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重负 Burdens
1、 老茧
首先,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接近的灵。
宝石的类型关系重大;有些灵天生对某些宝石更感兴趣。除此之外,必须以灵认识并喜爱的事物让灵冷静下来。例如一团火对火灵来说就是必要的。
──娜凡妮.科林为君王联盟所提供之法器机制课程,兀瑞席鲁,杰瑟凡日,一一七五
李临在检查孩子的牙龈是否有坏血症时感觉如此冷静,他不禁敬佩起自己。多年外科医师的训练在今日发挥了莫大作用。呼吸训练──用意是稳定他的双手──在诊察时就跟手术时一样有用。
「给妳。」他对孩子的母亲说,一面从口袋拿出一小块雕刻的甲壳芽。「拿给用餐棚的女人看,她会拿点果汁给妳儿子。一定要看着他全部喝完,每天早上都要。」
「非常感谢您。」女人以浓厚的贺达熙口音响应。她把儿子拉近自己身边,忧虑的眼睛注视李临。「如果……如果孩子……发现……」
「如果有妳其他孩子的消息,我会确保妳收到通知。」李临承诺。「我为妳的损失感到遗憾。」
她点点头,抹抹脸颊,带着孩子走到镇外的看守站。一群武装帕胥人在这里揭开她的兜帽,拿着一幅炼魔送来的画像比对她的脸孔。李临的妻子贺希娜遵照要求,站在一旁读出描述。
在他们身后,晨雾模糊了炉石镇,使此地看起来像是一群黑暗、魅影幢幢的团块。有如肿瘤。李临几乎看不见挂在房子之间的防水布,这些防水布为许许多多从贺达熙涌出的难民提供了勉强可容身的避难所。街道全部封闭,虚幻的声音──护甲匡啷响、谈话声──从雾气中扬起。
当然,这些避难所绝对撑不过一场飓风,但可以快速拆卸装载。除此之外,并没有足够的住房。难民可以塞进防飓所几个小时,但不可能这样过日子。
他转身扫视今日那一列等待获准进入的人龙。队伍尾端没入雾气中,伴随着昆虫般盘旋的饿灵与疲惫灵,有如喷出的尘土。飓风啊。这个城镇还能容纳多少人?如果有这么多人朝更内陆的这里而来,接近边界的村子一定都塞满了。
永飓的到来以及雅烈席卡沦陷迄今已超过一年。这一年来,贺达熙──雅烈席卡西北方较小的邻居──却不知何故持续征战着。两个月前,敌人终于决定要永远击溃那个王国之后,难民人数迅速攀升。场景一如以往,士兵战斗,农地遭践踏的平民挨饿,被迫离开家园。
炉石镇尽可能提供协助。亚里克和其他男人整顿队伍,防止任何人在李临诊察前溜进镇里。他们曾是罗赏宅邸的护卫,现在则不被允许持有武器。罗赏说服埃碧儿湛光主诊察所有人是必要之举。她担心瘟疫,而他只是想截住那些或许需要治疗的人。
她的士兵警戒地沿着队伍往前走。帕胥人带着剑,学习阅读,坚持要他人称他们为「歌者」。他们觉醒的一年后,李临依然觉得这概念很怪。不过说真的,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就某些方面而言,并没有什么改变。就跟雅烈席光明爵士一样,同样的旧式矛盾也轻易地吞噬了帕胥人。尝到权力滋味的人总是渴望更多,然后便举剑追寻。老百姓流血受伤,李临只得替他们缝合。
他回头工作。李临今天至少还要看一百名难民。引发这些苦难的男人就躲在他们之中,他是李临今天如此紧张的原因。下一个男人不是他,倒是一个衣衫褴褛、在战斗中失去一条手臂的雅烈席人。李临检视他的伤势,不过他受伤至今已有几个月了,李临对他身上大范围的伤疤无能为力。
李临在男人面前来回移动手指,观察到他的视线追着手指移动。创伤,李临心想。「你是不是最近还受过什么伤没告诉我?」
「没伤。」男人低语。「只是遇上土匪……他们抢走我的妻子,好心的医师。抢走她……把我绑在树上,大笑走开……」
棘手。李临无法用解剖刀切掉心理创伤。「你进入镇里后,」他说。「去找第十四帐。告诉那里的女人,是我要你过去的。」
男人呆滞地点头,目光空洞。他听进去了吗?李临记住男子的外貌──转灰的头发在脑后蓬乱鬈曲,左脸颊上三颗大痣,当然了,还少一条手臂──李临做笔记提醒自己今晚要到那个帐篷检视男子。助手在那里看顾可能冒出自杀倾向的难民。太多事要照料,李临已经尽可能做到最好。
「你去吧。」李临轻轻把男子朝镇上的方向推。「第十四帐,别忘了。我为你的损失感到遗憾。」
男子走开。
「你说得太轻松了,医师。」身后一个声音发话。
李临旋过身子,接着立即恭敬地鞠躬。埃碧儿湛,新城淑是帕胥人,纯白色皮肤,脸颊上有精致的红色大理石纹。
「光主,」李临说。「怎么说呢?」
「你对那男人说你为他的损失感到遗憾。」埃碧儿湛说。「你毫无困难地对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但你的同情心却有如岩石坚硬。你对这些人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我有感觉,光主,」李临说。「但我必须小心别被他们的痛苦压垮。这是成为外科医师的首要准则之一。」
「有意思。」帕胥女人抬起藏在哈法袖子下的下手。「你记得你在我小时候帮我接过这只手吗?」
「我记得。」埃碧儿湛和其他人跟着永飓一起逃离后再度回归──带着新名字和炼魔给她的新任务。她带了许多帕胥人,都来自这地区,不过从炉石镇离开的人之中,只有埃碧儿湛回来。她绝口不提之前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
「真是一段有趣的回忆。」她说。「那段人生现在感觉像一场梦。我记得痛苦、困惑,一个严厉的人带给我更多痛苦──只是我现在懂了,你当时是试着治疗我。奴隶孩童有太多麻烦事了。」
「我从不在乎治疗的对象是什么身分,光主。奴隶或国王对我皆一视同仁。」
「我确定跟维司提欧为我付一大笔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对李临瞇起眼,再开口时,话语间有一种韵律感,彷佛念诵歌词。「你是否同情我,同情过那个心智被偷走、困惑的可怜孩子?医师,你是否曾为我们以及我们过的生活而哭泣?」
「医师不能哭泣。」李临柔声说。「医师没有哭泣的余地。」
「就像岩石。」她又说,然后摇头。「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任何瘟疫灵吗?要是那些灵进入城市,所有人都会死。」
「引发疾病的并不是灵,」李临说。「而是不洁的水、不当的卫生,偶尔是那些患病者呼出的气息。」
「迷信。」
「神将的智慧。」李临回应。「我们应该小心。」古老手稿的断简残篇──译本的译本的译本──提及曾有传播迅速的疾病导致数万人死亡。他阅读过的所有当代文本中皆不曾记载如此事件,不过他先前听说了西方异事的谣言──他们称之为新型瘟疫,只是相关细节相当匮乏。
埃碧儿湛不再说话,继续前进。她的随从──一群获得拔升的帕胥男女──也加入她。他们的服装是雅烈席卡的剪裁与样式,不过颜色较浅、更为柔和。炼魔表示,过去的歌者避免使用明亮的颜色,偏爱强调他们皮肤上的纹路。
在埃碧儿湛和其他帕胥人的行为举止中,李临感觉他们在寻找自我认同。他们的口音、服装以及习性──都无疑是雅烈席人。然而只要炼魔提及他们的祖先,他们都会变得呆若木鸡,并且总是设法模仿那些早已死去的帕胥人。
李临转向下一群难民。首次出现完整的一家人。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他不禁忧心,要喂饱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委靡的五个孩子和双亲,这该有多难啊。
他送他们继续前进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沿队伍朝他走来,一面嘘声驱赶饿灵。拉柔这会儿身上穿着简单的仆人连衣裙,内手戴上手套,而非以袖子遮掩,提着水桶供等待的难民饮用。不过拉柔走路的方式不像仆人。这女孩身上有一种……坚定,那是强迫而来的卑屈无法压制的。对她来说,世界终结造成的困扰似乎大概只等同一次坏收成。
她在李临身旁停下脚步,倒给他一杯水。在他的坚持下由她的水囊倒入一个干净的杯子里,而非直接以勺子从水桶舀出来饮用。
「再三组就到他了。」她趁李临啜饮时对他说。
李临应了一声。
「比我想象中矮。」拉柔说。「他应该是一位伟大的将军,贺达熙抗战的领导者,怎么看起来反倒更像个旅行的商人。」
「英才有各种样貌,拉柔。」李临挥手示意她再倒一杯水,他们才有借口继续交谈。
「不过……」德纳胥此时走过来,令他们噤了声。这是一名高大的帕胥人,一身黑红色大理石纹,背上负着剑。他走开后,拉柔才压低音量接着说:「我真的对你感到讶异,李临。你从来不要求我们供出这位藏匿行踪的将军。」
「他会被处决。」李临说。
「但你认为他是个罪犯,不是吗?」
「他背负着可怕的责任;他对拥有压倒性兵力的敌方发起旷日废时的战争,他在一场无望的战役中让手下的人白白牺牲。」
「有人会说这是英勇精神。」
「英勇精神是对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说的神话──尤其是想要他们卖命的时候。我的一个儿子因此而丧命,另一个则从我身边被夺走。妳可以保留妳的英勇精神,把那些在愚蠢战斗中无故牺牲的生命还给我。」
至少战争似乎是结束了。贺达熙境内的反抗势力既然已经瓦解,希望难民潮也将缓解。
拉柔淡绿色的眼眸注视着他。她是个机敏的孩子。他多么希望生命的走向并非如此,若老维司提欧多撑个几年,李临或许能称这女孩为媳妇,提恩和卡拉丁此刻都会在他身边,也都会当上外科医师。
「我不会供出这位贺达熙将军。」李临说。「别再这样看我了。我恨战争,不过我不会谴责妳的英雄。」
「你儿子很快会来带走他?」
「我们已经传讯给阿卡,这样应该就够了。确保妳丈夫已经准备好他的障眼法吧。」
她点了头,继续前进,送水给城镇入口的帕胥守卫。李临迅速检查完几名难民,接下来是一群斗篷裹身的人。他利用老师多年前在手术室教他的快速呼吸练习让自己冷静。尽管内心风暴肆虐,他挥手要斗篷裹身的那群人前进时,双手仍没有丝毫颤抖。
「我需要做一点检查,」李临轻声说。「所以请你们离开队伍并不会显得奇怪。」
「我先吧。」其中最矮的男子开了口。其他四人调整位置,谨慎地包围在他身旁。
「别这么明显地守着他,你们这些愚蠢的傻瓜。」李临嘶声说。「来,坐在地上。这样或许你们看起来比较不会像一帮恶棍。」
他们听令行事,李临把他的凳子拉到显然是首领的男子身旁。他的上唇蓄了转为银白色的稀疏胡髭,大约五十多岁。被太阳晒得有如皮革般的肤色比大多贺达熙人都要深沉,说他是亚西须人也不为过。他的眼眸是深沉的暗棕色。
「你就是他?」李临把耳朵贴到男子胸口检查心跳时问。
「对。」男子说。
迪耶诺.恩涅.卡拉──迪耶诺是古贺达熙语中的「水貂」;贺希娜对他解释过,恩涅是意指「伟大」的敬语。
一般人──显然拉柔就是这样──可能会预期水貂是一名凶残的战士,和达利纳.科林或梅利达司.阿玛朗同样由铁砧锻造而出。然而李临知道杀人者有各种面貌。水貂或许矮小又缺一颗牙,但他精瘦的体格蕴含力量,李临在检查过程中也发现为数众多的伤疤。手腕上那些,事实上……是手铐在奴隶肌肤留下的疤痕。
「谢谢你,」迪耶诺低语。「协助我们避难。」
「这并非我的选择。」李临说。
「尽管如此,你确保了反抗军能够逃脱并存续。神将保佑你,医师。」
李临掏出一块绷带,替男人手臂上一处先前没照料好的伤口包扎。「神将保佑这场战事快快结束。」
「对,入侵者全部被赶回繁衍出他们的沉沦地狱中。」
李临继续工作。
「你……不认同吗,医师?」
「你们的反抗已经失败,将军。」李临拉紧绷带。「你的国家跟我的国家一样,都已经沦陷。继续征战只会造成更多人死亡。」
「你肯定不想遵从这些怪物吧。」
「我遵从拿剑抵着我脖子的人,将军。」李临说。「向来如此。」
他完成工作,继续为将军的四名同伴草草诊察。没有女人在旁,将军要怎么阅读他收到的讯息?
李临装出在一名男子腿上找到一处伤口的样子,然后──在一些引导之下──男子也恰如其分地跛了起来,并痛嗥了一声。针尖一刺,促使外观如小小橘手的痛灵从地面爬出。
「需要动手术,」李临大声地说。「不然这条腿可能不保。不,不要抱怨。我们立刻处理。」
他让亚里克取来担架,并要求另外四名士兵──包含将军──充当抬担架的助手,李临因此有借口把他们都带出队伍。
此刻需要的是障眼法。障眼法就是拉柔的丈夫托若林.罗赏,前任城主。他踉跄地从弥漫雾气的城镇走出来,摇摇晃晃、脚步不稳。
李临对水貂和他的手下招手,带着他们缓缓走向检查哨。「你们没带武器吧?」他压低音量问。
「我们抛弃所有显眼武器了,」水貂回应。「有可能露出马脚的只会是我的脸,而非我们的武器。」
「我们有准备。」全能之主保佑行得通。
随着李临走近,他将罗赏看得更清楚了些。这位前城主的脸颊干瘪地挂在颌骨上,仍能看得出他自从七年前儿子过世后掉了多少体重。但先前罗赏被下令剃掉胡须,如今会这样也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很喜欢他的胡须,而且他再也不能穿上自傲的战士塔卡玛,现在只能穿刮泥工的护膝和短裤。
他一手拿着一把凳子,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些什么,一面走,一只木腿一面刮擦着岩石。说实在的,李临看不出罗赏是否为这场演出真喝醉了,还是假装的。无论如何,他引起了关注。安插在检查哨的帕胥人轻推彼此,其中一人哼出欢快的节奏──他们被逗乐时常这样做。
罗赏挑了一栋附近的房子,放下凳子,接着──帕胥人看了更是开心──他试图站上矮凳,不过没站稳,撑着木腿晃了晃,差点摔倒。
他们喜欢看他。所有新生的歌者都曾为某一位富裕浅眸人所拥有。看着一名前城主变成连路都走不稳的酒鬼,每天做着最卑贱的工作,对他们来说比任何说书人的表演都还吸引人。
李临走进检查哨。「这人需要立即进行手术。」他指着担架上的男人。「要是不马上处理,他可能会失去一条腿。我妻子会让剩下的难民坐下,等我回来。」
三名被指派为查验员的帕胥人中,只有多尔费心将「受伤」男子的脸与画像比对。水貂名列危险难民之首,不过多尔没多加注意抬担架的人。李临几天前注意到这个古怪之处:当他利用队伍中的难民做苦力,查验员通常只会注意担架上的人。
他原本希望有罗赏提供娱乐,帕胥人会更加松懈。然而,多尔对着其中一张画像迟疑了片刻,让李临紧张得冒汗。李临的信件中──先前一名斥候来寻求庇护,曾由他将信件送回──警告水貂只能带不在名单上的低阶护卫。会不会⋯⋯
另外两名帕胥人对着罗赏哈哈大笑。尽管已喝醉,他仍试图爬上屋顶、刮掉堆积在上头的克姆妮。多尔转身加入他们,接着心不在焉地挥手要李临前进。
李临与等候在附近的妻子快速瞥了一眼对方。幸好所有帕胥人都不是面对她,因为她的脸色白得像雪诺瓦人。李临多半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带着水貂和他的手下继续前进时,忍住了想放松地吐出一口气。他可以把他们藏在手术室里,不被其他人看见,直到──
「所有人停住!」后方一个女性的声音叫喊。「准备敬礼!」
李临立即感觉到一股冲刺的冲动。他几乎真的那么做了,不过四名士兵只是以寻常的速度继续往前走。对。假装没听到。
「你,医师!」那声音对他喊叫。是埃碧儿湛。李临抗拒地停下脚步,脑中转过数个借口。她会相信他没认出水貂吗?先前杰柏那傻子搞得自己被吊起来鞭打,李临坚持为他治伤,已经导致城淑对他心生不快了。
李临转过身,努力镇定心神。埃碧儿湛快步上前,尽管歌者不会脸红,她却明显脸色涨红,开口时采用的是断奏的节奏。「跟我来。我们有个访客。」
李临花了点时间消化她的话。她没要求他提出解释,而是为了……其他事?
「有什么不对吗,光主?」他问。
一旁的水貂和他手下停步,不过李临看见他们的手臂在斗篷下移动。他们刚刚说已抛弃所有「显眼」的武器。全能之主拯救他,如果演变成流血场面……
「没有。」埃碧儿湛快速地说。「我们获得祝福。跟我来。」她看着多尔和其他查验员。「传令下去。在我下达其他命令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镇。」
「光主,」李临示意担架上的男人。「此人的伤势或许看来并不严重,但我很确定若不立即处理,他──」
「他可以等。」她指向水貂和他手下。「你们五个,等。所有人都得等。好。等待……而你,医师,你跟我来。」
她大步走开,预期李临会跟上。他迎上水貂的目光,点头要他等等,随即转身追上城淑。是什么导致她情绪欠佳?她原本励行庄严的举止,现在却全然弃守。
李临横过镇外的田地,沿难民队伍往前走,很快便得到了答案。一个约莫七呎高的人影矗立于雾中,身旁一小队武装的帕胥人。这骇人生物一头长发和胡须都是干涸血液的颜色,似乎与包覆他身上的简单外衣交融,彷佛他只以自己的头发蔽体。他的肤色是纯粹的黑,眼睛下方有红色大理石纹。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锯齿状突起的甲壳,耳朵上方冒出一对古怪的甲壳翅,或是角。李临没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那生物的眼睛散发缓和红光。一个炼魔。来到了炉石镇。
李临上一次看见炼魔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只是碰巧,一小群炼魔在前往贺达熙前线途中稍停。他们身穿飘逸长袍,携带长枪,在空中翱翔,有一种非人的美感。但眼前生物身上的甲壳却邪恶许多──你会以为这东西来自沉沦地狱。
那名炼魔用有韵律的语言对身旁体型较小的战争形体帕胥女子说话。是歌者,李临告诉自己。不是帕胥女子。就算在脑中对自己说话也要用正确的词汇,才不会不小心脱口而出。
战争形体前进一步,为炼魔翻译。李临听说就算是会雅烈席语的炼魔,通常也会请口译员,彷佛说人类语言有失其身分。
「你,」口译员对李临说。「就是那个医师吗?你今天一直都在诊察难民?」
「是的。」李临说。
炼魔回应,口译再度翻译:「我们正在搜寻一名间谍,他可能躲在难民之中。」
李临觉得嘴里发干。矗立于他面前的这东西是一场梦魇,应该继续以传说的形式存在就好。只是一个在午夜火堆旁被低声传述的恶魔。李临试着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他只得咳嗽清清喉咙。
听见炼魔厉声喊出的命令后,跟他一起来的士兵分散到等待中的队伍中。难民纷纷退开,还有人试图逃跑,尽管那些帕胥人在炼魔身旁显得矮小,然而他们是战争形体,仍具备强大的力量和骇人的速度。他们抓住逃跑的人,其他帕胥人则开始沿队伍搜索,掀开众人兜帽,一一检查相貌。
别回头看水貂,李临。别露出紧张的样子。
「我们……」李临说。「我们检查每一个人,拿了发给我们的画像比对他们的模样。我向你保证。我们一直很警觉!没必要威吓这些可怜的难民。」
口译员没有将李临的说词翻译给炼魔听,不过那生物立即以自己的语言响应。
「我们在找的那一个人不在名单之列。」口译员说。「他是一个年轻男子,最危险的间谍。跟这些难民比起来,他应该精瘦又强壮,不过他可能会伪装成弱小的样子。」
「这……这种描述说是谁都有可能啊。」李临说。他有没有可能走运?会不会只是巧合?或许跟水貂一点关系也没有。李临一时怀抱起希望,彷佛阳光从飓风云间乍现。
「你会记得这男人。」口译员接着说。「以人类来说很高,波浪似的黑发披在肩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额头有奴隶的烙印,内含沙须符文。」
奴隶烙印。
沙须。危险。
噢,不……
近处,炼魔的一名手下掀开了另一个裹斗篷的难民兜帽──李临应该要对兜帽下露出的那张脸感到无比熟悉才对。然而历经沧桑的卡拉丁现在看起来,只是李临记忆中那个敏感年轻人的粗略素描。
卡拉丁随即在力量涌现之下爆发燃烧般的光芒。
尽管李临费尽心力,死神仍旧在今日造访炉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