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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发现者号

船系在码头上。许多年前,莉芮尔曾来过这里,那是她唯一一次进入这座地下船坞。船坞位于一处巨大狭长的地下空洞一端,空洞另一头能看到金色的阳光,在洞穴尽头流泻而下。那里通向冰川之外的世界。船坞下方,瑞特林河水翻涌欢腾,卷起大团泡沫。洞口垂下的一列冰柱,表明地面之上冰川的存在,和偶尔落下的冰雪一样,同是它的馈赠。
码头上还系着另外几条船,但莉芮尔本能地知道,属于她的是那条细长弯曲的单桅船。船尾呈鸭尾形,船首伫立着一尊破浪神雕像——一名女性,大睁着警惕的双眼。那双眼睛仿佛凝视着莉芮尔,好像这艘船知道谁将是它的下一名乘客。有一瞬间,莉芮尔甚至觉得雕像冲她眨了眨眼睛。
萨娜手一指:“它叫发现者号,它会把你平安地送到奎尔。这条路它来回驶过上千次了,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很熟悉这条河。”
“我不懂怎么驾船。”莉芮尔紧张地说道,随即便发觉自己其实是杞人忧天。咒印遍布在船体、桅杆、绳索之上,静静游走。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什么都不懂。洞口外面世界的景象与身体的疲惫相混合,让她恨不得能藏到什么地方,倒头便睡,“我该做什么?”她问。
“需要你干的没什么事。”萨娜回答,“大部分工作发现者号会自行处理。你要做的只是升降船帆,调整航向。我来教你怎么升降船帆、怎么掌舵。”
“谢谢。”莉芮尔说道,跟在萨娜身后登上甲板。上船时她伸手抓住船舷,发现者号随着她加在船上的力量左右摇动。瑞尔将莉芮尔的背包、弓和剑递上船,萨娜把船首舱中包着斜纹油布的箱子指给她,背包可以放在那里面。剑和弓放在桅杆一侧的特殊防水箱中,一伸手就能拿到。
接着,萨娜指导莉芮尔如何升降发现者号特别的三角帆,还有操纵船帆的方法。
航行中,发现者号会自行调整船帆的方向,萨娜解释道。她拉起莉芮尔的手,放在舵柄上。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莉芮尔甚至可以让小船自动行驶,不过发现者号更喜欢感觉到人类的体温。
“我们希望这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束演示后,瑞尔说道,“一般情况下,通往奎尔的航道很安全。但现在,我们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完全不知道你看到的那个地坑里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拥有什么力量。为了以防万一,不要上岸,尽可能在河里抛锚,或者找个河心小岛。下游河道里,这样的小岛很多。到奎尔以后,沿途你要尽可能寻求皇家警队的协助。这里有一封信,是我们以九日预视轮值守者发言人的名义写的。必要时只要出示它,你便能得到帮助。幸运的话,你可能会在那里遇到皇家卫队,阿布霍森或许也已经从安塞斯蒂尔返回了。总而言之,在从奎尔到边城的路上,一定要和大群全副武装的旅伴同行。再往前,恐怕我们也无法提出什么建议了。未来被屏蔽了。只有当你身在红湖之时,我们的目光才能看到你,之前与此后,你必须只身进行你的旅程。”
“一句话,意思是你必须‘慎之又慎’。”萨娜说道。她的嘴唇上挂着笑容,但眼中的神情和微蹙的眉头却隐含忧虑,“别望了,我们预见到的未来多种多样,这只是其中的一种。”
“我会当心的。”莉芮尔答应道。她站在甲板上,准备起程,心里紧张极了。她将第一次离开这个只能看到冰雪岩石的地方,到广阔的世界中去,与陌生人相遇,与陌生人交谈。还将深入险境,在没有作好准备的情况下与全然未知的敌人对抗。就连她的使命都含糊不明。今年夏天的某个时候,去一个湖泊的某个地方,寻找一个年轻人。如果她找到尼古拉斯,并且奇迹般地在重重危机中生还,那以后会发生什么?坷睐会准许她回到冰川吗?如果不允许她返回,她又该何去何从?
忧心忡忡的同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也在莉芮尔心中悄然萌动。她终于可以逃离一直压抑着她的令人窒息的生活了。在她眼前的是发现者号,是温暖的阳光。瑞特林河的水将载着她的轻舟,驶向从前只有翻开书卷才能了解的土地。她随身携带着那尊小小的狗雕像,期待那个长着尖牙的朋友能够回到身边。她即将肩负重任,执行任务——像一个真正的坷睐之女。
“你也许会需要这个。”瑞尔递过一只盛满钱币、鼓鼓囊囊的皮制钱袋,说道,“会计本来要你花钱的时候记得要收据,不过我觉得,就算没有收据的事,你的麻烦也够多的了。”
“好了,我们看着你升起风帆,然后就该说再见了。”萨娜接着说道。她的蓝眼睛仿佛透过莉芮尔的身体,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无声的恐惧,“虽然我不曾‘看到’未来的重逢,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一定记住,无论有没有预视之力,你都是坷睐之女。记住!愿命运赐福于你,莉芮尔。”
莉芮尔说不出话来,唯有用力点头。她使劲拉动升降索,船帆缓缓上升。这个洞窟里没有风,船帆软绵绵地垂在桅杆旁。
瑞尔和萨娜向她轻轻一鞠躬,随即解开缆绳,抛上船去。瑞特林河端急的水流转眼便攫住船身,莉芮尔转动舵柄,引导着急不可耐的小船笔直驶向前方洒满阳光的世界。
穿过洞口的阴影、驶入阳光的那一刻,在头上垂挂的冰柱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中,莉芮尔回头望去,见萨娜和瑞尔依旧站在码头,正挥动手臂,向她道别。
清风拂过莉芮尔的秀发,鼓起发现者号的船帆。我走了,莉芮尔想,现在已经无法回头,无法逆流返航。波涛载着小舟前行,就像命运之流承载着莉芮尔。流水与命运,无论哪一条河川,都将带她航向神秘的未知之地。
地下水汇入主河道。这里的河道十分宽阔,汇集了高山湖泊流下的冰雪融水,还有宛如冰川世界毛细血管的数百条小溪。河流虽然宽阔,但只有中央约五十码宽处的深度才能行船。瑞特林河主河道靠近两岸的地方水位都很浅,成片鹅卵石冲刷得干干净净,透过水面清晰可见。
温暖的、夹着流水气息的空气萦绕鼻端,阳光的热力洒落在肌肤上,莉芮尔微笑起来。萨娜说得不错,发现者号可以自动测算河水的流速,循着最快的潮流航行。北风吹来时,小船还能几乎察觉不到地将主桅帆索略微松开。事实证明,莉芮尔的确不必为驾船操心,发现者号把所有工作完成得漂漂亮亮。航行甚至成了一种享受,微风从背后吹来,鼓动风帆,助她前行;清风与流水共同掀起一道道迎面而来的小小浪头。小舟乘风破浪之际,船头涌起大片美丽的水花。如果她最好的朋友坏狗也在身边,莉芮尔心想,一切就完美了。
她把手伸进马甲口袋,触摸那尊皂石小雕像。在到达奎尔、找到银线和其他原料之前,莉芮尔无法施法召唤它,但能握着它就是一种慰藉。
但莉芮尔的指头触到的并非冰冷光滑的石块,手上传来的是毛皮温暖的感觉。她抽出口袋的分明是一只尖的耳朵、圆圆的头顶和另一只耳朵紧随其后。下一秒钟,坏狗整个脑袋都冒了出来。光这颗脑袋放进衣袋就显得实在太大了,更不要说里面还不止这颗脑袋。
“哎呀!挤死了!”坏狗一边抱怨,一边拔出一条前腿,拼命摇晃。另一条前腿以难以想象的姿势跟着出来,最后整个身体都从口袋里跳出来,弄得莉芮尔裤腿上到处沾满脱落的狗毛。狗转回身,亲热地舔着莉芮尔。
“我们终于出发了!”它快活地吠着,张开嘴巴,吸着拂过的清风,耷拉着舌头,“也该是出发的时候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莉芮尔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紧紧搂着坏狗,猛吸了几口气,以压下喉头的哽咽。坏狗耐心地等待她平静下来,甚至没有舔莉芮尔的耳朵,尽管它就在嘴边。
莉芮尔的呼吸终于平息下来之后,坏狗又问了一遍它的问题。
“也许更应该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走。”莉芮尔说。她检查着马甲口袋,确认坏狗跳出来的时候没有把暗镜也一并带出来。最奇怪的是,口袋居然没被撑大。
“这很重要吗?”坏狗问道,“有新的气味可闻,有新的声音可听,有新的厕所可上……啊,请您原谅,船长。”
“坏狗!够了,别这么激动。”莉芮尔命令道。坏狗一定程度上服从了命令,在她脚边蹲下,但尾巴继续摇来摇去,而且每隔几秒钟就狠狠抽一下鼻子。
“这一次不是像在冰川时那样私下探险。”莉芮尔解释道,“我们得去找一个男人……”
“太棒了!”坏狗打断她的话,热切地扑上来,对她大舔特舔,“差不多也该到你的繁殖季节了。”
“坏狗!”莉芮尔用力把她的伙伴从身上拽下来,“不是因为这个!这个男人是从安塞斯蒂尔来的,他想……想……发掘……我想应该是……某种古老的东西。就在红湖附近。是某种肆行魔法造物。它的力量非常大。我只通过瑞尔和萨娜展示给我的影像看到它,但也觉得极端不舒服。那里还有一个役亡师,他看到我了。还有闪电,不断打到一个巨大的地坑里——”
“听上去不妙啊,我不喜欢。”坏狗的态度突然严肃起来。它不摇尾巴了,看着莉芮尔,表情很认真,也不再吸鼻子了,“你最好全都告诉我。从坷睐在下面找到你的时候开始。”
莉芮尔点点头,把孪生姐妹告诉她的一切和盘托出,还描述了自己透过她们的眼睛看到的情景。说完的时候,慢慢加宽的瑞特林河已经形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河道足有半英里多宽。在中央这儿,河水又清又暗,有点发蓝。许多银色的鱼儿在深水中穿梭嬉戏。
坏狗用前腿垫着脑袋,趴在地上,陷入了沉思。莉芮尔注视着那双棕色的眼睛,它们仿佛透过虚空,凝视着遥远的地方。
“我不喜欢这样。”坏狗最后说,“把你派出去冒险,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坷睐无法预视,国王和阿布霍森甚至不在国内。还有那个吞噬闪电的地坑,让我想起了什么……非常糟糕的东西……那个役亡师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莉芮尔犹犹豫豫地说。狗这种表现使得她心神不宁。
狗诧异地盯着她:“不,不行!你有你的职责。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职责,但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我从没说要放弃。”
“当然不。”莉芮尔附和道。她想解释自己并不是提议放弃,只是指出一种可能性。但是现在显然把这个话题搁在一边比较好。
狗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屋子里留给你的那些东西,你知道怎么使用了吗?”
“它们可能根本不是给我的。”莉芮尔回答,“我只是碰巧发现罢了。总之,我一点儿都不想要它们。”
“如果有权选择的人只能选择乞讨,所谓有权选择的人不过是乞丐而已。”狗说。
“什么意思?”
“完全不晓得。”狗说,“先回答我,那些留给你的东西,你现在知道如何使用吗?”
“大概吧。我读过《回忆与忘却之书》,”莉芮尔心不在焉地回答,“所以我想我知道它的原理……”
“你必须练习。”狗断言道,“以后说不定能用上。”
“但要练习的话,我就得进入冥界。”莉芮尔抗议道,“我从来没去过冥界,我甚至不知道我该不该去。我是坷睐。我应当远眺未来,而不是回望过去。”
“你必须使用你得到的礼物。”狗说,“设想一下,如果你给我一根骨头,而我却没有吃掉它,你会有什么感觉?”
“大吃一惊。”莉芮尔回答,“但你有时候会把骨头埋在冰底下。”
“最后我总会吃掉它们,”狗说,“在合适的时候。”
“可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莉芮尔怀疑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些礼物是派什么用场的?我并没有告诉你呀。”
“我读过很多书,别忘了我住在图书馆里。”狗首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前面的小岛不少,在那儿泊船挺不错的。你可以挑一个岛,在上面使用暗镜。真有什么东西从冥界跟着你出来的话,我们可以马上跳上船开走。”
“你其实是想说,在有亡者手卒袭击我的情况下。”莉芮尔说道。这很危险。莉芮尔的确迫切希望回到过去看一看,但她绝不想进入冥界。《回忆与忘却之书》中记述着进入冥界的方法,也确保她能够回到现世,但如果它记载有误怎么办?
想驱遣亡者手卒、保护自身,竖笛是不可或缺的有力武器。竖笛分七支,分别沿用役亡师使用的七只法铃的名字,只是法力没有法铃那样强大罢了。书中记录着如下话语:“一般情况下,竖笛是忆往师的工具,然而准阿布霍森在有能力熟练操铃之前使用竖笛的事例也屡见不鲜。”听上去,这种竖笛好像不怎么样。
不过,虽然竖笛的力量不及法铃,但《回忆与忘却之书》却似乎觉得它们已经足以护佑她平安了。当然,前提是她能运用娴熟,运用方法只能通过书本中自学。可是,冥界中确实存在着某些她格外盼望能看一看的事物……“我们需要尽快赶到边城。”一番深思熟虑后,莉芮尔终于拿定了主意,“但几个小时还是应该抽得出来的。我先睡一会儿,醒来以后,如果附近有岛屿,我们就停船上岛。然后……然后我将前往冥界,探索过去。”
“太好了。”坏狗说,“我正好可以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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