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邪恶城堡.高空界
伊瑞黛站在窗扉前,望着水晶窗片外。她眼前的美景凡世难以比拟,城堡的琥珀墙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照着高空界天空魔法顶罩的闪烁流光。在高耸的城墙之下,城堡的花园和树林满是精心照顾修剪的奇花异卉,蜿蜒其中的走道铺着珠玉镶嵌的大理石板。它的美丽足以让人停止心跳。可是伊瑞黛的眼中早已见不到任何美丽。她的名字本意为「彩虹的」,可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她的世界一切都是灰色的。至于她的心,似乎也早已停止跳动。
「妻子。」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伊瑞黛浑身打颤。她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在她房间里。她没有听见轻微的软鞋脚步声,也没有听见丝袍摆荡的窸窣声,不晓得她丈夫的出现。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进入她房间,她感觉到他的冰冷气息揪住了她的心,狠狠地、紧紧地握住。她满心恐惧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你要干嘛?」她的手攫住身上的长纱,好像微薄的布料足以保护着她。「你为什么进来我的房间?」
魔邪转头看着她的床,望着流云般的帷幔、雨丝般的流苏,有淡淡的熏衣草香的丝绸被单;花叶每天清晨撒在床上,夜晩又小心地抚去。
「从何时开始,丈夫不准进入他妻子的卧室?」
「放过我吧!」她心中的寒意似乎已传到了唇上,她几乎无法开口。
「不用担心,妻子。我已经十轮没有来到这里,进行妳所害怕的事情,而且我也无意继续。做那些事情同样让我觉得反感,如同妳一样;我们有如野兽,在黑暗腐臭的洞穴里发情。但是,那却带来了我要跟妳讨论的主题。我们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我们的儿子?」伊瑞黛哭喊道:「是你的儿子!他根本不是我的!」
「让我们一起庆祝吧!」魔邪以苍白冷酷的笑容说:「我很高兴妳会这么想,亲爱的。我希望妳能够牢牢记得这句话,在孩子抵达的时候,不会插手干预我们的工作。」
「我还能怎么做?」
「悲伤并没有让妳失了心智,妻子。要记住,我知道妳所有的把戏。泪水、噘嘴、抱抱孩子,妳以为我没看见。我警告妳,伊瑞黛,我会看见。我的眼睛无所不在,甚至连我的背后都有。那孩子是我的。妳已经放弃了他。千万别忘了。」
「泪水!不用害怕我的泪水,它们早就已经哭干了!」
「害怕?我什么也不怕,尤其是妳,妻子。」魔邪略带笑意地回话:「但是妳可能会惹出麻烦,扰乱了那孩子的心。我没有时间跟妳瞎胡闹。」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锁进地牢里?反正除了名分之外,我早就是你的囚犯了。」
「我是有想过。但是这孩子可能会花上不必要的心思,去想他不能见的母亲。不,最好是妳能够出现,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容,让他亲自看看妳是多么地软弱与无能。」
「你要我去教导他来鄙视我。」
魔邪耸耸肩,「亲爱的,我并没有要求那么多。对我的计划来讲,最好是让他完全不去想到妳。而且,运气不错,我们还有一些东西可以确保妳会乖乖地守规矩。人质。三个人类和一个盖格人,都是他的旅行伙伴。妳觉得是不是很重要啊,伊瑞黛,知道自己手中掌握着这么多条性命!」
这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膝一软,瘫坐在椅子上。「你早就堕落了,魔邪,可是你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不相信你的威胁!」
「妻子,让我们重新修正这句话的措辞:妳从来不了解我有没有杀过人。但话说回来,妳根本从来不了解我。好了,再见了,妻子。当妳应该出现迎接我们儿子的时候,我会再通知妳。」
他弯下腰鞠躬,遵照古老的夫妻传统将手摆于心头,甚至将这姿势化作鄙视与嘲笑的象征,魔邪离开了伊瑞黛的房间。
伊瑞黛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蜷缩在她椅子上,以灼热、干枯的眼睛瞪着窗外……
「……我父亲说你是个邪恶的人。」
这女孩,伊瑞黛,在他父亲的宅所里望着窗外。站在她身边近处的人——几乎要碰到她,可是又没靠那么近——是个年轻的密法巫师。他是伊瑞黛少女情怀浪漫故事中的俊美英雄:光滑苍白的肌肤,清澈如流波的棕色双眸,似乎藏着数不尽的动人秘密;还有愿意同你分享一切秘密的笑容,只要你靠得够近。黑绒滚金边的圆顶法冠表征着他身为第七法阶修炼的大法师——巫师所能达到的最高位阶——额前的帽尖垂到削瘦的鼻梁上,在眉心之间向上延展,不仅让他看起来更有智慧,还多增添了他脸上所欠缺的一项表情——他没有眉毛和睫毛。他整个身体都没有任何毛发,那是他天生的缺陷。
「妳父亲说的没错,伊瑞黛。」魔邪轻声地说。他伸出手玩弄着她的一辫头发,而这已是他最亲密的举动。「我是个邪恶的人,这点我并不否认。」他的话中有种忧愁的情触,融化了伊瑞黛的心,而他的抚摸则融化了她肉体的防卫。
伊瑞黛转身面对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然后对他微笑道:「不,爱人!这个世界会那样叫你,但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不像我一样了解你。」
「但我的确是个邪恶的人,伊瑞黛。」他的声音温柔诚恳:「我现在就告诉妳真相,因为我不希望妳事后再指责我。嫁给我,妳就嫁给了黑暗。」
魔邪的指头绕着她的发辫,一圈又一圈,将她愈拉愈近。他的话语和他认真的语气让伊瑞黛心痛不已,但却又是甜美刺激的疼痛;连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黑暗的谣言、黑暗的描述,流传在密法巫师的社群中——也显得刺激动人。她这一生十六年的岁月一直都是那么的沉闷无趣。伊瑞黛是由一位年迈的老奶娘所带大的,在母亲死后父亲便加倍地宠爱呵护着她,不让任何生命的严酷寒风吹上他女儿娇美的双颊,用爱织了一层厚茧庇护着她。
破茧而出的蝴蝶果然明亮动人;孱弱的双翼带着她直接飞入魔邪的蛛网。
「就算你是邪恶的,」她搂住魔邪的臂膀说:「那也是这个世界造成的。他们拒绝聆听你的计划,时时刻刻阻挠你的天才。等我走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将会把你带到阳光底下。」
「所以妳愿意当我的妻子?妳愿意违抗妳父亲?」
「我已经成年了。我可以做出我自己的选择。而且,爱人,我选择了你。」
魔邪只是微笑不语,亲吻紧紧地缠绕在他指头上的秀发……
……伊瑞黛躺在床上,产后的她十分虚弱。她的奶娘已经帮小婴儿洗好了澡,用条毯子裹着他,抱到他母亲面前。照理这应该是欢乐的一刻,可是当孩子递到母亲臂弯里的时候,年迈的奶娘却哭了出来。
卧室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伊瑞黛发出虚弱的呜咽声,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孩子;婴儿吃痛地开始哭泣。奶娘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温柔地用手梳开贴在伊瑞黛汗湿额头上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孔露出坚定的反抗表情。
「走开!」魔邪对奶娘说,但眼睛却盯着他妻子。
「我不会离开小婴儿!」
密法巫师的目光移动了。奶娘虽然还是挺立在原地,但抚摸伊瑞黛秀发的手却开始颤抖。伊瑞黛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一吻,然后以低沉发颤的声音请她离开。
「孩子,我不能走!」奶娘开始哭泣,「这太残忍了,他要做的事情太残忍,太不正常了!」
「滚出去。」魔邪怒声喝道:「否则我立刻把妳烧成灰烬!」
奶娘恶狠狠地瞪着他,但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知道如果她不走的话,将会受到痛苦的折磨。
「妻子,等这结束后,她必须要离开。」魔邪走过去站在床边,「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自家屋子里顶撞我。」
「不,求求你,丈夫。她是我唯一的伙伴。」伊瑞黛的手臂紧紧抱住她的小孩。一手紧抓着被单,抬起头哀求地看着她丈夫。「而且我需要她帮助我们带孩子!你看!」她拉开襁褓,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眼睛紧紧闭着,小拳头握在胸前。「丈夫,他是不是很漂亮呢?」她近乎绝望地提起最后一丝期盼,希望他看见自己的骨肉后能改变魔邪的心意。
「他能满足我的目的。」魔邪说,然后伸出他的双手。
「不!」伊瑞黛退缩远离他,「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求求你,不要!」
「妳怀孕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妳,我的意图是什么。当时我已跟妳说过,我娶妳本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跟妳同床也是为了这目的,再也没其他理由。把孩子给我!」
伊瑞黛紧紧抱着孩子,低着头,披散的头发像闪亮的帷幔罩住这婴孩。她拒绝看她的丈夫,好像看着他就会给予他力量。对他阖上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就可以让他消失。但是这招并没有用。因为即使伊瑞黛闭上了眼睛,她的心里还是会看见魔邪,看见可怕的那一日,看见她爱情的幻象被彻底地打破。那一天伊瑞黛告诉他这欢乐消息,说她已经怀了孩子。那一天魔邪亲口冷漠无情地告诉伊瑞黛,他打算如何处置这婴儿。
伊瑞黛早该知道他有什么阴谋。她确实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就在她新婚的那一晚,她的生命立刻从七色彩虹之梦化作灰茫茫的空无。他们的做爱无爱可言,没有任何的激情。他的动作仓促像在办事,眼睛从不曾闭上,总是睁大眼不停地瞪视着她,心里想着她无法明白的念头。一夜复一夜,他来到她的床上。可是白天他却完全不看她,几乎不跟她说话。伊瑞黛变得愈来愈害怕夜晩的到访,并且曾经一度提起勇气拒绝他,央求他能温柔地对待她。结果他硬是用暴力逼她就范,从此伊瑞黛再也不敢拒绝他。也许他们的孩子就是在那一晩受孕的。一个月后,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从伊瑞黛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的那天开始,魔邪再也没进去过她的卧室。
怀中的孩子放声哭泣。席尼斯特拉强壮的臂膀抓住伊瑞黛的头发,粗鲁地将她的头往后拉。强壮的手掌硬生生地夺走她怀里的孩子。母亲苦苦哀求,从床上滚落下来,追上无情地走开的丈夫,绝望地看着他手中的婴孩。但是她太虚弱了,伊瑞黛被染血的床单与布条绊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她还是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袍子,希望将他拉回。
「我儿子!不要带走我儿子!」
他冷冷地、蔑视地看着她。「在我要求妳成为我妻子的那一天,我已坦白告诉过妳我是怎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对妳说过谎。是妳选择了不相信我,是妳自己的错误。这都是妳自找的。」他弯下腰拉住他的袍子下襬,扯开伊瑞黛虚弱无力的指头。然后转过身,提着哭泣不止的男婴离开这房间。
当他那天夜里稍后又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另一个小男婴——可怜的佛克兰与乌兰迪亚国王和皇后的亲生儿子。魔邪把小孩丢给伊瑞黛,好像这孩子是路边捡来没人要的玩偶。
「我要我的儿子!」她哭喊道:「我不要其他可怜女人的小孩!」
「随便妳想对他怎样。」魔邪说。他的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几乎称得上心情不错。「哺育他、淹死他,随便妳高兴。」
伊瑞黛可怜这个弱小的婴孩,希望自己在他身上所付出的爱能够弥补她遥远的亲生孩子。她开始温柔细心地照顾这孩子,但是这婴孩无法适应此处稀薄的空气,几天后就死了,而伊瑞黛的心也跟着死了。
一个月后,她走进魔邪的研究室,冷静地告诉他说她要离开了,要回去她父亲的住所。事实上,她的计划是前往中空界,夺回她的小孩。
「不,亲爱的,我不同意。」魔邪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和妳的婚姻驱散了笼罩在我身上的黑云。现在其他人都信任我。如果我想逃出这界域的计划能成功,将会需要整个巫师社群的协助。他们必须毫无疑虑地听从我。我无法承担妳和我分离的丑闻。」
这时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伊瑞黛,而她也立刻看出魔邪已经猜中了她的计划,知道她内心的秘密。
「你无法阻止我!」伊瑞黛大喊:「我仍旧有法力,我的魔法不逊于你!你已经把生命献给了你骄傲的野心,我要向世人揭露你的邪恶!他们将不会跟随你,他们会群起反抗,消灭你!」
「妳说得没错,亲爱的。我无法阻止妳。但也许妳会想先和妳父亲谈谈这件事情。」
魔邪一手继续压着书本,抬起头用另外一手比了个手印。一个黑木小盒子从桌上飘起,穿过空中,飞到巫师的书本旁边。魔邪一手打开木盒,拿起一个串着黑绒丝绳的银色挂盒。他把这项链挂盒拿给伊瑞黛。
「这是什么?」伊瑞黛怀疑地看着。
「礼物,亲爱的。丈夫送给挚爱妻子的礼物。」他的笑容像尖刀,刺进伊瑞黛心里。「打开它。」
伊瑞黛以冰冷麻木的手指接过坠子,差点将它摔到地上。打开盖子,里头是她父亲的肖像。
「小心戴上,别弄掉了或打破它。」魔邪漫不经心地说,继续回头看他的书。
伊瑞黛恐慌地看见,肖像里的父亲,被囚困的活生生双眼,无助地瞪视着她。
窗外的声音将伊瑞黛自悲伤的幻想中唤醒。她虚弱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瞪视着窗扉外头。魔邪的龙浮飞在云端之上,牠的尾巴将迷雾割成碎散的片段,然后拉长,消失——就像梦一样,伊瑞黛心想。迅银龙听从魔邪的召唤而来,正一圈圈地绕着城堡盘旋,等候牠的主人。这头龙非常地巨大,有闪亮的银色皮肤,蜿蜒细长的躯体,和火红闪亮的眼睛。牠虽然没有翅膀,可是飞行的速度却胜过中空界的有翼飞龙。
迅银龙生性多疑难测,是龙类当中智慧与魔力最高的品种,只有法力最高强的巫师才制伏得了牠们。即使如此,迅银龙也能意识到自己被魔法控制住了,牠会不断地与施法者进行心灵意志的反抗,逼使魅惑牠的巫师随时都必须保持高度警觉。伊瑞黛望着窗外,这头龙一直都在移动,忽而将自己盘卷起来,龙头抬得比城堡的塔楼还高;忽而又以闪电般的速度解开长蛇般的躯体,绕住城堡烟雾朦胧的基座。伊瑞黛曾经很惧怕这头迅银龙,要是牠挣脱了牠的魔法缰绳,这头龙势必会杀了他们所有人。但如今她已不在乎了。
魔邪出现了,伊瑞黛不由自主地退开窗边,怕万一他要是抬起头会看见她。然而他并没有抬头观望她的卧室,心里想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精灵飞船已经出现了;船上载着他儿子。他和议会里的其他法师必须尽快会面,商讨最后的计划与准备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召唤这头龙的缘故。
身为第七法阶的密法巫师,魔邪大可使用魔法将自己传送到法师议会厅,将身体消融化解,然后在心灵所指定的地点重构现身——当初他就是用这种方法进入中空界的。但是这种法术相当损耗精神,而且也只有当观看对象见到巫师凭空出现会大受震惊时才值得使用。与其使用这种高深难懂的灵能法术,还不如乘着巨龙出现,更能将恐惧深深打入精灵们的心中。
魔邪跨上他命名为戈尔根的迅银龙,牠立刻飞入空中消失在伊瑞黛的视线之外。她的丈夫连抬头看她一眼也没有。他为什么要呢?他根本不需要担心她会逃走。事实上,城堡周围根本没有任何守卫,也没有仆人会监视她、向主人报告她的动静。就算此处找得到这些人,他也完全不需要。因为伊瑞黛就是她自己的狱卒,被自己的羞辱所囚禁,被自己的恐惧所俘虏。
她的手握住胸前的挂盒。里面的肖像已经不会再活动了。她的父亲在几年前便已过世,因为灵魂被魔邪封住,所以身体遂逐渐凋零枯萎。可是每当伊瑞黛看着她父亲的脸,她依旧可以从他眼里看到怜悯之情。
城堡死沉沉的、空荡荡的,死寂一如她的内心。她惊慌地告诉自己,她必须赶紧换装,然后脱下如今她整日穿着的睡袍;唯有在睡梦中她才能解脱。
离开窗边,她看着对面窗里的自己——年纪才二十六轮,可是看起来却像一百岁。曾经是宛若沾过蜂蜜的草莓色秀发,如今却雪白有如飘过她窗外的云朵。她拿起梳子,开始无精打采地梳理纠结的乱发。
她儿子要来了。她必须给人好的印象。否则,魔邪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