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都快高潮啦。这可不是大明星吗?总统的死党?」巴比.昆恩站在他的公寓门口,慢慢咧开嘴笑。
「没错,放尊重点。」库柏挺起胸膛,「我个人偏好行跪拜礼,优待我的老搭档,九十度鞠躬就可以了。」
「这么做如何?我背对你鞠躬,这样你就可以亲我的——」
「好啦、好啦。」库柏搂住朋友的肩膀,给他一个熊抱。「很高兴见到你。来点啤酒吧。」
「我很想,老兄,但我一出机场就直接过来了,从克里夫兰那里。我快累死了。」
「我刚有说是我要出钱请客吗?」
「话说回来,酒精也是均衡饮食的一环嘛。」
酒吧门外的标志写着「杰克.奇多」,里头的装潢有凹陷的雅座、全年插电的圣诞节灯饰。库柏的啤酒知识仅限于对啤酒的喜爱,所以他让昆恩负责点酒,一壶叫司陶特烈性啤酒的黑色液体。喝起来香醇美味,带有巧克力和咖啡的味道。他们加进几小杯爱尔兰威士忌后,味道变得更棒了。
「你从克里夫兰过来,嗯?」库柏放下他的一口酒杯。「达尔文之子?」
「不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在那里负责一个目标,一位科学家。那家伙逃走了,我只好去找他的大弟子,挑衅一下。」
「他知道什么吗?」
「还不确定。」
他们互相更新彼此的近况,库柏让对话保持在一些不重要的小事上,不想太快进入正题。巴比.昆恩告诉他局里的近况。
「现在是第一级的混乱。每个人都互相闪躲、践踏彼此,为了要撇得一乾二净。『什么?我们在追捕、杀死坏人?噢天哪,真粗鲁。』」昆恩笑出声,「同时仍有潜在目标在外面逍遥,所以上头那些在CNN新闻频道表示痛心疾首的同一批蠢蛋又改变态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我们继续行动,告诉我们事情很快就会解决。」
「真的会吗?」
「衡平局已经完蛋了。不过呢,会的。给它一年时间,等风波过去,我们就会用一个新的名号重出江湖。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工作还是得做完。同时呢,应变部最优秀的探员身处炼狱之中。你知道他们要我干嘛吗?我是一个内部调查任务小组的头头,负责援助国会调查。如果你想体验一个美好的星期六夜晚,就去写份关于解决一位知名恐怖分子的报告,但不能用『杀死』这个字眼。」
「终结?」
「无效化。听起来就像我们指出他们哪些行为失当,然后提供他们就业训练。」昆恩摇摇头,「你怎么样?你是我认识唯一一个杀了老板之后,还能替总统工作的人。根本就是摔到上面去。」
「我不是这样计画的。」
「你有过计画?」
库柏笑出来,比了个手势,再叫一轮酒。
「不过,说真的,库柏。你是个士兵,不是上班族。你帮克雷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
「跟以前一样。试着阻止战争。」
「做得如何?」
「跟以前一样。」
昆恩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包烟,拉出一根,用两根手指旋转着。酒保过来倒酒,然后说:「你不能在这里抽烟。」
「真的吗?这是新的公共条例,还是私人规定?」
「哪个都好。」那男人将酒瓶放回架上,漫步走开。
「是喔,哪个都好。」他的老搭档敲了敲烟,用手指拨弄。「真有趣的世界。约翰.史密斯因为四处去大学巡回演讲而变胖,一个想抽烟的男子却会被杀死吃掉。」
「你根本就不喜欢抽烟。你只是喜欢想象自己在抽。」
「这倒没错。延迟满足感,就像密宗性爱一样。」
库柏笑了出来。能够在这里和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聊天,感觉很好。这个想法提醒了他来这里的理由——一个不断折磨他的恐惧。「好啦,我说实话。这次找你出来,不是单纯想聊天而已。」
「你想谈什么?」
「你们对达尔文之子的了解有多少?」
昆恩耸耸肩。「六个星期以前,什么相关记录都没有。他们忽然咻一下出现,开始对每个人手上的三明治打喷嚏。」
「知道他们的运作方式吗?」
「我们猜测成员都独立行动,指挥架构随时在变。这是恐怖分子的标准作法。随着衡平局停摆,没人有办法查出他们到底是谁。」
「这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昆恩向后靠。「这是白宫想问的吗?」
「不是。」库柏说,「我并不是在调查。我只是想搞清楚,而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是我的军师。」
「你的奉承很有效。」昆恩啜着啤酒。「好吧,只有你知我知喔?他们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说法根本说不通。没人可以这么快就成立一个组织,就连异能也不行。」
「你是指他们其实已经潜伏一段时间了。」
「这个嘛,他们非常清楚要怎么打击我们。在这之前,大多数恐怖分子在邮局里放炸弹、攻击比较不重要的政府机构、破坏铁路。很坏没错,但基本上只是骚扰。可是这些家伙懂得全面攻击。他们没有攻击建筑物,而是劫了几辆卡车、杀掉司机,很清楚保险公司会撤掉他们的保险。砰,他们让整座城市挨饿。」
「电力的情况也一样。」库柏说,「我认为他们瘫痪输电网路,就是要我们封锁城市。」
「对,这是下得很糟的一步棋。」昆恩摇摇头,「造成的结果就是一片混乱。我们根本就是拱手让出了这些城市。老兄,你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不是我能决定的。」
「还有那个官方说法,说我们封锁城市是为了要追捕恐怖分子?想骗谁啊?脑袋破洞的十岁小孩吗?」
「我知道啦。老实说,我觉得莱希相信你们会找出目标的座标位置,然后射飞弹过去。」
昆恩摇摇头。「不可能。我想达尔文之子在每个城市的成员不超过十到十五个。都是独立行动,没有中央指挥。输电网路可能是被纽约州波基普西市某个地下室里的变种青少年骇的。」
「为什么这么少人?」
「你只需要这么多人劫车和烧掉货仓。只要把人数控制在少量,就几乎不可能找得到他们。尤其是现在这种状况。」
「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些都是预先计画好的。」库柏小心地选择用词。他觉得他是对的,但他想知道昆恩是不是也得到同样的结论。「不只是几个星期以前,而是几年前就开始了。有人组织起这一切,找到人选,让他们就定位,资助他们,然后让他们暂时按兵不动,直到应变部陷入混乱。」
昆恩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指约翰.史密斯。」
「这种计画会需要一颗极度擅长谋略的头脑。」
「你曾经告诉过我,约翰.史密斯的战略头脑就跟爱因斯坦的脑袋不相上下。」昆恩啜一口啤酒,「但是……等等。」
「一个准备了数年的计画。一支小型、专一的团队,利用我们的体系来对付我们。不只这样,他们还准确地选在最糟的时机动手——强硬但腐败的总统遭弹劾、接受审判,本该保护整个国家的机构也摇摇欲坠。」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表示——你是指——」昆恩瞪着他,「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这就是让我晚上睡不着觉的原因,巴比。我一直反复思考,但总是得到同一个结论。」
那是库柏以前从未想过会得到的结论。当他卧底追捕约翰.史密斯时,从未质疑过他的罪咎。可是那趟追猎的旅程让他睁开双眼,看见许多无法忽视的事实。像是雪伦的异种朋友莎曼莎,她看穿人心的天赋可以让她成为医者或是老师,但她却成了妓女。像是应变部的战略应变小组逮捕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家庭,父母遭到监禁,八岁大的女孩被送进学园。像是怀俄明州美丽而又脆弱的新迦南特区,在那里,一整个世代的乐观梦想家打造了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
当他终于找到史密斯时,库柏的信念已经摇摇欲坠。当他知道单眼镜餐厅大屠杀的真相时,他的信念应声断裂。
某方面来说,他自己也跟着应声断裂。
库柏回想起坐在怀俄明州的某座山坡顶端——一根五十码高的石柱上,看着日出。他和史密斯一起爬上去的。当血红的太阳从沙漠中升起,他们开始谈话。不只是谈话,而是交换真相。那是个极不真实的经验——和他的头号死敌谈话。就在那天早晨,史密斯告诉他那部录下德鲁.彼得斯和沃克总统密谋单眼镜餐厅事件影片的存在。史密斯宣称是那些人想要开战,只有已经掌握权力的人才能从中得利。
虽然他不全然采信史密斯说的每一句话,却也足以让他展开行动。找到影片,杀死德鲁.彼得斯,把总统拉下来。
他现在怀疑,这是否从头到尾都是史密斯的目的。
「巴比,」库柏说,「我需要你告诉我真话。是我疯了吗?还是这是有可能的?」
他的朋友放下啤酒杯。他拿起烟,放到嘴里,用手指敲着吧台,视线低垂。库柏让他思考。一方面希望昆恩会说这是偏执妄想,一方面又不这么希望。库柏具备的辨识模式天赋让他拥有极大的优势,但主要是在战术方面,而不是谋略——能够看见下一步,而不是接下来的十步。昆恩才是军师。
「有可能。」那些幽默滑稽都从他朋友的声音里消失。「是有可能。」
库柏靠向椅背。他的胃里一阵酸楚,喉咙因胆汁而刺痛。如果约翰.史密斯是那个未知因素,「有可能」几乎就是肯定句了。「他玩弄了我们。」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计画中的一部分。当史密斯告诉你那部影片的存在,派我们去追杀彼得斯,这一切都跟他的清白或真相无关。他这么做是因为——」
「因为他知道如果我找到那部影片,我会公布它。这样就可以把总统拉下来,瘫痪应变部。他知道我会做正确的事,然后他利用这点,让状况变得更糟。」库柏犹豫了一下,试着咽下他将要说出口的话,但发现那些字句像利刃一样切割他的喉咙。「这就表示这都是我的错,巴比。」
「狗屁。你不能承担这个责任。」
「我必须这么做。当然,我尽全力了,而我也就这样被他利用了。我们都是。我以为他想利用我来还他清白,停止逃亡生活。但那都只是额外的好处。让我们无法对达尔文之子做出反应,才是真正的目的。」
「为什么?我是说,如果他把你拉进去、设计你只是第一步,而他已经想到接下来的十步,那最后会是什么?」
「战争,」库柏说,「最后就是开战。我想,约翰.史密斯已经对争取异能的平等权利不感兴趣了。我想他要掀起一场内战。」
「为了什么?杀死全部的普通人吗?」
库柏什么都没说。
「老天。」昆恩揉了揉眼睛。「等等。这样要怎么让他得到他想要的?现在的状况对异能来说比以前还糟。监控晶片、仇恨犯罪,妈的,每三个国会议员就有一个想开记者会,说必须把你们给关起来。」
「没错。但要记得,异能并没有因此团结在一起。史密斯不可能只是寄封电子邮件给我们。不论普通人还是异能,大多数人根本和他扯不上关系。他们只想好好过活。如果史密斯想要夺权,他就需要一支军队。因为他不可能就这样开始招募——」
昆恩理解到整件事的规模时,双眼睁大。「他让政府帮他招募军队。他刺激他们,让他们开始使用压迫的手段。人们从担心异能,到开始惧怕他们。如此一来,只差一小步就会引发对异能的攻击。私刑、暴动,他的军队就会自己成形。毕竟,如果每个人都试图杀死你的同胞,你最好团结起来抗敌。」
「然后你就会需要一个领袖。拥有明确的理想,能够承诺你一个不只是让你安全的世界——还是个由你作主的世界。根本没有平等的权利。强者才能得到优势。」
酒吧的门打开,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晃进来,一边嘻笑。一股冷风跟着他们吹进门内,库柏打了个寒颤。昆恩推开他的杯子。「我突然不渴了。」
「是喔。」
「应变部正在尽最大努力监视史密斯。我们还没发现他有和达尔文之子接触的任何证据。」
「他不需要跟他们接触。他可能两年前就定好这个计画,给予了相当明确的指示。先这么做,再那么做。就像你说的,一支清楚知道该怎么伤害我们的小团队。」
「同时,他在全国四处演讲、签书、上节目,谈论他身为受害者的情况。假装自己是理性之声,同时争取支持。」
搞定它。娜塔莉说的。这个念头让他差点笑出来。搞定它?是他亲手搞砸的。他的意图是清白的没错,这也是他父亲会认同的决定,却还是让约翰.史密斯达到了目的。正确的事被扭曲,反而变成坏事。
「你知道吗,」昆恩说,「有时候我痛恨每一个人。」他摇摇头,「状况愈来愈糟了,对吧?我是说,我们一直以来都在最前线,总觉得情况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那只是场竞赛。但这不一样。」他抬起头,看着库柏的眼睛。「我们真的处在边缘。这是一切的终结。」
一切的终结。多么戏剧化的句子,概念过于庞大,又有点愚蠢。一切的终结?当然不是。世界末日从未真正发生过。只是潜伏在那里。龙卷风从未真正摧毁掉城市。瘟疫从未真正消灭所有人口。人类从未真正屠杀某一个种族。
但是……他们真的这么干过。
「你跟总统谈过了吗?」
库柏摇摇头。「没人想听。他们都太过确信一切都会没事。」
「你也可能搞错史密斯的事了。」
「没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更让我高兴。不过我不觉得我搞错了。你呢?」
「我也不觉得。」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
昆恩透过牙缝吸气。「依照现在的状况,应变部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史密斯的行为。他是政府压迫下的受害者。除非他一手对陌生人开枪,一手对着美国国旗打手枪,否则我们不可能逮捕他。」
「描述得真生动。」
「谢谢你。克雷总统呢?」
「不,一点机会都没有。」库柏说,「根本就碰不了约翰.史密斯。」
「完全在范围之外。」
「百分之百。」库柏拿起他的餐巾纸,整齐地撕下一条,又一条,再一条。他抬起头看向他的朋友。「不管怎样都想抓到他?」
昆恩露出微笑,「他妈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