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雪先生预言的那几天里，一队熊武士跑回营地，气喘吁吁地说他们看见了天上的箭头。他们指着南方，那里的天空正被黑色雨云覆盖，雷电在世界边缘酝酿。
“你们看到箭头时，跑了多远？”这群熊面对匆忙聚集起来的部落长老时，雪先生问道。
“两天跑程。”狩猎队的首领麦卡卡车说。
“这是否预示着铁蛇就要来了？”卡迪拉克问。他坐在银发老字匠的身旁，除了在营地周围放哨的熊群以外，所有穆卡尔人都聚集在他们周围。
雪先生点点头。“对，这正是天音们的预言。云武士正在为铁蛇寻找最佳路线。”他顿了顿，又严肃地说了一句，“也在寻找我们。”
蹲坐在周围的变种人发出一阵敬畏的呢喃。
“我们应该跑吗？”一个名叫长牙的部落长老问。
雪先生摇摇头，“我们跑不过云武士。他们可以像苍鹰一般在山巅翱翔，视野也如鹰隼般辽远。但我们应该隐藏我们的帐篷，不要暴露在天空之下。我们应该把营地搬到北方四箭地远的树林中去。”
平原变种人不喜欢树林，他们宁愿睡在开阔的天空之下。“那儿很黑。”一个名叫巧克力棒的武士说，“我去过那个地方，树木一棵挤着一棵，枝条重重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会喘不过气的。”
“黑暗可以隐藏我们，”雪先生说，“树木茂密也是好事，让铁蛇无法进入。压迫你胸膛的是对森林之声的恐惧，你必须战胜这种恐惧，让绿色的精灵成为你的朋友。到时候森林就会庇护你，保卫你。你很快会发现，你的呼吸像在高山之巅一样顺畅。”
部落长老们接受了雪先生的建议。穆卡尔熊群从山巅岗哨抽调回来，整个部落迅速收拾好用木材皮革搭建的小帐篷，把瓶瓶罐罐和其他财产裹在草编席子里，然后将所有东西都装到运杆上。这是一种用小树枝做成的精巧工具，由四个人像抬轿子一样扛在肩头。只用了几个小时，两千人的穆卡尔部落就排成了长长的两排，熊群配属在队伍的头尾和中部。部落酋长滚石曾是个了不起的武士，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仍不失为机警的头领。他下令队伍开拔，整个部落开始小跑，随后迈开大步，以变种人惯用的慢跑法前进。在队伍的后方，熊武士们拉着树枝，扫去两列奔跑者留下的痕迹。 在森林南部边界以南数百码的地方，穆卡尔人在一片林中空地上重新搭建起营地。部众聚集到一处，按照不同的身份分成几群，蹲坐在长老们周围。熊武士是十四岁以上的男性；母狼是相同年龄的女性，在情况特别危急的时候，母狼会在熊群身边战斗，但她们的主要任务是保卫营地；幼兽是六到十四岁的孩子，不分男女，由他们的首领率领；穴母是带着五岁以下孩子的妇女；而部落长老则是五十岁以上的人。所有人，除了最小的孩子以外，都是靠自己的力量走过来的。那些超过五十岁、又没法走路的人被留下等死。在变种人用语中，说某人“没腿了”，意味着他们已经死去，或是行将就木。
雪先生坐在长老们旁边，以便随时为他们提供建议。卡迪拉克在他身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到清水和部族姐妹们一起，坐在母狼群中。
现在正讨论的问题是，面对即将到来的铁蛇入侵，部落如何应对？一个名叫铁处女的长老正在发言，她主张迅速撤离。“听说铁蛇的呼吸可以把人烧成白骨，尖铁也刺不穿它的皮肤，它头尾长眼，可以在黑暗中视物，而且——”
摩托头跳起来喊道：“老女人，为什么把这些懦夫的传说灌进我们的耳朵？南方那些人不是平原人，他们活在沙穴人的脚跟底下。不要再让我们听到他们的胡言乱语，那些部落的名字会脏了我们的嘴。”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示蔑视。
雪先生抬起手，阻止了铁处女愤怒的反驳，“我们不应该责怪他们。虽然他们不是平原人，但南方兄弟们用尖铁进行了漫长艰苦的战斗，死的时候也高喊着部落的名字。”
摩托头叉开双腿，肌肉虬结的双臂抱在胸前，“他们不如我们善战。”
“嘿呀！”武士们齐声欢呼。
雪先生笑道：“没人比穆卡尔更善战，这是刻在世界之心的真理。但那些选择忍辱偷生的南方人现在已经明白，丧失荣誉是多么黑暗。他们的手脚被铁绳绑住，在鞭笞下不停劳作，从日升到日落，就像旧纪元中被驯服的野牛。”
“哦——咦……”部众齐声呻吟，身体来回摇晃，这是对坏消息的习惯反应。
酋长滚石问雪先生：“天音们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雪先生阖眼凝思片刻。“他们说有两条路可以走：我们可以撤进高山，铁蛇无法追击到那里；我们也可以留下来，在我们选定的地方战斗。如果进入群山，我们就必须放弃面包杆和种植的其他地食。因为如果铁蛇长驱直入，可以肯定，不等收获季来临，我们种下的作物都会被毁掉。”
“我们不能放弃田地。”野牛头说，“部落需要成熟的种子，好在新土季播种。”
“我们一点都没存下吗？”卡迪拉克问。
“还剩一些，”她说，“其余的都被灰土腐蚀了。”野牛头是负责穆卡尔食物供给的妇女们的首领。
“哦——咦……”人们又发出一阵叹息。
“但如果我们留下来战斗，”另一个叫黄貂鱼
的长老说，“很多部族兄弟都会死去。”
“这是肯定的。”雪先生说。
“但如果我们迁徙到山地，”野牛头说，“白死季到来时，我们的帐篷里什么都不会有。熊群只好去劫掠其他部落，肉上会沾满鲜血，因为我们的手足兄弟绝不会眼看着别人从他们嘴里夺食。”
这次是鹰风跳了起来。“我们不怕死。”他喊道，“如果我们必须接受尖铁的亲吻，只应该是在对付沙穴人的时候！”
“嘿呀！”武士们发出吼声。
卡迪拉克站起身，“我兄弟这番话具备伟大武士的智慧。我们必须守卫领地，抵抗那些没有伸来友谊之手的人。但如果我们劫掠手足兄弟，就跟吃死尸的肉虫没什么区别。到时候，平原人将化作尘灰，被四方之风吹散到原野。”
卡迪拉克坐回原地，雪先生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如果走到这步田地，就连辟邪主的力量也无法把我们重新聚集起来。穆卡尔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但我们必须牢牢记住，所有平原人都是蓝天之下的兄弟。就连那些会脏了我们嘴的部落，等时机到来，也会站在我们身边，一起和沙穴人战斗。”
“说得不错，”滚石酋长说，“让我们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要让那一天到来，我们必须先把各自的头柱填满！”坐在后排武士中的护卫舰叫道。
“嘿——呀！”熊群齐声附和，笑声隆隆。
“在月亮转过脸去之前，你们都会咬到骨头。”雪先生说，“只要我们的母神摩城不在穆卡尔人的生命河中饮水，你们的头柱上就会插满沙穴人的头颅。”
“嘿——呀！”熊群又是一阵呼喝。
滚石和其他部落长老交换着忧虑的眼神，“这就是天音们的告谕吗？”
“天音们说要谨慎。”雪先生回答，“想要阻止铁蛇，光靠熊群的热血是不够的，诡诈和魔法也是我们必须运用的武器。”
“但你还能召唤大地魔法吗？”长牙问。
“如果辟邪主允许的话。”雪先生说，“但就算他把力量赐予我的双手，今天坐在这里的很多人也无法听到他们的火歌。现在正是摩城坐在泰姆拉的黑塔上的年份。她的心中充满对支－加哥的爱恋，但她的喉咙涩哑，感到饥渴。当她饮水时，很多河流都会干涸。”
“她也会在沙穴人的脖子上喝到鲜血。”摩托头叫道。
“嘿——呀。”武士们以低沉的喉音表示赞同。
滚石举起双手，让人们安静下来，“说得够多了。想要上山的人站起来，点数！”
谁也没动。
“穆卡尔人已经决定，”滚石说，“我们要坚守在自己的土地上，与铁蛇战斗！”
所有人，从平时围着雪先生身边听故事的小孩子，到头发灰白的老者，全都兴奋地站起来，举起双臂，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周围的森林似乎在他们雷鸣般的呼喊中摇撼。“嘿——呀！嘿——呀！嘿——呀！” 这天晚上，卡迪拉克跪在雪先生的帐篷外请求进入。雪先生同意了。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坐在一张野牛皮上，长者在烟斗里填满彩虹草，就着火坑点燃，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卡迪拉克。他们分享这个烟斗已有一年之久，彩虹草会将世间万物染上卡迪拉克从没有见过的色彩。有时，他还会看到一个不同于平原人的世界，也许那是日落群岛；也许是天弯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像他的身体睡着时，精神进入的梦乡。他把彩虹草的烟气吸进身体时，常常会感到意识脱离大脑，独自徜徉在群星之间，那是一种无始无终的欢愉，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说吧。”雪先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某个部族兄弟的喊声从山谷对面飘到耳边。
“我想和熊群一起参加对抗铁蛇的战斗。”卡迪拉克说。
“你脑子坏了吗？”雪先生说。
听到这话，卡迪拉克咯咯笑了起来，“这些草在我的头上插了翅膀，但我的话出自心底，我要和部族兄弟们并肩战斗。”
雪先生把烟气从眼前赶走，猛地摇了摇头，“不行，我的孩子。天音们禁止你这样做。”
“但我有咬骨！”卡迪拉克喊道，“兄弟们也认同了我作为武士的资格。我的帐篷外有一根插了两颗脑袋的头柱——”
“——而且摩托头还让你戴上他的面具。”雪先生替他说完，“你为什么要浪费气息，给我讲这些连群山都已经知道的事。你的火歌唱得还不够嘹亮吗？”
“我不是吹嘘，智者。我提起这些事，只是希望说服你——”
“——无视天音的忠告？”雪先生插话道。他从卡迪拉克手里接过烟斗，深吸一口，“你自己违背誓言还不满意，还想让我帮你再违背一次吗！难道清水没提醒过你？为什么要让我浪费气息，逼我跟你一遍遍地说，就好像你和其他人一样，双耳之间也是空空荡荡？他们的脑袋里没有保留过往的袋子，话语流过他们灵魂中的空洞，就像水流过他们的手指。但你——”他用烟锅指了指卡迪拉克的心口，“——是个字匠！你的脑子不是一泡牛尿，等着让某个笨瓜先舀出来，再把你的脑袋插上尖柱！它是一件珠宝，应该珍藏，应该日夜守护！”
“你用了些陌生的词汇。”卡迪拉克说，“珠宝，珍藏，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它们是旧纪元的词语。”雪先生说，“珠宝是从大地中挖出的石头，由精巧的匠人打磨雕刻。它们很小，就像眼睛，光芒闪烁仿佛充满星光，还有些放射着红、绿和蓝色的火光。旧纪元的男男女女都非常喜爱它们，渴望拥有这些美丽非凡的石子，人们把它们系在脖子上，或者套在手指上。这是极高威望的象征。”
卡迪拉克皱了皱眉，感到迷惑不解，“戴了石子，他们就会拥有威望？”
雪先生耸耸肩，“他们那时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习俗。”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坑里跃动的火光，“清水就是你要珍藏的珠宝。”
卡迪拉克想了想，缓缓点头，“我想我明白了。你能再告诉我一些旧纪元的词汇吗？”
“改天吧。”雪先生说，“首先你必须学会更重视部落的需要，少想些自己。”
“你的话让我羞愧。”卡迪拉克说。
雪先生笑了笑。“旧纪元有句老话——‘若和火鸡同舞，就难与苍鹰比翼。’”他说完抽了口烟，闭上眼吸下烟气。长者睁开眼时，看到卡迪拉克一脸迷茫。“忘了它吧，”说着，他把烟斗递给卡迪拉克，“让我们飞上高天。” 第二天，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回到高地，坐在俯瞰平原的岩石间。下方的原野中，一群部族女子正在照料她们种下的面包杆和地食。熊和母狼组成的小队在天空中寻找箭头的踪迹，学生和老师继续着昨晚的对话。
“穆卡尔是受天音眷顾的部落。”雪先生说，“想想看，蒂万一个字匠都没有，而我们有两个！但我的河流很快将干涸。因此你绝对不能参加我们和沙穴人的战争，也不能挑战其他部落的武士，你绝对绝对不可以把语言的天赐置于危险中，你是部落历史和未来曙光的守护者，你的头脑必须为那些双耳间空无一物的族人服务。要是野牛头忘了面包杆的种子长什么样，或是何时应该播种，提醒她是你的责任。在天音们的帮助下，你要成为部落的导引之灵。自从黑翼把你带到我的帐篷门口时起，我就不断将自己的智慧倒进你的头脑。”他拍了拍卡迪拉克的额头，“平原人九百年的历史，就存放在这个骨头做的小盒子里。你知道所有我知道的——”
“不是所有。”拉克急忙说。
雪先生轻轻挥了挥手，“我没告诉你的，天音们会说。大地真正的秘密无法在年轻人滚烫冒泡的头脑里留存，只有当流逝的岁月为你的心灵带来安宁，它们才会进入你的头脑，你的精神会像深山幽湖那黑暗如镜的水面，向天空敞开，平静无波，不会被欲望的风吹皱。只有到那时，大地的秘密才会出现，宛若夜晚清寒中的白色水鸟，落在你的心中。”
他突然紧盯着卡迪拉克，目光如炬，“它们是智慧的鸟群，羽翼有移天换地的力量。它们到来时，你必须做好准备。”
“我会的。”
“还要有耐心。”雪先生说，“它们不会随便出现，就连那些和你一样拥有天赐的人，也不一定能见到。”
“那清水呢？”
“啊，是的……”雪先生低声说，“她也有一项珍贵的天赐。那是平原人伟大的母神摩城交到穆卡尔部落手中的礼物。正如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熊，她也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母狼。”
卡迪拉克一皱眉，“但她拥有强大的力量，帮助部落战斗不正是召唤师的责任吗？”
“对，”雪先生说，“但和你一样，她也生在辟邪主的影子中。天音们向我预言了她的降生；也曾告诉我，她与三赐之人有着某种联系。你的生命之河就在她的河旁流淌，最终它们将汇成一条大河，辟邪主会从中汲取力量。长老们，还有你们的兄弟姐妹都对此心知肚明。他们知道你位列选民之中，所以你不需要别的威望。虽然摩托头有时会嘲笑你的男子气概，但他也和其他武士一样，时刻准备着为你献出生命。这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都会用生命保护你。”
卡迪拉克直起身，这番话听得他目瞪口呆，“我完全不知道。辟邪主啊！这是真的吗？”
“我只说真话。”雪先生说。
“这些话分量好重。”卡迪拉克低声说道。
雪先生笑了笑，“你有强健的肩膀，你会学会背负它们的重量。”
“但——”卡迪拉克掂量着这副新担子，“我该怎么做？”
雪先生举起左手，掰着手指说：“聆听天音；寻找智慧，而不是寻找荣耀；谨慎行动；爱你的兄弟；不要让他们白白牺牲。”
他们静静地对视片刻，卡迪拉克冲雪先生仍旧伸着的最后一根手指点点头。
“第六件事呢？”
“草别抽得太多。”雪先生说。 夜幕降临，月光碰触不到森林中的地面，透过树梢只能看见几颗星星。变种人所畏惧的，正是这种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黑暗。也许这是一种从久远的过去流传下来的种族记忆，那时，他们的祖先被千阳之战的尘幕所埋葬。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大部分变种人都放弃了他们支在巨树间的帐篷，跑到森林边缘可以仰头看见天空的地方。他们裹着毛皮睡在那里，孩子们依偎着自己的血母。所有人都感到安心，因为他们知道支－加哥的母神摩城正注视着自己，用她那星罗棋布的斗篷为他们遮蔽危险。
只有少数几个人和雪先生一样，没有跑到森林边缘去，卡迪拉克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怕树木窸窸窣窣的低语，也不在乎夜鸟突如其来的啼叫。他躺在自己的毛皮下，看着火堆映在帐篷顶上不断变化的明暗图形。雪先生曾告诉他，旧纪元中，人们住在石头建造的帐篷里，这些帐篷没有门，由于太过沉重，根本无法搬运。他们整日整夜坐在房子里，看着装在一个盒子里的外界画片。这种有魔力的盒子是用冻水做成的，可以变幻出各种颜色，还装进了乐声。
卡迪拉克回想起自己和沙克塔克的决斗，还有自己再次向雪先生立下的誓言——在即将到来的铁蛇之战中，绝不拿性命冒险。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即便在生死关头也没给自己抹黑。但他必须承认，帐篷外插着的那两颗头颅是死于清水召唤出的力量。虽然雪先生和清水都跟他说了很多，卡迪拉克还是觉得，因为被禁止参加战斗，自己的男子气概有所减损。也许命运已经为他在平原人的历史中预留了一席之地，但卡迪拉克最想要的，莫过于证明自己是一名英雄。
不是在未来某个难以捉摸的时刻，而是现在。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们看到箭头时，跑了多远？”这群熊面对匆忙聚集起来的部落长老时，雪先生问道。
“两天跑程。”狩猎队的首领麦卡卡车说。
“这是否预示着铁蛇就要来了？”卡迪拉克问。他坐在银发老字匠的身旁，除了在营地周围放哨的熊群以外，所有穆卡尔人都聚集在他们周围。
雪先生点点头。“对，这正是天音们的预言。云武士正在为铁蛇寻找最佳路线。”他顿了顿，又严肃地说了一句，“也在寻找我们。”
蹲坐在周围的变种人发出一阵敬畏的呢喃。
“我们应该跑吗？”一个名叫长牙的部落长老问。
雪先生摇摇头，“我们跑不过云武士。他们可以像苍鹰一般在山巅翱翔，视野也如鹰隼般辽远。但我们应该隐藏我们的帐篷，不要暴露在天空之下。我们应该把营地搬到北方四箭地远的树林中去。”
平原变种人不喜欢树林，他们宁愿睡在开阔的天空之下。“那儿很黑。”一个名叫巧克力棒的武士说，“我去过那个地方，树木一棵挤着一棵，枝条重重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会喘不过气的。”
“黑暗可以隐藏我们，”雪先生说，“树木茂密也是好事，让铁蛇无法进入。压迫你胸膛的是对森林之声的恐惧，你必须战胜这种恐惧，让绿色的精灵成为你的朋友。到时候森林就会庇护你，保卫你。你很快会发现，你的呼吸像在高山之巅一样顺畅。”
部落长老们接受了雪先生的建议。穆卡尔熊群从山巅岗哨抽调回来，整个部落迅速收拾好用木材皮革搭建的小帐篷，把瓶瓶罐罐和其他财产裹在草编席子里，然后将所有东西都装到运杆上。这是一种用小树枝做成的精巧工具，由四个人像抬轿子一样扛在肩头。只用了几个小时，两千人的穆卡尔部落就排成了长长的两排，熊群配属在队伍的头尾和中部。部落酋长滚石曾是个了不起的武士，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仍不失为机警的头领。他下令队伍开拔，整个部落开始小跑，随后迈开大步，以变种人惯用的慢跑法前进。在队伍的后方，熊武士们拉着树枝，扫去两列奔跑者留下的痕迹。
雪先生坐在长老们旁边，以便随时为他们提供建议。卡迪拉克在他身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到清水和部族姐妹们一起，坐在母狼群中。
现在正讨论的问题是，面对即将到来的铁蛇入侵，部落如何应对？一个名叫铁处女的长老正在发言，她主张迅速撤离。“听说铁蛇的呼吸可以把人烧成白骨，尖铁也刺不穿它的皮肤，它头尾长眼，可以在黑暗中视物，而且——”
摩托头跳起来喊道：“老女人，为什么把这些懦夫的传说灌进我们的耳朵？南方那些人不是平原人，他们活在沙穴人的脚跟底下。不要再让我们听到他们的胡言乱语，那些部落的名字会脏了我们的嘴。”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示蔑视。
雪先生抬起手，阻止了铁处女愤怒的反驳，“我们不应该责怪他们。虽然他们不是平原人，但南方兄弟们用尖铁进行了漫长艰苦的战斗，死的时候也高喊着部落的名字。”
摩托头叉开双腿，肌肉虬结的双臂抱在胸前，“他们不如我们善战。”
“嘿呀！”武士们齐声欢呼。
雪先生笑道：“没人比穆卡尔更善战，这是刻在世界之心的真理。但那些选择忍辱偷生的南方人现在已经明白，丧失荣誉是多么黑暗。他们的手脚被铁绳绑住，在鞭笞下不停劳作，从日升到日落，就像旧纪元中被驯服的野牛。”
“哦——咦……”部众齐声呻吟，身体来回摇晃，这是对坏消息的习惯反应。
酋长滚石问雪先生：“天音们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雪先生阖眼凝思片刻。“他们说有两条路可以走：我们可以撤进高山，铁蛇无法追击到那里；我们也可以留下来，在我们选定的地方战斗。如果进入群山，我们就必须放弃面包杆和种植的其他地食。因为如果铁蛇长驱直入，可以肯定，不等收获季来临，我们种下的作物都会被毁掉。”
“我们不能放弃田地。”野牛头说，“部落需要成熟的种子，好在新土季播种。”
“我们一点都没存下吗？”卡迪拉克问。
“还剩一些，”她说，“其余的都被灰土腐蚀了。”野牛头是负责穆卡尔食物供给的妇女们的首领。
“哦——咦……”人们又发出一阵叹息。
“但如果我们留下来战斗，”另一个叫黄貂鱼
的长老说，“很多部族兄弟都会死去。”“这是肯定的。”雪先生说。
“但如果我们迁徙到山地，”野牛头说，“白死季到来时，我们的帐篷里什么都不会有。熊群只好去劫掠其他部落，肉上会沾满鲜血，因为我们的手足兄弟绝不会眼看着别人从他们嘴里夺食。”
这次是鹰风跳了起来。“我们不怕死。”他喊道，“如果我们必须接受尖铁的亲吻，只应该是在对付沙穴人的时候！”
“嘿呀！”武士们发出吼声。
卡迪拉克站起身，“我兄弟这番话具备伟大武士的智慧。我们必须守卫领地，抵抗那些没有伸来友谊之手的人。但如果我们劫掠手足兄弟，就跟吃死尸的肉虫没什么区别。到时候，平原人将化作尘灰，被四方之风吹散到原野。”
卡迪拉克坐回原地，雪先生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如果走到这步田地，就连辟邪主的力量也无法把我们重新聚集起来。穆卡尔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但我们必须牢牢记住，所有平原人都是蓝天之下的兄弟。就连那些会脏了我们嘴的部落，等时机到来，也会站在我们身边，一起和沙穴人战斗。”
“说得不错，”滚石酋长说，“让我们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要让那一天到来，我们必须先把各自的头柱填满！”坐在后排武士中的护卫舰叫道。
“嘿——呀！”熊群齐声附和，笑声隆隆。
“在月亮转过脸去之前，你们都会咬到骨头。”雪先生说，“只要我们的母神摩城不在穆卡尔人的生命河中饮水，你们的头柱上就会插满沙穴人的头颅。”
“嘿——呀！”熊群又是一阵呼喝。
滚石和其他部落长老交换着忧虑的眼神，“这就是天音们的告谕吗？”
“天音们说要谨慎。”雪先生回答，“想要阻止铁蛇，光靠熊群的热血是不够的，诡诈和魔法也是我们必须运用的武器。”
“但你还能召唤大地魔法吗？”长牙问。
“如果辟邪主允许的话。”雪先生说，“但就算他把力量赐予我的双手，今天坐在这里的很多人也无法听到他们的火歌。现在正是摩城坐在泰姆拉
的黑塔上的年份。她的心中充满对支－加哥的爱恋，但她的喉咙涩哑，感到饥渴。当她饮水时，很多河流都会干涸。”“她也会在沙穴人的脖子上喝到鲜血。”摩托头叫道。
“嘿——呀。”武士们以低沉的喉音表示赞同。
滚石举起双手，让人们安静下来，“说得够多了。想要上山的人站起来，点数！”
谁也没动。
“穆卡尔人已经决定，”滚石说，“我们要坚守在自己的土地上，与铁蛇战斗！”
所有人，从平时围着雪先生身边听故事的小孩子，到头发灰白的老者，全都兴奋地站起来，举起双臂，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周围的森林似乎在他们雷鸣般的呼喊中摇撼。“嘿——呀！嘿——呀！嘿——呀！”
“说吧。”雪先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某个部族兄弟的喊声从山谷对面飘到耳边。
“我想和熊群一起参加对抗铁蛇的战斗。”卡迪拉克说。
“你脑子坏了吗？”雪先生说。
听到这话，卡迪拉克咯咯笑了起来，“这些草在我的头上插了翅膀，但我的话出自心底，我要和部族兄弟们并肩战斗。”
雪先生把烟气从眼前赶走，猛地摇了摇头，“不行，我的孩子。天音们禁止你这样做。”
“但我有咬骨！”卡迪拉克喊道，“兄弟们也认同了我作为武士的资格。我的帐篷外有一根插了两颗脑袋的头柱——”
“——而且摩托头还让你戴上他的面具。”雪先生替他说完，“你为什么要浪费气息，给我讲这些连群山都已经知道的事。你的火歌唱得还不够嘹亮吗？”
“我不是吹嘘，智者。我提起这些事，只是希望说服你——”
“——无视天音的忠告？”雪先生插话道。他从卡迪拉克手里接过烟斗，深吸一口，“你自己违背誓言还不满意，还想让我帮你再违背一次吗！难道清水没提醒过你？为什么要让我浪费气息，逼我跟你一遍遍地说，就好像你和其他人一样，双耳之间也是空空荡荡？他们的脑袋里没有保留过往的袋子，话语流过他们灵魂中的空洞，就像水流过他们的手指。但你——”他用烟锅指了指卡迪拉克的心口，“——是个字匠！你的脑子不是一泡牛尿，等着让某个笨瓜先舀出来，再把你的脑袋插上尖柱！它是一件珠宝，应该珍藏，应该日夜守护！”
“你用了些陌生的词汇。”卡迪拉克说，“珠宝，珍藏，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它们是旧纪元的词语。”雪先生说，“珠宝是从大地中挖出的石头，由精巧的匠人打磨雕刻。它们很小，就像眼睛，光芒闪烁仿佛充满星光，还有些放射着红、绿和蓝色的火光。旧纪元的男男女女都非常喜爱它们，渴望拥有这些美丽非凡的石子，人们把它们系在脖子上，或者套在手指上。这是极高威望的象征。”
卡迪拉克皱了皱眉，感到迷惑不解，“戴了石子，他们就会拥有威望？”
雪先生耸耸肩，“他们那时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习俗。”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坑里跃动的火光，“清水就是你要珍藏的珠宝。”
卡迪拉克想了想，缓缓点头，“我想我明白了。你能再告诉我一些旧纪元的词汇吗？”
“改天吧。”雪先生说，“首先你必须学会更重视部落的需要，少想些自己。”
“你的话让我羞愧。”卡迪拉克说。
雪先生笑了笑。“旧纪元有句老话——‘若和火鸡同舞，就难与苍鹰比翼。’”他说完抽了口烟，闭上眼吸下烟气。长者睁开眼时，看到卡迪拉克一脸迷茫。“忘了它吧，”说着，他把烟斗递给卡迪拉克，“让我们飞上高天。”
“穆卡尔是受天音眷顾的部落。”雪先生说，“想想看，蒂万一个字匠都没有，而我们有两个！但我的河流很快将干涸。因此你绝对不能参加我们和沙穴人的战争，也不能挑战其他部落的武士，你绝对绝对不可以把语言的天赐置于危险中，你是部落历史和未来曙光的守护者，你的头脑必须为那些双耳间空无一物的族人服务。要是野牛头忘了面包杆的种子长什么样，或是何时应该播种，提醒她是你的责任。在天音们的帮助下，你要成为部落的导引之灵。自从黑翼把你带到我的帐篷门口时起，我就不断将自己的智慧倒进你的头脑。”他拍了拍卡迪拉克的额头，“平原人九百年的历史，就存放在这个骨头做的小盒子里。你知道所有我知道的——”
“不是所有。”拉克急忙说。
雪先生轻轻挥了挥手，“我没告诉你的，天音们会说。大地真正的秘密无法在年轻人滚烫冒泡的头脑里留存，只有当流逝的岁月为你的心灵带来安宁，它们才会进入你的头脑，你的精神会像深山幽湖那黑暗如镜的水面，向天空敞开，平静无波，不会被欲望的风吹皱。只有到那时，大地的秘密才会出现，宛若夜晚清寒中的白色水鸟，落在你的心中。”
他突然紧盯着卡迪拉克，目光如炬，“它们是智慧的鸟群，羽翼有移天换地的力量。它们到来时，你必须做好准备。”
“我会的。”
“还要有耐心。”雪先生说，“它们不会随便出现，就连那些和你一样拥有天赐的人，也不一定能见到。”
“那清水呢？”
“啊，是的……”雪先生低声说，“她也有一项珍贵的天赐。那是平原人伟大的母神摩城交到穆卡尔部落手中的礼物。正如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熊，她也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母狼。”
卡迪拉克一皱眉，“但她拥有强大的力量，帮助部落战斗不正是召唤师的责任吗？”
“对，”雪先生说，“但和你一样，她也生在辟邪主的影子中。天音们向我预言了她的降生；也曾告诉我，她与三赐之人有着某种联系。你的生命之河就在她的河旁流淌，最终它们将汇成一条大河，辟邪主会从中汲取力量。长老们，还有你们的兄弟姐妹都对此心知肚明。他们知道你位列选民之中，所以你不需要别的威望。虽然摩托头有时会嘲笑你的男子气概，但他也和其他武士一样，时刻准备着为你献出生命。这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都会用生命保护你。”
卡迪拉克直起身，这番话听得他目瞪口呆，“我完全不知道。辟邪主啊！这是真的吗？”
“我只说真话。”雪先生说。
“这些话分量好重。”卡迪拉克低声说道。
雪先生笑了笑，“你有强健的肩膀，你会学会背负它们的重量。”
“但——”卡迪拉克掂量着这副新担子，“我该怎么做？”
雪先生举起左手，掰着手指说：“聆听天音；寻找智慧，而不是寻找荣耀；谨慎行动；爱你的兄弟；不要让他们白白牺牲。”
他们静静地对视片刻，卡迪拉克冲雪先生仍旧伸着的最后一根手指
点点头。“第六件事呢？”
“草别抽得太多。”雪先生说。
只有少数几个人和雪先生一样，没有跑到森林边缘去，卡迪拉克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怕树木窸窸窣窣的低语，也不在乎夜鸟突如其来的啼叫。他躺在自己的毛皮下，看着火堆映在帐篷顶上不断变化的明暗图形。雪先生曾告诉他，旧纪元中，人们住在石头建造的帐篷里，这些帐篷没有门，由于太过沉重，根本无法搬运。他们整日整夜坐在房子里，看着装在一个盒子里的外界画片。这种有魔力的盒子是用冻水做成的，可以变幻出各种颜色，还装进了乐声。
卡迪拉克回想起自己和沙克塔克的决斗，还有自己再次向雪先生立下的誓言——在即将到来的铁蛇之战中，绝不拿性命冒险。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即便在生死关头也没给自己抹黑。但他必须承认，帐篷外插着的那两颗头颅是死于清水召唤出的力量。虽然雪先生和清水都跟他说了很多，卡迪拉克还是觉得，因为被禁止参加战斗，自己的男子气概有所减损。也许命运已经为他在平原人的历史中预留了一席之地，但卡迪拉克最想要的，莫过于证明自己是一名英雄。
不是在未来某个难以捉摸的时刻，而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