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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日以前......」罗偃的口吻很闲适,「如果从历史整体的角度来看,并不是太过漫长,但若考量人类有限的寿命,则算是很久以前了。总之,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他年纪轻轻就家财万贯,同时又蒙上天青睐生为一名魔法师,经历数年之后,可以预期他即将拥有古往今来最强大的力量,但却在此时遭遇一桩出乎意料的重大变故。」
院长停了下来,彷佛希望伊葛可以深思这番话里隐藏的含意。伊葛十指紧紧掐住扶手。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院长继续说下去,「得意忘形的他逾越了分际、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情,导致对方勃然大怒,而他受到的惩罚也格外残酷,被剥夺人类外型三年时间,并且永远无法再使用魔力。只不过魔法是他灵魂生来的部分、与他的意识和自我紧密连结,这样的下场等于宣判他失去一切,最后他只好踏上旅途,去体验这世界。」
罗偃又沉默了,简直像是等待伊葛主动为他接续故事发展。但是伊葛也无言以对,脑袋努力地思索着院长这番话与自身命运的关连处。
院长露出浅浅的、带着反讽意味的微笑。
「没错,伊葛,体验这世界。他踏上这旅途,也坚持到最后。梭尔先生,你也位在同样的道路上,但你的方向与他不同,也没有人知道终点有什么等待着。同时你得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并没有杀过人。」
这句话像是烧红的铁块贯穿伊葛的身心,可是他却也无法从罗偃那平淡如水的口气里面找出一丁点责备的意味。窗外蓝天好像有那么一秒钟漆黑了,伊葛的意识闪过一个念头:果然,重点还是在于那件事情吧,反正杀了人就......不行。也许,院长真正的目的仍不脱清算,毕竟朵莉亚是他女儿、狄纳尔本来会是他女婿。
「但是......」伊葛脱口而出,「我并不想杀他。决斗是按照规矩进行,我也无意对他下杀手。罗偃院长,在那次决斗之前......」
他迟疑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讲下去,然而面前法师已经露出疑惑目光,伊葛觉得除了将话讲清楚也别无他法。
「以前我也在决斗中杀过人,还杀过两次,但都是光明正大的决斗。死在我剑下的两人同样有亲人朋友,但没有人认为死在决斗中有何不公不义,胜出者也称不上是杀人犯啊。」
院长没有立刻回应,站起来看似思考着,走到书架旁边、伸出手指抚过破旧的书背。伊葛的头快要埋进肩膀里,只能望着罗偃,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说不定,院长一挥手就射出闪电,或者念了个咒语将自己变成青蛙。
魔法师终于转过身,语气严肃地问道:「梭尔,假设你真的可以见到『流浪者』,预备和他说什么?就是刚才对我讲的那番话?」
伊葛低头,恳切而坦白:「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才好。本来希望你可以教我,但是......」
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发出声音,就只是可悲无聊的一堆软弱话。伊葛想说的是:他知道院长绝对有理由鄙视杀死狄纳尔的凶手、也知道罗偃截至目前为止伸出援手可能都是最终惩罚的前戏。伊葛想告诉他:做为朵莉亚的父亲,罗偃当然没有义务要帮忙自己面对「流浪者」,反而应当觉得自己被下了这撕心裂胆的诅咒是罪有应得、活该带着这伤痕直到生命结束的一刻。然而最后他更想要承认的是:即便不敢指望,内心却又深深渴望着能得到院长的帮助。
他想说的话有这么多,舌头却卡在嘴里,像条将死的鱼瘫软着一动不动。
院长走回座位,打开很大的笔组。伊葛偷看了一眼,里面有形状古怪的墨水罐、盖子有青铜珠的小沙盒、几支颜色各异的羽毛笔以及一对削笔刀。
罗偃的浅笑中又浮现一抹反讽。
「与你谈起那位失去魔力的法师并非偶然。伊葛,他的故事或许能够帮得到你、但也或许派不上用场吧。」院长取了一支特别长的羽毛笔,很宝贵地端详了一下才拿起刀子来削,「伊葛,半世纪以前,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其实住在山上。我爸妈在黑荒疫肆虐的时候走了,于是我的师父奥朗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有一间小屋在悬崖旁边,看起来像是鸟巢,而我就是里头的雏鸟。不过呢,有一天,我师父他看了『水镜』。你听说过吗,伊葛,法师的魔力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收集五处不同的泉水、施展法术幻化为水镜,透过水镜能够看见寻常人看不到的事物。我师父看了水镜,但看完就死了,心脏爆裂而死。那年我十三岁,又变成孤伶伶一个人。按照习俗埋葬师父以后,我并没有因为年纪还小,急急忙忙再找一个师父。自修了一段时间,我决定自己也做一面水镜,做好了以后镜面空白了好一段时间,我已经放弃了,水面却忽然发光,然后我看见......」院长将削尖的笔放在旁边,又取一支出来。「我看见一个陌生人,他站在非常巨大的铁门前面,虽然那景象只维持了短短一剎那,但我正好看见生锈的门栓已经被挪开一些。伊葛,你听说过『造化之门』吗?」
院长又停下来,望着伊葛眼带询疑。伊葛在椅子上局促,觉得自己比平常还要笨了,最后耸耸肩。罗偃微笑一下。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对吧。伊葛,也许无论我说什么,在你听来都很空泛、没有重点。不过,你想要和『流浪者』对话......你真的还想与他对话吗?」
房门呀呀叫了一声,可是对伊葛来说,那细微的声响像是轰隆的大炮。朵莉亚进来了。
椅子上的伊葛缩了起来。朵莉亚看见父亲的客人是谁以后,径自走向书桌,彷佛此情此景完全不重要似的。她放了一片面包与一杯牛奶在桌上,与父亲交换眼神以后,慢慢坐在书桌边缘,双腿垂着、窄楦凉鞋指着地面。
「看样子我很成功地把故事说得让梭尔先生完全听不懂呢。」院长告诉女儿。朵莉亚笑得很讽刺。
罗偃继续说了些什么,说话对象是伊葛,但是伊葛已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呆坐着枯等解放的一刻,想要赶快起身退出去。过程中他完全没有看朵莉亚一眼,全身皮肤却还是被那冷漠的视线给扫得麻痒。
过了几分钟,伊葛才又慢慢理解了院长究竟在讲些什么。
「这书里的本文是我一生心血,梭尔。虽然书名简单取作《法师史》,其实在我之前很可能根本没有人具备足够能力,将过往为人所知的大法师们都串连起来。许多人只活在传奇轶事中、但有一些并不距离现在太遥远、也有一些还在世。我自己是奥朗的徒弟,所以其中有很大一章专门写他,另外我与拉特•雷吉尔是见过面认识的朋友。这些人的名字对你或许意义不大,但是梭尔,任何一位魔法师、即便只是最平凡庸俗的伊葛,听到他们的名号都会肃然起敬。」
伊葛逐渐觉得脑袋里面好像灌满了铅以后非常缓慢地搅转起来,只有朵莉亚美丽白晰如雪花石面具的优雅脸孔固定不动。
「我也明白对你而言这有多艰难,梭尔。」院长又坐在木头扶手椅这儿,四目相交时伊葛的脑袋一瞬间清楚起来,好比泡进冷水中。罗偃瞪着他,彷佛要以视线将压制他似的,「我懂。但靠自己去体验的这条路,走起来本就不简单啊,梭尔。没有人能预知你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而我只能从旁尽力协助。朵莉亚......」他俐落转身望向女儿,「那本关于诅咒历史的书,在这儿还是放回书库了?」
朵莉亚不发一语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很小、以皮革装订、四角以青铜片包覆起来的书。
「《诅咒总论》对吧?」她语气平淡,「在这儿。」
院长小心接过书,以手掌拂去灰尘,打开来又呼了呼气将它吹干净。
「梭尔,这给你。借你这本书,是希望你能进一步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不必心急,这书你想看多久都没关系。」
「谢谢,」伊葛的声音很笨拙,感觉不像发自自己。
曾经有个男人性格贪婪冷酷。一天大雪,孩子在襁褓中的女性敲他家门,他心想:「这女人来干嘛的?」于是不让人进去。风暴袭来,女子抱着小孩埋在雪堆中死去,她说了一句话,听起来如此可怕。男人就这么中了诅咒:从此以后他无法燃火,且无论星火烈火、篝火炉火,在他接近时便会冒烟熄灭。于是男人活在寒冷中,如同大雨里的火焰摇曳褪散,再也无法找到温暖。临死前他幽幽地说:「好冷啊......」
伊葛读得自己都冷了起来。他叹口气,翻到下一页。
在某个村落爆发瘟疫,许多人丧命。听闻惨况后,一名巫医来到此地,他虽年轻但经验与技巧丰富过人,挨家挨户诊治、提供草药,但接触病患后他自身也本该患病,却因幸运而始终无恙。村民痊愈后,竟私下互问:「这位年轻医师何来这等本领?他与他准备的草药为何能起死回生?为何他自己不会染病?」害怕未知力量的村民选择将这年轻医生杀死,以为如此一来那未知力量也随之葬送,但他们随即遭报应:过了不久,全村人都不见了,附近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迁徙至何处。一些贤人认为他们受到诅咒,不分男女老幼都沦入深渊终日劳苦,直至有人可以解除诅咒。
这本书很旧了,而且每一页都记载着这样含糊却又骇人的故事。伊葛看着上头的内容不由得全身发冷,但他却继续往下读,彷佛眼睛被钉在那些字母上。每个字母都黑得有如甲虫的背壳。
曾有三人半路拦下一位旅者,旅者身无分文,三名盗匪自然一无所获。他们受恶意驱使,无端痛殴了对方。将死之际,旅者对三人说:「我谦恭温顺、毫无冒犯,你们何故如此待我?我用最后这口气诅咒你们,让你们再也无法站在这片土地上!」
旅者断气,阖上眼的瞬间,强盗脚下地面开始龟裂。
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可是无论往哪儿跑,地面裂缝都越来越大,最后没力气了,他们跪在地上祈求上天宽恕。可惜诅咒已经成立,下咒者尸骨已冷,无法撤回。三名盗匪不受土壤所承载,大地已经不愿庇护他们,于是他们渐渐下沉,降至腰际、胸口、最后青草永远塞满他们尖叫的嘴。地面上只看见几个黑色窟窿,三人确确实实......
伊葛没读完。外头看不见的广场那头,勒胥塔又传出恐怖凄惨的叫声。伊葛倒抽一口气,翻至下一页。
一位苍老恶毒的老法师行经野村,恰好被路中间的石块绊倒。这一摔,摔断他的老骨头,于是法师厉声诅咒那岩石:「今后没有人可以住在此处!」岩石发出悲惨的哭声,彷佛非常痛苦。后来有些胆大的人过去偷看,却只见石块上的缝隙滴出了黑色的血水。
伊葛别过脸不看那本书。这几天类似的诡谲骇异故事不断在眼前闪过,正常人应当会认为只是乡野奇谭不足取信,但脸上有伤痕的人却无法泰然处之。
曾有男子娶了美女,以全心全灵爱她,但年轻妻子过份美貌,她在外偷人的场面于男子脑海挥之不去,受恐惧愤怒驱使下,男子吐出诅咒之言:「若我发妻对其他男人投以关切宠爱之目光,此男人必受尽折磨不得好死!」
但他的年轻妻子始终如一、忠贞不二,从未对别人目露爱意。经过多年,两人过得幸福快乐,孩子都长大了。本来还是小男孩的长子也总算成年,并且陷入初恋爱河,一日与女伴拥舞过后欣喜返家。母亲站在门廊,看着孩子闪亮的目光与厚实的肩膀,感受年轻人的生气活力,于是眼神带着骄傲、宠爱与关怀。
诅咒的魔力并不分别对象、冷酷无情。丈夫一语成谶,无论母亲流下再多眼泪,他们的儿子也回不来了。母亲无法忍受自己的眼睛害死孩子,于是发疯了,将眼珠子挖出来。
学院的内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绿绒般的草坪里藏着无数蚱蜢喧闹不止,虽然看不见,却听得到牠们赞颂生命的歌谣。正午方过的慵懒光阴,温暖微风吹送花与土的气味,但那本书冷淡如同旁观者,依旧躺在伊葛面前破烂的老书桌上。
一位贵妇的美丽千金竟与漂泊路过的吟游诗人相恋,并打算私奔,然而计画曝光,她母亲得知这对年轻爱侣的盘算后怒不可遏,将熟习的法术掺入咒语内:「谁夺去我女儿贞操,永生不得喜乐,无法见光,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复记忆!」
女孩哭泣很长一段时间。诗人远走他乡,后来众男士连女儿的手也无胆觊觎,直到一天某位失势但依旧跋扈的贵族表示愿意娶她为妻。两人仓促举行婚礼,但圆房时贵族竟派了一个欲火焚身的年轻车夫过去。
隔天车夫就瞎了,果然看不见光,精神也失常,忘记自己姓名,身体萎缩干瘪,所以不可能快乐起来。年轻贵族从妻子那儿得到大笔嫁妆,然而这段婚姻也并不长久,因为......
一只大黄蜂飞进房间,看上去像是个有条纹的毛球。牠在拱顶上嗡嗡盘旋一阵,撞上屋梁后落在泛黄的页面上,好像很痛地又嗡嗡起飞从窗户出去。伊葛伸手揉了揉充血的双眼。
罗偃院长为什么认为自己该读这本书呢?
数百年来有许多十恶不赦的人受到诅咒惩罚,但也有许多人无辜受害。伊葛对无端卷入诅咒的人特别具备同情心,毕竟他认为自己也遭遇到同样的不幸。流浪者恰巧行经,然后划了一剑,就彻底毁了往后的人生。
伊葛以前没有在书桌前面坐这么久过。他觉得背好痛,由于以前没这么长时间读书,两眼又累又痛、冒出泪珠。可是他还不打算休息,叹口气以后又将书拉回面前。
一名鬼鬼祟祟的流浪汉躲在寡妇家中,事实上当地卫队已经发出通缉,寡妇可怜他便将他藏在地下室。然而追兵凶狠狰狞且全副武装,寡妇开门看见吓得心慌,居然当场昏倒,于是卫队也就搜出逃犯所在,并立刻将其绞死。绳圈套上颈子时,逃犯对寡妇说道:「看看妳干的好事!妳这伪善的女人,直到妳断气都不会再有人相信妳了!」
犯人死了,卫队竟将他埋葬在寡妇家的窗下,此后确实所有人都回避这可怜寡妇,不再信任她了。无论她的言语、她的眼神、她的声音或者她一举一动都不例外,无论她表现得多么诚恳温和都没有用。寡妇被人说是歹毒的女巫,流言传得很远。
某一天机缘巧合,头发与月亮同样白的老人家骑着马经过这个村子。他拜访了沮丧难过的寡妇,告诉她说:「我听说了妳为何碰上这种厄运,也相信妳已经弥补了无心之过。仔细听我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够帮妳解除这诅咒!」
她很留神听完了,等到午夜时分,走至自家窗外,那儿已经长满荨麻与蓟草。寡妇一手提着水、另一手拿着尖刀,刀是老人留下来的。她站在坟墓前面,抬头仰望明月,对已埋骨此处的逃犯说:「我带来水与利刃,释放你的渴求吧!将你的魔力撤回!」
说完之后,寡妇将匕首插入地面,插得非常深,只剩下刀柄。接着她在土地上洒水,然后回家。翌日她望向窗外,看见墓地竟新生出一棵赤杨树。那光景使寡妇明了诅咒破除了,心头大喜,往后也过着平安快乐的日子,并将那棵树视作亲生儿子一样悉心照料。
伊葛必须集中意志力才能挪开视线,不再注视那段毫无特殊之处的句子。诅咒破除了,诅咒破除了......这五个字在风中不断回荡,远方啼啭的鸟儿也似乎吟唱这句话,连沿着宿舍走道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也踏着同样的节奏。诅咒是可以破除的。
上苍慈悲!连续读了这些荒诞怪异的故事好多天,终于偶然间找到一个好结局了。罗偃院长果然睿智过人。诅咒破除了、诅咒真的可以破除呢!
他傻笑起来,往窗外望去,看见一只毛很乱的流浪犬走过草地,追着蝴蝶蹦蹦跳跳。狗儿还要面对躲在桥下度过的冰冷夜晚,以及数千数万次踹打叫骂,此刻却像还没长大,忘却一切在太阳底下享受,过得很开心。
开心啊......伊葛心里叹道。他摇摇摆摆地像是喝醉了那样,起身爬上窗台。
快傍晚了。今天会是个温暖的春夜。学院内庭的天空已经一片暗蓝朦胧,鸽子慢慢绕着圈好像正在炫耀翅膀。夕阳余晖下,本来白色的鸟儿也染上玫瑰光泽,如同上了焦糖的果实。伊葛内心涌起冲动,他好想哭、又好想用尽所有力气大吼,彷佛诅咒的重量已经从肩头除去,脸上那道泥巴般黏浊的羞耻疤痕也被洗涤。但他不敢放开心歌唱,只是大大笑着,喜悦地望着草地上那只狗。
「嘿,伊葛!」背后传来讶异的叫声。
还微笑着的他转身看着房门,门槛上的狐狸瞪大圆眼珠,同样笑得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