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实的沉睡之地

在那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身为巫女的我,每天都过着忙碌的日子。

为了准备成为下一任巫女所需的仪式,我与负责统筹龙都的重要人物会面,讨论配合的传统服装等等,一个又一个的满档行程不断接踵而至。

「蕾妮,接下来要学习的职务是……」

「还,还有吗!?」

琉月面带微笑地应对着早已疲惫不堪的我,这段期间她给予我不少协助。虽然她帮了我很多忙,但我也因为她所带来的工作而感到困扰。我可是一点都不感激。

今天,也是忙碌的一天,几乎让我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连我这样体力充沛的人,都感觉到有点吃不消。

「可、可不可以稍微让我休息一下……?不行吗?」

「不行。」

「好──的……」

无法拒绝。琉月的笑容看似在说「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我只能继续与她商讨开会。

就这样,我熬过了令人心累的一段日子。终于,迎来了巫女首次亮相的那一天。

从早上开始,我就被艾尔加登家的侍女领进了浴室,她们细心地为我擦拭肌肤、梳洗头发,然后开始帮忙我换巫女服。

我只能任由她们摆布,一面逃避现实,一面等待着数个小时。镜子里所反映的姿态,我是多么地焕然一新,竟然变得相当地可爱……!

「这、这就是大小姐的气质……!终于我也有了大小姐的气质……!」

「没有那种东西啦。蕾妮,服装没有问题吧?」

「嗯、嗯,穿得很舒服呢。」

巫女的传统服装一直是我向往的穿着,平常我只能远远地凝视着。如今,轮到我穿上了这样的服装,心中感觉这一点都不真切。

镜子里所映照出来的身影,化妆得体,身着巫女的传统服装。这,真的是我吗?让我不禁对现实产生了怀疑。

「那么,在正式开始前,你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哦!」

「什么任务?」

「是展示你威仪的任务哦!你看。」

在琉月的催促下,我转头一看,那里站着一对男女。看到那对身影,我不禁喊出了声。

「爸爸!妈妈!」

「蕾妮!」

「哦,你长大了……认不出来了啊。」

站在那里的是我的父母。自从我成为了巫女以后,就一直很忙,只有休息的时候,才能够与他们见面。

我向他们飞奔,扑了过去。

爸爸牢牢地接住了我,妈妈也一同加入,我们三人就这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竟然成为了巫女大人,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

「毕竟你为了成为巫女而一直在努力呢。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嗯!」

被父母温柔地紧紧拥抱着,让我感到十分安心。即使有一段时间没见了,面对他们,我还是感觉到一种特别之情。

当父母看着我成为巫女的模样,称赞我变得很了不起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我也紧紧地拥抱着他们,接着慢慢地松开了手。

「是琉月小姐说让我们见面的。」

「能先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好了,去展示给大家看吧。你变得如此优秀的身影,我会好好收入眼里的。」

「嗯,一定要仔细看哦!我会好好努力的!」

我神采奕奕,对他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爸爸感到心满意足,点点头。妈妈则是面带笑容,强忍着盈眶的热泪,离开了房间。

在目送他们离开之后,我用手指擦拭着涌出的泪水,避免弄花了妆容。

「琉月,真是谢谢你。」

「毕竟这是我的职责。蕾妮,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们出发吧。」

我回应了琉月,在她的引导下,走向了仪式会场。

会场上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们,他们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巫女的登场。

过去,这样的场景,我总是在观众席上远远地观望。这次,同样也是巫女在祭典仪式致词前所出现的氛围。

但这次有别于以往,这里是我渴望、梦寐以求的地方。每当向前踏出一步时,那样的真实感就会不断地涌上心头,而现实感也越来越淡薄。

「蕾妮,请笑一笑吧。」

在琉月的鼓励下,我现身在众人的面前。那一刻,巨大的欢呼声与雷鸣掌声迎接我,不禁让我感到压迫,差点停下了脚步。

即便如此,我依然抬头挺胸,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我走向会场的中央,市长早已在那等候我。

当我站上市长所在的台上,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聚集在一起的人们。

「就让我们在这里祝贺新的巫女大人上任,现任巫女的名字是──蕾妮•柯瑞尼亚!」

在市长的宣言之声下,大家再次欢声雀跃,响彻整个会场。无论是大人、小孩,还是老人,都在为我庆祝着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

为了回应众人,我轻轻地举起了手,向他们挥手示意。

我站在梦寐以求的地方。终于,真实感渐渐地涌了上来,无论我如何硬挤出一丝笑靥,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热泪。

***

「蕾妮,还合你胃口吗……?」

「好、好吃极了……!」

我用紧张到颤抖的声音,回答了琉月。

这里是琉月的家──艾尔加登家族的宅邸。仪式结束之后,做为下一任巫女,我必须与市长共进晚餐,因此我们正在享用餐点。

虽然料理非常美味,但宅邸的氛围让我感到非常不适应,我对学习到的餐桌礼仪感到坐立难安。唔,希望能够更轻松地享用这顿饭。

「那就好。如果您能满意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市长开朗地笑着,我只能诚惶诚恐地陪笑。或许,这也是成为巫女所必须经历的苦行吧。

「不过,我还是很惊讶啊。没想到蕾妮小姐居然会成为下一任巫女呢。」

「嗯……」

「虽然我并不认为琉月的实力会输给你,这场最终选拔赛还有法露娜家族以才女着称的乔瑟特大小姐,以及凌驾于乔瑟特大小姐的瑟丝卡小姐。坦白说,我真的没想过你会脱颖而出呢。」

「这……这倒也是。无论是瑟丝卡还是乔瑟特,并非都是说能战胜就能战胜的对手呢。」

「即便如此,您仍然赢得了这场比赛。或许对战的组合,也有一点运气的成分在。不过我认为,那正是守护龙──鲁德贝基亚大人的引导,甚至可以说是所谓的『命运的安排』吧。」

「『命运的安排』,是吗……」

「是的,没错。」

市长虽然是微笑着说,但我对这样的解释不太能接受。

毕竟,市长说我能够战胜瑟丝卡是因为『命运的安排』,我总觉得他的解释不太正确。

之所以我们会以巫女的目标不断地努力,都是因为彼此选择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用『命运的安排』一词来概括一切,我总觉得不够贴切。话虽如此,倒也没必要到与他争论的程度,我只是笑而不语,保持沉默。

「那么,蕾妮小姐。不,您做为下一任的巫女,一直称呼您为蕾妮『小姐』,真的是太失礼了。」

「那么,该称呼你为蕾妮大人?」

「琉、琉月……别拿我开玩笑啦!」

听着琉月的咯咯笑声,我不禁噘起了嘴。正当我的目光朝向她一瞥时,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于是,我急忙观察她的反应。

琉月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依旧无法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就在我纳闷着是不是看错了时,市长突然向我开口:

「那么接下来,蕾妮大人,对于即将成为下一任巫女的您,有些事情我必须向您传达,您方便与我一同前往吗?」

「请问是要去哪里呢?」

「是艾尔加登家族一直以来守护的地方,可以让巫女瞭解到自身职责所在的一个地方。」

市长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虽然那样的笑容与琉月根本就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但又感觉不太相似。

这种违和感到底是什么?我对这样的问题感到纳闷,一边在他们带路的引导之下,继续深入前往艾尔加登家族的宅邸后院。

***

市长和琉月带我来到一座庄严且壮丽的建筑大门前。

门前伫立着门卫,他对我们行礼后,便开始准备打开大门。

「那个,这里是……?」

「这里是由我们家所管理,通往巫女平时居住祭坛的道路哦。」

紧闭的大门,就这么被门卫渐渐地打开了。

门口有一个洞穴,里面透出了几束微微的光线。

那些光线莫名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不知怎地,我能感觉到那些光线蕴含着守护龙的力量。

「市长,为什么我可以从这些会发光的石头当中,感受到守护龙大人的力量……?」

「那被称为龙石,它会对守护龙大人产生反应,并且发光。你们的武器和做为这座城市结界的基准点,都是用龙石所做成的。」

「咦!是、是这样吗……?」

「嗯,就是这样。那么,目的地在这边,请随我来吧。」

在贵重物品面前,我整个战战兢兢,在市长催促下,我紧随其后,步入了洞窟之中。

每当越往深处前进时,我就越能感觉到守护龙大人的力量,心跳正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彷佛离现实越来越远。

(前方究竟会出现什么呢?不、不会是要和守护龙大人见面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也太过突然了吧!哇啊啊──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啊!

正当我处于焦虑难耐之时,突然,光线显得格外刺眼,我走进了一个宽敞的空间。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深处有一池清澈的泉水。

然而,比起这一池清澈的泉水,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同时也迷失了自己对所见之物的认知。

「……咦?」

我不禁发出声。然后搓揉着双眼,再一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是什么?」

尽管我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还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具半边被岩壁所掩埋,头部沉甸甸下垂的巨大白骨。

这是一种拥有巨大身躯,像是足以轻易吞噬掉人类的白骨生物。本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却流下了犹如泪水般的水滴,泉水正是从那里滴淌而下。

「这是……什么的骨头?」

「您难道不知道吗?」

市长用一贯作风对我如此说道。

而站在一旁的琉月,也收起了平时的笑容,凝视着我。

「这、这个,怎么可能,难道是──?」

「──正如您所想的那样,这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守护龙──鲁德贝基亚大人的遗骸。」

遗骸。仅仅只是短短的一句言词,就使得我的脑袋完全无法思考。

我开始有些站不稳,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头晕目眩而晕倒在地。但我可没有闲情能够倒下,我凝视着那具看似在流泪的白骨。

「这是……鲁德贝基亚大人……的遗骸……?他……已经死了……?」

当我自己将这句话说出口后,终于能够好好地看清眼前的景象。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是难以置信。

不,我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毕竟无法颠覆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逼得我不得不承认。

眼前就是守护龙大人的真身,而旁边的这一池泉水,是我日积月累,不断地修练才能得到守护龙大人力量的泉源。

只有身为巫女的我,才能拥有这股力量,我必须正视这个事实。

「您会感到如此震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市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艾尔加登家族,做为城市统治者,一直向人民所隐瞒的真相。这座城市的守护龙──鲁德贝基亚大人,已经化为遗骸。只有他的力量,留存了下来。」

「只有力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巫女不再依靠血脉传承,而改由更迭制度所开始的。」

「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确实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自从艾尔加登家族掌握了这座城市的权力以来。」

回答我的疑问并不是市长,而是琉月。

她的语气有别于平时的缓慢,就好像是无可奈何一般。

「……既然守护龙大人已经离世的话,那巫女呢?巫女不是守护龙大人的代理人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哦。巫女做为代理人来代替守护龙大人,是凭借其力量守护这座城市而存在的人物。蕾妮,这就是巫女的职责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一样!我可是想要向守护龙大人报恩,为了这座城市而做为巫女的啊!」

「正如您所说的那样,不过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对吧?守护龙大人确实是离世了,但是我们继承了守护龙大人所遗留下来的力量,以及意志。」

不对。市长所说的话,某些程度上是错误的。

这根本像是偷换概念,他们一定有隐瞒着什么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公布于世呢?」

「嗯?」

「既然守护龙大人已经离世的话,为什么不公布于世!?」

「公布的理由是?」

「理由……!」

「公布于世之后,您打算如何?」

市长这句不以为然的回答,瞬间让我火冒三丈。我一边挥手一边向他们咆哮:

「你们……居然欺骗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大家都以为守护龙大人还活着!相信他与巫女一起守护着这座城市!并且一直坚信着!」

「他确实还活着,守护龙大人依然还活着,而且您身为巫女所得到的恩惠,也是守护龙大人所赐予的。他的遗骸中,确实遗留下了赐予我们的庇佑,以及意志。」

「不对!那只是在利用守护龙大人的遗骸罢了!?」

「守护龙大人允许了我们这么做哦!所以在那之后托付给人们,由我们继承了守护龙大人的力量,并且一直在维护着这座龙都。」

「……你说什么?」

我拼命忍住脚下摇摇欲坠的感觉,全神贯注地听着。

守护龙大人早已离世,这件事只有一部分的人知晓。

遗留下来的仅仅只有守护龙大人的力量。借助这股力量,这座城市才能得以延续至今。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确实还活着。但是,这仅仅只是力量罢了。

隐瞒这个事实,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如果是正确的话,那就没有必要隐瞒!

「……您是在怀疑我们吗?」

「当然啊!你们竟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因为那是必要之事。」

「必要之事……?」

「守护龙大人已经离世了,守护我们的终究只是继承的力量。换言之,就是人类,就是统治这座龙都鲁德贝基亚的我们──艾尔加登家族的成员。我们有责任让这座城市延续下去。」

「话虽然是那么说!但如果是像你说的那样,又为何要隐瞒?」

「无论遗留下多少的力量,都无法改变守护龙大人已经离世的事实。我们心灵寄托的地方,有守护龙大人的存在。那么,如果人们得知守护龙大人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您认为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有人觊觎这股力量,您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个嘛……」

「为了守护以及联系这座城市,守护龙大人这一个象征就是必要的存在,所以才需要有巫女啊!然而,守护龙大人所遗留下来的,终究只有力量罢了。至于该怎么利用这股力量,则交由人类来决定。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您能够想像吗?」

「会发生什么事……?」

「──您,真的希望在人类之间引起斗争吗?我想听听您的回覆。」

在市长的询问之下,一股寒意窜过我的背脊。揭示这个真相,真的会让这座城市的人们引起斗争……?

「我们为了避免人们引起斗争,才没有公布这个真相哦。一旦被人知晓守护龙大人离世,甚至巫女这样的存在也都不是绝对必要的存在情况下,我们可没办法自圆其说。」

「这个嘛……」

「有人像我们一样渴望着城市的安逸,也有人对于这座城市的安逸而感到厌倦,甚至产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既然是人,意见分歧也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如果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所有居民,意见都能够达成一致的话,或许就能够找到不必隐瞒真相的方法了吧。」

市长一边面带微笑,一边朝着我走来。接着,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在我的耳畔边低声呢喃: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一个超越人类、绝对象征,来做为指引。如今,守护龙大人已经离世,能够承担起那样职责的对象,就只有巫女了。」

「……」

「蕾妮•柯瑞恩,您背负起下一任巫女的职责。是的,如果您决定公布全部真相的话,那也无妨。如果您真的希望城市里的居民彼此之间互相斗争的话,我们也无法阻止您。」

「那种事情……!我并不希望发生!」

「那么,在您成为巫女之后,您打算如何?」

「我……之所以想成为巫女是……」

我曾经是幸福的。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充满着幸福。因此,我想向赐予那份幸福的巫女和守护龙大人,报答恩情。

所以我立志成为巫女,希望成为能够守护他人幸福的巫女。

但是,我所仰慕的守护龙大人早已逝去,就连巫女大人,也和我心中所描绘的样子有所不同。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

思绪不断在我脑中打转,越来越分不清楚事物的对错。

得知真相之后,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不过,那是否是必要的谎言?

毕竟一旦公布了真相,所有值得相信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

因此,我们必须向这座城市的所有居民,隐瞒真相。

为了避免人们之间互相斗争,为了维护这幸福的日子。

「您依旧认为我们做错了?」

「……我不知道。」

「如果您无法相信我们,那就将我们排除在外吧。届时,不管城市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不会担负起这份责任。因为您才是背负这座城市的命运存在。基于此,我也真心希望能够助您一臂之力。」

市长的话,使我无法欣然接受。彷佛花言巧语一般,蒙骗过去。

即便知晓,我也无法断然地说,他们是错误的。

市长所说的都是事实,即便我谴责他们,也都无法改变守护龙大人已经逝去的事实。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守护龙大人已经不存在了。

然而,巫女能够继承守护龙大人的力量。

我们就可以像过去那样,继续隐瞒着真相,欺骗城市的居民,维持着幸福的日子。

虽然那样做是错误的……但是,这难道不是正确的选择吗?

对于茫然失措的我,市长更进一步地,继续在我的耳畔边低语,试图想要蛊惑我。

「──您,热爱这座城市吗?」

面对市长的质问,我紧紧地咬着下唇不放。

我挥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瞪大双眼,怒视着他。

最终,我一言不发──像是在逃跑似的,仓皇地离开了那里。

***

我早已记不清,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

穿过洞窟、冲出宅邸,我来到了街上。

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见,所以钻进了小路,用尽全力奔跑在牧场到花田的道路上。

最终,我跑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隔绝城市与外面世界的墙壁。

在势头不减的情况下,我一跃而上,站在了墙壁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通往外面世界的悬崖。

只要越过那个悬崖,就能够飞身扑向外面的世界。

我试图跨越墙壁,踏出更远的一步……但是,脚却停滞不前。因为我似乎有种预感,一旦跨越了这条界线,有些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挽回。

因此,我只能站在墙壁上,始终无法往前踏出一步。抬头仰望着悬崖怒目而视,目光却自然地低下。

「……怎么办?」

这种事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我无法容忍他们隐瞒着真相。

但是,如果不隐瞒的话,又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办啦。」

我一直以为只要能够成为巫女,梦想就会实现,所以努力地狂奔。然而,最终我所抵达的地方,不仅没有梦想,反倒是一个既黑暗又绝望的洞穴,张开口将我吞噬。

意志力像是被削除了一般,逐渐消逝,我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彷佛随时都会无力地倒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仍然可以撑下去?

「……我本以为,梦想会实现的。」

大家都在为我而感到开心,欢声笑语。

他们对我说着:「你真的很努力呢。」

因为大家对于实情,根本就一无所知。

「为什么?」

连那些话语,也全都变成了谎言?

如果我向大家公布了真相,大家脸上所挂着的喜悦和期待的笑容,会变成消沉和绝望吗?

光是想像着这些情景,我就忍不住感到恶心,我拼命强忍住心中的情绪,双膝着地,跪在了那里。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我所相信的一切,全都是谎言,没有一样是真实的。

可是如果我诉说人们被欺骗的事实,一切都会崩溃。为什么?我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为什么,这一切必须要由我来承担?

「……是因为我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因为我渴望成为巫女,赢得了比赛,本身就是错误的吗?

明明我也同样被欺骗了,但是,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都是因为市长隐瞒了残酷的真相啊。

但为什么我就必须得承受这样的痛苦?

「……该怎么办才好?」

我所相信一切的正确事物,连一样都不复存在。那样的话,我又该奔向哪里才好呢?如果我认为的事情,本身就是错误的话,那是不是应该把真相公布于世会比较好?

『──您真的希望在人们之间引起斗争吗?我想听听您的回覆。』

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绞痛,我用力紧咬住嘴唇。

脑海里浮现亲密之人的脸孔。

瑟丝卡、爸爸、妈妈。

附近的叔叔、阿姨们,以及孩子们。

那些教导我许多事情的老爷爷、老奶奶们。

记忆中的人们,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家都为我而感到开心。大家、大家……!

「……我。」

我缓缓地抬起头,几乎在颤抖的双脚重新站了起来,从墙壁上转身望去。

那里是龙都鲁德贝基亚,我所生长的城市。

五彩缤纷的花朵点缀着花田。

赶着羊群回家的孩子们。

市集上朝气蓬勃,人们的喧嚣之声,彷佛可以传达到这里。

每个人都像今天一样,度过幸福的一天。

光是想到这一幕,我的泪水不禁潸然泪下。

我缓缓地踏出了一步,从墙上一跃而下,掠过花田前进。

从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羊群的声音。

随着离市集越来越近,人们的喧嚣之声也越来越清晰。

「──蕾妮?」

就在我即将进入市集之时,有人叫住了我。

转头一看,瑟丝卡就站在那里。

「……瑟丝卡?」

「这个时间,你在做什么啊?」

太阳就要落下,夜晚即将降临。夜幕降临的话,人们会进入梦乡。

这个时间外出的,应该只有值勤巡逻的人们吧。

所以瑟丝卡才会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感觉她的表情之中略显担忧。

「……你没事吧?」

被瑟丝卡一问,我不禁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话语。

──此刻,如果我在这里向瑟丝卡求助,她会帮助我吗?

我好想向某人倾诉一下自己的心声,诉说这一切与我所期望的完全不同。

我好想嚎啕大哭呐喊,这不是我成为巫女的原因。

(但瑟丝卡听完之后会怎么想?)

瑟丝卡一直对这座城市保持着疏离感,她以醒悟的眼神,注视着这乏味的世界。

如果我向瑟丝卡倾诉了这座城市的真相,她究竟会怎么想呢?

她肯定会放弃这座城市吧,好不容易为我而挂上的笑容,也会悄然抹去。

最终,放弃了这一切。

接着,她有可能就这么离开。

脑中陷入了一片混乱,我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容。

「……嗯,没事哦。」

──没错,我撒了谎。

一边向瑟丝卡强颜欢笑,一边如此说道。

瑟丝卡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以她敏锐的程度,如果我再继续说下去,很有可能就会被她察觉,因此我要表现得比平时更加神采奕奕的样子给她看。

「你看,在成为了巫女以后,我肯定要学习各种事物,对吧?这样的话,我就没有时间可以自由外出了,所以刚才我在附近散散心!」

「……蕾妮。」

「啊!原来已经到了我该回去的时间了!一不留神,都忘了时间了!都快来不及了!那么,瑟丝卡,我先走啰!」

──对不起,瑟丝卡。

我在心里低声道歉,连正眼都不敢看,就这么匆匆地离去。

奔跑起来,无视从心底涌上来的情绪。

接着,我终于抵达艾尔加登家族的宅邸面前。

市长和琉月在那里等候我。

琉月不愿与我眼神相对,别过脸去,市长则是摆出一贯的笑意。

「心情平复了吗?」

尽管如此,他也早已知道了答案似的,向我询问。

我怒瞪着市长,咬紧牙关,似乎都能够听见牙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于是,我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为了不让内心积压的情感迸发而出,我努力抑制那股冲动。

「……你们,真是太卑鄙了。」

「或许吧。」

「……但是,因为我是巫女,所以我必须守护这座城市。」

市长对我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

即便心中对于他那副表情心生厌恶,但是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能选择破坏这份和平。

因此,我只能避而不谈。

如果我公布了真相,龙都因此而毁于一旦的话,我将会失去所有,什么都不剩。

因此,我只好接受他们的提议,继续向大家撒谎下去。

不这样做的话,就会伤害到所有人,让他们感到失望。

「……很高兴您能下定决心,我们和您是站在同一边的!只要您愿意守护这座城市,那么,这座城市就会得以延续下去。请您以巫女蕾妮的身分,竭尽全力地守护这一切吧!」

巫女,这个称呼曾经是我的梦想。

明明现在被称为巫女……我却感到比以前都还要更加痛苦。

「那么,让我们开始巫女更迭仪式吧。越早越好。」

「……我该怎么做呢?」

「很简单,您只要浸身于守护龙大人遗骸下的泉水之中就好,接下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好了,关于具体的做法,就留到您回来之后,我们再向您说明吧。」

话音刚落,市长和琉月便一起返回了刚才的道路。

我一言不发,紧跟其后。接着,眼前的这一幕,是我再也不愿看见的景象。

从守护龙大人的遗骸上,流下了宛如泪水一般的水滴。

市长指着那些水滴积聚形成的一池泉水,对我说道:

「来,浸身于泉水之中吧!啊,对了!你得先换上巫女服才行。巫女的装束即使浸湿了也不要紧。琉月,帮她换上吧!」

「……我知道了。蕾妮,这边请。」

在琉月的催促下,我潜入了空洞旁边的小洞穴。

那里形成了一个小房间,看起来这里备齐了应有的生活用品。

「这里是……?」

「是巫女和巫女的随从们所生活的房间哦。换装也是在这里。」

琉月在向我解释的同时,打开了衣柜的门。

里面摆放着我熟悉的巫女服装。

巫女通常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是在庆典或是仪式上,她们会穿上这身装束。

我原本一直渴望穿上这套装束,但是现在却一点也不开心。

「蕾妮。」

「……」

「……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换装吗?」

「……我会换的。是巫女的话,我就必须得穿上它对吧。」

「是呢。」

在琉月的催促下,我脱去了身上的衣物。

身体一丝不挂,琉月开始帮我换上巫女的装束。

这段期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对话,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我默默任琉月换上巫女的装束,然后在镜子前看着身穿这身巫女服的自己。

镜中映出的是一副宛如情感被冻结,冰冷一般表情的自己。

「蕾妮。」

「……我知道。」

当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时,琉月叫住了我。在那道声音的催促下,我走出了小房间,一直在那里等待的市长,露出了灿烂的笑意,轻轻地鼓掌。

「非常适合您哦,巫女蕾妮。」

「……谢谢。那么,我现在可以直接进入泉水之中吗?」

「可以的。」

我看着市长,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脚伸进了泉水之中。

泉水的温度比人体还要稍微冷一些,我缓缓入水。

从触碰到水的部位,彷佛有一种蠕动的感觉开始窜上全身。

犹如被诱导一般,我走向泉水的中心,朝着守护龙大人的头部下方前行。水的高度稍微低过胸口。

现在,我的腰部以下完全浸没在泉水之中。

当我抬头仰望时,我看见宛如泪珠一般的水滴,从上方滴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过那一滴水滴──瞬间,全身袭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啊、呀,痛……!?」

我勉强咬紧牙关,强忍住几乎要尖叫而出的冲动。然后哗啦一声,我就像是崩塌般地坠入水中。

全身被剧痛深深折磨,但是,这种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这是守护龙大人的……力量……!)

这种力量比以往的灵气更加浓烈。

为了成为这股力量的容器,身为巫女必须要累积一定的修行量才行。否则根本就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宛如喝下了毒药一般,守护龙大人的力量逐渐侵蚀着我的身体。在剧烈的痛楚之中,我陷入了错乱,在水中不断地挣扎。

(──好痛、好痛、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光是在水中就已经很痛苦了,吞下的水,更是灼烧着我的身体。

内外都受到高浓度守护龙大人的力量侵蚀,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

那是如此剧烈的痛楚。接着,我开始处于无意识的状态。

守护龙大人的力量侵蚀着我的身体,我努力控制这股力量,使其流动并融入全身。

这种感觉与包覆「鳞」时的触感非常相似,有了那股力量,痛楚渐渐平息了下来。

终于,能够自在地控制身体,我浮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咳出了吞下的水,试图吸入新鲜的空气,但却被呛得咳嗽。

每次呛咳,我的身体都会嘎嘎作响,我拼命地支撑着身体。

「──真是太棒了。」

当我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时,我听到了市长陶醉般的声音。

「太棒了!太棒了!巫女蕾妮!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正因为您擅长使用『鳞』,所以才能将守护龙大人的力量包覆在全身啊!」

为何市长会如此地开心,甚至到拍手叫好的程度呢?这样的情景,我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这是个盲点啊!这么一来,这个时代的巫女,将能够维持更久!」

「……市长。」

「您懂了吗?现在您应该成为什么样的存在了!展现出自身的厉害之处,你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

听着市长兴奋不已、喋喋不休的话语,我不禁凝视着自己的手。

守护龙大人逝世后,为何依然能够守护这座城市的生活。对此,我终于有了答案。

──自己简直成了龙一般的生物。

就像是重生了一般,感觉自己与以前截然不同。

对于这世界,也有了不同的感受。内心所寄宿的情感,彷佛正在告诉自己存在的意义。

「……啊。」

原来,这就是成为巫女的意义啊!

我体会到像是掉进了黑暗谷底深渊的一种绝望感。

虽然痛楚有稍微减轻,但那种像是不断在侵蚀自己的感觉,我想也绝对不会消失吧。

从今以后,我的一生将永远留存守护龙大人的力量,做为一个容器活下去。

为了守护这座城市的幸福,历代的巫女,是否也体会过这样的痛楚?

(──哈哈,真像是一个活祭品呢……)

当我意识到这世界是如此脆弱且无常时,就像是一瞬间削弱了我的精神面,逐渐剥夺了我的人性。

我无力地站在原地,湿漉漉的头发所滴下的水珠,滑过我的脸颊。

──我,失去了一切。这样的想法,化作了眼泪,一点一滴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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