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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柏重重跌在地上,撞击力道震动了他的肩膀,一波恶心的撕裂感窜过他的胸腔,像是被沸腾的热水烫到。枪响划破下午的宁静,三轮爆裂声像是天神在口吃,小木屋的窗户炸开来。
剧烈的疼痛,像他体内一头有着利喙的生物。没有时间了,库柏强迫自己滚成侧身,然后蹲伏着。他们倒在小货卡后方,伊森.帕克脸朝下趴在地上,两只手交叉盖住头,但库柏没看到任何血迹。他的背紧靠轮胎,伸长脖子从车顶往外窥探,森林中爆开闪光,子弹咚咚打在车身上,他猛然缩首——
从两个方位发出的枪口闪光大概隔了三十度远,如果枪手是趴伏在地上,那么可能根本看不见闪光。
能躲在车子后面算是运气不错,可是撑不了多久。机枪攻击会射穿薄薄的金属材料,引擎也许能挡下一些子弹,但挡不了全部。
你不用回家,不过你也不能待在这里。
——然后趴在地上,举起手枪往前瞄准,深吸一口气,无声地祈祷,然后滚动,试着对准刚刚闪出亮光的其中一个方位。松针戳穿了他的衣物,感受到泥土的气味和冰冷的地面,他左手拿枪,以他的右手腕固定,小货卡的保险杆、天空、树林、一排浓密的灌木丛,一个高高的男子以鸭子走路的步伐靠近他们,肩上扛着突击步枪。他看见库柏,追踪着他的动作,瞄准,泥土在他前方爆开。然后库柏呼气,扣了两下扳机,一、二。
男子的头颅被削去一部分,他旋转着倒地,抽搐的肌肉让枪枝朝天空又发射了一次。
干掉了一个,对右撇子来说成绩还不错。
库柏挣扎着爬回卡车的掩护,看见子弹在他先前躺的地方打出一个个小洞。他并不意外这些人是好手,而且索伦还没现身。
一次解决一件事。
「博士,你还好吧?」
科学家仍旧趴在地上,快速点了点头。
「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照我所说的去做。」库柏扭动身体靠着卡车,准备好移动。「我叫你的时候,站起来、跑向房子、跳进那扇破窗。」
「为什么不从门——」
「太慢了。准备好了吗?就是现在!」他站起来,曝露他的头和胸膛。他沿着车头往车斗移动,子弹晚他三步才击中,挡风玻璃碎掉了,车窗也被轰破,当他抵达后轮时,他举起枪扣了两下扳机,毫无命中可能的两发子弹,不过成功达成目的,让另一个家伙找掩护。库柏冒险回头看,及时看见伊森以超人飞行的姿势越过凸窗,举起双臂护着脸,免得被窗边剩余的玻璃割伤。
他转回身,将手靠在车斗边缘,小心瞄准。如果那男的意气用事,跑出来想瞄准他,那么库柏可能会稍稍占上风。这是个糟糕的对决,一把点三八手枪对上全自动突击步枪,但他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法。
快呀、快呀。
枪手从树后面跳出,库柏瞄准,可是那男的继续移动,歪歪斜斜地往前跑,挑衅着库柏开枪,稀疏的树木遮掩了他行进的动作。他跑向一棵高耸的松树,树干有两呎宽,很好的掩护,只是库柏能读出他的意图,他紧绷的肌肉和向前的作用力,库柏得知这男的并不打算要停在树后面,而是树的另一边。逮到你了,他瞄准,当他的天赋要他开枪时,他扣了两下扳机。
击锤往后弹了两下,不过手枪没有击发。
噢靠。
库柏是专业人士,一直计算着他开枪的次数,总共四枪,因为当下的压力,他忘了伊森已经先对他开了两枪,手枪已经没子弹了。
在那永恒无尽的一秒钟,他和那名士兵盯着彼此,眼神像爱人一样互相锁定。那男人留着胡子、身材健壮,头发渐疏但眉毛浓密,库柏目睹那男人意识到自己应该死定了,然后看着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的步枪枪管上提,库柏命令自己的身体移动,分析出对方目标的向量,然后避开。他真的好累,他的身体酸痛筋疲力尽,就算他处于完全健康且充分休息的状态,可能也无济于事,因为大略知道对方会瞄准哪里是一回事,闪躲子弹却是另一回事。他看见雷射瞄准器的一团红光,库柏几乎能感觉到那红点就落在他额头上,两天以来第二回,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他考虑要闭上眼睛,但还是决定睁开眼赴死。
一连串快速的枪响,火力全开,他惊叹着自己在感觉到子弹之前就先听到声音。
然后蓄胡的男人像被一只巨手压扁般倒在地上。
库柏张大嘴巴站着,无法思考。有人在他身后大笑。他慢慢转身。
雪伦站在小屋边缘,机枪的弹药靠在她肩头,她弯起她特有的那半抹微笑。「嗨。」
□
娜塔莉想要尖叫。
她没看过任何与这里相似的房间,唯一相近的地方可能是天文馆,但这里空间更大,而且投影出来的不是星星,而是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表格、图像和七彩分析图,每幅图片以一种看似没有道理的顺序更动着:一个微笑的金发小孩、一片花瓣的微距特写、在某个布满砂砾的国家一栋被炸毁的水泥建筑,从散布在新迦南的各架新闻侦察机传回的即时消息呈现外面世界的现况,集结的军队、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战斗机飞过天空,看着一排坦克开过沙漠,在后方留下一团尘雾。资讯层层堆迭,全都在移动、变化着,随着他们的主人艾瑞克.艾普斯坦变幻莫测的心思而出现或消失,这名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穿着连帽T恤和球鞋。
从诊所移来这里是艾瑞克的主意,在他开口提议的当下,就有一堆效率超高的技术人员推着病床走过私人诊所,娜塔莉跟在后头。
「我们是人质吗?」
「不是。这样比较安全,诊所很好,墙壁和维安都不错。但这里是我的世界,是最安全的地方。」
尼克告诉她,艾普斯坦的每个行为都经过计算,她不确定安全是带他们到这里的唯一原因。身为律师,她知道谈判无关乎交谈内容,重点是双方所拥有的牌,不管已经打出来与否。如果战争开始,有一名美国外交官的前妻和孩子在手边,对艾普斯坦来说应该有些好处。
在房间中央,艾普斯坦说:「第二到第十象限,取消。取代。影片,特斯拉复合侦察机。」资料跟着波动改变。
凯特在她怀中说:「我们不用害怕,妈咪。」
娜塔莉开始习惯接受她女儿和她前夫一样,总是在她开口前就猜到她的心思。通常这样还满甜蜜的,好像她们两人有相通的秘密语言。但也有些时候,身为父母的妳并不想让才五岁的女儿知道妳其实很害怕。害怕她爸爸正在外面某处身陷险境,害怕她弟弟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害怕妳的世界已经开始土崩瓦解,而外面的世界也即将步上后尘,害怕她知道妳很想尖叫。
「我不害怕,亲爱的,我只是累了。」
艾普斯坦说:「解码拦截到艾尔斯沃基地对F-27战机的资讯封包,猎豹中队。」
凯特皱皱眉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我知道,宝贝。」只是在十几个萤幕上我都看到军队,战斗机从城市上空呼啸而过,机翼下挂着炸弹,还有装甲坦克朝这里开来。
在即将毁灭的一切正中心,是我的小孩。
「不是,」凯特说,「不用害怕士兵,我们不用害怕他们。」
艾普斯坦说:「娜塔莉,妳听?」口气好像在邀请她参加舞会。
「什么?好啊。」她将凯特换边抱。
两个争执的声音从隐藏的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塔台,可以再确认一次指令吗?」
「收到。继续执行行动代号Delta1。」
「什么?不会吧。塔台,这是攻击指令。」
「收到,继续。」
「塔台,我看见到处都是公民,那些建筑物并没有,重复,并没有被净空。」
「了解,继续执行行动代号Delta1。」
「有好几千人——」
娜塔莉说:「那是——」
「对,是战斗机,在我们头上。你的政府命令他们摧毁我们所在的建筑物。」
「什么?你说我们会很安全!」
「妈咪。」凯特说。
「等等,亲爱的。艾瑞克,你答应我们在这里会很安全。」
「是的。」他的声音中有一丝像是悲伤的情绪。「我希望妳听,才能够了解。」
「了解什么?艾瑞克,天啊,投降吧,立刻,也许你可以——」
「电脑,」艾瑞克说,「启动海神病毒。」
「是,艾瑞克。范围?」
「全部,」他以啜泣的语调说出这几个字。「全部都做。」
在娜塔莉来得及开口问他是什么意思之前,扩音器又响了。
「塔台!塔台!我失去控制了!重复,我无法操控面板。塔台,我的电脑正在关——」那女人的声音被切断了。
其中一个萤幕的动静攫住了娜塔莉的视线,一栋建筑物顶楼安装的摄影机正在追踪三架飞过天空的战斗机。
三架都失控地旋转,角度歪斜到绝不是驾驶有意操控。她看着,其中一架慵懒地翻转,转得太远,撞上另一架,它们爆炸成一团火雨。
「妳看吧,妈咪?」凯特说,「我跟妳说过了,妳不用害怕。」
□
库柏转向雪伦。「妳怎么会在这?」
「是艾普斯坦。他给你的电话有追踪器,我想你应该会需要帮手。」她微笑,而他感觉到胸中有什么与伤势无关的东西骚动了一下。他考虑着要冲上前去,将一只手放在她后颈,将她拉进来亲吻,直到两人融为一体。但是。
「索伦还在外面。」
「索伦?」她跳了一下,很快地转了一圈。「他在这里?」
「对,来吧。」库柏转身,快步跑向屋子。
他跑了两步然后摔倒。
「尼克!你还好吗?」
「死不了的。」他说,双手扶地站起来。「来吧!」
通往小屋的门微微敞开,他拉开门,快步踏入。「帕克博士?」
电视打开,播放着怀俄明州军队的片段,伊森正从手臂拔出被染红的玻璃碎片。有声哭喊,库柏转身发现艾咪.帕克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宝宝。一个小东西,他已经忘记他们在这年纪有多迷你了。那名女人看着他问:「结束了吗?」
「还没。」他转向雪伦。「妳的车停在哪?」
「路上。我听到枪声,便弃车跑过森林。」
靠。「好吧,大家爬上那辆小货卡,我们要闪人了。」假设那辆老旧的垃圾还开得动的话,搞不好得发动好几次,如果——
「不。」伊森说。
库柏和艾咪同时说:「什么?」
科学家看着他老婆。「我之前没机会告诉妳,我们得分开走。」
「伊森——」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才不在乎你们。」
库柏说:「博士,你这么做真的很高尚,但我们没时间了。」
「这是我的错,我造成的。」伊森看向他。「你自己也这样说,他们要的是我,如果我们跑了,他们会追上来吗?」
慢慢地,库柏点头。
「那好,带我的家人走。」他的声音很冷静。「我留在这里。」
「博士,那人要来了,他可不是来这里聊天的。」
「我不在意。」伊森走到他老婆身前,一只手环住她,将额头靠在她额头上。他轻柔地低声说,库柏听不到,但他读得懂她的肢体语言和她的不情愿——
如果他留下,你和雪伦可以救出他的家人,然后索伦会杀了伊森。
但你又能做什么呢?不好意思说得这么白,兄弟,索伦已经打爆过你一次,现在你的右手又废了,快要站不起来,况且你已经没子弹了。
对上他,你有什么希望呢?你要怎么击败一个没有意图可以读取的男人?
是选择的时候了,老库。
——然后说:「他说的对。」他面对雪伦。「带艾咪和宝宝离开这里,从后面离开。小心点,索伦会来找我们,可能还会有更多人。」她犹豫了,他说:「雪伦,拜托,他们要来了。」
她苦笑,然后抓起机枪,转向艾咪。「我们走吧。」
泪水从艾咪的脸颊滚落,薇奥拉还在尖叫。「不、不,你不能——」
「为了妳的宝宝。」雪伦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拉着她。「来吧,」她又拉了一下,这次比较用力,艾咪的视线没离开过她老公身上,但人移动了。
「我爱妳们。」伊森说。
然后她们离开了,库柏可以听见她们快速通过另一间房间,然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好,现在怎么办?
「你用不着留下。」伊森说,「没必要我们两个都送死。」
「我说过了,博士,我也有小孩。」库柏绕着房间踱步,寻找着一把武器、一个点子、一段祈祷文。「再说,谁说我们会死?搞不好我们会赢。」
现在,希望你真的如此相信。
警铃大作,荷莉.罗格挣扎着想控制战机,握在她手里的操纵杆松松的,飞机毫无反应。机舱玻璃外头的世界翻滚旋转,幻梦战机的机鼻往下坠时,她的胃部一缩,好像她正以完全无负载的延伸翼全速向下俯冲,萤幕所有的显示都消失了,塔台也失联。
她心中浮出一幕受训时的场景,一名教官解释着现代战机。他说,要记得的是,它们不是飞机,光靠机翼无法让你停留在空中。这是火箭,它不会滑翔,而是用喷射的,你和你的电脑分工合作来驾驭这点。
现在,她的电脑当了,控制全都失灵,她的火箭只能任由风与重力摆布。
他们进行过上千次模拟训练,包括电脑当掉时该怎么办,就算发生机率近乎为零,战机系统使用了三元重复模板,就算进阶系统失灵了,基本控制也该要能用才对——
机舱外,猎豹二号像风筝一样往下掉,整架翻过来撞上猎豹三号。
「不!」
她感受到两架战机对撞,伴随着一股热浪袭来以及忽然的一震,接着天旋地转。她的战机完全失控,警铃大作,所有仪器都没反应,忽然一栋建筑出现在她眼前。
她所受的训练接管一切。荷莉用左手护住胸前,低下头,拉下弹射装置。
她的下方发生爆炸,一团亮光和噪音,荷莉感觉胃部被拉扯到膝盖部位,一阵冷风用力撞上她,所有事物都在旋转,看不见地平线,然后她感觉背部被往上一扯,呼的一声,降落伞啪地在她头上打开,她以一个大弧型在空中来回摇摆,有段时间甚至与降落伞面同高,直到空气支撑住尼龙布面,她又往下晃了回来。
过度换气、身体颤抖,她飘浮在天空中。
下方发生撞击,比打雷还大声的崩毁及碎裂声,她往下看,目睹她的战机撞上其中一栋玻璃帷幕,刚刚她正朝向前进的那栋建筑,在机尾涌现的火焰中断裂,涟漪般的震波震碎了每扇窗户。
呼吸。妳得呼吸,飞行员,现在情况如何?
她集中注意力,颤抖着吸进满满的空气,试着评估,强迫自己机械式反应,不要思考也不要感受,只单纯搜集资料就好。
她下方的建筑物继续爆炸,一阵阵火舌从窗户喷出。
荷莉可以看见地面上躺着猎豹二号和猎豹三号扭曲的残骸,散落在半哩的范围。她搜寻天空,没看到其他降落伞。另外两名飞行员都是她的朋友,她曾和乔许一起小酌,还给过泰勒与女生约会的建议,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死了,不是烧焦就是被炸得支离破碎。
部队里其他人呢?
她将视线从燃烧的飞机残骸上移开,眺望地平线。
军力分成三部分,目前人数最多的部署在特斯拉附近,四万五千名士兵绵延两哩长。
而那里正在发生激战。
汹涌的黑烟像高塔一样从百余个地点冒出。爆炸像远方的烟火般闪烁,持续不断而且很明亮,过了几秒钟才听到沉沉的轰隆声。
装甲师在最前线,坦克和运兵车从城市往外延伸成一条歪歪斜斜的线,有半哩长,像是尘土中的小玩具。她看着,它们之间闪过一道道亮光,一次又一次,他们正在开炮。
但朝什么开炮呢?
她看不见任何敌方军力,对面没有任何的阵线,所以他们是在朝什么开——
她看着一辆坦克侧翻过去,悬在那边一下子,然后整个头下脚上倾倒过来。花了几秒,声音才传到她耳里,遥远的一声重击。
一辆运兵车炸成一团火球,火球边缘有小小的点往外弹,她知道那些小点是一个个士兵。
沙漠土地整个隆起,吞噬了一排悍马。
怎么做到的?炮火是从哪里来的?
有可能是地雷,或者——
她看着,最前方一辆坦克的炮管慵懒地划了个弧形,炮口发出亮光。
它旁边的坦克爆炸了。
我的天,它们互相攻击。
不知道为什么,机器都被渗透了,就像妳的幻梦战机。
现在它们在残杀妳的同袍。
荷莉.罗格彷徨失措又冷得要死,无助地挂在三千呎的高空中,脚下是一片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