离,洞眼周围分布着黄色拉克辛的碎屑。他把这间牢房的黄色拉克辛墙壁制作得比他手掌的宽度还要厚,子弹根本无法将它射穿。

  “第一件或许会引起你注意的事情是,”活死人说,“子弹居然没有发生跳弹。打在了固态黄色拉克辛上,却没有跳弹?真是奇了。可是,根据你开枪时双手的位置,每一发子弹都与墙壁呈完全垂直的角度。这种情况虽然奇怪,却并非不可能。”

  最初加文没有听懂。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不对。”他呼吸急促,“这一定有问题。”

  “噢,所以你也发现情况不对劲了?”

  加文踉跄着走到墙边,把小拇指伸进其中一个弹孔里,想要把子弹取出。

  “你这是要证明什么呢?”活死人问。

  “这不是我的子弹。这不可能。肯定是我父亲干的,是他动了手脚。”

  “你在干什么?就算把子弹从墙壁里抠出来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我能判断出这究竟是不是我的子弹。”加文回答道。与许多老兵一样,加文会亲自制作子弹。他从与破光魔多年的战斗中总结出了一个技巧:以地狱石为核心,外面铸上一层铅。那种特制的子弹能轻而易举地穿透拉克辛。铅能击穿皮肉,但有些破光魔会用厚厚的拉克辛制成盔甲,让铅弹无力穿透。

  而从他的枪膛中飞出的子弹,在外覆的铅层褪去后,能够射进固态黄色拉克辛的地狱石核心会继续向前飞行。很少有人会知道他的这个秘诀,就算知道,也未必能负担得起地狱石——从货币的角度说,这相当是在用纯金射击。

  “啊,”活死人说,“不妨换个角度来看。你曾经炼制出过无比纯凈的水光,能让人一眼将它看穿。”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加文把脸贴在墙壁上。看见了!一块珍贵的地狱石,深深地扎在墙壁里。

  绝望之下,他又凑过去细看另一个弹孔,果然,另一块地狱石也在那儿。

  “父亲也可以用我的枪来射出子弹。要想拿到我的弹药袋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早说过这不能证明任何事了。”活死人说,“不过请你想一想,早在你还没被黑色拉克辛腐化的时候,你的记忆曾经好到无人能及。你是否还记得自己那天夜里射出了什么子弹?传奇人物加文·盖尔还能回想起来吗?”

  地狱石的棘手之处在于它的易碎性。尽管它比任何金属都要锋利,却不能对其进行切割,只能顺着它天然的弧线和断裂角度加以利用。也就是说,当铸造子弹时,加文必须要量才而用,通常最适合的是星形地狱石——重心平衡,不会导致火枪子弹莫名旋转,大小恰到好处,既能与铅层完美结合,又能在击中拉克辛后保持继续向前的冲势。大多数情况下,他也会退而求其次,改用近乎标准的正方形、三角形或是菱形。由于每一枚地狱石都不尽相同,也就不存在两发一模一样的子弹,他通常会按照可靠性来加以排序。

  在他伊利塔手枪的弹膛里,只有两发星形地狱石子弹。即便他算不上格外富有,却还是会在铸造每一发子弹时力求完美,他的弹药袋里总是装满了各种仅次于星形的特制弹药。

  他的父亲不可能清楚这一点。

  嵌入墙壁的第一枚地狱石正是星形……

  他仔细查看了。而且第二枚也是。

  加文困惑地跌坐回了原处。他的父亲不会连这个也知道了吧?

  加文杀人无数,以至于很难分辨出眼睛和记忆到底哪个在撒谎。他记得自己击穿了哥哥的胸膛,在他那单薄的胸椎骨上直接打出了一个洞来。另一发子弹则穿透他的下巴,从后脑勺飞了出去。

  铅层在击中目标后会向内飞旋,穿过皮肉与躯骨,子弹的地狱石核心也许会在飞离他哥哥的身体之后仍然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低,地狱石的速度通常不足以让它接连射穿两层坚固的障碍物。

  何况铅层本身还要禁得起第一次冲击。再击中墙壁的话?

  这绝不可能。

  这两发火枪子弹是他的没错,都是那天晚上从他的枪里射出来的,关于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可是这两发子弹在打在墙上之前,绝对没有穿透过一个人的身体——更别说是骨骼了。

  不可能。

  加文不可能还活在世上,达森也肯定没有失手。

  但那却是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答案。不是吗?

  难道父亲连他铸造子弹的方法也摸清了?这是有可能的,但他是如何做到的?

  “噢,亲爱的黑色光明王陛下。”活死人继续对他说,“别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盖尔家的完美记忆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不是吗?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明知道风险有多高,偏偏就是忍不住要使用黑色御光术,我说错了吗?黑色,那是……什么颜色?请你把它说出来。”

  加文的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了许多幅画面。

  他正和天眼站在海滩上。

  他正站在裂岩山那片烟雾弥漫的废墟中。

  他正站在他的母亲面前,刚刚从战场上归返,昏迷不醒的哥哥就被他藏在身后的行李箱里,他对母亲谎称哥哥死了,谎称他没有受苦。

  “说出来。”死人催促道。

  加文说:“黑色是湮灭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是……”

  “你杀死加文,不是出于同情。”天眼曾经这样对他说过,接着她又说,“那个‘杀害自己兄弟’的人是否期望真相简单一些?”他当时以为她是在揶揄自己,认为她的语气里一定有某些他没能立刻揣摩明白的意味:“那个‘杀害自己兄弟’的人是否期望真相简单一些?”

  然而她在那一刻既没有挤眉弄眼,也没有面带微笑,不是吗?

  她知道他当时会怎样理解那些话,可她也知道他事后一定会回过味来。所以,她才把话说得那么不加遮掩,根本无需对他撒谎,任由他继续哄骗自己,直到他愿意认清现实为止。

  “说说看,”活死人说,“你那些关于你哥哥的梦魇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

  “大约是在我杀死他的时候。”

  “不,达森,那是梦魇开始的时间。”

  不是,他是在胡说。关于他哥哥越狱的噩梦自从裂岩山那场战争结束后就开始了,不久前才刚刚停下。

  “因为……”活死人继续说道,口气像是在指引一位蠢不可及的学生看清显而易见的真相,“因为黑色是……”

  “疯狂的颜色。”加文违心地说。

  “达森,加文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从来没被你囚禁过,你在裂岩山就杀死了他。”

  “不对……不……”加文突然感到头重脚轻,胸口又紧作一团,无力地跌倒在地。

  “你这些年来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其实是一个早就不存在的人。当你失去蓝色,你就梦见他从蓝色牢房里逃了出去,当你失去绿色,你就梦见他从绿色牢房里逃了出去,而今想想,这些都是巧合吗?你从裂岩山带到人间的黑色拉克辛地狱杀死了一个人,却毁掉了两个人。你还记得蓝色牢房中的那个碗吗?还有用人类毛发织成的东西?”

  加文记得。

  “你怎么会记得?他从来都没告诉过你,他把它们藏起来了。”

  “肯定是我在进入那间牢房时发现的。”

  “你在几个星期前被关在蓝色牢房时,那些东西怎么不见了?”

  “肯定是经过翻修的缘故。”

  “你父亲会愿意大费周章地去修复一尺厚的拉克辛墙壁,把活板门恢复原样,连绿色牢房也修理好,却不修好你工作间里的那个与燃烧的绳索相连的陷阱吗?他甚至还铸造了新的火枪子弹,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觉得……自己发了疯?这听起来像是你父亲行事的风格吗?加文从来都不在这里,始终都是你的心魔在作祟。”

  “如果我真是在自欺欺人,你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我知道这些牢房没有连通,我也知道你是我意志投射的结果,那么你呢,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达森,那是因为你会到这里来跟我们胡言乱语,给我们讲述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我早就看出这处牢狱其实是你为自己准备的,你被身边那些大麻烦压得喘不过气,于是就制造出了一个足以应付的小麻烦。”

  达森感觉胸口越来越紧。他想起在梦中,曾经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来到这里,打开了黄色牢房的门,想把自己关进去。他大声地和自己争辩,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就只有他的影子,那个他精心创造的影子,像极了他死去的哥哥。

  这时活死人哈哈大笑起来。“清醒点吧!你真认为在裂岩山那场战斗过后,你能把你的哥哥塞进一个行李箱里,经过一路颠簸,把他活着带回光明利亚,而且途中没被任何人发现?!你随身带着一个那样的箱子,不准任何仆人接近,你真认为他们不会把这些情况汇报给你的父亲和母亲?你真认为你的父母不会立即着手调查?”

  那个箱子……他在记忆中将它打开,而这一次,他终于在昏迷不醒的哥哥身上看清了真相。箱子里摆着的是一柄鲜活的黑色拉克辛长矛,那是他亲手炼制的黑色拉克辛。

  这柄长矛是他在裂岩山最后的绝望时刻炼制的夺命武器,用它杀死了他的哥哥。长矛精美绝伦,令人生畏,漆黑得像是深邃的寂夜,要将自身吞噬进无尽的永恒之中。

  他就是用这把武器在光明利亚的核心地带开凿出了这处牢狱,挖穿了坚硬的岩石和深埋地下的御光者躯骨,乃至包裹在他们身体外面的拉克辛,一直到连它也支撑不住,崩裂成了上万枚地狱石碎片。

  随后,他又用那上万枚碎片,修造出了这些通道。

  否则他怎么可能瞒得过父亲,偷来这些价值连城的地狱石呢?

  可如果他的母亲从他的随身物品里发现那柄沾满他哥哥鲜血的长矛,又会怎样做?

  她会哭泣,会祈祷,会等待,盼望着小儿子能够恢复理智。她一定会温柔而又耐心地保护着他,一如往常。

  他的父亲会恐惧,会疏远,会恼怒,会警惕,会好奇,会激愤,会怀疑,同样是一如往常。

  达森本以为自己聪明过人,以为自己成功地骗过了身边的至亲,殊不知他们只是在配合他而已,故意假装没有识破真相,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他已经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母对他都各有所需——他的母亲需要靠他来撑起希望,父亲则要通过他来实现统治。

  “可你也并没有彻底失去自我,不是吗?”死人问道,“虽然黑色拉克辛对你产生了影响,但你也清楚某些真相,或者说还能感受到某些欲望。你必须通过杀人来维持御光,你知道一切都有破灭的一天,所以才会噩梦连连,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你很可耻,知道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掩盖罪孽,为了保住大权,为了活命,你年复一年地将那孽债越积越多。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堪比神灵,然而在现实之中,撑起你地位的不过是那些对你惧恨交加或是对你仍有爱意的人,可惜就连那仅存的爱也已经被恐惧和绝望磨灭得非常苍白。”

  “你错了。”加文说。

  “别再做无谓的分辩。”

  “不,你在一件事情上真的说错了。也许只有那么一件。”

  “是什么?说吧。”

  “我的父亲并不知情,他绝不可能早就洞悉了这一切,绝不会让任何人以为自己能糊弄得了他。他才不会为了配合别人而——”

  “噢,”这时响起一个声音,“看来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儿子。”

  加文没有留意到牢房的移动,也没有听见牢门开启的声响。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倚靠在无情的拉克辛墙壁上。

  神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认清真相。”安德洛斯·盖尔说,“结果看见你在对着一面墙大吼大叫。”

  活死人仰天大笑,安德洛斯·盖尔却没听见。

  “小子,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在慎重考虑是否要重新把你扶上王位。你侄子赛门是个不堪重用的小杂碎,我可不愿意养虎为患。奇普跑了,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搞不好连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彩光王子——他如今已经自封为白王——势力强大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光明利亚需要你,达森。你的力量并非全部来自于魔法,虽然你对此视而不见;你的领导力也并非全部来自于光明,虽然你对此也是浑然不觉。可惜啊,你在疯狂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也许责任在我,也许是因为我把你丢在这里太久了。但你疯了就是疯了,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不会是真的。”加文说,“我不会毫无缘由地做出这一切。”

  “无论你是不会还是不能,”安德洛斯语带嘲弄,“做了就是做了。”他用这句话宣判了他的死刑。“所有这些全都出自于你的双手,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不顾后果地滥用御光术,明明只用一点点拉克辛就能解决问题,却总是大用特用,毫不考虑审美,总是信奉越大越好,越强越好。”

  “这一切全都是谎言。”

  “但我不会再把你留在这里,以免你是在装疯卖傻,故意制造精神失常的假象。你那么聪明,肯定已经在酝酿出逃的计划,所以,就让我们最后再赌一把吧,这赌局很简单:我每天会给你送来两片面包,其中一片面包被下了毒。如果你愿意,大可以尽量去猜哪片面包有毒。最后,你总会有猜错的时候,等到你昏迷不醒时,我就会把你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那里会是你的终点站。当然,你也可以试着把藏在每片面包里的毒药全都找出来存在一起,然后一口气把它们全都吃掉,从而给咱们两个都省去不少麻烦。话虽如此,我想你才不会那么有兴趣来让我省事,不是吗?”

  “我恨你。”加文说。

  安德洛斯用喜怒难辨的眼神凝视了他许久。

  “我知道,所以才特别难过,因为我对你只有爱啊,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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