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知道自己挤出微笑、站了起来。在那片茫然中,看着学子们输得乱七八糟,他确实有一点点同仇敌慨的情绪,好像家人给欺负了一样。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很想帮盖坦把皮带赢回来。
绑着马尾的壮汉边冷笑边将一把匕首递给伊葛。伊葛目测了靶子的距离,稍稍瞇着眼睛,剎那间整个人进入了很熟悉但又遗忘已久的专注状态。
他的手掂了掂匕首的重量、找到了重心,在他掌中翻转起来,彷佛是一只灵巧的小动物,紧接着冷光闪过、一个飞弧后刀尖插进苹果正中央。
一瞬间酒馆内鸦雀无声,厨师察觉异样还探头出来。
伊葛脸上的笑容彷佛是对大家道歉。卫兵们交换了眼神,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征询同袍的意见:难道他们全部喝醉了吗?学子这边则是目瞪口呆、个个张着嘴,狐狸头一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
「你怎么办到的呀?」他口吻还带着明显醉意。
体格魁梧的卫兵又上前,手里摇着钱包:「我拿这些和你赌,一人五刀,要不要?」
伊葛又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
比试一下子便结束。全场沉默,只有观众们压抑着呼吸的低喘,以及飞刀落在木头上的咚咚声。伊葛夺回狐狸的皮带、帽子、学子们输的钱,甚至将那位年轻壮汉从伙伴赢走的钱也抢了过来。他的手眼几乎是无意识动作,那感觉极其熟悉且令人怀念。匕首在伊葛的手中就像是会跳舞一样,转着圈圈从半空落下,却又紧紧贴牢他的掌心。乍看之下,彷佛伊葛根本连瞄准都没有便已经脱手了,如同精密的机器规律运转之后就要出现相同的结果。没过多久,当作靶子的歪苹果图案中间已经被凿出一个散出木屑的小洞。
绑马尾的壮汉最后也忍不住望着伊葛显得充满敬意:「卡尔斯在上,这小子以前绝对不是读书人,不可能!」
不过伊葛内心的兴奋也渐渐褪去,不小心看了手里那把匕首一眼,忽然又意识到这是可以杀人的凶器,脑海中浮现出撕裂的血肉。但,在场没有人察觉到他眼神有异,学子们沉浸在震惊与亢奋两种情绪中。
大家包围着伊葛又是握手又是拍背,连卫兵们虽是垮着脸却也一个个过来称赞他的厉害。学子们的钱比原本还多,就打算转移阵地前往「独眼苍蝇」那边继续狂欢,两个女孩子跟了过来,显然是倾心于「金发伊葛」的俊美与武艺。
大伙儿给伊葛庆功直到午夜。独眼苍蝇是最多学子聚集的酒馆,在那儿也终于遇见狐狸口中的女朋友法莉,她很漂亮、而且总是笑脸迎人。其实好一阵子没见面,法莉也很想盖坦,所以一开始嘟着嘴巴、接着又搂起他的脖子,不过之后故意和一大堆人状似亲昵想要叫狐狸嫉妒,直到狐狸忽然和伊葛说要先走,然后一溜烟就将法莉的手臂压在腋下整个人给拖开。盖坦一走,伊葛也不是很有留下来的兴趣,好不容易摆脱了两个纠缠的女孩子以后钻到门外昏暗街道上,走到转角时却遇见穿着宽松长袍的男子,脸孔隐藏在兜帽底下。
「晚安,伊葛。」阴影里传出声音。
语气亲切,而且毫无疑问是费基瑞,但伊葛还是退后了几步。距离进入勒胥塔已经过了几个月,伊葛终于可以相信修会对自己已经失去兴趣、也不想拉拢他加入,这时又遇见费基瑞就如晴天霹雳。
「见到我讶异吗,伊葛?」费基瑞帽沿下的嘴角露出笑意,「我很高兴,今天是来通知你,你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考验,证明了自己能够保守秘密。我们该谈谈才对,所以先离开这间吵闹的酒馆吧?」
独眼苍蝇传出学子喧闹,笑声、叫声、醉醺醺的歌声剎时像是天籁,伊葛觉得就像童年时的摇篮曲。
「嗯......」他支支吾吾地回应,「好......」
费基瑞竟拉起伊葛的手,将他拖进巷子里。伊葛真担心在这儿也能忽然找出一条密道进入勒胥塔。
走了一会儿,费基瑞停下脚步,白色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伊葛,看你身体状况不错我也就安心多了,因为接下来时间紧迫。依据勒胥的意志指引,所有的弟兄即将并肩作战。你必须明白,这世界正要转变、或者说已经转变,凡人偏离勒胥太远了,他们必须警惕。伊葛,你没有注意到吗?我们身边所有人都愚不可及。现任的法官还懂得听大祭司的建言,但他病了,谁知道继任者是什么心态?即便现在,也传出许多对抗勒胥意志的声音。他们必须得到警惕,伊葛,一定要给他们重重的警惕!」
伊葛虽然听着他说,但既无法明白、也实在不想明白,满脑子思索着费基瑞到底找自己做什么。
「巨大的试炼即将来临,所有生命必须承受磨难,但究竟是怎样的试炼,就得等你完成入会启蒙仪式才能知道。伊葛,你得加快脚步了,在试炼降临之前先皈依于勒胥,只有与我们合一才能得到救赎,其他人将在恐怖中哭嚎。」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激动,双眼在黑暗中好像射出光芒。听着他讲话,每个字都使伊葛更心慌,彷佛这安稳的日常生活又要被一双巨大的黑暗翅膀给遮蔽得看不见太阳。
「要快,伊葛。但没关系,还有时间。你得通过第二项考验。根据勒胥的意志,这也是给你的最后一次考验,等你完成以后......勒胥塔也会好好地庇护你,不使你受到任何损害。你准备好要听我说出考验内容了吗?」
伊葛的舌头自己动了起来:「嗯......」
披着风帽的费基瑞将脸靠到他面前:「仔细听好,完成最后的考验有两个条件:首先,你必须一如往常保持沉默不声张。再者,伊葛,更重要的是你要留神观察与聆听,生来耳聪目明为的不也就是这个吗,而且你的报告会直接转达给大祭司。在学院中有我们的盟友、却也有我们的敌人,因此必须先分辨敌我,大祭司对于位高权重的院长以及他那位年轻貌美的女儿特别关注。你好好地观察、好好地打听,想必你也知道院长目前有一个著作计画吧?」
伊葛站在巷子里,感觉自己被滚水烫过似的。刚才说的什么试炼磨难他都已经忘记了,双颊与耳朵热了起来,所幸灯光昏暗下费基瑞无法看见。老天,假如换作以前的梭尔、那个受人遗忘的克斐隆恶霸,一定已经一拳过去结束这段对话!可惜从前的梭尔已死,脸上带着伤痕的伊葛只能以孱弱无力的声音悄悄答道:「抱歉,你可能将我与院长的交情估得太高了。我对他的著作计画一无所知。」
费基瑞亲切地将手搭在伊葛肩膀上:「伊葛,我也不瞒你,这次的考验确实很困难。调查院长的写作内容当然不容易,然而并非不可能,你说是不是呢,伊葛?」
「我不知道......」伊葛低声回答,「我真的......真的不确定。」
「伊葛─」费基瑞拖长的语调带着责问,「我的朋友,你已经跨出第一步,看过了我们的奥秘仪式,这还不够证明我们对你的信任有多深吗?而你不觉得应当回应我们对你的信赖?这当下你犹豫不前,但要知道,这份犹豫造成的恶果恐怕太大了,几乎悖离所谓人道。别让怯懦战胜你的意志,否则往后只会每况愈下。相信我,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将你看作了未来的弟兄。你觉得,向我报告比较好,还是直接向大祭司报告比较好?」
剧烈的颤抖无法克制,费基瑞的手依旧搁在肩膀上,不可能没感觉到。
「向你吧。」伊葛小声回应,只希望赶快结束这对话。
费基瑞沉默一会儿才柔声道:「很好,那我之后再来找你。你的工作就是看和听,有机会就问,问越多越好,可是别让人起疑心。院长可是十分敏锐。」
他转身要离开,却一下子就又回过头。
「你不必内心不安,伊葛。很快你就会明白,自己是在帮助这世界,这是个十分罕见的机会。以后你一定会懂,现在先保持信念,懂吗?」
伊葛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
飞刀赌局传遍学院,因此当伊葛出现在走廊,连完全没打过照面的学子也会上前与他握手寒暄。新学年开始,现在伊葛每堂课都不错过,然而灵魂却感到无比沉重。
与费基瑞不期而遇之后,他在内心发誓不要走出学院了,可是后来思考绕了一圈:学院的围墙真的就能将他与勒胥修会的势力隔绝开来吗?伊葛考量自己的状况,知道那份深埋潜意识的恐惧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控制自己,也就是说一旦有人逮到机会质问他,无论对方是谁都能套出想得到的答案。勒胥修会或许真的得知了、又或许只是观察到他那份懦弱,但也就能利用这一点箝制他的一举一动,逼他乖乖当眼线、当间谍,什么尊严荣誉之类的东西都帮不了伊葛,毕竟他一受到惊吓就会腿软、舌头打结、然后不由自主地出卖了院长供出一切。
于是勒胥塔那一头传过来的怪声又屡屡使他心胆俱裂。
有一天他鼓起勇气想走进院长书房说出一切,但才在路上他眼前就不由得浮现了费基瑞的面孔,耳边断断续续回荡着听过的那些话。即将来临的浩劫......踩在门槛上的时候,伊葛脱口提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问题:不远的将来,是不是会出什么重大变故?......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
院长表情先是讶异,随即正色表示:的确在不久后的将来会有些事故,甚至应当说没那么久远之前也已经出了些事情。伊葛听完很惊恐,立刻向罗偃告辞落荒而逃,院长看了非常不解。
有时候,伊葛为了平复情绪,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费基瑞与满头白发的大祭司其实是值得信赖的人,自己知道得太少了,也许他们委托的任务并不是背叛学院,而是帮助学院也不一定。尤其费基瑞也提过:「以后你一定会懂,现在先保持信念,懂吗?」
懂......伊葛这么对自己说,也因此感觉好过了些,还考虑着自己该怎样顺利完成勒胥修会交代的事情。只不过思考过程中,他又意识到自己多么可鄙,这样的自觉令他绝望,总是一个人缩在窗台上,无论狐狸口吻多担心他都不回应、也不愿意面对人家那双蜂蜜色的诚恳眼睛。
狐狸对伊葛表现得尊敬许多,一方面是见识过他的飞刀绝技,另一方面则是看见伊葛最近在读些什么书,《解剖学》以及书名很长很长的什么哲学,何况伊葛还说过这些书都是院长主动借给他的。有时狐狸看得出室友想要独处,也学着不去打扰,但有一天晚上吹熄蜡烛以后,狐狸忍不住问了问题。
「我说伊葛,你到底是什么身分背景啊?」
伊葛当时恍惚中回想起家乡、回想着父母,一听这问题马上惊醒。
「这话什么意思?」
狐狸的床铺嘎嘎叫了下:「嗯......你看起来很安静很怕生,不过好像得把刀子藏好免得出人命。」
「这你就别担心了。」伊葛苦笑道。
盖坦一副郁闷口吻:「开玩笑的。但话说回来,假如我长得像你这么帅,城里的女孩子哪个弄不到手呀。你看看她们,一个个像是被拴起来了都要追着你跑,结果你却连正眼都不瞧一瞧。其实你想的话就可以和她们......你懂的......没事啦。」
伊葛又冷笑了一下。
狐狸冒出另一个疑问:「是谁在你脸上留了那条疤?」
他叹口气,然后很小声地问:「我问你哦,欢腾节是不是快到了?」
黑暗中狐狸想了一下,片刻后回应道:「还一个月吧,怎么啦?」
* * *
一个月。
距离命运时刻还有一个月。伊葛坚信只要自己可以坚持到与流浪者会面,就不必沦为告密小人当人家的奸细。现下自己虽是诅咒的奴隶,但真正的伊葛、自由的伊葛才不会听信什么即将到来的末日而惴惴不安,届时勒胥修会无法再动摇他,可以爽快地对着费基瑞吼道:滚远一点!去别的地方找人当你的走狗!然后回去克斐隆,先收拾了卡佛,然后回家见父亲。之后呢......伊葛几乎心意已决,没意外的话他想回学院,请院长收他做正式学子。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首先要面对流浪者,只剩下一个月了。
伊葛逃避得彻底,完全不去想象与流浪者会面可能有什么状况,又或者流浪者直接拒绝解除诅咒又该怎么办。
已经连续好几天,朵莉亚作了怪诞却又逼真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那样的船她虽然在雕刻艺品常看到,却没有真正亲眼见识过。碧海蓝天好似无边无尽,父亲就站在身边,手里不知为什么要提着鸟笼,里面的鸟儿比麻雀还要小。朵莉亚觉得轻飘飘的,在梦境中笑了起来,讵料一大片灰烬般的乌云从地平线卷过来,他们的船长─不知究竟是谁─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会有风暴,但是不必担心。」
朵莉亚确实不感到害怕。只不过眼看乌云袭近的速度越来越快,船长似乎也意识到状况不对,但为时已晚。船上天空被一只猫头鹰遮蔽,牠大得无与伦比。或许是鸟、但也同时是云气?不过世界上不该有这样的黑云,顶端有两块地方喷出白炽火焰,彷佛是牠的眼睛,而牠展开双翼时就覆盖了整个天空。船长与船员吓得惨叫起来,不过朵莉亚的父亲却在此时打开手中鸟笼的门。
原本看来比麻雀还要娇小的鸟儿轻轻飞出、直冲天际,而且越变越大,也成为一只巨大的黑鸟,在乌云周围绕转着。最后,牠与霸占天空的猫头鹰一样大了,两只鸟展开激斗,但牠们为的不是生存,而是致对方于死地。究竟谁胜谁负,朵莉亚却不得而知,总在分晓之前就醒过来。
她不解这样的梦究竟代表什么。
之后一天傍晚,父亲托她帮忙去药店买些东西,回程在学院门口看见两个女孩子站着,头上戴了很漂亮的软帽、还绣有玫瑰红、翠玉绿的花朵装饰。她们两颊飞红、一直推来戳去,最后上前问朵莉亚:这里是不是住了一位......他应该在这儿读书吧......一个很高、金发、脸上有伤痕的男孩子呢?
朵莉亚听了一愣,结果两个女孩儿更是躁动,急着解释来龙去脉:她们先前在某个地方与那个男孩结识,对方答应了要再见面,明明学子们常常出学院,但他─他好英俊,妳认识吗?─他已经好个星期都没有露脸了......该不会生病了吧?
本来朵莉亚想大笑,但念头一转却面色铁青起来。她试着镇定,也不明了自己怎会如此反应。梭尔的私生活与她何干呢?
所以她冷冷地告诉两个女孩,那位「脸上有伤痕的金发俊美青年」人好好的,想必迟早还会在那「某个地方」出没。她走进学院内,背后传来叫声,问朵莉亚可不可以转达奥菈与罗沙琳想见他?
假如先前有人告诉朵莉亚,说她一定会想起这件事情好几回,她大概要讶异震惊嗤之以鼻,但结果确实如此,而且她还为此心中烦躁,不断地责怪自己怎会如此幼稚,觉得自己大概是厌弃伊葛•梭尔的眼光之差,怎会看上那样的庸脂俗粉!但话又说回来,这儿的学子们好像总是不挑剔。只不过是梭尔啊!不对,天哪,为什么她要以为梭尔会比其他人来得好呢?
隔天朵莉亚就在走廊遇见他了,忍不住出言讥讽:「嗯,你的两个『女生朋友』在找你哦。你是不是把人家完完全全给忘记了呢,梭尔?」
他凝望着朵莉亚好一会儿都没会意过来。朵莉亚也察觉他眼睑发红、眼神极其倦怠,似乎是读了一整夜的书。
「谁?」伊葛终于开口问。
朵莉亚用力回想。
「奥菈和罗沙琳。梭尔你的品味可真独到!」
「不认识,」他淡淡地回答,「妳确定她们是指名要找我?」
朵莉亚又觉得情绪涌上来:「这儿还有谁是『又高又帅的金发青年,脸上有伤痕』?」
伊葛苦笑一阵,习惯性摸了摸脸颊。朵莉亚见状不知怎地反而尴尬起来,咕哝一下赶紧跑开。
过了不久朵莉亚看见他与一群学子同行,带头的是红头发盖坦,但伊葛•梭尔比起大家都高出一个头。想当然尔他们要出学院玩耍,已经吵吵闹闹起来,不过梭尔沉默着、与旁人都有点距离,别人与他应对时的态度也逃不过朵莉亚的眼睛。此外,与梭尔相比,其他人就是显得笨拙、单纯,有乡下人的味道,至于梭尔则每个动作都散发出受过精良训练的灵巧优雅。于是他像一匹骏马,独自站在闲散晃荡的驴群里。
她很不开心地发现自己这些念头好像是对伊葛•梭尔产生了兴趣一样。奥菈与罗沙琳不在话下,外头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姑娘也等着要勾搭这位美男子?
几天以后伊葛则意外地收到来自克斐隆的包裹。气喘吁吁的信差进学院前厅时搬着很大一袋东西,外头用蜡封了起来,附带一小张皱了的信,因为太累了坚持要收到一银币的小费才愿意走。打开一看,袋子里面装满家里做的食物,至于那张信纸颜色已经泛黄,还弥漫着苦涩的泪水气味。
字迹起初伊葛认不出来,因为母亲甚少书写、也通常请人代笔,以往更没有寄信给儿子过。但那味道却一下子就让他明白过来,内心激昂得忍不住颤抖。
这信很是奇怪,每一句都越写越低,思绪也断断续续不连贯,内容谈的不是伊葛离家、或者告诉儿子自己在克斐隆过得如何,而是回想伊葛小时候或者青春期时的点点滴滴,只是他自己对这些事件大半没有印象。母亲连他小时候用什么颜色的桌巾端汤喝也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伊葛曾经很兴奋很努力地想要将一只甲虫折断的腿给黏回去。有回他闯祸了,父亲正要教训,母亲介入了,帮儿子编了理由搪塞。伊葛觉得自己没办法好好读完这封信,那股难以理解但纠结积郁的情感快要满溢。
为了压抑情绪波动,伊葛拜托狐狸邀请大家尽量挤进这拱顶小寝室来吃东西。学子们可最爱聚在一块儿大吃大喝,没让他等太久,片刻之后床铺被客人们压得嘎吱叫,窗台看上去随时有垮掉的危险,给人读书研究用的桌子本不该被年轻的臀部占据,此时却也只能无奈地摇来摇去。那样一大包食物,假使只有伊葛自己吃,大概要一个月才吃得完,但呼朋引伴以后才几个钟头就全扫光了,每个人都很开心,连伊葛也不例外,他在欢笑与酒醉中暂时忘却痛苦哀伤和对于未来的恐惧。
欢腾节即将到来。之前伊葛希望越快越好、后来却希望能有办法拖得越晚越好。狐狸越来越常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因为伊葛会忽然间毫无因由地傻笑,有时却又陷入严重的忧郁并对外界视若无睹,坐在窗边好几个小时,无意识地翻着那本关于诅咒的书,整天什么也没吃。还有几次他情绪猛烈得睡不着,半夜老爬起床去走廊的铁箱子舀水喝,铁链哐啷哐啷的扰人清梦,自然惹来不少怨言。
距离宿命之日还有一周。罗偃院长请伊葛去他书房一趟。
伊葛本以为也会见到朵莉亚同样坐在书桌边缘晃荡着脚,但结果只有神情严肃凝重的院长和这位紧张兮兮、局促不安的年轻人在厚重窗帘包围下面对面。
叫伊葛坐上那张颇高的扶手椅之后,院长先沉默半晌。一颗玻璃珠的表面上画有大陆的地图,内部点着烛火散出光芒,墙壁上那对钢翼彷佛活了起来随时会飞上天空。
「再过几天,他就会进城。」院长静静道。
伊葛抓着扶手的掌心瞬间黏得像青蛙腿。
「听我说......」尽管院长的口吻还是那样淡,伊葛却听得身上冒起鸡皮疙瘩,「我知道这段时间你都为了与他见面不断忍受,但我要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想要与流浪者见面吗?你真的确定这是唯一一条路?」
他想起费基瑞,想起同车女孩沦为山贼的玩物,最后才想起卡佛。
「我确定。」他呆滞地回应。
之后院长视线射进他眼中,凝结了好一段时间。伊葛一动不动承受那目光。
「好,」罗偃这才开口,「那我就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但很遗憾我所知也不算多。」
院长走到窗户边,稍稍拉开帘子,对着伊葛就这么讲了下去。
「我已经和你提过,曾经有一个人失去了魔力后必须去体验这世界。我也告诉过你,我曾经透过水镜术看见造化之门。当时我还小,师父先走了,所以我孤单一个人......在我看见的影像中,有个男人站在门前,门栓已经拔开一半。那时候你可能不懂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但现在你应该可以理解了。听仔细。流浪者如其名游走各地,已经没有人叫唤他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深渊将他遣返回来。他具备的力量就算是法师也无法破解,事实上我尝试了好几次,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从水镜找到他。伊葛,我在这方面应当技巧算是不错的了。生来有魔法才能的人,或早或晚都会透过水镜浮现在我眼前,只有流浪者我始终不得其法。更糟糕的是,如果我试着找他,就像是撞上一堵墙壁。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使我很担心,伊葛。流浪者令我畏惧,但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无法肯定,就怕他其实是『恶』的化身。又或者实情并非如此,但在这世上有谁真的能明辨何谓善、何谓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