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现在?」
「好多了。」
接着院长询问起伊葛:「梭尔,她真的有好一点?」
「是真的。」他还是嘴唇似动非动地回应,手上蜡烛已经熄灭,却还是要集中精神才能松开手指。蜡烛摔到地板,屋顶的油灯旁边飞蛾拍着绒质的翅膀发出微弱啪啪声,面对着广场的小窗户传进远处更夫的叫声。
「这种状况多久了?」院长问得漫不经心,彷佛并不真的很在意答案。
「没有一直发作,」伊葛瞪着飞蛾解释道,「之前只有过一次。今天......今天算是第二次,而且我也不能控制。我可以走了吗?」
「朵莉亚,」院长叹口气,「妳有什么事情想问梭尔先生吗?」
她沉默不语。离去之前,伊葛掉头看了看她,发现朵莉亚眼神空洞、却带着讶异,一直停伫在自己身上。
盛夏时节这城市给热尘闷坏了,漫漫长日下来柠檬水的摊子可以赚到之前一整周的收入。行人们给热浪烤得受不了,甚至勒胥塔那里传出怪声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小贩开始在头上架起缀穗的篷子,于是广场上好像有许多色彩艳丽的水母游过。学院里面也四处都是尘埃,少了学期间学子们熙来攘往的脚步便轻而易举地沉积着,给阳光打上便闪耀生辉,连讲台、长凳子、窗台、学者的雕像也不能幸免。即便是罗偃还埋首撰写大法师传记的书房里、他女儿的寝室、以及新楼这儿孤单的旁听生梭尔的卧室,空气中也飘着光点。
那位清洁妇在暑休期间也就先不打扫,只帮忙做晚餐,至于父女俩的早餐和午餐则由朵莉亚自己来。她知道自己爸爸一旦专心工作,可能整天就只吞几颗葵花子而已,所以便每天进城里买菜,好好烹煮以后送到书房,盯着罗偃全部吃完。
伊葛几乎足不出户,常常坐在窗边看见朵莉亚挽着篮子穿过庭院。有时会下雷阵雨,过后又燥热起来,院子里面积了很大一滩水。有一天,她从市集回来时,看见水洼中一只麻雀正在泡澡。
或许不是麻雀吧。反正翅膀湿了、羽毛乱了,要说是比较体面的鸟儿也不奇怪。总而言之,鸟儿站在温暖的水里好似开心极了,连朵莉亚靠近都没有察觉。
于是她放慢脚步,停在旁边,姿态尊贵如同硬币上雕刻出的女王侧影,且慢慢转向伊葛这一头。原本伊葛以为朵莉亚会跨过水塘继续前进,但她并没有这么做。鸟儿继续戏水,她挽着一大篮子东西,应当很重,却耐心地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麻雀、还是其他什么鸟儿玩够了,压根儿没注意到一旁朵莉亚多么体贴,直接跳到屋檐底下要晒干身子。朵莉亚这才将篮子换了手,淡淡地对着湿透的鸟儿点点头、脸上神情相当可爱,然后朝门口走去。
隔天她同样提着篮子进学院,却在大门几乎撞上伊葛。
篮子差点儿摔落,里头东西可能会坏,还好伊葛及时两手一捧。双方都很讶异会在此不期而遇,瞪了彼此半晌。
朵莉亚不愿意承认自己又对伊葛感到讶异,但她看得出这男人再度有了变化,虽然带着伤痕的面容依旧憔悴且毫无活力,先前如同被人追杀的神情却已经不见了。那时候伊葛就好像狗儿遭到主人杖打,唯唯诺诺、畏畏缩缩,朵莉亚几次见到也都只有鄙视,但她此刻所见,仅是一双很疲惫但却正常的人类目光。
这阵子她时常想到伊葛•梭尔,频率高到自己觉得不妥当,然而想要压抑却又没法子,那夜在书库的对话令她相当迷惘。与其说是诧异于他能感受别人的痛苦,其实朵莉亚更惊讶的是伊葛•梭尔居然亲口承认自己杀人的罪孽,之前她无法想象会有这一天。虽然朵莉亚并不自知,下意识却想要再见到伊葛•梭尔一面,希望好好看清楚这个人:他真的明白自己的立场了吗?又或者只是可悲地想要博取同情好有机会减轻责罚?
「请把篮子还给我。」她语气还是冷淡。此时此地,朵莉亚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应对方式。
伊葛如言将东西交到她手上。篮子露出一些青葱,下面还有长酒瓶的颈子以及一块圆形金黄色乳酪。
朵莉亚提起弧形把手继续往前走,但食材很重,她另一只手为了保持重心平衡摆荡得很大。
才走到转角,她身后传来沙哑犹豫的声音:「让......我帮忙?」
她停下脚步,没转身只是轻轻撇着头:「什么?」
伊葛像是期待着被拒绝,无精打采地说:「让我帮忙提?很重吧。」
朵莉亚呆站着,顷刻间更加迷惑,习以为常的辛辣回应已经冲上舌尖,但这回她没有直接脱口而出,回想起曾经拿着一大本书往那张惨白憔悴的脸上拍下去,那道伤痕以及嘴角沾着血的景象闪过眼前。她的心随着手臂感觉到一股酸楚,好像自己莫名其妙踹了一条流浪狗般令人更空虚。
「可以。」她表情还是冷漠。
起初伊葛居然还没会意,反应过来以后也不敢立刻靠近,似乎害怕又被朵莉亚掴巴掌。朵莉亚看见了,不耐烦地颦着额,脸往旁边撇开。
篮子又换到男方手上,两个人静静地向前走,朵莉亚在前、伊葛在后。他们无言地穿过院子、进入新楼,厨房里面自然也空荡荡,她优雅地接过篮子放在桌上。
本该是伊葛转身退场的好时机,但他却逗留着,不知道是否等着看看朵莉亚会不会道谢?
「谢谢,」结果她真的开口了。伊葛叹了气,朵莉亚没有多想忽然问道,「以前你没办法感觉到别人的难过吧?」
伊葛没回话。
「假设,」朵莉亚像是对自己解释着,「你以前也能够感觉到,就没办法把剑插进另一个活人身上了吧?」
她话才说完便后悔了,不过伊葛却带着疲态点点头,不为所动地肯定了:「确实做不到。」
朵莉亚取出一颗洋葱、一捆红萝卜、一捆芹菜。伊葛看着她动作好像傻了。她继续取出罂粟面包、糖果、牛油与奶油。
「那么现在,」朵莉亚继续问,「我就是说『现在』,你有感觉吗?」
「没有。」伊葛呆呆地答道,「如果那种感觉一直都在,我一定会发疯,也用不着继续等流浪者了。」
「本来就只有疯子才会想等流浪者。」她才说完又后悔了,因为看见伊葛脸突地一白。
「为什么这么说?」
两人对话方向使朵莉亚心烦意乱,她拿了餐巾包好新鲜乳酪往桌上用力一放:「为什么?你对『他』真的一无所知吗?」
伊葛缓缓用手指抚摸脸上的伤痕:「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个而已,这样够吗?」
朵莉亚愣了,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比较好。进入学院以后,伊葛第一次抬头正眼望着她,没有再避开视线交会。他的眼神非常哀伤、带着一点歉意,这也使朵莉亚心头很乱。为了掩藏自己的困惑,她想也没想,拿起面包咬了口。
伊葛吞了口口水、别过视线。朵莉亚成功压抑内心不安感受后松一口气,抹去唇边的面包屑问道:「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问了这话,她才恍然想起伊葛自己住在新楼,每天只有老妇人送过去的晚餐,其他时间等于都没东西吃。这么一想朵莉亚又觉得不好受了,虽然迟疑但还是了罂粟面包分给他:「吃吧。」
伊葛摇摇头,看着旁边问:「妳呢,对流浪者了解多少?」
「把面包拿去吃。」她语气很坚决。
伊葛望着那一大块面包好几秒钟,许多渣滓掉了下来。他伸手接过,却微乎其微地擦过朵莉亚指尖。
一时间两人都觉得很尴尬。朵莉亚异常迅速地开始整理买回来的东西,伊葛回神后也赶紧张嘴咬面包。
朵莉亚看着他吃,一下子就把内馅与罂粟籽表皮都给吞下肚。
伊葛满怀感激点点头:「谢谢。妳......人很好。」
她嘴角忍不住轻轻抖了下,觉得这很讽刺:可真是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呢。
伊葛还是直视着她的双眼。
「你真的对流浪者一无所知?」她从抽屉拿出一把厨刀,以指头试试刀刃够不够利,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可是你不是和我爸谈过了吗?如果这世界上有谁真的清楚你那旧识的生平,应该也就只有他了吧。」
伊葛无奈耸肩:「没错,只不过罗偃院长告诉我的,我大半都听不懂。」
这么直白的答案,朵莉亚听了有些讶异。她拿着刀在一块很破旧的砥石上磨了磨,最后仍然觉得自己内心那股得意有点不应该:「也不意外,你大概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练剑上面,我怀疑你除了学识字之外,根本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吧。」
她本以为伊葛又要脸色变白、低头不语甚至冲出厨房,但他只是点点头,一脸倦容地附和:「妳说得没错,不过好像无所谓,反正不会有书能指点我去哪里找到流浪者、怎样和他谈判......能让他明白我的感受。」
朵莉亚想了想,不经意耍着刀说:「你真的确定想要见他?也确定没有这道伤痕会过得比较好?」
伊葛这才低了头,所以朵莉亚只能看见杂乱的金发。半晌过去,他都没讲话。即使开了口,他也好像在与地板谈天:「相信我,我真的非得找到他不可。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我无法解除这诅咒,我就得想办法死。妳懂吗?」
厨房陷入沉默,蔓延了许久,搁在桌上的芹菜都黄了。朵莉亚的视线从垂头丧气的伊葛身上转移到窗外的阳光,赫然心境清朗,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男人既没有撒谎、也不是矫情,而是真的若无法除去诅咒的话宁愿不要那条命。
「流浪者......」她娓娓道来,「总在欢腾节来到这座城,但他走什么路线过来就没人知道了,据说他一天就可以移动难以想象的距离。可以肯定的是,欢腾节那天他一定会出现。至于原因呢,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就在广场上─从这儿的窗户看不见,反正在广场的法庭前面,有人设了处刑台,是大法官的决定。他认为在庆典开始之前应当先行刑,如此一来以后大家想到庆祝,也就会想到刑罚。第一次被送上处刑台的是个外地人,他犯了不得妄称法师名号的谕令。」
「那是?」伊葛挤出声音问。
「他自称是一名法师,但实际上却没有魔力。古时候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只是条文写得模糊,然而总之他被判处斩首示众,所以大家都聚集到广场,准备观赏烟火、游行和处决......刽子手高高举起斧头,但那犯人忽然身子一挺,在众目睽睽下消失无踪,彷佛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过。事情的真相没有人知道,也许他真的是个法师也未必,但至少可以确定,并非如某些人所言,圣灵勒胥出手救了他。」
听见勒胥这两个字,伊葛眉心微微蹙起,可是朵莉亚并没有察觉。
「后来欢腾节的习俗就改成虽然会行刑,却能抽签特赦一人,在处刑台前面被抽到的人就当场释放,其余人还是要接受刑罚。之后呢,伊葛......其实就只是全城人狂欢庆祝而已。」
她忽然发现自己故事说得专心,不自觉地叫了对方的名字,因此皱起眉头。
「也没办法了吧?越野蛮的风俗就越难改,你会不会想看处刑的场面?」
伊葛别过脸,口吻带着淡淡的斥责:「怎么可能呢。尤其一旦我那怪异的感应又出来......我觉得很有可能,所以还是不要的好。」
朵莉亚也低下头,情绪不大稳定、咕哝了起来:「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但是我爸爸认为流浪者与当年猝然消失、逃过一劫的人之间应当有关系。他猜想应当就是那个犯人,在受刑之前与之后都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巨变,慢慢成了不同的面貌。细节自然还没有人真的肯定,但按照我爸爸的假设,当年的犯人其实就是现在的流浪者。」
两人之间又一阵沉默过去。朵莉亚拿着刀子,以尖端缓缓敲着桌面。
「总而言之,」伊葛慢慢开口,「每年的同一天,他都会回到这里?」
朵莉亚拱起肩膀。
「梭尔,没有人知道流浪者究竟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朵莉亚瞥了他一眼,不知怎地心里变得踏实,「我猜想他也不会太想搭理你。」
伊葛习惯成自然,手摸了下那道伤痕。
「那代表我得找出办法引起他的注意。」
同一天晚上,罗偃院长忽然到他房间去了。
小房间里光线朦胧,伊葛坐在窗户边,记载各种诅咒的典籍摆在窗台上还打开着,但他并没有读,眼睛睁得很大、瞪着外面庭院,但心思却飘到广场的处刑台,如同人群之中升起的小岛。接着他想起朵莉亚的眸子,她手上的厨刀切过芹菜,就像刽子手的斧头砍过脖子。院长讲过的一段含糊故事也浮现在脑海:曾经有一位魔法师失去了魔力……不过心念一会儿又飘到勒胥修会上,彷佛圣灵冲入他的心中,那形象与祂的石雕并无二致,裹着灰袍子降临在行刑台上带走了理当断首之人。
想象到这儿,忽然传来敲门声,伊葛身子抖了一下,内心想说服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人敲门,结果生锈的门铰炼却吱吱嘎嘎转开了,院长站在门槛外。
夜色浓重,伊葛连自己的掌纹也看不清楚,然而几步之外院长的面容却非常清晰。他的神情仍旧不变,没有太多热烈情感,总维持着一段距离。
伊葛整个人跳起来,彷佛身体底下并不是一张摇晃的椅子是火山口。他久而久之已经将这破旧的小房间看作自己的家,院长出现在这儿看在他眼中着实是纡尊降贵。
罗偃目光带着一丝疑问,似乎认为伊葛应该要主动告诉他些什么事情。但其实看见院长,伊葛就已经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抱歉打扰了,」院长的语调听来有些讽刺。伊葛忽然察觉朵莉亚与父亲其实很像,并非外表方面而是言行举止,「对不起忽然闯进来,梭尔,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提到想要离开学院,主要的原因是你觉得自己......嗯,『没有用』,或者说,你知识不足。我想知道,你是认真这么想,还是一时情绪而已?」
埋在昏暗之中的拱顶像是往伊葛肩膀压了下来。他觉得时候到了,自己早该被赶走。
「是真的,」他无精打采地说,「我知道我该走了。」
接着一小段时间两人无语,院长依旧显得平静无波,伊葛内心却激荡矛盾。他最后还是忍受不下去,开口喃喃解释道:「罗偃院长,我在这儿真的没有用,读书求学放在我身上就像蚂蚁想要登天,我的位置腾出来给其他人比较合适。」
才刚讲完,伊葛自己冒出冷汗。他这位置本来就属于另一个人,属于狄纳尔。
院长揉了下太阳穴,宽大的袍摆舞动着。
「嗯,梭尔,你这样思考就逻辑而言没有错、很合理,不过其实你研究的主题并非没有意义,尽管你是旁听生也不需要妄自菲薄。我给你带了这个来。」罗偃从暗色长袍内取出一本皮革装订、中等大小的书,以及一本纸板装订的小册子。
「我请朵莉亚找了一些文字直白的入门读物,因为你识字所以问题就不大。先看这本、再看这本......假如有什么地方看不懂,也不要害羞,尽管问我们就是。说不定可以请朵莉亚给你恶补一下......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有时我也觉得她一点耐性都没有。」
讲到这儿,院长点点头,和伊葛告辞。踏到走廊上,罗偃又一副自言自语的口吻说:「你知道谁是天生的好老师吗?是狄纳尔。他脑筋清楚,也不会强加自己的观念,懂得鼓励学生自主思考,加上对他而言教书很有趣、像是玩游戏,所以充满热情......梭尔,你别想太多,脸都白了。我讲这些绝对不是故意揭你疮疤,只是感慨我自己没有足够时间也并不很适合带着你读书,然后不由自主把心事说给你听罢了。要是你能够跟着狄纳尔上课该有多好......但可惜归可惜,你就先自己努力看看吧。」
院长终于走了。伊葛这才意识到房间有多昏黑,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人脸、衣服、书本。他冒起鸡皮疙瘩,伸手朝桌上一探,两本书已经搁在那儿,皮编那一本触感冰凉,纸板那一本粗糙如麻布。
两本书的书名分别为《造物结构》以及《与年轻人对话》。前面那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无聊又严肃的老人家,虽然思想清楚扼要但却需要读者非常专心才能看懂。后面那本书的作者则加了许多注解,内容根本就偏离主题,还称呼读者为「亲爱的孩子」,在伊葛的想象中是个面容和蔼、还有些多愁善感、两颊泛红、身躯肥胖的人。
那本纸板装订的小书实在无趣,伊葛便在那本皮编大书中闯荡、彷佛那是一片密林。后来他的眼睛也习惯每天读书,不会一直冒眼泪,但腰背还是会酸,于是养成了每天早上出去散步伸展筋骨的习惯。他总走得缓慢犹豫,看起来就是个还没决定目的地的人,结果每天也都走了不同的路线前往距离学院不远的市集。伊葛乱逛着小摊子,吃了培根与奶油、水果和熏鱼,接着在一片花花绿绿的帽子头巾中看见朵莉亚的一头黑发。
她很快注意到伊葛,但继续装作认真购物,没打算为了任何理由转过头。指指点点、讨价还价几次以后,朵莉亚的篮子装满了食物,伊葛总走在附近,从不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却也不直接出现在她眼前。
东西都买好了,朵莉亚准备回去。这时伊葛才会迎面走来,装作不期而遇,即使心里仍旧觉得尴尬。
朵莉亚则是一贯毫无讶异地平淡面对。伊葛从她手里接过篮子、抓着握把时,身上就冒起鸡皮疙瘩。
之后两人就在无言中踏上归途,途中朵莉亚偶而透过余光看见卷起的袖子下有条精壮手臂,提着篮子似乎觉得如羽毛一般轻,皮肤都没晒太阳显得太白了,肌肉轻微地鼓动着。但她很快就会别过视线,穿过中庭、进入新楼,依旧沉默地到达厨房,于是分道扬镳。但离开之前,出力帮忙的伊葛也可以得到些回馈,有时候是奶油面包卷、有时候是还留着蜜的一块蜂巢、再不然可能是一杯牛奶之类。领到点心,他就带着些许雀跃心情回去房间,将东西放在手边等着享用。
因为院长开了口,朵莉亚也两三度过去帮伊葛上课,可惜成效不彰,老师、学生两方最后都会有些躁动、觉得疲乏。而且家教课在一次事件后就停了。本来讨论着造物与寿命,朵莉亚看似相当投入,她翻着书本然后低呼道:「其实不是这样吧,狄纳尔,不是应该─」
朵莉亚猝然收声,看见伊葛惊恐的眼神以后,立刻起身告辞冲出去。那天夜里两个人虽然身处在新楼的不同角落,却陷入了同样的沉郁哀伤之中。
然而除此之外,两人建立起不愠不火的新关系。朵莉亚遇上伊葛时可以点头打招呼了,而伊葛也不会只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从走廊彼端轻轻传来就慌张得脸色苍白。
市集摊子上开始有甜瓜、南瓜等等瓜果,白天不那么热、入夜后渐渐凉了,回家以后晒黑或者吃胖的学子们又涌进学院。
于是新楼再度热闹起来,走廊、大厅、讲堂堆积的尘埃被踹到角落,厨子开始上工了,如此一来朵莉亚就不再需要每天去市集买菜。清洁妇取了枕头被子出去拍打,羽绒四散如云,乍看之下还以为一群天鹅和鸭子聚集在学院要捉对厮杀。好几天一大早就有背着包袱的年轻人出现在大门阶梯上,都是来自远方异地希望可以就读于此的新生。
初来乍到者总是站在铁蛇与木猴前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直到有人上前协助才一脸困窘,最后会茫然跟随罗偃院长入内,去书房进行面谈。面谈过后有一部分人垂头丧气地回家了。每次看着他们,伊葛都情绪低落、莫名内疚,觉得无论是谁都比起自己更有资格留下来当学子才对。
不过整个夏天花在读书上也并非没有成果。伊葛在学术上总算多出一点信心,虽说还没能大放异彩到把天国给烧了就是。后来他将《与年轻人对话》还给院长,换来了一本体积超大、书名也超气派的书:《星星、石头、药草、火焰与水的哲学,它们和人体密不可分的关系》。另外还有一本《解剖学》,里面很多图片和彩色插画。
那些插图一开始让他受到很大惊吓,但却同时引发他前所未有的高度兴趣。伊葛讶异于身体里血管经络如此复杂,骨骼排列巧夺天工,还有肝脏在想象中很大很黄,结果与在市场里看见的猪肝却差不了多少。以前的他既无知也思虑单纯,真以为人类的心脏与情书角落画的爱心一样,结果却在书上看见类似风笛的形状、还分为许多心室连接着动脉与静脉而大感意外。原本骷髅对伊葛是个可怕的形象,只要手里加上一把镰刀就真的成了死神,然而认真读了片刻以后他完全忘记恐惧,专心在图片的详尽注解上,埋首于求知之后脑海里关于死亡的那些杂念尽数消失,由许多逻辑理性的疑问取而代之。
他钻研《解剖学》期间,狐狸也回到学院了。
久别重逢两人都欢天喜地。盖坦红铜色的头发已经留到肩膀,鼻子给太阳晒伤,脱皮像颗马铃薯,不过言谈举止可没增添半分严肃成熟。他从行李中先取出了一整只熏鹅、然后是梅干,接着又捞出一串黑色腊肠、几个自家的烤饼、以及不同方式腌制保存的酱菜。甚至包包最底下还有一大瓶颜色深得像血的美酒。这些酒菜都是他母亲的爱心,原本预计给他吃一星期,结果却在几个钟头内被分光了。狐狸虽然懒散又爱捉弄人,却绝对不是小气鬼。
尝了一口酒,伊葛就又头重脚轻了,傻笑之中看着房间被进来的其他学子们挤满,半晌后无论床上、桌上、窗台都没剩下空位。大家一边笑闹一边交换暑假的游历,舔着油腻的指头说要敬酒,却是拿着酒瓶直接往嘴里倒。年轻人像蝗虫过境似地将狐狸带来的东西一扫而空,随即提议要进城里继续作乐。伊葛身上没钱了,但还是决定陪大家一起去。
这回也同样去了「兔窝」和「买醉」。在第二间店里他们碰上一群卫兵也正在大声喝酒谈天,看来应该刚下哨。与卫队这么接近,伊葛感到不自在,但对方与学子们客气地互相问候,看不出有什么排拒之意,加上先前吞下的酒精还在伊葛脑袋中发酵,所以他也没什么太大反应,甚至不像平常那样心中畏惧。
两帮人拼了一会儿酒也开心地聊天,后来卫兵们想打发时间,无论什么地方的军人好像都喜欢玩同样的游戏:他们开始朝墙壁上画好的一个靶子射飞刀。学子在旁边看着,安静了下来。在场卫兵中技术最好的那位年纪还很轻,不过相貌带着股狠劲,肩膀也十分宽厚,他的长发拉到脖子后面以皮带子束紧,腰带挂着短剑。伊葛一直打量那兵器,因为克斐隆没有人带短剑在身上。
匕首、飞刀纷纷钉进墙壁,有的人准头不错,有的人偏了不少,靶子不知是谁乱画的,形状像颗歪掉的苹果。卫兵玩得起劲就开始赌钱,佩挂短剑的年轻壮汉已经让伙伴们亏了不少,后来他们之中一人提议要与醉醺醺的学子们较量才对。
学子们一阵尴尬之后仍有人起身表示要维护学院的荣誉。狐狸见状立刻走来走去,看样子是帮忙出主意给建议,实际上则是悄悄将人往靶子推得近一些。卫兵察觉了,当然气呼呼上前将人给拉回去,然后拿粉笔将预备位置给标示出来。结果那学子扔出的飞刀连墙壁都沾不上,擦过靶子以后摔落地板,换来卫队众人讪笑,不过也没有演变成相看两厌的围殴闹事。
几轮下来学子输了三瓶酒、一迭银币以及狐狸的帽子。他赌性坚强,不肯承认学院这边颓势难返,最后只好亲自上阵。每次他掷刀前下注都很热烈,盖坦也就这么接连把钱包给输光了还赔上那条手工精细的皮带。
但狐狸的神情却好像并不真的在意,说不定原本会连他父亲的那间药店要赌下去,然而他却在那时候看见了伊葛躲在一旁,慵懒地坐在长凳角落享受这气氛。
「喂,伊葛!」没了腰带的盖坦用一条布带拉紧裤子,「你怎么不来帮自己人打气呀?还是你该来丢一两把试试看,该不会有机会赚钱还要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