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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父母相处不睦,但实际争吵些什么,朵莉亚却也记不大清楚。或许父亲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一直只让女儿看见母亲好的一面。然而,失去母亲的那个冬夜,每个小细节都还埋藏在朵莉亚的记忆深处。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个字的真实意义。「他」。从父亲口中说出来,口吻从轻蔑、变成愤怒、最后充满绝望。从母亲口中吐出时,总是一模一样,就像发战帖似的。那天晚上,夫妻俩又吵架了,朵莉亚的母亲打算要去找「他」,长久以来忍受妻子明目张胆举动的罗偃也终于反抗了。
或许该说,表面上他是反抗了,但心里恐怕早就知道事情会如何收尾。他又是哀求、又是威吓,最后将妻子锁在房间里,没想到妻子却只是更飙悍地痛骂丈夫一顿,吓得朵莉亚已经躲在帘子后面床铺上却还是一直发抖、痛哭失声。后来罗偃的自制也终于崩溃,就要妻子滚出去,单纯她一个人滚出去。离去时门甩得之重,铰炼似乎都要断了。
「我听不下去,」许多年以后当了院长的他才对成年的女儿说,「我受不了......」
朵莉亚也能体会父亲的心痛与罪恶感,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口。
那个冬夜里,罗偃完全没睡。小朵莉亚也睡睡醒醒,始终看见桌上油灯点燃着,父亲在房间踱步来回。天快亮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冲出家门、一脸要抢救谁的模样,但为时已晚,即便身为魔法师也没办法起死回生,而他赶到的时候,朵莉亚的母亲困在森林小径的雪堆里,挖出来也已经没有气息。
「她说那些话,我听不下去。我被自己的尊严、被我对她的恨所蒙蔽。但与那女人呕气,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不是你的错啊。」朵莉亚这么告诉他。但,罗偃别过头。
「我有责任。」
过了午夜狐狸才回来。
起先从窗户下面传来唧唧喳喳的笑声以及难以分辨内容的交谈,接着有人唱起旋律凄凉的歌谣,却很快抽了口气停下来,似乎唱歌的人被谁轻轻打了一下背。
然后一阵短暂静默,随即被走道上沙沙声响打断。门嘎嘎打开,狐狸走进一片漆黑中。
他身体虽瘦小,木床还是摇晃得吱吱叫,被子床单唰唰坐响之后两只靴子一前一后摔在地板上。狐狸伸展一阵、满足地打呵欠,看样子满脑袋是晚上的冒险与巨大小黄瓜如何完成任务。意识渐远,他却忽然听见伊葛低声开口:「盖坦......」
狐狸的床又吱吱叫。他好像很惊讶,翻了身过来问:「你怎么还没有睡啊?」
单听他语调中带着恍惚就不难得知喝了多少酒。
「盖坦,」伊葛叹口气问,「你对院长了解多少,可以和我说吗?」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非常地静。远方传出蟋蟀的叫声,窗户遮板拍出砰的一声以后又复归寂静。
「怎么会有伊葛你这样的傻子啊,」狐狸的声音变得不同、清醒起来,「一大清早找这种话题和我聊天。」停顿一下以后,他鼻子发出不耐烦的抽气声,然后躁动地说,「何况你知道得应该比我多,你们两个看起来不是认识吗?」
「看起来应该是。」伊葛低声回答。
「那不就得了。睡觉吧。」狐狸的床铺嘎嘎叫了好大的一声,他猛然转身面对着墙壁。
玻璃上有只蛾正跳动着,拍打翅膀的声音本来很微弱、后来却清楚起来。伊葛无论闭上眼睛或者大大睁开结果都一样,黑暗无边无尽、如蜡一般浓稠,彷佛缓缓爬过他的眼睑。虽然他不讲话,但在黑暗中他总是不安心。
盖坦的床又动了起来,却在嘎嘎声达到顶点的瞬间停止。
「话说回来你和院长究竟是什么关系?」黑暗中传来狐狸的气音,「你和他、他和你,两个人之间是什么状况,嗯?」
伊葛将被子拉到下巴,脸对着看不见的天花板说:「他愿意帮忙我,我......我不知道,院长让我有点害怕。另外她也─」
「等等,你在说另一个『她』吗?」从一片漆黑传来问话声。
「我是说朵莉亚。」伊葛要吐出这名字也觉得困难。
「朵莉亚啊......」狐狸的声音担忧中带着些许渴望味道,大声叹口气以后回答,「你还是别想了吧。」
窗外更夫对着彼此大声吆喝。
「院长会教她魔法吗?」伊葛问这话时心头噗通噗通地跳,狐狸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你还真的是从头笨到尾呢。他不会教任何人魔法啦,这又不像算数或者做皮鞋。」
房间复归寂静,只有飞蛾翅膀的啪啪声与狐狸略显激动的气息。
「但,他不是魔法师吗?」伊葛强忍内心自然涌现的怯懦,「他是大法师吧?所以我才......」
他本想解释,自己是为了见到大法师一面才来到这座城市,途中道路上、旅馆里他听到了很多消息。他真的很想说出口,但却犹豫了,很怕透露了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所幸狐狸似乎也没有察觉伊葛的语气怪异,反而床再度嘎嘎叫了下。
「我─」伊葛重新起个头,却被狐狸突然打断。满脸雀斑的大男孩难得语气很严肃、甚至带了点情绪。
「我才进学院第二年,能告诉你的就只有......罗偃院长他说不定并不完全是人类。」盖坦喘了口气,「不过他没对任何人下过恶毒的法术就是了。然后可以肯定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精通历史吧。你会怕他是理所当然的啊,伊葛。有一天......这件事情你别跟别人讲起哦,伊葛,是我亲眼看见的!有一天一个老太婆带着鼓走到广场,她是个乞丐,打鼓表演请人施舍救济,很多人看见了讲闲话,说别靠近老太婆比较好。我是想要看看她到底在干嘛,觉得有些好奇,可是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院长也到了,他朝老太婆靠近,老太婆忽然转头狠狠一瞪。虽然我站在旁边,但我告诉你哦,那眼神差点儿吓死我了。老太婆打鼓的节奏一乱,索性停下来,她低声讲了句话,我站太远听不清楚,但那声音尖锐得好像拿钉子刮黑板一样。后来院长也和她讲了些什么......那声音......在我耳朵边回荡了三天三夜啊。接下来,院长将她给拖走,但不是用手哦,看起来像是有无形绳索之类的力量。我那时候真傻,膝盖都软了居然还追过去。他们两个钻进一条有屋檐的小路里,转过去以后,那个老婆婆......我发誓,她变成一条又大又长、满身黏液的毒蛇了!还朝着院长张开血盆大口,院长只是举起手,从他手里......」
怪的是狐狸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伊葛躺着一动不动,想要压抑颤抖却不得其法。
「然后?」他挤出两个字。
狐狸下了床,手在桌子上摸索着火绒。
「然后呢?」伊葛几乎惨叫起来。
「然后......」狐狸打着火幽幽道,「院长问她『妳到底想怎么样?』,那条大蛇嘶嘶吼着说『把叫作伊葛•梭尔的旁听生交出来!』」
一根蜡烛点燃了,伊葛满身冷汗,气得呸了一声但又觉得安心多了,毕竟狐狸这么爱开玩笑的人,这故事一定是假的。应该吧......
狐狸拿着蜡烛站在房间中央,墙上他的影子微微摇晃。盖坦的手轻轻颤抖着。
两个人都假装睡到天亮。早上伊葛花了好几分钟时间观察胡子也遮不住的那道伤痕,之后勉强振作起来参与讲座。
这天罗偃院长从书房下楼的时间也比寻常要早。看见他站在走廊尾巴,伊葛闪进墙壁又暗又湿的凹龛处。院长似乎没注意到他,或者装作没注意到他,总之就这么走过去了,但才刚从伊葛面前经过不久,狐狸追了过去。
伊葛没看见他脸上表情,却听到盖坦发出迥异于平常、显得胆小困惑的声音,像是在求饶一类:「我管不住该死的舌头......」只字片语传过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发誓,从今天开始我一定像条鱼完全不发出声音!」
院长的回应温和平淡,狐狸的声调这才有精神了些,走开的时候脚跟像跳舞似地跃动。
罗偃站在原地一会儿,转过身停在凹龛前面,朝旁边一瞥后静静叫唤:「伊葛......」
院长的书房很宽敞,与大讲堂相比只略小一些。窗户上覆着鹅绒窗帘,阳光从外面打入,好像沉重的眼睑遮着泛红、无眠的眼睛,房间浸沐在飘渺的光线中。
「看看四周,伊葛。你大概也好奇,就看看吧。」
书房中央有张写字桌,桌面上摆着一盏三枝青铜烛台,桌子旁边的两张椅子有扶手与弯曲的椅背,彼此面对着。桌子的另外一边光滑但赤裸的墙面上挂着一对钢铸的双翼,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那是我的师父留下的纪念品。他叫作奥朗,等会儿和你讲讲他的故事。」
伊葛胆战心惊地沿着墙壁行走,带着伤痕的苍白面容从一颗玻璃珠反映出来,珠子里面还有根火很旺的蜡烛。在这设计怪异的烛灯旁边,一张看来不大稳固的圆形桌子上面放置着许多银雕像,有人物、野兽、还有巨大可怕的昆虫。铸造这些雕像的人,工艺一定相当精湛,所以眼睛才会像是瞪着同一点。伊葛的视线追着银像的眼睛,发现它们凝望着一块没特殊形状的松脂,还有针插在上面。
「看看就好,别乱碰哦。」
老天,伊葛心想他宁愿咬断自己的手指,也不会去碰松脂里面肚子塞满东西的巨大老鼠标本啊。锁着牠们的链子看来不像只是装饰,露出的牙齿不只长,还闪着水光,好像唾液还没干。
隔壁是两个大柜子,外观与卫兵同样朴素却威严,门上各自挂着钝重的锁头。沿墙还有好几排书架,想必上面藏放的都是很特别、与魔法相关的书籍吧。伊葛想着竟微微发抖,还看见其中一本书的书脊居然生着浓密黑色软毛。
他一点也不想再观摩下去了,退开来尴尬地望着院长。
院长从容地掀开一道窗帘,于是书房洋溢着阳光。他在其中一张木头扶手椅坐下来。
「嗯,伊葛,我们也该好好聊个天了。」
他顺着院长的手势,动起颤动的双腿,走到另外一张扶手椅前面,蹲坐在最边缘。透过角落已经拉起帘子的窗户可以看见一方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