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忆往师
莉芮尔和狗站在小岛中心。周围都是矮小的树木与灌木丛，土地贫瘠多石，它们不可能长多高。身后不到三十步处，发现者号的桅杆高高耸立。如果真的从冥界引出什么东西，她们马上可以循着这个最醒目的路标逃回安全之地。
踏入冰冷的死域之前，莉芮尔将坷睐给她的剑扣在腰间。陌生的重量压在她的腰臀上方，宽皮带紧紧箍住腰身。比起轻巧的练习用剑，这把从未见过的剑更长更沉，但不知为什么，莉芮尔觉得自己熟悉它。她似乎能记起它与众不同的、缠绕着银线的剑柄，还有剑柄末端镶嵌着的暗绿翡翠。
莉芮尔左手执竖笛，咒印在银管表面游弋盘桓，与附着其上的肆行魔法错杂交织。她依次看着每一支笛子，回忆着书中的相关段落。能不能保住性命，全看自己是否通晓每一支竖笛的用途了。她念出它们的名字，屏住呼吸，让它们在她的意识中盘桓，也借此尽量拖延进入冥界的时刻。
“第一支，岚纳，也是法力最弱的一支。”莉芮尔背诵道，《回忆与忘却之书》的相应篇章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岚纳，安眠者，将所有听者引入梦乡。
“第二支，墨思锐尔，醒灵者。七法铃中最危险的一支，化为竖笛同样如此。音色如锯，其声将吹奏者带往冥界深处，而听者将重返世间。
“第三支，基佰司，漫步者。基佰司可使亡者行动起来，抑或强行使之依照吹奏者心意而动。不过，基佰司亦可反使吹奏者违背自己的意愿，踏入歧途。
“第四支，戴芮姆，音色优美清亮的代言者。为诸多寂然无声的亡者代言，唤醒已然忘却之言语。然而作为喉舌，戴芮姆是难于控制的。
“第五支，贝尔基，思想者。它能使亡者重拾生前的思维与记忆，将世间万物万象展现于眼前。然若操作不得其法，贝尔基将抹去思维与记忆。贝尔基同样是难于控制的，它时时刻刻都想挣脱操纵者的控制，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六支，撒拉奈斯，因禁锢之名为世人所知。铃声幽深低回，牢牢束缚亡者，使其遵从支配者意志行事。”
莉芮尔没有马上读出第七支、也是最后一支竖笛的名字。她抚摸着它，这支竖笛比其他六支都长，银色的笛身冰冷入骨，一触之下，不由令人莫名惊悚、通体生寒。
“阿斯塔睿尔，哀恸者。”她轻声低语，“一旦阿斯塔睿尔响起，一应听者都将坠入遥远的冥界深处，即使吹奏者也不例外。除非情势危急无计可施，否则，绝不要唤醒阿斯塔睿尔。”
“安眠者、醒灵者、漫步者、代言者、思想者、禁锢者，还有哀恸者。”坏狗放下使劲挠耳朵的爪子，依次念出它们的名字，“摇铃的效果会更好。竖笛不过是小孩子练习用的道具罢了。”
“嘘——”莉芮尔说道，“别打扰我。”
用不着猜测坏狗为什么知道这些竖笛的名字，或许它早就趁莉芮尔睡觉的时候读过《回忆与忘却之书》了。
她在心里作好使用竖笛的准备——使用其中几支。莉芮尔仗剑在手，咒印在银色的剑刃上游弋起舞。她发现它们在剑身上形成一段铭文。她将剑刃举到阳光下，朗声念道。
“众坷睐见我之在，筑墙者塑我之形，四海之敌惧我之威。”
“原来是缚魔剑的姊妹剑。”坏狗饶有兴味地嗅了嗅剑身，评论道，“没想到在她们手里。它叫什么？”
莉芮尔翻转剑身，想查看另一面是否还有其他铭文。然而伴随着她的动作，最初的铭文开始游走，微光闪烁的字母旋即排成新的队列。
“尼希玛，”莉芮尔读出剑身上的文字，“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名字。”坏狗无动于衷地说。它观察着莉芮尔脸上的神情，抬起脑袋，偏向一侧，继续解释道，“我想，你可以把这个词理解为‘勿忘我’。讽刺的是，尼希玛本人很久以前就被人们遗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把剑，总比攥着块石头强吧，何况是这么一把名剑。这肯定是坷睐世代相传的宝剑。”坏狗最后添了一句，“真不敢相信，她们居然把它给了你。”
莉芮尔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再次飞回冰川，飞到坷睐们的居所。瑞尔和萨娜把剑放在她手中。由筑墙者亲手锻造的剑，这是坷睐给予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有个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腿，将她从记忆中唤回。她眨着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莉芮尔再度集中意识，《回忆与忘却之书》的记述浮现在脑海中。按照书上记录的方法，她慢慢延展意识，探至生死交界处，感受冥界。从理论上说，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开启现世与冥界的通路。不过，如果所处之地曾有许多人死亡或受伤，穿越生死便会容易许多。莉芮尔闭上双眼，眉头紧皱，努力把持自我意识。现在，她能感觉到冥界冰冷的气息排山倒海一般朝她压来。逆行其中，刺骨的寒意抽打着她的面孔，渗入颧骨和双唇，浸透她伸向前方的双手。阳光照射着她毫无遮掩的背部，暖意融融。半身冰冷半身温暖，这种体验着实奇特。
周围越来越冷，寒意沿着她的腿脚攀升。她觉得双膝上被什么东西一拽。不是坏狗想提醒她什么时那种轻轻的拉拽。感觉像一股激流冲过，强有力的洪流，想把她卷走，想吞没她的洪流。
她睁开双眼。一条河从膝边流过，但不是瑞特林河。水色漆黑混浊，四下里全无小岛的影踪，也不再有晴空丽日。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天光，目力所及，直到绝对平展展的天边，全是一色的灰暗阴沉。
莉芮尔全身战栗，不只因为寒冷，也是由于她成功地进入了冥界。远处传来瀑布跌落的轰响。那是第一道门。她猜测是它，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冥水冲击着她的双脚，她情不自禁迈开两腿，随水跨出几步。水流的力量愈发强劲，水温冰寒彻骨。或许她应当顺应冥水的力量，躺下来，让这寒意毫无阻碍地贯穿四肢百骸，任由水流带她前往——
“不！”莉芮尔尖叫一声，全力抵御着水流，向后退了一步。《回忆与忘却之书》警告过她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冥水的力量并不仅仅存在于水流之中，它会影响踏入其中者的精神，让他们迷失在冥界极深极远处，或是躺在水中，任由冥水带走。她必须对抗这种魔力。
幸运的是，书中提及的有利条件也所言非虚。她能感到返回现世的道路就在身后。莉芮尔本能地知道应该在何处落脚，怎样返回。意识到这一点让她大感安慰。
除了从第一道门那边传来的如雷般的咆哮，莉芮尔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有东西在河底移动。莉芮尔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神经绷紧到极点，全身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逃之夭夭。可四处依旧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对冥界的感应发生了变化，像猛地紧了一下。莉芮尔立即四处张望，仔细察看环绕身周的冥水。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东西在水面上移动，一条漆黑的细线隐在水底，通往冥界深处。然而那东西眨眼便无影无踪，莉芮尔再也无法看到或察觉到任何东西潜在近旁。又过了一分钟，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刚才出了问题。
她轻叹一声，小心地还剑入鞘，竖笛也放回马甲口袋。莉芮尔取出暗镜。在冥界第一环，她只能回溯探寻相去不远的过往。如果想看到更早的影像，就必须深入冥界，穿过第一道门，甚至进入更远的地方。然而今天她只计划看一眼大约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到这里就足够了，用不着继续深入。
镜子开启了，发出咔嗒一声响。回音萦绕在漆黑的冥水上，经久不散。这声音让莉芮尔畏缩起来。就在这时，她突然迸出一声尖叫——身后哗啦一响！
她转身跳开——向冥界更深处跳去。右手将暗镜交给左手，顺势抽出佩剑，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没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已经迅速摆出了御敌的架势。
“别紧张，是我。”坏狗说道，摇动着尾巴拍击水面，“等得实在太无聊了。”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莉芮尔哆哆嗦嗦地把剑插回鞘中，压低声音问，“你差点儿吓死我！”
“跟着你啊。”坏狗说，“来这儿也是散步，只不过稍稍有点不同罢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莉芮尔又开始怀疑坏狗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强。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些事的时候。《回忆与忘却之书》警告她，不要长时间滞留在冥界的任何一处，否则就会碰上一些任何人都绝对不会期望看到的事物。
“如果你在这里，谁去守卫我的身体？”莉芮尔生气地问。如果她在现世的肉身发生意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就别无选择，只有随着冥水朝前，穿过死亡之门；又或者自愿变成某种灵体，永远徘徊在生死之间，等待着窃取别人的肉体，重返现世；还有一种可能是成为一团黑影，啜饮活物的鲜血和生命力，以此维持自己在冥界之外的存在。
“如果有东西接近，我会感觉到的。”坏狗用力嗅着河水，“咱们不能去更远的地方走走吗？”
“不行！”莉芮尔气冲冲开口，飞快地说，“我就在这里使用暗镜。但你必须马上回去！这里是冥界，坏狗，不是冰川！”
“你说得没错。”坏狗喃喃低语。它仰起头，望着莉芮尔，眼里满是祈求的神色，“但这里只是冥界外围……”
“回去！马上！”莉芮尔指着身后厉声命令。狗收回祈求的目光，翻了个白眼以示抗议。它垂下尾巴，悄无声息地溜走。一秒钟以后，它的身影消失了——返回了现世。
莉芮尔没再理会坏狗，她打开镜子，把它架在右眼前。“用一只眼睛凝视镜子。”书中是这样写的，“另一只眼睛盯着冥界，以免危险降临。”
这建议倒不错，只是很难照作，莉芮尔心想，竭力将注意力同时集中在两种事物上。一秒钟后，镜子混沌的表面开始澄清，覆盖镜面的黑暗四下消散。然而镜中并没有映出莉芮尔的身影，莉芮尔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目光透过镜子，看到了另一侧，但是进入视野的并不是冰冷的冥水。出现在面前的是光的旋涡。她马上意识到，这些光实际上是星辰穿行在天宇之中留下的残像。群星在向后飞退，移动得那么快，肉眼只能辨认出一道道光亮的银线。
莉芮尔激动不已。魔法已经发动，现在只需集中精神，将祈望窥探的事物投映在脑海中，具现成形。以意念为画笔，她开始描绘一幅母亲的图画。童年的记忆、情感，还有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交错混杂在一起。比起这幅年代久远画面朦胧的人物拼图，吉瑞丝姨妈早年送给她的素描像反而更清晰些。
将这幅母亲的画像牢牢刻入脑中，莉芮尔大声吟诵。口中吐出的词句浸透魔力，声音化为强有力的咒印，飞出唇边。咒印的力量支配着暗镜，将她想看到的事物展现在镜中。
“母亲只留给我模糊的印象。”莉芮尔说道，水声沉闷低回，衬着莉芮尔清脆响亮的嗓音，“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请揭开时光蒙尘的面纱，将他们的形象呈现在我眼前。”
伴随着她的话语，飞退的星辰由疾渐缓，莉芮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吸入镜中，在星辰间穿行，群星擦过她的衣角，她仿佛笔直地朝向其中一颗星急速飞去，璀璨的恒星越来越大，最后完全占据了她的视界，灿烂夺目的光芒笼罩着她全身上下。接着光芒骤然消退，黑暗像一头巨兽一般猛扑上来，将她吞入腹中。
慢慢地，眼前的黑暗渐次退去，现在莉芮尔认出她看到的是一间房间，她一只眼睛望着室内，另一只眼睛望着冥界，迥然相异的视线叠加在一起，说不出地怪异。
双眼看到的事物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她眼中蓄满泪水，然而她并没有哭泣。莉芮尔眨了眨眼，但影像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晰。
她看到一间很大的屋子，事实上是一间大厅。彩色磨砂玻璃拼成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一整面墙壁。莉芮尔发觉嵌在窗上的玻璃都附有魔法，上面绘制的色彩和图案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幻，但她分辨不出附着其上的都是何种法术。房间正中，一张长桌从莉芮尔面前铺展开去，几乎和大厅本身长度相当。桌子由某种散发出淡淡光泽的木料制成，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上面整齐地排放着许多银餐具：一支支蜂蜡蜡烛在枝形烛台上燃烧，金色火焰静静颤动。桌上摆放着盐罐、胡椒研磨器、船形调味汁碟和带盖子的餐盘，以及其他莉芮尔叫不出名字的装饰物。大浅盘中盛放着一只饰有雕花的烤鹅，装配菜的盘子环绕在周围。
两个人坐在长桌一头。莉芮尔眯起眼睛，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桌首放置着一把几可与王座媲美的高背椅，一个男人坐在上面，他身着式样普通的白衬衫，没有戴任何珠宝饰品，可即便如此，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流露出帝王般的高贵与威仪。莉芮尔皱起眉头，微微转动暗镜，试图将模糊的轮廓看得更清晰。随着角度的变化，房间中掠过道道彩虹，但视觉效果似乎并没有改善。
有些咒语具有使影像变清晰的效果，但莉芮尔现在宁可不用它们。轻举妄动有可能导致整个影像完全消失。于是她改变策略，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比之坐在桌首的男子，另一个女人的形象更为清晰地凸现在她眼前。
那是她的母亲——阿瑞丽，吉瑞丝的妹妹。烛光给她全身披上了一层轻柔的金纱，她看上去非常美丽，长发熠熠生辉，像金色的瀑布一般垂落在背后。服饰高贵优雅，一袭冰蓝色的长裙，领口与后背开得很低，上面恰到好处地装点着一颗颗金星。蓝宝石与钻石的项链缠绕在她线条优美的颈项上。
莉芮尔望着他们。当她的视线投注在他们身上时，周遭的影像便黯淡消退，唯有人形清晰地浮在混沌的旋涡之上，仿佛所有的光和色彩都集中在她双眼的焦点周围。与之同时，冥水在她眼中仿佛退入云雾中。她听到了声音，好像两个人交谈着向她走过来。他们措辞文雅，彬彬有礼，这种谈话方式在坷睐冰川很少见。显而易见，他们并不熟识对方。
“我久居此地，也曾听过不少奇闻逸事，女士。”男人向杯中斟入鲜红的葡萄酒，挥手屏退身边服侍的仆从，说道，“但没有哪一件事比这个更加离奇。”
“这并非我的本意。”女人回答，这个声音带给莉芮尔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母亲丢下她独自离去时她只有五岁。但莉芮尔马上意识到，她的嗓音与吉瑞丝极其相似，只不过吉瑞丝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甜美动听。
“您的姐妹个个聪慧敏锐，难道她们当中没有一人‘看到’您对我的希冀吗？”男人问道，“连九日预视也不曾察觉？”
“没有人。”阿瑞丽说道，她垂下头颅，裸露的颈项现出一抹酡红。莉芮尔惊愕地望着妈妈。想不到妈妈居然也会露出困窘局促的神情！不过那时的妈妈非常年轻，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男人的想法似乎与莉芮尔同出一辙，他说道：“十八年前，我的妻子永远离开了我，但是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年龄与您相仿。所以我也了解那些……那些……”
“年轻女性的天真幻想？抑或年轻人的愚蠢？”阿瑞丽打断他，她抬起头，直视他的脸，眼中显出愠怒的神色，“我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先生，不是未经世事的幼稚女孩，对伴侣抱有无限的梦想憧憬。我是一名坷睐之女，引领我前来的乃是我所拥有的预视之力，而非其他。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与一位素未谋面、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男子同床共眠。”
男人放下酒杯，伤感的笑容飘过他的嘴唇，但他的双眼却倦怠漠然，全无一丝笑意。
“请您原谅，女士。事实上，您今天刚对我说话，我便从中听到了预言的召唤，但我却没有理会这种召唤。明天我必须离开这里，去处理一些危险的麻烦。时间紧迫，我无暇品味爱情，况且，事实证明我绝不是合格的父亲。即使明天我无须离去，得以与您厮守，您的孩子见到父亲的次数也很有可能屈指可数。”
“这与爱情无关。”阿瑞丽回望着他，平静地开口，“一夜欢愉与一年努力予以婴儿同等机会降临人世。我们注定会有一个孩子，我已预见了她的到来。而且，我恐怕她不仅会缺少父亲，而且将长期失去双亲。”
“您的话似乎确定无疑。”男人说，“然而坷睐总会预见许多个未来，未来总是可以选取不同的发展道路。”
“在这件事中，我只看到了唯一一种可能的未来，先生。”阿瑞丽说道，她伸出修长的棕色手指，将男人苍白的手握在掌心，“所以我来了。血统赐予我预见未来的天赋，我应召唤而来，而您的统治同样以血脉为基础。这是我们的命运，注定如此，表亲。不过，至少今夜我们可以抛开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放纵自身，享受柔情。我们为什么不到床上去呢？”
男人松开手，犹豫片刻。而后大笑起来，牵起阿瑞丽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让我们尽情享用这个属于你我的夜晚吧。”他站起身来，“我不知道这意味什么，或者会导致什么样的未来。今天晚上，我倦于肩头的重任与烦恼，就让我们放纵一次吧！如你所言，我亲爱的表亲，现在让我们到床上去吧。”
他们彼此相拥。莉芮尔困窘惶惑地合上右眼，一丝令人不安的羞怯悄悄爬过她的心底。继续看下去，也许就会亲眼看到父亲和母亲创造自己的那个瞬间。这种事情只是想想就已经够让人难为情了。然而即使闭上眼睛，残像依旧浮在她眼前。她眨巴着眼睛想驱开它，这一次，泪水真正地迷蒙了她的眼眸。
莉芮尔暗自期待能发现更多迹象，她期望她的父母早已和对方倾心相许，只是迫于世俗的压力不得不隐匿着他们被视为禁忌的恋情；抑或听他们相互剖白，许下海誓山盟。然而她最终失望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向她证明：她的确是一夜情的产物，诞生于她母亲的疯狂念头。莉芮尔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她的父亲是一个谜。她看到了父亲的样子，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找不出一丁点能够暗示或揣测他身份的蛛丝马迹。关于父亲的真实身份，她仍旧毫无头绪。
镜子啪地合起，莉芮尔将它放回袋中。直到这时，她才惊觉第一道门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有东西沿着瀑布过来——从冥界深处出来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踏入冰冷的死域之前，莉芮尔将坷睐给她的剑扣在腰间。陌生的重量压在她的腰臀上方，宽皮带紧紧箍住腰身。比起轻巧的练习用剑，这把从未见过的剑更长更沉，但不知为什么，莉芮尔觉得自己熟悉它。她似乎能记起它与众不同的、缠绕着银线的剑柄，还有剑柄末端镶嵌着的暗绿翡翠。
莉芮尔左手执竖笛，咒印在银管表面游弋盘桓，与附着其上的肆行魔法错杂交织。她依次看着每一支笛子，回忆着书中的相关段落。能不能保住性命，全看自己是否通晓每一支竖笛的用途了。她念出它们的名字，屏住呼吸，让它们在她的意识中盘桓，也借此尽量拖延进入冥界的时刻。
“第一支，岚纳，也是法力最弱的一支。”莉芮尔背诵道，《回忆与忘却之书》的相应篇章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岚纳，安眠者，将所有听者引入梦乡。
“第二支，墨思锐尔，醒灵者。七法铃中最危险的一支，化为竖笛同样如此。音色如锯，其声将吹奏者带往冥界深处，而听者将重返世间。
“第三支，基佰司，漫步者。基佰司可使亡者行动起来，抑或强行使之依照吹奏者心意而动。不过，基佰司亦可反使吹奏者违背自己的意愿，踏入歧途。
“第四支，戴芮姆，音色优美清亮的代言者。为诸多寂然无声的亡者代言，唤醒已然忘却之言语。然而作为喉舌，戴芮姆是难于控制的。
“第五支，贝尔基，思想者。它能使亡者重拾生前的思维与记忆，将世间万物万象展现于眼前。然若操作不得其法，贝尔基将抹去思维与记忆。贝尔基同样是难于控制的，它时时刻刻都想挣脱操纵者的控制，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六支，撒拉奈斯，因禁锢之名为世人所知。铃声幽深低回，牢牢束缚亡者，使其遵从支配者意志行事。”
莉芮尔没有马上读出第七支、也是最后一支竖笛的名字。她抚摸着它，这支竖笛比其他六支都长，银色的笛身冰冷入骨，一触之下，不由令人莫名惊悚、通体生寒。
“阿斯塔睿尔，哀恸者。”她轻声低语，“一旦阿斯塔睿尔响起，一应听者都将坠入遥远的冥界深处，即使吹奏者也不例外。除非情势危急无计可施，否则，绝不要唤醒阿斯塔睿尔。”
“安眠者、醒灵者、漫步者、代言者、思想者、禁锢者，还有哀恸者。”坏狗放下使劲挠耳朵的爪子，依次念出它们的名字，“摇铃的效果会更好。竖笛不过是小孩子练习用的道具罢了。”
“嘘——”莉芮尔说道，“别打扰我。”
用不着猜测坏狗为什么知道这些竖笛的名字，或许它早就趁莉芮尔睡觉的时候读过《回忆与忘却之书》了。
她在心里作好使用竖笛的准备——使用其中几支。莉芮尔仗剑在手，咒印在银色的剑刃上游弋起舞。她发现它们在剑身上形成一段铭文。她将剑刃举到阳光下，朗声念道。
“众坷睐见我之在，筑墙者塑我之形，四海之敌惧我之威。”
“原来是缚魔剑的姊妹剑。”坏狗饶有兴味地嗅了嗅剑身，评论道，“没想到在她们手里。它叫什么？”
莉芮尔翻转剑身，想查看另一面是否还有其他铭文。然而伴随着她的动作，最初的铭文开始游走，微光闪烁的字母旋即排成新的队列。
“尼希玛，”莉芮尔读出剑身上的文字，“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名字。”坏狗无动于衷地说。它观察着莉芮尔脸上的神情，抬起脑袋，偏向一侧，继续解释道，“我想，你可以把这个词理解为‘勿忘我’。讽刺的是，尼希玛本人很久以前就被人们遗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把剑，总比攥着块石头强吧，何况是这么一把名剑。这肯定是坷睐世代相传的宝剑。”坏狗最后添了一句，“真不敢相信，她们居然把它给了你。”
莉芮尔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再次飞回冰川，飞到坷睐们的居所。瑞尔和萨娜把剑放在她手中。由筑墙者亲手锻造的剑，这是坷睐给予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有个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腿，将她从记忆中唤回。她眨着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莉芮尔再度集中意识，《回忆与忘却之书》的记述浮现在脑海中。按照书上记录的方法，她慢慢延展意识，探至生死交界处，感受冥界。从理论上说，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开启现世与冥界的通路。不过，如果所处之地曾有许多人死亡或受伤，穿越生死便会容易许多。莉芮尔闭上双眼，眉头紧皱，努力把持自我意识。现在，她能感觉到冥界冰冷的气息排山倒海一般朝她压来。逆行其中，刺骨的寒意抽打着她的面孔，渗入颧骨和双唇，浸透她伸向前方的双手。阳光照射着她毫无遮掩的背部，暖意融融。半身冰冷半身温暖，这种体验着实奇特。
周围越来越冷，寒意沿着她的腿脚攀升。她觉得双膝上被什么东西一拽。不是坏狗想提醒她什么时那种轻轻的拉拽。感觉像一股激流冲过，强有力的洪流，想把她卷走，想吞没她的洪流。
她睁开双眼。一条河从膝边流过，但不是瑞特林河。水色漆黑混浊，四下里全无小岛的影踪，也不再有晴空丽日。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天光，目力所及，直到绝对平展展的天边，全是一色的灰暗阴沉。
莉芮尔全身战栗，不只因为寒冷，也是由于她成功地进入了冥界。远处传来瀑布跌落的轰响。那是第一道门。她猜测是它，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冥水冲击着她的双脚，她情不自禁迈开两腿，随水跨出几步。水流的力量愈发强劲，水温冰寒彻骨。或许她应当顺应冥水的力量，躺下来，让这寒意毫无阻碍地贯穿四肢百骸，任由水流带她前往——
“不！”莉芮尔尖叫一声，全力抵御着水流，向后退了一步。《回忆与忘却之书》警告过她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冥水的力量并不仅仅存在于水流之中，它会影响踏入其中者的精神，让他们迷失在冥界极深极远处，或是躺在水中，任由冥水带走。她必须对抗这种魔力。
幸运的是，书中提及的有利条件也所言非虚。她能感到返回现世的道路就在身后。莉芮尔本能地知道应该在何处落脚，怎样返回。意识到这一点让她大感安慰。
除了从第一道门那边传来的如雷般的咆哮，莉芮尔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有东西在河底移动。莉芮尔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神经绷紧到极点，全身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逃之夭夭。可四处依旧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对冥界的感应发生了变化，像猛地紧了一下。莉芮尔立即四处张望，仔细察看环绕身周的冥水。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东西在水面上移动，一条漆黑的细线隐在水底，通往冥界深处。然而那东西眨眼便无影无踪，莉芮尔再也无法看到或察觉到任何东西潜在近旁。又过了一分钟，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刚才出了问题。
她轻叹一声，小心地还剑入鞘，竖笛也放回马甲口袋。莉芮尔取出暗镜。在冥界第一环，她只能回溯探寻相去不远的过往。如果想看到更早的影像，就必须深入冥界，穿过第一道门，甚至进入更远的地方。然而今天她只计划看一眼大约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到这里就足够了，用不着继续深入。
镜子开启了，发出咔嗒一声响。回音萦绕在漆黑的冥水上，经久不散。这声音让莉芮尔畏缩起来。就在这时，她突然迸出一声尖叫——身后哗啦一响！
她转身跳开——向冥界更深处跳去。右手将暗镜交给左手，顺势抽出佩剑，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没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已经迅速摆出了御敌的架势。
“别紧张，是我。”坏狗说道，摇动着尾巴拍击水面，“等得实在太无聊了。”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莉芮尔哆哆嗦嗦地把剑插回鞘中，压低声音问，“你差点儿吓死我！”
“跟着你啊。”坏狗说，“来这儿也是散步，只不过稍稍有点不同罢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莉芮尔又开始怀疑坏狗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强。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些事的时候。《回忆与忘却之书》警告她，不要长时间滞留在冥界的任何一处，否则就会碰上一些任何人都绝对不会期望看到的事物。
“如果你在这里，谁去守卫我的身体？”莉芮尔生气地问。如果她在现世的肉身发生意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就别无选择，只有随着冥水朝前，穿过死亡之门；又或者自愿变成某种灵体，永远徘徊在生死之间，等待着窃取别人的肉体，重返现世；还有一种可能是成为一团黑影，啜饮活物的鲜血和生命力，以此维持自己在冥界之外的存在。
“如果有东西接近，我会感觉到的。”坏狗用力嗅着河水，“咱们不能去更远的地方走走吗？”
“不行！”莉芮尔气冲冲开口，飞快地说，“我就在这里使用暗镜。但你必须马上回去！这里是冥界，坏狗，不是冰川！”
“你说得没错。”坏狗喃喃低语。它仰起头，望着莉芮尔，眼里满是祈求的神色，“但这里只是冥界外围……”
“回去！马上！”莉芮尔指着身后厉声命令。狗收回祈求的目光，翻了个白眼以示抗议。它垂下尾巴，悄无声息地溜走。一秒钟以后，它的身影消失了——返回了现世。
莉芮尔没再理会坏狗，她打开镜子，把它架在右眼前。“用一只眼睛凝视镜子。”书中是这样写的，“另一只眼睛盯着冥界，以免危险降临。”
这建议倒不错，只是很难照作，莉芮尔心想，竭力将注意力同时集中在两种事物上。一秒钟后，镜子混沌的表面开始澄清，覆盖镜面的黑暗四下消散。然而镜中并没有映出莉芮尔的身影，莉芮尔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目光透过镜子，看到了另一侧，但是进入视野的并不是冰冷的冥水。出现在面前的是光的旋涡。她马上意识到，这些光实际上是星辰穿行在天宇之中留下的残像。群星在向后飞退，移动得那么快，肉眼只能辨认出一道道光亮的银线。
莉芮尔激动不已。魔法已经发动，现在只需集中精神，将祈望窥探的事物投映在脑海中，具现成形。以意念为画笔，她开始描绘一幅母亲的图画。童年的记忆、情感，还有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交错混杂在一起。比起这幅年代久远画面朦胧的人物拼图，吉瑞丝姨妈早年送给她的素描像反而更清晰些。
将这幅母亲的画像牢牢刻入脑中，莉芮尔大声吟诵。口中吐出的词句浸透魔力，声音化为强有力的咒印，飞出唇边。咒印的力量支配着暗镜，将她想看到的事物展现在镜中。
“母亲只留给我模糊的印象。”莉芮尔说道，水声沉闷低回，衬着莉芮尔清脆响亮的嗓音，“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请揭开时光蒙尘的面纱，将他们的形象呈现在我眼前。”
伴随着她的话语，飞退的星辰由疾渐缓，莉芮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吸入镜中，在星辰间穿行，群星擦过她的衣角，她仿佛笔直地朝向其中一颗星急速飞去，璀璨的恒星越来越大，最后完全占据了她的视界，灿烂夺目的光芒笼罩着她全身上下。接着光芒骤然消退，黑暗像一头巨兽一般猛扑上来，将她吞入腹中。
慢慢地，眼前的黑暗渐次退去，现在莉芮尔认出她看到的是一间房间，她一只眼睛望着室内，另一只眼睛望着冥界，迥然相异的视线叠加在一起，说不出地怪异。
双眼看到的事物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她眼中蓄满泪水，然而她并没有哭泣。莉芮尔眨了眨眼，但影像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晰。
她看到一间很大的屋子，事实上是一间大厅。彩色磨砂玻璃拼成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一整面墙壁。莉芮尔发觉嵌在窗上的玻璃都附有魔法，上面绘制的色彩和图案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幻，但她分辨不出附着其上的都是何种法术。房间正中，一张长桌从莉芮尔面前铺展开去，几乎和大厅本身长度相当。桌子由某种散发出淡淡光泽的木料制成，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上面整齐地排放着许多银餐具：一支支蜂蜡蜡烛在枝形烛台上燃烧，金色火焰静静颤动。桌上摆放着盐罐、胡椒研磨器、船形调味汁碟和带盖子的餐盘，以及其他莉芮尔叫不出名字的装饰物。大浅盘中盛放着一只饰有雕花的烤鹅，装配菜的盘子环绕在周围。
两个人坐在长桌一头。莉芮尔眯起眼睛，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桌首放置着一把几可与王座媲美的高背椅，一个男人坐在上面，他身着式样普通的白衬衫，没有戴任何珠宝饰品，可即便如此，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流露出帝王般的高贵与威仪。莉芮尔皱起眉头，微微转动暗镜，试图将模糊的轮廓看得更清晰。随着角度的变化，房间中掠过道道彩虹，但视觉效果似乎并没有改善。
有些咒语具有使影像变清晰的效果，但莉芮尔现在宁可不用它们。轻举妄动有可能导致整个影像完全消失。于是她改变策略，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比之坐在桌首的男子，另一个女人的形象更为清晰地凸现在她眼前。
那是她的母亲——阿瑞丽，吉瑞丝的妹妹。烛光给她全身披上了一层轻柔的金纱，她看上去非常美丽，长发熠熠生辉，像金色的瀑布一般垂落在背后。服饰高贵优雅，一袭冰蓝色的长裙，领口与后背开得很低，上面恰到好处地装点着一颗颗金星。蓝宝石与钻石的项链缠绕在她线条优美的颈项上。
莉芮尔望着他们。当她的视线投注在他们身上时，周遭的影像便黯淡消退，唯有人形清晰地浮在混沌的旋涡之上，仿佛所有的光和色彩都集中在她双眼的焦点周围。与之同时，冥水在她眼中仿佛退入云雾中。她听到了声音，好像两个人交谈着向她走过来。他们措辞文雅，彬彬有礼，这种谈话方式在坷睐冰川很少见。显而易见，他们并不熟识对方。
“我久居此地，也曾听过不少奇闻逸事，女士。”男人向杯中斟入鲜红的葡萄酒，挥手屏退身边服侍的仆从，说道，“但没有哪一件事比这个更加离奇。”
“这并非我的本意。”女人回答，这个声音带给莉芮尔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母亲丢下她独自离去时她只有五岁。但莉芮尔马上意识到，她的嗓音与吉瑞丝极其相似，只不过吉瑞丝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甜美动听。
“您的姐妹个个聪慧敏锐，难道她们当中没有一人‘看到’您对我的希冀吗？”男人问道，“连九日预视也不曾察觉？”
“没有人。”阿瑞丽说道，她垂下头颅，裸露的颈项现出一抹酡红。莉芮尔惊愕地望着妈妈。想不到妈妈居然也会露出困窘局促的神情！不过那时的妈妈非常年轻，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男人的想法似乎与莉芮尔同出一辙，他说道：“十八年前，我的妻子永远离开了我，但是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年龄与您相仿。所以我也了解那些……那些……”
“年轻女性的天真幻想？抑或年轻人的愚蠢？”阿瑞丽打断他，她抬起头，直视他的脸，眼中显出愠怒的神色，“我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先生，不是未经世事的幼稚女孩，对伴侣抱有无限的梦想憧憬。我是一名坷睐之女，引领我前来的乃是我所拥有的预视之力，而非其他。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与一位素未谋面、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男子同床共眠。”
男人放下酒杯，伤感的笑容飘过他的嘴唇，但他的双眼却倦怠漠然，全无一丝笑意。
“请您原谅，女士。事实上，您今天刚对我说话，我便从中听到了预言的召唤，但我却没有理会这种召唤。明天我必须离开这里，去处理一些危险的麻烦。时间紧迫，我无暇品味爱情，况且，事实证明我绝不是合格的父亲。即使明天我无须离去，得以与您厮守，您的孩子见到父亲的次数也很有可能屈指可数。”
“这与爱情无关。”阿瑞丽回望着他，平静地开口，“一夜欢愉与一年努力予以婴儿同等机会降临人世。我们注定会有一个孩子，我已预见了她的到来。而且，我恐怕她不仅会缺少父亲，而且将长期失去双亲。”
“您的话似乎确定无疑。”男人说，“然而坷睐总会预见许多个未来，未来总是可以选取不同的发展道路。”
“在这件事中，我只看到了唯一一种可能的未来，先生。”阿瑞丽说道，她伸出修长的棕色手指，将男人苍白的手握在掌心，“所以我来了。血统赐予我预见未来的天赋，我应召唤而来，而您的统治同样以血脉为基础。这是我们的命运，注定如此，表亲。不过，至少今夜我们可以抛开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放纵自身，享受柔情。我们为什么不到床上去呢？”
男人松开手，犹豫片刻。而后大笑起来，牵起阿瑞丽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让我们尽情享用这个属于你我的夜晚吧。”他站起身来，“我不知道这意味什么，或者会导致什么样的未来。今天晚上，我倦于肩头的重任与烦恼，就让我们放纵一次吧！如你所言，我亲爱的表亲，现在让我们到床上去吧。”
他们彼此相拥。莉芮尔困窘惶惑地合上右眼，一丝令人不安的羞怯悄悄爬过她的心底。继续看下去，也许就会亲眼看到父亲和母亲创造自己的那个瞬间。这种事情只是想想就已经够让人难为情了。然而即使闭上眼睛，残像依旧浮在她眼前。她眨巴着眼睛想驱开它，这一次，泪水真正地迷蒙了她的眼眸。
莉芮尔暗自期待能发现更多迹象，她期望她的父母早已和对方倾心相许，只是迫于世俗的压力不得不隐匿着他们被视为禁忌的恋情；抑或听他们相互剖白，许下海誓山盟。然而她最终失望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向她证明：她的确是一夜情的产物，诞生于她母亲的疯狂念头。莉芮尔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她的父亲是一个谜。她看到了父亲的样子，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找不出一丁点能够暗示或揣测他身份的蛛丝马迹。关于父亲的真实身份，她仍旧毫无头绪。
镜子啪地合起，莉芮尔将它放回袋中。直到这时，她才惊觉第一道门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有东西沿着瀑布过来——从冥界深处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