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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狗与龙

  歌者先把加斯伦放入一颗宝石。他们自以为聪明,发现能把我们困在宝石内。只花了他们七千年的时间。

  卡拉丁置身一个风恨他的地方。

  他记得在市场里战斗,接着游过井中。他隐约记得奔入飓风──想放手离开。

  但不,他不能放弃。他爬到塔城外。因为他知道,逃走就等于丢下达毕和泰夫孤立无援。逃走就等于丢下西儿──或许永远丢下。因此他爬,然后……

  然后是飓父的声音?

  不对,达利纳的声音。

  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几周?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走在一个风不停吹拂的地方。他所爱之人的脸化为萦绕不去的影子,每一个都在求助。闪烁的光烧灼他的肌肤、令他眼盲。愤怒的光。卡拉丁虽想逃离黑暗,但每一次新的闪烁都让他更害怕光。

  最糟的是风。恨他的风。风刮着他,他想找个藏身处躲避,但风刮得他撞上岩石。

  恨,风低语着,恨,恨恨。

  风每次说话都打破阿卡体内的某个东西。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从他小时候开始──他就爱风。风吹拂皮肤的感觉意谓着他是自由的,意谓着他活着。风带来新气味,洁净而又新鲜。风总是在那儿,是他的朋友、他的同伴、他的伙伴。直到有一天,风活了过来,开始对他说话。

  风的恨意压垮他,他只能不停颤抖。他尖叫着找西儿,然后才想起他抛弃了她。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但他记得这件事。痛苦有如捅入他胸膛的匕首。

  他丢下西儿,让她独自一人,因为他离得太远而迷失自我。他抛弃了风。

  风袭向他,把他压在某个坚硬的东西上。岩石结构?他在……某个不毛之地。阵阵骇人的闪光中,看不见石苞或藤蔓,只有受风吹袭的无尽嶙峋峭壁。这里让他想起破碎平原,但地面的抬升有更多变化。山峰与绝壁。红与灰。

  好多洞与地沟,一定有地方能躲吧。拜托,让我休息,一分钟也好。

  他往前挤,抱紧岩壁,努力不摔落。他必须对抗风。可怕的风。

  恨。恨。恨。

  闪电闪烁,令他目盲。风吹得更强劲了,他窝在岩石旁。开始移动后,他看得稍微清楚了一点。有时候是纯粹的黑暗,有时候他看得见一点点,但是他找不到任何光源。只是一抹持续、没有方向的光。像是……像是另一个他想不起来的地方。

  躲。他必须躲起来。

  卡拉丁推着岩壁起身,在风中挣扎。人影现身。泰夫求问卡拉丁为何不救他,摩亚许求他帮忙保护他祖父母,李临被罗赏处决而慢慢死去。

  卡拉丁试着忽略他们,但若他紧紧闭上眼,他们的哭喊就变得更大声。因此他逼自己前进,继续找寻躲避处。他挣扎着爬上一小段上坡,但他一爬到坡顶,风势又倒转,转而从后方吹袭他,把他从另一边推下去。他以肩膀着地,滑过岩石时刮伤手臂。

  恨。恨。恨。

  卡拉丁逼自己跪立起来。他……他没有放弃。他……并不是能够放弃的人。对吗?好难……好难记住。

  他站起来,手臂垂在身侧,继续往前走。又顶着风前进。继续走,别让风阻止你。找一个地方,一个躲避的地方。

  他蹒跚前进,筋疲力竭。他上一次睡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真正睡着?好几年了,卡拉丁从一个恶梦摔到另一个恶梦。他纯粹靠意志力过活。他耗尽力气后会怎么样?等到他就是……没办法时又会怎么样?

  「西儿?」他嘶哑地喊着。「西儿?」

  风撞上他,吹得他失去平衡,把他一直推到裂谷边缘。他在边缘摇摆,被下方的黑暗吓坏了──但风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将他直直推入虚空。

  他滚落,撞上裂谷壁的岩石,就连坠落时也拒绝给他平静。他撞击谷底,头发出扎实的一声碰,然后是一阵闪光。

  恨。恨。恨。

  他躺在那里,让风谴责他,让风狠狠击溃他。时候到了吗?终于要放手的时刻?

  他逼自己朝上看。在那里──沿裂谷底而上的远方──他看见美丽的东西。一道纯粹白光,一种令人渴望的暖意。看见那景象令他流泪哭泣,他伸出双手。

  某个真实的东西,不恨他的东西。

  他需要到光那里去。

  他掉下来时摔伤了,一只手臂动不了,双腿则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剧痛。他开始爬行,用还能动的那条手臂把自己往前拖。

  风的力道加倍,想逼退他,但卡拉丁现在看见那光了,因此他必须继续前进。他咬牙忍痛,把自己拉向前。一吋又一吋,对抗呼啸的风,忽略濒死亲友的影子。

  继续。前进。

  光越来越近,他渴望进入其中。那个温暖之地、平和之地。他听见……一个声音。一种祥和的音调,不是恶意的风,也不是低语的控诉。

  越来越近。

  更远……一点点……

  突然间,卡拉丁开始下沉。他感觉地面改变,化为液体。克姆泥。岩石不知怎地化为了克姆泥,把他往下吸,在他身下崩塌。

  他叫喊,完好的手臂伸向那池明亮的光。无处可攀,无处可抓。他惊慌了起来,沉得更深。他一只颤抖的手伸向光、叫喊──呼求,克姆泥覆盖他,填满他的嘴。

  直到他滑到表面下,再度置身令人窒息的黑暗。随着卡拉丁一路下沉,他领悟那道光不曾在他可及之处。那是一个谎言,用意是让他在这糟糕、可怕的地方拥有片刻希望。所以那希望能够再度被夺走。所以他才能终于……

  崩溃。

  一只发光的手臂插入克姆泥中,把克姆泥像蒸气般烧尽。一只手抓住卡拉丁的背心前襟,将他从泥中提起。一个发光的白色人形把他拉近,为他挡住风,将他拖过最后几呎,朝那道光而去。

  卡拉丁紧攀着那形体,感觉到衣料、暖意、活生生的气息。阴影与谎言之中的另一个人。这是……这是荣誉吗?全能之主本尊?

  那形体将他拉入光中,剩下的克姆泥随即消失,只在卡拉丁口中留下一丝余味。那形体将卡拉丁放在一块摆得像张座椅的小岩石上,随后退开,引入色彩,光退去,露出……

  智臣。

  卡拉丁眨眨眼,环顾四周。他在裂谷底,没错,但置身一个光的泡泡中。外面依然狂风呼啸,但影响不了这地方,也动摇不了这个安详的片刻。

  他把一只手放到头上,发现他不再疼痛。事实上,他现在看得出他正处于一场恶梦之中。他睡着了。他逃入风暴中之后,一定失去了意识。

  飓风啊……他是发哪门子高烧,才会引发这么可怕的梦魇?他现在又是为什么能看得那么清楚?

  智臣抬头看遥远上方裂谷边缘外的骚乱天空。「这并不是公平竞争。一点也不公平……」

  「智臣?你怎么会在这里?」卡拉丁问。

  「我并不在,」智臣说。「你也不在。这是另一个星球,或者说看起来像。而且注意了,这并不是一个宜人的星球。没有灯光的那种。没飓光灯、没煤气灯,甚至连电灯也没有。几乎一点大气也没有的讨厌星球。」

  他看了看卡拉丁,接着微笑。「你在睡觉。敌人送了一个幻象给你,跟飓风送给达利纳的那些相似。不过我不确定憎恶是怎么把你孤立起来的。除非在一套特定的情况下,否则碎神很难像这样入侵心智。」

  他摇头,双手扠臀,彷佛正在检视一幅马马虎虎的画。然后他在火旁的一张凳子坐下,卡拉丁到这一刻才看见这些东西。一团温暖、诱人的火,彻底驱逐寒意,热力直透卡拉丁的骨头,直达他的灵魂。一锅煨煮中的炖菜放在火上,智臣搅了搅,将加了香料的香味送入空气中。

  「大石的炖菜。」卡拉丁说。

  「食角人传统食谱。」

  「有什么用什么,全部放进锅里。」卡拉丁说。智臣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炖菜,他笑着接下。「但这不是真的。你刚刚才这么告诉我。」

  「没什么是真的。」智臣说。「至少就哲学的一个判断基准来说是这样。所以看起来似乎能吃,那就好好享用吧,别抱怨了。」

  卡拉丁照做,吃下他尝过最好吃的一口炖菜。很难避免透过发光的光泡看向外面的飓风。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多久?」卡拉丁问。

  「恐怕不久。」智臣也帮自己舀一碗炖菜。「大概二十分钟吧。」

  「我必须回去外面那里?」

  智臣点头。「恐怕还会更糟,卡拉丁。我很抱歉。」

  「比这还糟?」

  「很不幸。」

  「我不够强大,智臣。」卡拉丁低语。「从头到尾都是个谎言,我一直以来都不够强大。」

  智臣吃一口炖菜,点点头。

  「你……也这么觉得?」卡拉丁问。

  「你比我清楚你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太弱并不是多严重的事,只是会让我们需要彼此。我永远不该抱怨有人认清自己的弱点。不过如果有太多人跟你一样睿智,我可能会丢掉饭碗,小桥兵。」

  「如果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多了呢?」卡拉丁问。「如果我无法继续战斗呢?如果我就这么……停手呢?放弃?」

  「你快到临界点了吗?」

  「对。」卡拉丁低声说。

  「那最好吃你的炖菜。」智臣指指他的汤匙。「人不该空着肚皮倒下死去。」

  卡拉丁等着他说更多,某些深刻见解或鼓励之类的。不过智臣只是吃着食物,于是卡拉丁也试着跟他一样。炖菜很完美,但他没办法好好享受。知道飓风等着他的情况下就没办法。知道他躲不过,而情况还会变得更糟。

  「智臣。」卡拉丁终于开口。「你……或许能说个故事给我听?」

  智臣僵住,汤匙还塞在嘴里。他盯着卡拉丁,手放下,汤匙依然在唇间──最后目瞪口呆张大了嘴,汤匙这才落入等在那里的手中。

  「怎样?」卡拉丁问。「为什么这么惊讶?」

  「嗯,」智臣慢慢恢复。「我只是……一直在等人真正开口要求。然而他们似乎永远不提出这个要求。」他咧开嘴笑,往前靠,压低他的声音。「有这么一间旅店,」他低声说。「你自己绝对找不到。你必须在一条雾蒙蒙的街上,在深夜,而且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迷路又迷失,才会歪打正着撞上。

  「门上有个车轮,但招牌上没有店名。如果你找到这地方,晃了进去,你会看见吧台后有个年轻男子。他没有名字。就算他想告诉你,他也没办法,因为他的名字被夺走了。但他认识你,就像他认识进入这家旅店的所有人一样。无论你想告诉他什么,他都会聆听──而你会想对他倾诉。如果你要他说故事,他会告诉你一个,就像他也曾告诉我一个故事。我现在把那个故事告诉你。」

  「好……」

  「嘘,还没轮到你说话。」智臣坐好,一只手动作简慢地转向一旁,手掌朝上。一个谜族灵出现在他旁边,彷佛由雾气构成。这个谜族灵身穿僵硬的袍子,就跟他们在幽界时一样,头部是花稍又复杂的图样,不知为何比纱蓝的图样更……精致、优雅。

  这个谜族灵热切地挥手。卡拉丁听说智臣是织光师了,但他并不觉得意外。他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就看过智臣施展织光术。无论如何,智臣表现得并不像他属于任何一个灿军军团。他就只是……嗯,智臣。

  「这是一个无意义的故事,」智臣说。「你万不可在其中找寻道德上的教诲。这并不是那种故事,你懂吧,而是另外一种。」

  谜族灵拿起一管笛子,卡拉丁认出来了。「你的笛子!你找到了吗?」

  「这是一场梦,笨蛋,」智臣说。「又不是真的。」

  「噢,对。」卡拉丁说。

  「我是真的!」谜族灵以音乐般的阴性声音说。「完全不是虚数!不幸的是,我是无理的!哈哈!」她吹起笛子,手指沿笛身来回。轻柔的音乐响起,卡拉丁不确定她是做了什么才发出那声音。她并没有嘴唇。

  「这个故事,」智臣说。「名为『狗与龙』。」

  「什么与什么?」卡拉丁问。「还是说,又还没轮到我?」

  「你们这些人噢。」智臣说。「狗就是犬,像是野斧犬。」他举起一掌,一只动物出现其中,四条腿,毛茸茸,长得像水貂,只不过更大,脸型也不一样。

  「很好笑,你不会懂的。」智臣说。「人类无论身处哪个星球,总会以相同特征做选择性育种。但你无法对寰宇各处驯化的趋同案例感到惊奇,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生活在一颗充满软泥的大石球上,一切总是又湿又冷。这是狗,卡拉丁。牠们毛茸茸、忠心,而且非常美妙。至于这个,则是龙。」

  他的另一只手上出现一只庞大的野兽,看起来像裂谷魔,只不过有一双外展的巨大翅膀,而且只有四条腿,一身灿烂的珠母光泽,银色划过躯体的轮廓线。牠的角质部分也比裂谷魔少──事实上,牠的身体覆盖着小片甲壳,看起来应该触感平滑。牠骄傲地站着,胸膛高挺,姿态庄严。

  「在罗沙,我只知道一条龙,」智臣说。「而她比较喜欢隐藏她真正的形体。不过这个故事与她无关,也与我见过的任何一条龙无关。事实上,龙几乎根本没出现在故事中,麻烦不要抱怨这个部分,因为我真的无能为力,而你只会惹恼设计。」

  谜族灵设计又挥手。「我很容易生气!」她说。「这样很可爱。」

  「才不是。」智臣说。

  「很可爱!」设计说。「只有他不这么认为!我提出了一个证据!」她说话的同时,音乐仍不间断,她的手指在笛子上移动的方式看起来也似乎毫无规则。

  「有一天,狗看见龙从头顶飞过。」智臣接着说,让幻象龙在他掌上翱翔。

  卡拉丁听得很开心。只要能让他暂时抛开满怀恨意的风,要他听什么故事都好。他还是能听见外面隐约的风声在呼号,彷佛渴望冲进光泡攻击他。

  「可以想见,狗感到很惊奇。」智臣说。「牠不曾看过如此威严而又雄伟的东西。龙在空中翱翔,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光辉。牠划过一道弧线,从狗上方经过时喊出一个非比寻常的挑战,以人类的语言要求所有人认可牠的美。

  「狗站在山丘顶观看这生物。就算是以狗的体型来说,牠也不算特别大,一身撒上棕色斑点的白毛,耳朵下垂,并不属于任何品种或家系,体型小得足以招来其他狗的嘲弄。牠就是一种普通动物中的普通品种中的普通样貌,理所当然被大多数人忽略。

  「不过当这条狗注视着龙,听见那伟大的吹嘘,牠突然领悟一件事。今天,牠遇上了一件牠一直以来都想要,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事物。牠今天看见完美,一个目标来到牠面前。从今天开始,其他事都不再重要。

  「牠要变成一条龙。」

  「提示,」设计对卡拉丁低声说。「那是不可能的。狗不可能变成龙。」

  「设计!」智臣转向她。「我是怎么跟妳说有关泄露故事结尾的事的!」

  「一些蠢话,所以我忘了!」她的图样像绽放的花朵般朝外爆开。

  「不要破哏!」智臣。

  「那太蠢了。这故事要命地长,他必须先听结局,才知道值得听到最后。」

  「故事不是这样运作的。」智臣说。「要有戏剧性、悬疑、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很蠢。」她说。「必须先告知他某产品是好是坏,然后才能要求他听下去啊。你会想在市场遇上类似的意料之外吗?噢,你不能买某一种食物,你必须带一个袋子回家,裁开袋子,然后才知道你买到什么。戏剧性,悬疑!」

  智臣对卡拉丁露出困窘的表情。「跟我缔结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怪物。」他华丽地一挥手,织光术又出现在他们之间,显现出山丘顶的狗。山丘覆盖静止的草,看起来像是死了。狗抬头凝视龙,而龙越飞越远,变得越来越小。

  「那条狗,」智臣接着说。「在山丘顶坐了整整一夜一日,只是凝望着,思考着,幻想着。最后,牠回到和其他同类一起生活的那片农场。这些农场狗各司其职,或是追赶牲口,或是守卫围篱,不过体型最小的牠很少被交付任何任务。对其他狗来说,这或许是一种解脱,然而对牠来说,这一直是一种羞辱。

  「任何需克服的问题都只是一连串需克服的较小问题,因此牠把化身为龙的目标分为三个步骤。首先,牠要想办法拥有跟龙一样的彩色鳞片。第二,牠要跟龙一样学会说人类的语言。第三,牠要学会像龙一样翱翔。」

  智臣让场景在卡拉丁开展。一片缤纷大地,长满浓密的草──结果这些草是活的,只不过风吹时才会动。卡拉丁从没见过像那样的生物,毛茸茸又诡异,像来自异域。

  小狗走进一个木造建筑──一间谷仓,东侧并非能抵御飓风的岩石构造,而且看起来根本不防水。这样要怎么防止谷子坏掉?看见这古怪的景象,卡拉丁疑惑地歪过头,狗儿则遇上一个身穿工作服、正在整理一袋袋种子的高大男子。

  「狗选择先从鳞片开始,」智臣接着说,伴随着轻柔的笛声。「因为这似乎最简单,牠希望牠的转化旗开得胜。牠知道农夫拥有各种颜色的种子,而种子的形状就像小鳞片。狗不是贼,因此牠并没有拿这些,但牠询问其他动物,农夫都是从哪里弄来新种子。

  「结果,原来农夫自己就能做种子,只要把种子埋进土里,等植物生长,就能从茎取下更多种子。知道这件事后,狗借来一些种子,如法炮制,伴着农夫最大的儿子每日下田。年轻人工作时,狗也跟在一旁,用爪子刨出种子的洞,再用嘴播种。」

  狗工作是一幅很有趣的画面,不只是因为这动物用牠的脚和吻部做所有事,也因为土地会在狗的刨抓下分开。大地并非由岩石构成,而是其他东西。

  「故事发生在雪诺瓦,对吧?」卡拉丁问。「席格吉跟我说过像那样的大地。」

  「嘘。」智臣说。「还没轮到你说话。农夫的长子觉得狗的行为很有趣,又觉得狗每天叼着浇水罐出去很难以置信。跟农夫一样,小狗也为每一颗种子浇水,牠学会了除草、施肥,最后得到牠的报偿,收成了一小批彩色种子。

  「交还跟农夫借来的种子后,狗把自己沾湿,在牠的种子上打滚,把种子黏满全身,接着去让其他狗看。

  「『你们觉得我这身美好的新鳞片厉害吗?』牠问牠的同伴。『我看起来不像龙吗?』

  「结果牠们嘲笑牠。『这才不是鳞片!』牠们这么说。『你看起来又蠢又傻,乖乖当你的狗吧。』」

  卡拉丁把满满一汤匙炖菜放进嘴里,注视着幻象。幻象颜色的变幻令人着迷,不过他还是得承认,满身种子的狗看起来确实很蠢。

  「狗灰溜溜地跑走,感觉愚蠢又受伤。拥有龙般鳞片的第一个任务失败了。不过狗并没有气馁。如果牠能以龙的伟大语言说话,牠们肯定就会懂。因此,狗把空闲时间都用来观察农夫的孩子。农夫有三个孩子,长子在田地里帮忙,次女协助照料动物,而还在学走路的那一个──年纪还太小不能帮手,正在学说话。」

  智臣变出在院子工作的一家人:农夫的妻子比农夫高、一个瘦长勤勉的年轻人、一个将来会跟她母亲一样高的女儿、一个在院子里东倒西歪走来走去的小孩;其他家人一面忙各自的杂务,一面共同照料着孩童。

  「这,」智臣说。「几乎太过简单。」

  「太简单?」卡拉丁心不在焉地又吃一口炖菜。

  「几年来,我一直都得凑合着使用微量幻象、暗示性的场景,把大部分都留给想象。现在我有能力做更多,却觉得没那么满意了。

  「无论如何,狗觉得学习人类语言的最好方法,就是研究他们最小的孩子。因此狗跟那孩子玩、待在他身旁、聆听他慢慢开始构成话语。狗也跟女儿玩,帮着她做她院子里的工作。牠很快便发现,只要牠够努力尝试,牠就能理解她。但牠没办法构成话语。

  「牠好努力用他们的方式说话,但牠的嘴没办法形成那种话语。牠的舌头的作用方式有别于人类。最后,在观察瘦长又严肃的女儿这个过程中,狗注意到她能够在纸上呈现出人类的语言。

  「狗大喜过望。这是一种没有人类舌头也能说话的方法啊!于是她在桌旁读书时,狗也加入她,观察着她写下文字。牠失败好多次,不过终究学会在泥地上用爪子写出文字。

  「农夫和他的家人觉得这真是个厉害的把戏,狗则是确定牠终于找到方法证明自己即将变成龙。牠回去找农场的其他狗,在地上写出牠们的名字,展现出牠的书写能力。

  「但是牠们都不识字。狗对牠们解释书写是什么,牠们大笑。『这才不是龙那宏亮又伟大的声音!』狗众们说。『你用这方法说话太小声了,没人听得见!你看起来又蠢又傻,乖乖当你的狗吧。』

  「牠们把狗丢在那儿凝视牠自己写下的文字,雨开始落下,慢慢洗去字迹。牠领悟牠们是对的。牠失败了,牠没办法用龙骄傲又有力的声音说话。」

  卡拉丁觉得狗在雨中的画面感觉太过熟悉。太过私人。

  「但仍有希望,」智臣说。「只要狗学会飞。只要牠能学会这技艺,其他狗非得承认牠的转化不可。

  「这项任务似乎比前两项更加艰难,不过狗在谷仓里见过一个奇特的装置,农夫会用绳子绑住大捆大捆干草,利用椽上的滑轮上下搬动。

  「这基本上等同飞行,不是吗?大捆大捆干草飞上空中。因此狗练习自己拉绳子,学会这装置的机械原理。牠发现能够在滑轮的另一边加上重物以达到平衡,干草捆便能缓慢安全地降下。

  「狗拿起牠的牵绳捆在身上做成束带,就像捆住干草的绳子一样。然后牠把一个比牠稍轻的袋子绑在绳子上,形成能让牠保持平衡的砝码。牠用嘴把绳子绑上他身上的束带,爬上谷仓的阁楼,把其他狗叫进来。牠们进来后,牠优雅地从阁楼一跃而下。

  「成功了!狗缓缓降下,在空中维持着美妙的姿态。牠在飞!牠像龙一样翱翔!牠感觉到身旁的空气,尝到高高在上、万物皆在牠之下的滋味。落地后,牠感觉如此骄傲、如此自由。

  「其他狗这辈子从没笑那么大声过。『那才不是像龙一样飞行!』牠们这么说着。『你只是慢慢掉下来。你看起来又蠢又傻,乖乖当你的狗吧。』

  「终于的终于,这摧毁了狗的希望。牠发现了真相。像牠这样的狗就是不可能变成龙。牠太小、太安静、太蠢。」

  说实在的,狗绑在绳子上缓缓下降的画面,确实看起来有点蠢。「牠们是对的,」卡拉丁说。「那并不是飞行。」

  智臣点头。

  「噢,轮到我说话了吗?」卡拉丁问。

  「你想说就说。」

  「我不想。请继续。」

  智臣咧嘴一笑,往前靠,挥了挥手,做出从幻象远方尚不能见之处传来的叫喊声。「那是什么?狗困惑地抬头看。牠听见声音。突然的叫喊、惊慌的吼叫?

  「狗奔出谷仓,发现农夫和他的家人挤在院子的小水井旁。那口井真的很小,就连水桶也只能勉强通过。狗用爪子攀上井缘往下看。遥远的下方,水井的深深黑暗中,牠听见哭声和溅水声。」

  卡拉丁往前靠,注视着黑暗。呛水的可怜哭声几乎完全被溅水声掩盖。

  「农夫夫妇最小的儿子掉进井里了,」智臣低语。「而且就要淹死。家人尖叫哭泣,但一筹莫展。或者……有办法?

  「转瞬间,狗儿知道该怎么做了。牠用嘴解开水桶上的井绳,要长子把绳子绑在牠的束带上。牠在地上写『把我降下去』,然后跳上井缘,最后,农夫紧紧握住曲柄,狗一跃而下。

  「靠绳子垂降,狗『飞』入黑暗中。牠发现宝宝沉入水中,随即把口鼻插进水里,用牙齿叼住宝宝的衣服。不久后,当这户人家把狗拉上来,牠嘴里叼着最小的孩子:湿淋淋、哭个不停,但还活得好好的。

  「那一夜,这户人家在他们的餐桌旁为小狗留了一个位置,还给牠一件毛衣让牠保暖,牠的名字以牠看得懂的文字写在毛衣胸前。他们用狗也帮忙种植的作物摆出大餐。他们为狗救活的孩子准备了庆生用的蛋糕,而且也分给狗一些。

  「那一夜,雨淋在其他狗身上,牠们睡在冰冷漏水的谷仓里。不过那只小狗依偎在火边温暖的床上,被农夫的孩子抱在怀里,肚皮圆滚滚。这个时候,狗儿悲伤地暗自想着:『我没办法变成龙。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故事结束。」

  智臣双手拍合,画面消失。他坐着鞠躬。设计放下笛子,她的图样再次绽放,彷佛也在鞠躬。

  智臣拿起炖菜继续吃。

  「等等,」卡拉丁站起来。「就这样?」

  「你没听见最后的『故事结束』吗?」设计说。「那代表故事说完了。」

  「这算哪门子结局啊?」卡拉丁说。「狗决定牠是个失败者?」

  「结局是一种艺术,」智臣高傲地说。「一种精确、不容质疑的艺术,桥兵。对,这就是结局。」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卡拉丁质问。

  「是你要求听故事的。」

  「我要的是有用的故事!」他挥舞一只手。「像是岛上帝王的故事,或是不停奔跑的飞速。」

  「你又没说清楚。」智臣说。「你说你想听个故事,而我说了一个,就这样。」

  「这结局根本就不对。」卡拉丁说。「那只狗很了不起。牠学会写字。无论在哪个世界,有多少动物会写字?」

  「我必须说,并不多。」智臣指出。

  「牠学会种田和使用工具,」卡拉丁说。「牠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那只狗是个飓他的英雄。」

  「故事又不是在说牠想成为英雄,」智臣说。「而是在说牠想变成龙。就那一点而言,牠确实失败了。」

  「就跟你说了吧!」设计快乐地说。「狗不可能变成龙!」

  「谁在乎啊。」卡拉丁气呼呼地走来走去。「透过仰望龙,也透过尝试变得更好,牠变得比其他狗更厉害。牠的成就真的很特别。」卡拉丁停下脚步,对着智臣瞇起眼,感觉自己的愤怒转为懊恼。「这故事是在说我,对吧?我说我不够好。你认为我的目标不可能达成,而我故意忽视我自己的成就。」

  智臣伸出汤匙一指。「我告诉过你这故事没有意义,你也保证过不会自己加上意义的。」

  「事实上,」设计说。「你没给他机会保证!你只是说个不停。」

  智臣怒瞪她。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她随着每一个字摇晃她的图样头。

  「你的故事总是有个要点。」卡拉丁说。

  「我是个艺术家。」智臣说。「如果你能不要藉由坚持我的艺术必须试着达成些什么而贬低我,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事实上,你根本不该享受艺术,只要承认艺术存在,然后继续过下去就好。任何其他作法都是自以为高人一等。」

  卡拉丁交抱双臂坐下。智臣,又在玩把戏了。他就不能明确一点吗?他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

  「任何意义,」智臣柔声说。「都是由你赋予的,卡拉丁。我只负责说故事。吃完你的炖菜了吗?」

  卡拉丁发现他吃完了──他听故事时吃完了整碗炖菜。

  「恐怕我没办法再维持这个泡泡多久。」智臣说。「继续下去的话,他会发现,然后他会毁灭我。我违反了我们的协议,因此暴露于他的直接行动之下。我倾向不要被杀,因为我今天还有七个想羞辱的人。」

  卡拉丁点头,又站起来。他发现这故事莫名地鼓舞了他。他感觉强壮了点,不太是因为故事的内容,更是因为智臣弄得他如此恼怒。

  一点点光,一点点温暖,一点点火,他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再度走进外面的狂风之中。然而他知道黑暗会再回来。黑暗总是会再回来。

  「可以告诉我真正的结局吗?」卡拉丁声音低微地问。「在我走出去之前?」

  智臣起身,走上前,一只手贴着卡拉丁的背,然后凑近。「那一夜,」他说。「那只小狗依偎在火边温暖的床上,被农夫的孩子抱在怀里,肚皮圆滚滚。这个时候,狗儿暗自想着:『无论如何,我觉得任何龙都不可能过得这么好。』」

  他微笑,迎上卡拉丁的视线。

  「我的结局不会像那样。」卡拉丁说。「你说过会变得更糟。」

  「没错,」智臣说。「但是接下来会好转,然后再变糟,又变好。这就是人生,我可不会谎称日日皆有阳光。不过阳光总会再次照耀,这可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那就是事实。我向你保证,卡拉丁,你将再次温暖。」

  卡拉丁点头致谢,转身面对满怀恨意的风。智臣将他往前送,他感觉到背后一股推力──光随即消失,其中的一切同时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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