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月是故乡明
吉迪恩像蛇那样迅速把头伸出去,去咬前面那位骑手的腿。
“哎呀!”詹米把吉迪恩这匹大枣红马的脑袋拧过去,没有让它咬到乔迪·奇泽姆,“腹黑的杂种。”他低声说道。乔迪·奇泽姆不知道自己差点儿被咬,听到詹米的话,于是回头惊讶地看。詹米微笑起来,抱歉地摸了摸自己的阔檐帽,赶着吉迪恩从奇泽姆的那头长腿骡子旁边走过。
詹米急忙踢吉迪恩的肋骨,让它尽快从那些慢速移动的行人旁边走过,不让它去咬人、踢人、踩到走偏的小孩儿,或者引来其他麻烦事。在一个星期的旅途过后,他已经很清楚这头种马的癖好。他骑马小跑,超过在纵队前半部分的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等到他超过骑在最前面的罗杰和克莱尔时,他的速度已经很快,只能挥帽向他们打招呼了。
“你这个恶魔生的。”他说道,把帽子扣回头上,在马背上向前把身子压低,“你跑得太快了,自己都会受不了,更不用说我了。看你在烂地里能跑多久,呃?”
他用力向左拉,离开马路,沿着山坡向下跑,踩踏干枯的草,掠过没有树叶的梾木树枝,将细小的树枝弄断,发出枪击般的连续声响。这头畜生需要平坦的乡村小路,在那里詹米能够让它放开跑,让它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把它带回来。考虑方圆二十英里没有平坦的地方,他只好将就用次佳的选择。
他抓稳缰绳,吹响口哨,两只脚的脚后跟用力戳吉迪恩的肋骨,然后他们冲上长满灌木的山坡,好像是被大炮发射出去一样。
吉迪恩骨架很大,被喂养得很健壮,呼吸很平稳,所以詹米当初才会买下它。它同时也是一匹难以驾驭、脾气暴躁、不愿往前走的马,所以詹米买它时没有花多少钱,但是也比詹米能够轻松承担得要多。
他们穿过一条小溪,跳过一根倒在地上的树木,飞奔上零星长着低矮橡树和柿子树的几乎垂直的山坡,詹米心想自己买到的是便宜货,还是自杀工具。才想到这里,吉迪恩突然转向,将詹米的腿撞在一棵树上,然后绷紧后腿肌肉,朝小山的另外一侧冲下去,冲进错综复杂的灌木丛中,巨大的马蹄将一窝窝鹌鹑惊飞出来。
半个小时里,它不断躲避低矮的树枝,跳过好几条小溪,被詹米引导径直冲上尽可能多的山坡,现在它就算不十分温顺,也足够疲惫到能够被驾驭了。詹米的大腿被打湿到了,身上被擦伤,五六处伤口还流着血,和吉迪恩一样气喘吁吁。然而,他仍然在马鞍上,仍然掌控着局势。
他调转马头,面对落日。
“那么,”他说道,“我们回家吧。”
他们都花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因为地形崎岖,他们没有跑得太远而累瘫。他调转马头向上走,不出一刻钟,就走到了他认识的一个小山脊上。
他们沿着山脊择路行进,寻找安全的道路,穿过缠结的栗子树、杨树和云杉树下山。他知道人群离得不远,但是如果要赶上他们还需要花些时间,他能够在抵达弗雷泽岭之前赶上。倒不是说克莱尔或罗杰不能带领他们,但是他承认,自己特别希望能够走在人群的最前头,带领他的人回家。
“上帝啊,詹米,你会觉得自己是摩西。”他低声说道,摇了摇头,对自己这种浮夸感到诧异,进行自嘲。
吉迪恩累得浑身汗沫,所以在他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时,詹米停下来稍作休息。他放松了缰绳,但是仍然拉得足够紧,阻止这个躁动的家伙再有什么想法。他们站在一片银桦树丛中,脚下是一块伸出崖壁、悬空四十英尺的巨岩。他觉得这匹马和自己一样,太过于自命不凡,不会想做出自我毁灭的事情,但是最好要小心,以免它想要把骑在马背上的人扔到下面的月桂树林中。
微风从西边吹来。詹米扬起下巴,享受着微风凉爽地抚摸他发烫的肌肤。棕色和绿色的大地连绵延伸向远方,偶尔有几处不同的色彩,将低洼处的雾气照亮,就像营火烟雾在发出微光。看到这一幕,他感觉浑身平静,于是深呼吸,身体放松了下来。
吉迪恩也放松下来,躁动的情绪慢慢从它体内流干,像竹篮中的水一样。慢慢地,詹米将双手轻轻放在它的脖子上,它站着没动,耳朵向前倾。哦,他心想,逐渐意识到这儿就是一个圣地。
他觉得这种圣地无法描述,只有身临其境才能认出来。他虽然叫它圣地,但是这种地方给人的感觉与教会或圣人无关。这只是一个他应该归属的地方,而且这就足够了,不过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发现这样的地方。他将缰绳搭在马脖子上。他感觉,即使是像吉迪恩这样脾气暴躁的动物,也不会在这里惹麻烦。
确实,吉迪恩安静地站着,巨大的黑色鬐甲在寒冷中冒着蒸汽。他们不能逗留太久,但是他十分喜欢这种短暂的休憩——不是因为不再与吉迪恩搏斗,而是因为远离了拥挤的人群。
他很早就学会了在人群中独自生活的技巧,在身体不能保持独立时,也要让心绪保持。但是,他生下来就是居住在山区当中的人,也早就明白了独处让人沉醉,安静的地方能够治愈伤痛。
特别突然,他想到了他母亲。他的大脑中浮现了许多他母亲生动、细微的画面,每次遇到一种声音、一种气味,或者某种一闪而过的奇特记忆时,就会出乎意料地回想起。
他当时在山坡上套兔子,天气炎热,他浑身是汗,手指被荆豆扎破,衣服被汗水打湿,沾着泥巴,贴在身上。那时,他看到一片小树林,走过去遮阳。他母亲就在那里,坐在绿莹莹的树荫下的地上,身边是一眼细小的泉水。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不像她——修长的双手叠着放在大腿上。
她没有说话,而是向他微笑。他朝她走过去,也没有说话,充满了宁静感和满足感,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知道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他那时应该才五岁,或者六岁。
同样十分突然,这幅画面就消失了,好像亮白的鳟鱼消失进深色的水中。但是,他还能同样深沉地感觉到宁静,刚才好似有人短暂地拥抱过他,用柔软的手抚摸过他的头发。
他翻身下马,需要体验脚下踩着松针的感觉,需要与这个地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很谨慎,把缰绳系到一棵粗壮的松树上,尽管吉迪恩看上去十分平静,它正低头啃着一丛丛干草。詹米静止地站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右转,面对着北方。
他已经记不清是谁教他这样做的,不知道是他母亲、父亲,还是伊恩的父亲老约翰。但是,他还是念了那些话语,慢慢地朝向右转,依次向四个方位低声念出简短的祈祷词,在结束时面向西方,看着落日。他捧起空空的双手,阳光填满其中,从他手掌里溢了出来。
“上帝保佑我的每个步子都平安,
上帝保佑每个关口都向我敞开,
上帝保佑我的每条道路都畅通,
希望上帝将我捧进他的双手。”
以一种比这段祈祷词还古老的直觉,他从腰带上解下酒壶,朝地上倒了几滴酒。
一些声响随风飘进他的耳中。那是笑声和呼唤声,以及动物穿过灌木弄出的声音。大篷车离得不远,就隔着一个不大的山坳,在慢慢地围绕着对面小山坡前进。
但他还是迟疑了片刻,不愿意打破这个圣地的魔咒。他从眼角瞥到了某种微小的动静,于是低下头,眯眼朝一丛冬青下面越来越深的阴影处仔细看去。
“一只猫。”他低声说道,慢慢地朝它伸出手指,“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疑是一只野猫,它母亲也是野猫,从某个定居者的小屋中逃出来,早就不再被家庭生活束缚。他抚摸它胸前的纤细毛发,它突然用细小的牙齿咬了他的拇指。
“哦!”他猛地把手拿开,看被咬出来的小孔,有一滴血从里面冒了出来。他朝那只猫怒视片刻,但它只是反过来注视着他,没有打算逃跑。他停顿下来,然后下了决心。他把手指上的那滴血甩到树叶上,算是在刚才倒的酒上再加点儿东西,算是赠送给这个圣地的精灵的礼物——那些精灵显然也下定决心,给他赠送了礼物。
“好吧。”他低声说道。他跪下,手掌向上,把手伸了出去,特别缓慢地,他动了一根手指,然后动了第二根,接着动了第三根和第四根,然后所有手指像海草那样波动。那双浅色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动作,就像被催眠了那样观察着。他能够看到这个小生物的尾巴尖特别轻微地动了动,于是微笑起来。
如果他能摸鳟鱼,那么为什么不能摸猫呢?
他咬着牙发出些许嘶嘶声,就像远处的鸟叫声。那只小猫入迷地凝视着,詹米将慢慢晃动的手指悄悄地靠近它。最终他再次抚摸到它的毛皮,它没有想要逃跑。詹米将一根手指伸进它的毛皮,又将另外一根手指伸到它一只冰凉的小爪子下面。它让他轻轻地捧在手中,然后从地上抱起来。
他将它抱起来贴在胸上,用一根手指轻抚它,抚摸它丝绸般顺滑的下巴,以及小巧玲珑的耳朵。这只小猫闭上眼睛,开始欣喜地打呼噜,在他手掌里发出咕咕声,就像远处的雷声。
“哦,那么你愿意和我走了,是吧?”小猫没有异议,于是他敞开衬衫领口,将这个小东西掖到里面。它在里面戳了戳他的肋骨,然后贴着他的肌肤蜷缩起来,呼噜声减弱成安静却宜人的震动。
吉迪恩似乎休息得很满意。它十分顺从地动身,然后十五分钟过后,他们赶上了其他人。但是,因为最后那段上坡路很辛苦,所以吉迪恩那种短暂的温顺消失了。
并不是说它不能走陡峭的路。它不能忍受的,是跟在其他马匹后面。詹米想不想带领他们回家已经无所谓——如果吉迪恩想要那样做,那么他们不仅要走在前面,而且还要离后面的人好几百米。
旅行者的队列延伸半英里多,每个家庭都以自己的速度行进——弗雷泽家、麦肯锡家、奇泽姆家、麦克劳德家和阿伯费尔迪家。吉迪恩见缝插针,鲁莽地挤着向前进,掠过骡子、羊群、步行的人和母马,甚至驱散了跟在奇泽姆奶奶身后吃力前进的那三头猪。吉迪恩逼近它们时,它们都惊慌地叫起来,跑进了灌木丛中。
詹米发现自己更赞同吉迪恩了,急切地想要回家,同时努力朝家的方向前进,任何可能让他放慢速度的东西,都会让他很生气。此时此刻,回家进程的最大阻碍就是克莱尔。她这个女人真是的,刚才在他面前让自己的母马停下来,又下马去采集路边的草药,好像整个家中的植物没有从门槛长到屋顶一样,而且她的鞍包都已经装得鼓鼓的了!
吉迪恩理解了詹米的心情,伸长脖子去咬那匹母马的臀部。母马猛地弓背跳起来,尖叫着沿着马路冲出去,松软的缰绳吊在身上。吉迪恩发出满意的隆隆声,也跟着母马跑起来,只是被詹米粗暴地拉住了。
克莱尔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她抬头看詹米,又朝马路上看那匹消失的母马,然后又看着詹米。她抱歉地耸了耸肩,双手中满是破烂的树叶和脏兮兮的根茎。
“抱歉。”她说道,但是詹米看见她的嘴角抿起来,脸颊红起来,双眼中闪亮着微笑,像有鳟鱼的水塘上的月光。他很不情愿地感觉到自己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他本来打算指责她,其实,他现在仍然想指责,但是责备的话语没法儿说出口。
“那就上来吧,你这个女人。”他粗哑地说道,朝身后点了点头,“我可想吃晚饭呢。”
她朝他大笑,然后卷起裙摆,爬上了马背。吉迪恩不喜欢这额外的负担,猛然转动去咬它够得到的东西。詹米已经做好准备:他在马鼻前用力抖动缰绳,让缰绳的末端噼啪作响,使得吉迪恩猛地转回来,惊讶地发出呼哧声。
“给你个教训,你个小畜生。”他把帽子拉紧,安顿好他犯错误的妻子,把她飘动的裙摆塞到她的大腿下,让她双臂抱住他的腰部。她骑马时没有穿鞋和长袜,修长的小腿在深枣红色的马肚子上显得白皙、赤裸。他收起缰绳,稍微有些用力地踢了踢吉迪恩。
吉迪恩立即抬起前腿,扭动着身子向后退,想要用上面杨树的树枝把他们俩刮下马背。那只小猫被粗鲁地从睡眠中弄醒,将四个爪子抓进詹米的腹部,惊叫起来,不过它的惊叫声被詹米那响亮得多的尖叫盖过了。他咒骂着,用力将马头拉转回来,用左腿踹它的后腿。
吉迪恩并不容易被征服,用后腿立起来跳着转动。一声低弱的惊叫,然后他突然感觉到身后变空,克莱尔像一袋面粉那样掉到了灌木丛中。吉迪恩突然屈服于他的拉拽,然后跑下马路,朝错误的方向奔跑出去,猛冲着穿过一丛黑莓,滑着停下来,差点儿把他甩到后面,弄得泥巴和枯叶到处飞。然后,它像一条蛇那样伸长脖子,摇动脑袋,接着若无其事地小跑过去,与罗杰的马嘴对嘴摩擦。罗杰的马就站在空地的边沿,和克莱尔一样困惑地看着他们。
“没事吧?”罗杰问道,扬起一只眉毛。
“当然没事。”詹米回答道,试着在保持尊严时喘口气,“你呢?”
“没事。”
“那就好。”他边说话,边从马鞍上下来。他把缰绳扔给罗杰,不等着看他是否接住,就回头朝马路那边跑去,边跑边喊:“克莱尔!你在哪儿?”
“就在这儿!”她欢欣地喊道。她从杨树的树荫中走出来,头发上沾着树叶,稍微有些瘸,但是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你还好吗?”她问道,朝他扬起一只眉毛。
“嗯,还好。我要拿枪把那匹马打死。”他短暂地抱了抱她,想要确保她完好无损。她喘着气,但是令人宽慰的感觉很坚实,于是亲吻了他的鼻子。
“呃,等我们到家了再杀它。我不想赤脚走最后这一英里路。”
“嘿!别说这件事了,你个浑蛋!”
他松开克莱尔,转身看见罗杰从吉迪恩探询的鼻子下,抓过一把不好看的植物。又是植物——他们为什么都在疯狂地收集植物呢?克莱尔仍然因为刚才的事故喘着气,但还是倾身前去看,显得很感兴趣。
“罗杰,你手里那是什么?”
“给布丽安娜的。”他说道,把植物拿起来给她看,“是这种植物吗?”在詹米那双患黄疸病的眼睛看来,它们就像胡萝卜的黄色顶端结了籽,被埋在地里太久,但是克莱尔用手指摸了摸肮脏的叶子,然后赞同地点了点头。
“哦,是的。”她说道,“特别浪漫!”
詹米发出得体的低弱声音,暗示他们或许应该继续赶路,因为布丽和速度更慢的奇泽姆家很快就会赶上来。
“嗯,好吧。”克莱尔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算表示安慰,“别哼了,我们这就走。”
“嗯。”他说道,然后弯腰把手伸到她的脚下。他将克莱尔扶上马鞍,向吉迪恩使了个“浑蛋,不要再粗野”的眼神,然后也爬上马背,骑在克莱尔的身后。
“那你等着其他人,带他们上去?”没有等罗杰点头,詹米就调转马头,让吉迪恩再次走上马路。
因为走在最前面,离后面的人很远,吉迪恩也平息下来,专注于眼前的工作,稳健地爬坡,穿过角树、杨树、栗子树和云杉树丛。即使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有些树的叶子仍然没有掉。棕色和黄色的小树叶像柔和的雨滴那样,飘落在他们身上,落在吉迪恩的鬃毛里,留在克莱尔那松散、浓密的头发里。她的头发是刚才仓促摔下马背时散开的,后来她也懒得将它们再次束起来。
詹米自己的镇静也随着近乡之情逐渐恢复,而且因为偶然找到之前丢失的帽子,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那顶帽子就挂在路边的一棵白色橡树上,好像被某个好心人挂在那里一样。但是,他心中仍然有些不安,不能完全安宁下来,尽管周围的大山很宁静,空气中泛着蓝色的薄雾,散发着潮湿木头和常青树木的气味。
他心中突然一惊,意识到那只小猫不见了。他的胸脯和肚子上被抓挠出好几条沟,那是小猫疯狂地在他身上抓,努力逃出去时留下的痕迹,它肯定是在刚才疯狂冲下山坡时,从他衬衫的领口钻出来,然后从他肩膀上跳下去的。他看了看两边,在灌木丛和树林的阴影中寻找,但是毫无希望。影子变得越来越长,他们现在走在大马路上,而刚才他和吉迪恩是在树林里狂奔。
“随上帝去吧!”他低声说道,然后短暂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什么?”克莱尔问道,在马鞍上半转过身来。
“没什么。”他说道。毕竟,那只猫尽管小,也是一只野猫。它肯定能活下去。
吉迪恩走得有些吃力,上下摆动着头。詹米意识到自己双手中的紧张再次传递到了缰绳上,于是有意识地放松了缰绳。他也放松了对克莱尔的搂抱,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在每次外出过后回家,都总是会有一种忧虑感。起义之后的好几年里,他都居住在岩洞中,很少能够回到自己的房子,而且每次回去都是在天黑以后,特别小心,不知道会在房子里发现什么。好几个高地男人回到自己的家中,发现房屋已经被烧成黑色的灰烬,家人全然消失。更糟糕的是,家人在房屋被烧毁后仍然在那里。
告诉自己不要想象恐怖的情形,这很正确。难处在于,他并不需要想象——光是回忆就足够了。
吉迪恩用力向后蹬腿。没有必要告诉自己这是个新的地方;这就是个新地方,有着它自己的危险。就算这些山中没有英格兰士兵,也有强盗。那些强盗太懒惰,不愿意扎根生活、自己动手谋生,反而游荡在偏远地区劫掠。还有劫掠的印第安人、野兽,以及火灾,总是会有的火灾。
他之前派巴格夫妇在菲格斯的带领下先行,让克莱尔不用在到达家中的同时,处理杂事和招待新来的人。奇泽姆家、麦克劳德家,以及带着妻女的比利·阿伯费尔迪,他们全都会在他家住一段时间;他给巴格夫人说过,回去立即做饭。巴格夫妇带的东西不算多,没有孩子或牲口的牵绊,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弗雷泽岭。没人回来汇报什么不正常的事情,所以应该一切安好。但是……
他之前没有意识到克莱尔也很紧张,直到她突然放松地倚靠着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
“没事的。”她说道,“我闻到了炊烟的味道。”
他抬头在空气中闻。她说得对,微风中飘着山核桃木燃烧的气味。不是记忆中大火灾的难闻气味,而是一种让人联想到温暖和食物的舒适气味。巴格夫人应该按照他的话做了。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弯,看到了用石头垒成的高高烟囱立在山岭上的树林中,浓浓的炊烟缭绕在屋顶上方。
房子还在。
他宽慰地深呼吸,现在注意到了家的其他气味:马厩的粪味、棚子里熏肉的香味,以及附近森林的气息——潮湿的树木、腐烂树叶、岩石和流水——在他脸上感觉冰凉却温馨。
他们走出栗子树丛,走到房子所在的那片大空地上。房子坚实而整洁,窗户被落日余晖照射得发着金光。
这是一所朴实的木屋,白色的墙壁,盖着木瓦的房顶。它的线条简洁,搭建得很完美,但是只有在与大多数定居者的简陋小木屋相比时,才会显得很不错。他自己最先建的那间黑色的结实小木屋仍然立着,就在山坡下面不远处。小木屋的烟囱里也冒着缕缕炊烟。
“有人为布丽安娜和罗杰生了火。”克莱尔说道,朝小木屋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道。他抱紧她的腰部,她在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微弱声音,朝他的大腿中挪动屁股。
吉迪恩也还算开心。它伸长脖子,朝圈里面的那两匹马嘶鸣。那两匹马在圈里来回小跑,嘶鸣着打招呼。克莱尔的那匹母马正站在围栏旁边,缰绳吊在身上。它向上扬起嘴唇,像是在嘲弄人,这个小畜生。从他们身后远处的路上,传来一声深沉、欢喜的嘶叫。那是骡子克拉伦斯,它听到了前面的吵闹声,很高兴快要到家了。
房门打开,巴格夫人冒了出来,体型丰满,忙乱得就像一只屎壳郎。詹米看到她,于是微笑起来,然后扶克莱尔滑下马背,自己再翻身下马。
“都很好,都很好,你自己好着没,先生?”詹米还未落地,巴格夫人就开始安慰他。她一只手里拿着白镴杯,另外一只拿着抹布,即使在仰头接受詹米亲吻她浑圆、憔悴的面颊时,她也完全没有停止擦拭杯子。
她没有等詹米回答,而是立即转过身,踮起脚尖亲吻眉开眼笑的克莱尔。
“哦,你们能回家来真好,夫人。晚饭我都做好了,你完全不用操心。进去吧,进去吧,脱掉这些脏衣服。我让老阿奇去磨坊弄些新鲜的东西,然后我们……”她不停地说着话,一手拉着克莱尔,把她拉进屋里,另外那只手仍然在敏捷地擦拭,粗大的手指拿着抹布,熟练地擦着杯壁。克莱尔无助地回头看了看詹米。詹米朝她咧嘴微笑,看着她消失在屋子里。
吉迪恩不耐烦地用鼻子拱他的胳膊,顶了顶他的手肘。
“哦,对啊。”他说道,回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就跟我来,你个挑剔的小浑蛋。”
等到他给吉迪恩和克莱尔的母马卸了鞍,擦干净,然后转身去拿材料时,克莱尔已经从巴格夫人那里逃了出来。詹米从围场回来,看到房门打开,克莱尔走了出来,愧疚地回头看,似乎担心有人在后面追。
她要去哪里?她没有看到他,她转过身,匆匆朝房屋远角走去,穿着简朴的家纺衣服,转眼就不见了。他很好奇,于是跟了上去。
哦。她刚才收拾了诊室。现在她要去菜园里,以免待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他瞥到她在屋后小路上的身影,白天的余光把她的头发照得很亮,就像蜘蛛网。菜园里长的植物很少,只有少数顽强的草药,以及胡萝卜、洋葱、芜菁之类的越冬植物,但是这无所谓。不管她离家多久,回来后她都会去查看菜园里的情况。
他理解这种冲动。他只有在检查了所有牲口和房屋,确保酒厂里没事,才会真正地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中。
夜晚的微风从远处的厕所吹来难闻的气味,暗示他需要尽快处理厕所的事情。接着,他又想到了新来的租户,于是放松下来。挖掘新厕所的事情,应该就交给奇泽姆家两个大儿子去做。
这个厕所是他和伊恩挖出来的,那时他们才来到岭上。上帝啊,他很想念伊恩。
“圣米迦勒,保佑他。”他用盖尔语低声说道。他也很喜欢罗杰·麦肯锡,但是如果当时是他来做选择,那么他不会拿伊恩去换罗杰。然而,这是伊恩的选择,不是他的,所以也无须多言。
撇开失去伊恩的伤痛,他走到一棵树后面,松开马裤解手。如果克莱尔看见他,无疑会自以为聪明地说些关于狗和狼回家后会在地上做标记的话。不是那样的,他在心里回复她,为什么要去上面的厕所呢,那样只会让厕所更糟?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属于他的地方,如果他要在地上撒尿……他整理衣着,感觉更加安心了。
他抬起头,看到她沿着小路从菜园下来,围腰里装满了胡萝卜和芜菁。一阵强风将栗子树上残留的黄叶吹落,在她身边旋转着往下掉,被余光照亮。
他心血来潮,朝树林里走得更深,然后开始朝四周看。
通常他关注的只是人或马能够直接食用的植物、可以用于制作木板和木料的直纹木材,或者那种挡住路的植物。但是,他才以审美的眼光观察,就发现四周的植物多样得令人惊讶。
几株半熟的大麦,麦粒一排排地紧挨着,就像女人的辫子。一根干枯、脆弱的野草,看上去就像给漂亮手帕镶边的蕾丝。一根云杉树枝,在干枯的枝叶中异常地绿和凉。他将它从树上折断下来,手上留下了芳香的汁液。一根挂着鲜艳、干枯树叶的橡树树枝,让他想起了她的头发,金色、棕色和灰色层次分明。还有些许鲜红的蔓生植物,他也因为颜色而把它们采集起来。
时间刚好,她正绕过房屋的角落。她沉思着,从离他一两英尺的地方走过,没有看见他。
“索查。”他轻声叫到。她转过身来,在落日余晖中眯起双眼,然后又在看到他时睁大眼睛,眼中充满了惊讶。
“欢迎回家。”他说道,然后将那个用树枝和树叶做成的花束递出去给她。
“哦。”她说道。她看了看那些树叶和树枝,然后又看着他,嘴角颤动起来,似乎她可能会大笑或哭泣,但是不确定该笑还是哭。她伸手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植物,纤细的手指从他手上擦过,感觉冰凉。
“哦,詹米,它们很好看。”她踮起脚尖亲吻他,嘴唇温暖,有种咸味,让他还想要,但是她匆匆走进了屋子,紧抱着那个愚蠢的小花束,好像它是金子一样。
他感觉自己很傻,但是很开心。她的味道仍然留在他的口中。
“索查。”他低声说道,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这么叫过她。现在感觉有些奇怪,难怪她刚才会很惊讶。这是她在盖尔语里的名字,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他喜欢她的陌生感,喜欢她的英格兰味儿。她是他的克莱尔,是他的外乡人。
但是,在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她是索查。这个名字不只是“克莱尔”,还有光亮的意思。
他满意地深呼吸。
他突然感觉很饥饿,既需要食物,也想要她,但是他没有匆匆进屋。有些类型的饥饿本身就很甜蜜,期待欲望得到满足,和欲望真正得到满足,一样让人感觉十分愉悦。
马蹄声和说话声传来,其他人也最终到达了。他突然想要再将自己宁静的独处状态保持得更久一些,但是太迟了。顷刻间,他就被杂乱的声音包围——孩子们的刺耳叫声、分心的母亲们的喊叫声、对刚到达的定居者的欢迎,以及卸货、清理马匹和骡子、取水和草料时的忙碌喧嚣……但是走动在这众多嘈杂声中,他感觉像是独自一人,在夕阳中平静而安宁。他回到了家中。
* * * *
天完全黑下来,人们才把东西都收拾好。奇泽姆家几个野孩子中最小的那个,也被围着抓起来,送到屋里去吃晚饭了。牲口全都被照料好,安顿下来过夜。詹米跟着吉奥夫·奇泽姆朝屋子走去,但是停顿下来,在暗黑的庭院里停留了片刻。
他站了片刻,漫不经心地搓手御寒,欣赏着这个地方的样貌。严实的谷仓和完好的棚屋、修缮得不错的牲口圈和围场,以及围着克莱尔那个散乱菜园防野鹿的整洁栅栏。刷白的房屋在才黑下来的夜晚中立着,就像一个善意的精灵在守护着山岭。光亮从每扇门窗中溢出,笑声也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感觉到黑暗中有动静,于是转身看到他女儿从泉上的小屋走下来,手里提着一桶鲜奶。她在他身边停下来,看着房子。
“回家来真好,是吗?”她轻声说道。
“是的。”他说道,“真好。”他们微笑着看了看对方。然后她向前倾身,仔细地打量他。她让他转身,让窗户里照出来的光投到他的身上,然后稍微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她说道,轻拍了他的外套。一张亮红色的树叶掉下来,飘落到地上。看到树叶,她的眉毛扬了起来,“你最好去洗洗,爸。”她说道,“你应该碰到了毒漆藤。”
* * * *
“你应该告诉我的,外乡人。”詹米怒视着卧室窗边的那张桌子,我把他那束植物插在了桌上的一杯水里。即使是在昏暗的火光中,带着斑点的亮红毒漆藤也发着微光,“你应该把它扔掉。你是想嘲笑我吗?”
“不是的。”我微笑着说道,将围裙挂在钉子上,伸手去解裙子的系带,“但是,要是我在你把它送给我的时候告诉你,你就会把它抢回去。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小花束,而且我想以后你也不会再送了,所以我想把它收下。”
他哼了一声,然后坐到床上脱袜子。他已经脱掉了外套、领巾和衬衫,火光照亮了他的肩膀。他挠了挠一边的腰部,尽管我告诉他这只是心理作用,他并没有任何长皮疹的迹象。
“你从来没有长过毒漆藤疹。”我说道,“而且你在树林和地里待过那么久,肯定有碰到过毒漆藤。我觉得你肯定对毒漆藤免疫。有些人就可以免疫,你知道的。”
“哦,是吗?”他显得很感兴趣,尽管还在抓挠,“就像你和布丽安娜不会生病那样?”
“差不多,但是原理不同。”我脱下用浅绿色家纺布织成的裙子——在路上度过了一个星期,它已经特别脏了——然后脱掉紧身胸衣,解脱地叹了一口气。
我起身去查看我之前烧在火上的那锅水。我们让有些新来的人去菲格斯和玛萨丽那里,或者罗杰和布丽安娜那里过夜了,但是厨房、诊室和詹米在下面的书房里,都住满了睡在地上的客人。不洗干净在路上沾到的泥污,我不会上床睡觉,但是我也不愿意让众人看着我洗澡。
水被烧得闪亮,锅壁上冒出细小的气泡。我将一根手指伸进去检查——很热,很舒服。我往盆里倒了一些,然后将剩下的放回去继续加热。
“我们并不是完全免疫,你知道的。”我警告他说,“有些病,比如说天花,我们不会患,罗杰、布丽安娜和我都不会,因为我们接种过疫苗,而疫苗是永久性的。其他的病,比如霍乱和伤寒,我们也不太可能会患,但是这些病的疫苗不能永久有效,一段时间过后就会逐渐失效。”
我弯腰到他提上来扔到门边的鞍包里翻找。在集会上有人给我送了一块海绵——真正的海绵,从西印度群岛进口的——作为我给他拔掉溃疡牙齿的报酬。正好可以用它来洗个澡。
“像疟疾之类的病,丽琦得的就是疟疾……”
“我以为你给她治好了呢。”詹米打断我说道,皱着眉头。
我遗憾地摇了摇头。
“没有,她会一直带着这种病,可怜。我能做的只有试着减轻发病的严重程度,让发病次数不那么多。病在她的血液里。”
他拉开绑着头发的皮条,摇头让红色的头发松散开来,像马鬃那样乱糟糟地披在头上。
“我就不明白了。”他反对道,站起来脱马裤,“你给我说过,人要是长了麻疹,没死的话就不会再长了,因为麻疹留在了血液里。所以,我现在不会得天花或麻疹,因为我小的时候得过——它们都在我的血液里了。”
“呃,这是两回事。”我说道,特别没有说服力。骑马走了这么长的一天,我可不想接受挑战,去解释自动免疫、被动免疫、获得性免疫、抗体和寄生虫感染之间的区别。
我把海绵放进盆里,让它吸水,然后拿出来挤干,享受那种异常丝滑的纤维质地。一团好看的细沙从海绵的气孔中飘出来,落到瓷盆的底部。海绵在吸水时慢慢变软,但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它的一个边沿上有个硬物。
“说到骑马……”
詹米显得有些吃惊。
“我们在说骑马的事情吗?”
“呃,没有,但是我在想。”我挥了挥手,表示这无关紧要,“你打算怎么处理吉迪恩?”
“哦。”詹米把马裤扔到地上堆起来,然后伸展身体,思考着,“呃,我应该不能把它打死,负担不起,而且它也很不错。我应该先割它,那样应该会让它的脑袋平静一些。”
“割它?哦,你的意思是阉掉它。可以,那样做虽然有些极端,但是应该能够让它听话些。”我犹豫了片刻,不太情愿,“你想要我去阉它吗?”
他惊愕地盯着我,然后大笑起来。
“不是啊,外乡人,我觉得阉割公马的事情可以交给女人做,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也用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是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感觉也很开心。我在用拇指按压,海绵松了一些,一个微小的贝壳突然从大气孔里冒出来。它慢慢地从水中落下去,是一个很小的螺旋形贝壳,上面有粉色和紫色。
“哦,你看。”我开心地说道。
“真是个好看的小东西。”詹米在我身后倾身过来,用粗大的食指轻轻地触摸盆底的那个贝壳,“它是怎么钻到海绵里面去的?”
“应该是海绵不小心把它吃进去的。”
“吃进去的?”听我那么说,他扬起了一只红色的眉毛。
“海绵是动物。”我解释道,“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是胃。它们把水吸进去,然后吸收水中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
“哦,那这就是为什么布丽安娜会把孩子叫小海绵,孩子就像海绵。”想到杰米,他微笑起来。
“确实像。”我坐下去,让睡衣从肩膀上滑下去,落到我的腰部。炉火驱散了房间中的寒意,但是仍然足够寒冷,让我的乳房和手臂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詹米捡起腰带,小心地取下上面的各种东西,将手枪、弹药盒、匕首和白镴酒壶放到小桌上。他拿起酒壶,朝我这边扬起一只眉毛表示询问。
我热情地点头,然后他转身去杂物堆中寻找酒杯。屋里住着那么多人,堆着那么多行李,所以我们自己的鞍包,以及在集会上买到的那几捆东西,都被带上来扔在我们的房间里。行李驼峰般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让房间显得有些奇怪,像堆着一排巨石的洞穴。
詹米和他孙子一样,也很像海绵,我心想着,看着他到处翻找,浑身赤裸,而且还完全不在意。他可以吸纳所有东西,似乎能够应对遇到的任何事情,无论这些事情有多熟悉,或多陌生。疯狂的种马、被绑架的牧师、适婚的女仆、顽固的女儿、异教的女婿……任何他无法打败、智胜或改变的东西,他都简单地接受——特别像那块海绵和它吸进去的那个贝壳。
进一步类比,我想我就是那个贝壳,被意外的强流掠出我自己的栖身处所,被詹米和他的生活吸纳和包围,永远陷在这个异域环境中,被从中而过的陌生洋流冲刷。
这种想法让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贝壳停留在盆底,精美、漂亮……却空洞。特别缓慢地,我将海绵拿到脖颈上面挤压,感受温水沿着我的后背流下。
大多数时候,我并不会觉得后悔。我选择来到这里,我想要在这里。但是有些时候,有些细微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关于免疫的对话,会让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少东西,失去了我曾经拥有的,我曾经的身份。无可否认,我的某些柔软部分已经被消化了,这个想法确实会在有些时候让我觉得有点儿空洞。
詹米弯腰在鞍包里翻找,看到他毫不知情地对着我的赤裸屁股,极大地驱散了我短暂的忧虑感。他屁股的形状很优雅,显得浑圆,长着肌肉,覆盖着被火光和烛光照亮的金红茸毛。他苍白的长大腿框着他的阴囊,在两腿中间黑乎乎的,刚好可以看见。
他最终找到了一个杯子,然后往里面倒了半杯酒。他转身把酒杯递给我,将目光从深色的酒水表面抬起来,惊讶地发现我在注视他。
“怎么了?”他说道,“有什么不对吗,外乡人?”
“没有。”我说道,但是我的语气肯定很不确定,因为他稍微皱了皱眉头。
“没有。”我又更肯定地说道。我接过酒杯,微笑起来,然后稍微举杯致意,“只是在想东西而已。”
他嘴唇上露出了回应的微笑。
“是吗?好吧,这么晚了,不要想太多,外乡人,不然会做噩梦的。”
“你说得很对。”我喝了一小口酒。让我特别惊讶的是,杯子里的是葡萄酒,特别好的葡萄酒,“你在哪儿弄来的?”
“从多纳休神父那儿,是做圣礼用的酒,但不是圣酒,嗯?他说治安官的人会把酒拿走,但他更愿意把它们给我。”
提到牧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
“你觉得他会没事吗?”我问道。治安官的人在我看来并不像是深奥法规的文明执法者,而像是因为害怕詹米而暂时收敛住偏见的恶棍。
“希望没事。”詹米侧转过身,不太安心,“我跟治安官说,如果神父有什么不测,那么他和他的手下就要负责。”
我点头不语,小口喝酒。如果詹米听说多纳休神父受到任何伤害,那么他真会让治安官负责。想到这里,我稍微有些不安。现在不宜树敌,而且不宜与奥兰治县的治安官为敌。
我抬头发现詹米仍然在注视我,不过眼神中充满了深沉的欣赏。
“你这些天真是很丰满,外乡人。”他偏头说道。
“马屁精。”我说道,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拿起海绵。
“春天过后你肯定至少长了一英石。”他赞同地说道,无视了我的眼神,围着我看,“夏天吃得不错,是吧?”
我转身过去,把湿海绵朝他头上扔去。他麻利地接住海绵,咧嘴笑起来。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会长胖,外乡人,而且你过去几个星期都那么忙。我至少有一个月没见过你裸着身子了。”他仍然打量着我,似乎我是肥猪秀决赛轮的入围者。
“好好看。”我向他建议道,恼怒得脸红起来,“你可能要隔一段时间才能看到了!”我把连衣裙抓起来,遮住我的乳房——它们确实特别丰满。
听到我的语气,他扬起了两只眉毛。
“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外乡人?”
“当然没有。”我说道,“你那种想法从哪儿来的?”
他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用海绵擦拭胸脯,目光依然在我身上游走。他的乳头因为寒冷而皱了起来,在红色的卷曲胸毛里黯黑而僵硬。他被打湿的皮肤反射着亮光。
“我喜欢你胖,外乡人。”他轻声说道,“就像丰满的小母鸡那样,又胖又多汁。我很喜欢。”
“哦。”我说道,然后特别慢地放下了连衣裙,“那好吧。”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迟疑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让连衣裙掉下,像他的马裤那样堆在地上。我伸手过去,从他手里把海绵拿了过来。
“我要……呃……洗完澡,好吗?”我低声说道。我转过身,把脚搭在凳子上擦洗,听到他在后面发出令人鼓舞的赞赏声。我独自微笑起来,然后慢慢擦洗。房间里变得越来越暖和。等到我洗完澡,我的皮肤变得红润而光滑,只有手指和脚趾感觉有些寒冷。
我最终转过身,看到他仍然在看我,不过他也在搓自己的手腕,稍微皱着眉头。
“你洗了吗?”我问道,“就算你不怕毒漆藤,但是如果你沾了它的油,也会弄到其他你摸过的东西上面,而且我对那东西并不免疫。”
“我用肥皂搓洗过双手。”他安慰我道,把双手放在我肩膀上说明给我看。确实,他散发着强烈的难闻的肥皂味。肥皂是我们用板油和木灰制成的,不是香皂,但可以把东西洗干净。它能够洗干净木板和铁锅。难怪他刚才在挠手,那种肥皂对皮肤的刺激性很大,而且他的双手本来就粗糙开裂了。
我埋头亲吻他的指关节,然后伸手去拿我的小收纳盒,再把那瓶护肤膏拿出来。护肤膏是用胡桃油、蜂蜡和净化过的羊毛脂制成的,抹在手上很舒服,散发着甘菊、聚合草、蓍草和接骨木花的植物香味。
我用拇指指甲挖了一点出来,然后用双手搓。它最先几乎是固体,但是在受热后很快就融化了。
“来。”我说道,用双手拉起他的一只手,将护肤膏揉搓进他指关节的皱褶里,按摩他长茧的手掌。他逐渐放松下来,让我拉伸他的每根手指,逐个按摩他的关节,在细小的擦伤和裂口中揉搓更多的药膏。他之前把皮缰绳紧紧绕在双手上,现在手上还有印记。
“那束花很好看,詹米。”我说道,朝杯子里的那个小花束点了点头,“但是你到底为什么要给我采花呢?”尽管他本身十分浪漫,但是他也特别务实。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给我送特别无聊的礼物,而且他不会关注那些不能食用、药用或者酿酒的植物。
他稍微动了动,显然不舒服。
“是啊。”他说道,把头转了过去,“我只是……我想要……呃,我本来有个小东西要给你,只是被我弄丢了。罗杰给布丽安娜采了几株雏菊,你好像觉得那样做很好,所以我……”他停顿下来,低声说了些我没听清楚的东西。
我特别想笑。但是,我抬起他的手,轻吻了他的指关节。他显得很窘迫,但是很开心。他用拇指抚摸我手掌上那个被水壶烫出来,还未完全愈合的水疱边沿。
“来,外乡人,你也需要擦点。让我来。”他说道,然后倾身取了少许绿色的护肤膏。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而且因为抹了油脂和蜂蜡的混合物,所以仍然很滑。
我抗拒了片刻,但是紧接着让他把我的手拉了过去,在我的手掌上缓慢、用力地绕圈按摩,让我想要闭上双眼,安静地融化。我发出低弱的舒适叹息,最终肯定也闭上了双眼,因为我没有看见他靠近来吻我,只感受到了他嘴唇短暂、柔软的触感。
我慵懒地抬起另外那只手,然后他也把它拉了过去,用手指抚摸着我的手指。我让自己的手指与他的缠结,拇指温柔地争斗,手掌根部轻轻地摩擦。他站得足够近,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暖。他从我臀部旁边伸手过去拿更多的药膏,我感觉到他手臂上被晒白的寒毛轻轻从我身上擦过。
他停顿下来,再次顺路轻吻我。壁炉里的火焰像潮涌那样发出嘶嘶声,昏暗的火光在刷白的墙壁上摇曳,就像光线在水面上跃动。我们或许就是独处在海底。
“确切地说,罗杰那样做并不是浪漫。”我说道,“或者他就是浪漫——这取决于你怎么看。”
詹米显得很疑惑,同时再次拉起了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相扣,慢慢地移动,然后我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
“布丽安娜问过我避孕的事情,我和她说了些方法——老实说,那些方法并不很好,但是也总比没有好。但是,培根老奶奶给了我一些种子,说印第安人用它们避孕,应该很有效果。”
詹米的表情变化得特别厉害,从困倦的愉悦变成了睁大眼睛的震惊。
“避孕……什么?她……你是说罗杰……那些脏兮兮的草……”
“嗯,是的。或者说,至少我觉得它们可以帮助避孕。”
“嗯。”他放慢手指的移动,皱起了眉头——更多是因为担心,而不是反对,我心想。然后,他又继续按摩我的双手,用他那双更大的手掌坚定地握住我的手,让我不得不屈从于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药膏按摩进我的手指,像一个男人用皮革皂有条理地擦洗挽具,不太像是在爱护他妻子的勤劳双手。我稍微动了动,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然后又轻轻地捏我的手,让我的表情放松下来。他把我的手抬到唇边,亲吻它,然后又继续按摩,速度放慢了许多。
“你觉得……”他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了下来。
“什么?”
“嗯。只是……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外乡人?才结婚的年轻女人就要考虑这样的事情?”
“不,不奇怪。”我特别严厉地说道,“我觉得十分合理。而且他们也不是才结婚,他们已经……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他扇动鼻孔,没有出声地表示不同意。
“是布丽安娜有了一个孩子。”他说道,“这就是我的看法,外乡人。我觉得,和丈夫很般配的年轻女人不应该首先考虑如何不怀上孩子。你确定他们的关系没问题吧?”
我停顿下来,皱眉思考着这个念头。
“我觉得没问题。”我最终慢慢地说道,“要记住,詹米,在布丽安娜来的那个时代,女人可以决定要不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而且很有决定权。你会觉得这种事情是她的权力。”
詹米动了动宽大的嘴,噘起嘴唇思考。我看得出来,这个观念与他自己的经历完全相反,所以让他很挣扎。
“那么是这样吗?”他最终问道,“女人可以说愿不愿意,而男人却没有话语权?”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不赞同。
我稍微笑了笑。
“呃,不完全是那样的,或者说不始终是那样。我的意思是,会有意外情况发生,会有无知和愚蠢的做法。许多女人只是顺其自然,大多数女人肯定会在意她们男人的想法。但是……归根结底来看,我觉得避孕没问题。”
他轻微地哼了一声。
“但是麦肯锡也是从那个时代来的。那么,他不觉得那样奇怪了?”
“他还给她采避孕的草药了。”我指出。
“确实。”他仍然皱着眉头,但是稍微放松了一些。
天色渐晚,下面房子里低沉的说笑声逐渐消失。房子里渐增的安静突然被孩子的一声哭闹撕破。我们俩都静止地站着听,然后听到了布丽安娜的低语声穿过关着的门传进来,于是我们放松了下来。
“而且,年轻女人想这种事情也不稀奇——玛萨丽在和菲格斯结婚前就问过我。”
“哦,是吗?”他扬起了一只眉毛,“那你没有把方法告诉她?”
“我当然说了!”
“不管你给她讲了什么方法,效果都不怎么样,是吧?”他扬起一边的嘴角,讽刺地微笑。杰梅恩大概是在他父母结婚后十个月出生的,而且他断奶没几天,玛萨丽就又怀上了琼。
我感觉脸颊烫起来。
“没有什么方法始终有效,就连现代的方法也不行。但是这也总比什么方法都不用要好。”其实,玛萨丽想要避孕,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要孩子,而只是因为她担心怀孕会妨碍她和菲格斯亲密。
詹米的一只手仍然缠着我的手,另外那只手则离开了我的手指,特别轻盈地伸到了别处。
“哦。”我说道,开始偏离了思路。
“你刚才说药片。”他面无表情,双眼耷拉着思索,就像工作时一样,“那个时代就是靠药片避孕的?”
“嗯……哦,是的。”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带些过来。”他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感觉自己在开始溶解了。
“没有。”我有些微弱地说道。
“为什么没有呢?”他低声问道。
“我……呃,我……我其实……我当时觉得……药得一直吃。我没法儿带上足够的量。有种永久的办法,做个小手术。手术很简单,可以让人永远……怀不上孩子。”我吞咽了一口唾液。当初想到要穿越回来,我其实严肃地思考过怀孕的可能性和风险。鉴于我的年龄和之前的经历,我觉得我怀孕的可能性特别低,但是一旦怀上,其中的风险……
詹米站着纹丝不动,低着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克莱尔。”他最终低声说道,“告诉我你做过那种手术。”
我深呼吸,捏了捏他的手,我的手指稍微滑了一下。
“詹米。”我轻声说道,“如果我做了手术,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又吞咽了一口唾液,“你……会想要我去做那种手术吗?”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他的另外那只手离开了我,触摸到我的后背,特别温柔地将我搂过去。他的肌肤贴在我的身上,感觉很温暖。
我们站在那里,相互挨着,没有移动,持续了几分钟。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胸脯在我的耳朵下面起伏。
“我的孩子足够多了。”他安静地说道,“我只有一条命,那就是你,我的心肝。”
我伸手上去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布满了疲惫的皱纹,长着粗糙的胡须,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修面了。
我当时有考虑过,差点儿就请一位医生朋友给我做绝育手术了。冷血和理智让我去做手术,没必要冒险。但是……我没法儿确定自己能活着穿越时光,到达正确的时代或地点,再次找到他。而且,在我这个年龄,能够再次怀孕的可能性更小。
但是,我当初离开他那么久,不知道能否找到他,所以不能让自己毁掉我们之间的任何可能性。我不想再要孩子。但是,如果我找到了他,而他想要孩子,那么我愿意冒险为他生孩子。
我轻轻地抚摸他,他发出低弱的喉音,把脸靠在我的头发上,紧紧抱住我。我们的性爱始终都是冒险和承诺,因为如果他在与我同床时掌握着我的命,那么我就掌握着他的灵魂,而且他知道这点。
我对他说过,你是吾血之血,吾骨之骨。这是真的,也始终会是真的,无论会不会因此怀上孩子。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他低声说道,“我想要你。”
他的手抬起来,就好像自发的一样,用指尖抚摸我的乳房,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点闪亮的香药膏。我用滑溜的、散发着植物香味的手握住他,然后向后退一步,带他朝床边走去。我的意识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些许去吹灭了蜡烛。
“别担心布丽安娜。”我说道,伸手上去摸他。他在我上方站起来,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黢黑,“罗杰给她采了药草。他知道布丽安娜想要什么。”
他朝我靠近,深深地叹息,有点儿像是在笑,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在他滑进我抹了油、做好准备的双腿中间时,变成了愉悦和满足的低声呻吟。
“我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说道,声音在我头发里变得沉闷不清,“我明天要再给你摘一束花。”
* * * *
我累得瘫倒,没精打采,在干净、柔软、舒适的床上慢慢平静下来,熟睡得像一个死人。
快天亮的时候,我开始做梦——梦境没有结构,很舒适,梦中有人抚摸我,显得很生动。小手抚摸我的头发,轻拍我的脸庞。我翻身侧躺,意识模糊不清,梦到自己在睡眠中喂养孩子。柔软的细小手指捏着我的乳房,我伸手捧着孩子的脑袋,孩子咬了我一口。
我尖叫起来,在床上笔直地坐起来,看到一个灰色身影冲到被褥那头,在床头消失了。我又更大声地尖叫了。
詹米迅速翻身下床,站在地上,绷紧肩膀,半握着拳头。
“怎么了?”他问道,怒目扫视四周,看是否有抢劫者,“是谁?是什么?”
“老鼠!”我说道,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床尾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那个灰色身影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哦。”他的肩膀放松下来。他用双手擦了擦脸,抓了抓头发,眨着眼睛,“老鼠,是吧?”
“我们的床上有老鼠。”我说道,丝毫不愿意平静下来看待这件事情,“它咬我了!”我仔细查看被咬伤的乳房,倒是没有流血,只有两个微小的伤口,稍微有点儿疼。但是,我想到了狂犬病,血液都冰凉下来了。
“别担心,外乡人。我会搞定它的。”詹米再次挺起肩膀,从壁炉里拿起拨火棒,坚定地朝床尾走去。床尾板很结实,和墙壁之间只有空隙。那只老鼠肯定被困在里面了,除非它在我尖叫和詹米跳下床的那短暂几秒里想办法逃跑了。
我跪起来,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跳下床。詹米专心地盯着,用空闲的那只手举起拨火棒,然后伸出去,将挂着的床罩掀开。
他用力向下挥动拨火棒,然后突然往侧边偏,砸到了墙上。
“是什么?”我说道。
“是什么?”他重复道,显得难以置信。他弯腰靠近,在微弱的光纤中眯着眼,然后大笑起来。他扔掉拨火棒,蹲在地上,慢慢地伸手到床尾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同时咬着牙齿发出吱喳声,听上去像是鸟儿在远处的树丛里鸣叫。
“你在和那只老鼠说话吗?”我开始朝床尾爬去,但是他摇了摇头,示意我回去,同时继续发出吱喳声。
我等待着,有些不耐烦。不出一分钟,他猛地伸手去抓,显然是抓住了那个东西,因为他发出了满意的低声惊叹。他微笑着站起来,抓着一个毛茸茸的灰色东西的后颈,让它悬在半空中,就像一个小钱包。
“这就是你的小老鼠,外乡人。”他说道,然后轻轻地将那个灰色的毛球放到床罩上。那个东西的灰绿色大眼睛注视着我,眨也不眨。
“呃,上帝啊。”我说道,“你从哪儿来的啊?”我特别慢地伸出一根手指。那只小猫没有动。我摸了摸它灰色的小下巴,它那双绿色的大眼睛消失了,变成了两条线,它也开始在我的手指上磨蹭。一阵特别深沉的呼噜声从它微小的身体里传出来。
“这个东西。”詹米特别满意地说道,“就是我本来打算送给你的礼物,外乡人。它可以在你的诊室里抓害虫。”
“呃,能抓特别小的害虫。”我说道,怀疑地打量着我的新礼物,“我觉得一只大蟑螂都能把它拖到洞里去,更不用说老鼠了。”
“他会长大的。”詹米安慰我道,“你看它的脚。”
这只小公猫已经翻身躺着,爪子伸在空中,正在模仿一只死掉的虫子。它的每个爪子都和一个大铜币差不多大,本身显得很小,但是与它的微小身体相比,又显得很大。我摸了摸它微小的爪垫——它们是粉色的,在灰色、柔软的皮毛里显得特别整洁——它欢喜地扭动起来。
有人轻轻地敲门,我将被单拉起来盖住胸部。房门打开,威姆斯先生的脑袋探进来,头发竖起来就像一堆麦秆。
“呃……没什么事吧,先生?”他问道,眨着近视的眼睛,“我姑娘把我叫醒,说她好像听到了尖叫声,然后我们又听到‘砰’的一声……”他匆忙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看到了白墙壁上被詹米用拨火棒砸出来的那个原木痕迹。
“没事,没事,约瑟夫。”詹米安慰他道,“只是有一只小猫而已。”
“哦,是吗?”威姆斯先生眯眼朝床上看,看出那团灰色的毛茸茸东西是什么,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小猫,是吧?嗯,它应该可以在厨房里帮大忙,我敢肯定。”
“是的,说到厨房,约瑟夫,让你姑娘送盘奶油上来给这只猫吃好吗?”
威姆斯先生点了点头,最后慈爱地朝小猫微笑,然后离开了。
詹米打着哈欠伸懒腰,伸手到头发里用力地抓,他的头发现在比平时还要乱了。我看着他,带着纯粹的审美欣赏他。
“你看上去就像一头毛茸茸的猛犸象。”我说道。
“哦?什么是猛犸象?很大吗?”
“一种史前大象——你知道的,那种有长鼻子的动物。”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又疑惑地看着我。
“呃,感谢你的赞扬,外乡人。”他说道,“猛犸象,是吧?”他举起双臂,再次伸懒腰,放松地将后背向后弓,这特别不经意地让人觉得,他在早晨有些充血的身体部位与大象的鼻子很相像。
我大笑起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道,“别在那儿来回动了,丽琦随时都有可能来。你最好穿上衣服,回到床上来。”
平台上的脚步声让他钻进被窝里,将那只小猫吓得从被子上跳起来。最后,威姆斯先生自己送奶油上来了,省得他女儿看到詹米一丝不挂。
天气不错,我们昨晚没有关护窗。外面的天空是生牡蛎的颜色,珍珠般的灰白,显得湿润。威姆斯先生看了看天空,眨了眨眼,点头回应詹米的感谢,然后蹒跚地走回去睡觉,感激在天亮前还能最后睡半个小时。
我把躲在我头发里的小猫拿出来,将它放在那盘奶油旁边。我觉得它应该从来没见过奶油,但是奶油的味道就足够了——很快,它就低下头,用尽全力地舔食起来。
“它的声音很不错。”詹米赞同地说道,“我在这里都能听得见。”
“它很可爱,你在哪儿得到的?”我偎依进詹米的身体里,享受着他的温暖。火炉在夜里燃尽了,房间里的空气很寒冷,充满了灰烬的污浊味。
“在树林里发现的。”詹米用力打哈欠,然后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那只忘我贪吃的小猫,“我以为在吉迪恩乱跑的时候弄掉了它。它应该是爬到鞍包里,和其他东西一起被提上来的。”
我们宁静地恍惚睡着,蜷缩在我们的被窝里。天空逐渐变亮,空气变得有活力,鸟儿们醒过来,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房子里的人们也逐渐醒来——下面传来孩子的哭闹,紧跟着是人们起床的动静,以及喃喃低语。我们也该起床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我们俩都没有动,都不愿意放弃这种宁静的庇护感。詹米叹了一口气,气息在我赤裸的肩膀上感觉很温暖。
“应该还有一个星期。”他低声说道。
“然后,你就得走了?”
“是的。我可以花一个星期安顿好这里的事情,和岭上的人们打招呼。再花一个星期,穿过条约边界和醉汉溪之间的乡村,召集部队,然后我就要把他们带来这里训练。如果特赖恩要召唤民兵,那么……”
我安静地躺了片刻,双手握着詹米的手,他松开的拳头在我的胸上卷了起来。
“如果他召唤,我就要跟你去。”
他亲吻了我的脖颈。
“你希望那样吗?”他说道,“我觉得不会有需要。你和布丽安娜都不知道这里会发生战斗。”
“那只意味着如果会出事,也不会是大战。”我说道,“这里——所有殖民地——是个很大的地方,詹米。两百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不会知道那些较小规模的冲突,尤其是那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冲突。现在,在波士顿……”我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
我自己不太清楚发生在波士顿的事情,但是布丽安娜清楚。她在波士顿长大,学校里讲了不少当地历史和美国历史。我听她给罗杰讲过波士顿大屠杀——去年在市民和英军之间发生的一场小冲突。
“是的,我想那没错。”他说道,“但是,看样子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特赖恩只是打算恐吓改革者,让他们老实些。”
这可能是事实。但是,我很清楚那句古老的格言——“人算不如天算”,而且无论掌控全局的是上天还是特赖恩,我们都不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是那样?”我问道,“或者只是你希望是那样?”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展双腿,双臂抱紧我的腰部。
“都是。”他承认道,“大部分是希望那样,而且我祈祷是那样,但是我也那样觉得。”
小猫吃光了那盘奶油。它用小屁股坐到地上,发出低弱的撞击声,然后抹掉胡须上残余的美味的白色东西,接着慢慢地朝窗边走来,肚子明显鼓了起来。它跳到床罩上,钻到我旁边,很快就睡着了。
它或许睡得没有那么深。我能够隔着被子,感觉到它打呼噜时的轻微震颤。
“你觉得我该给它取什么名字呢?”我沉思地问道,摸着它细小、柔软的尾巴尖,“小斑点?咕咕?小灰?”
“蠢名字。”詹米说道,带有一种没精打采的宽容,“你们在波士顿就习惯那样叫小猫?或者在英格兰?”
“不。我从来没有养过猫。”我承认道,“弗兰克对猫过敏,猫会让他打喷嚏。那么有什么好听的苏格兰名字吗?迪尔米德?麦吉利夫雷?”
他哼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
“阿德索。”他肯定地说道,“叫它阿德索。”
“那是什么名字啊?”我问道,惊讶地扭头回去看他,“我听过不少奇怪的苏格兰名字,但是这个还是第一次听。”
他把下巴舒适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那只小猫睡觉。
“我母亲有只小猫就叫阿德索。”他惊讶地说道,“一只灰色的小猫,很像这只。”
“是吗?”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很少提及他母亲,她在他八岁时就去世了。
“是的。那是一只稀罕的捕鼠猫,很喜欢我母亲。它对我们小孩儿来说没多大用。”他在回忆中微笑起来,“或许是因为詹妮会给它穿小孩子的衣服,喂它吃脆饼干,而我会把它扔进磨坊水池,看它会不会游泳。对了,它会游泳呢。”他告诉我,“但是它不喜欢。”
“怪不得它。”我觉得好笑地说道,“但是为什么叫它阿德索呢?是圣人的名字吗?”我习惯了苏格兰圣人的各种奇怪名字,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圣阿德索。或许那是老鼠的主保圣人。
“不是圣人。”他纠正道,“是僧人。我母亲特别有学识。她在理士堡接受过教育,你知道的,和科拉姆、杜格尔一起。她读得懂希腊语和拉丁语,还懂一点希伯来语、法语和德语。当然,她在拉里堡没有太多机会读书,但是我父亲会费心让人从爱丁堡和巴黎给她带书回去。”
他从我身上伸手过去抚摸丝滑、半透明的猫耳,小猫动了动胡须,把脸仰起来,似乎要打喷嚏,但是没有睁开双眼。它的呼噜声依然不减。
“她有本喜欢的书,作者是一位奥地利僧人,梅尔克的阿德索,所以她就觉得这个名字给小猫很合适。”
“合适……?”
“是的。”他说道,朝空盘子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动嘴唇或眼睑,“爱吃牛奶的阿德索。”
小猫睁开一只眼睛,露出一条绿色的细线,似乎是在回应这个名字。然后,它又闭上眼睛,继续打呼噜。
“好吧,如果它不介意的话,我应该也不介意。”我无奈地说道,“那就叫阿德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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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人》合集
“哎呀!”詹米把吉迪恩这匹大枣红马的脑袋拧过去,没有让它咬到乔迪·奇泽姆,“腹黑的杂种。”他低声说道。乔迪·奇泽姆不知道自己差点儿被咬,听到詹米的话,于是回头惊讶地看。詹米微笑起来,抱歉地摸了摸自己的阔檐帽,赶着吉迪恩从奇泽姆的那头长腿骡子旁边走过。
詹米急忙踢吉迪恩的肋骨,让它尽快从那些慢速移动的行人旁边走过,不让它去咬人、踢人、踩到走偏的小孩儿,或者引来其他麻烦事。在一个星期的旅途过后,他已经很清楚这头种马的癖好。他骑马小跑,超过在纵队前半部分的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等到他超过骑在最前面的罗杰和克莱尔时,他的速度已经很快,只能挥帽向他们打招呼了。
“你这个恶魔生的。”他说道,把帽子扣回头上,在马背上向前把身子压低,“你跑得太快了,自己都会受不了,更不用说我了。看你在烂地里能跑多久,呃?”
他用力向左拉,离开马路,沿着山坡向下跑,踩踏干枯的草,掠过没有树叶的梾木树枝,将细小的树枝弄断,发出枪击般的连续声响。这头畜生需要平坦的乡村小路,在那里詹米能够让它放开跑,让它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把它带回来。考虑方圆二十英里没有平坦的地方,他只好将就用次佳的选择。
他抓稳缰绳,吹响口哨,两只脚的脚后跟用力戳吉迪恩的肋骨,然后他们冲上长满灌木的山坡,好像是被大炮发射出去一样。
吉迪恩骨架很大,被喂养得很健壮,呼吸很平稳,所以詹米当初才会买下它。它同时也是一匹难以驾驭、脾气暴躁、不愿往前走的马,所以詹米买它时没有花多少钱,但是也比詹米能够轻松承担得要多。
他们穿过一条小溪,跳过一根倒在地上的树木,飞奔上零星长着低矮橡树和柿子树的几乎垂直的山坡,詹米心想自己买到的是便宜货,还是自杀工具。才想到这里,吉迪恩突然转向,将詹米的腿撞在一棵树上,然后绷紧后腿肌肉,朝小山的另外一侧冲下去,冲进错综复杂的灌木丛中,巨大的马蹄将一窝窝鹌鹑惊飞出来。
半个小时里,它不断躲避低矮的树枝,跳过好几条小溪,被詹米引导径直冲上尽可能多的山坡,现在它就算不十分温顺,也足够疲惫到能够被驾驭了。詹米的大腿被打湿到了,身上被擦伤,五六处伤口还流着血,和吉迪恩一样气喘吁吁。然而,他仍然在马鞍上,仍然掌控着局势。
他调转马头,面对落日。
“那么,”他说道,“我们回家吧。”
他们都花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因为地形崎岖,他们没有跑得太远而累瘫。他调转马头向上走,不出一刻钟,就走到了他认识的一个小山脊上。
他们沿着山脊择路行进,寻找安全的道路,穿过缠结的栗子树、杨树和云杉树下山。他知道人群离得不远,但是如果要赶上他们还需要花些时间,他能够在抵达弗雷泽岭之前赶上。倒不是说克莱尔或罗杰不能带领他们,但是他承认,自己特别希望能够走在人群的最前头,带领他的人回家。
“上帝啊,詹米,你会觉得自己是摩西。”他低声说道,摇了摇头,对自己这种浮夸感到诧异,进行自嘲。
吉迪恩累得浑身汗沫,所以在他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时,詹米停下来稍作休息。他放松了缰绳,但是仍然拉得足够紧,阻止这个躁动的家伙再有什么想法。他们站在一片银桦树丛中,脚下是一块伸出崖壁、悬空四十英尺的巨岩。他觉得这匹马和自己一样,太过于自命不凡,不会想做出自我毁灭的事情,但是最好要小心,以免它想要把骑在马背上的人扔到下面的月桂树林中。
微风从西边吹来。詹米扬起下巴,享受着微风凉爽地抚摸他发烫的肌肤。棕色和绿色的大地连绵延伸向远方,偶尔有几处不同的色彩,将低洼处的雾气照亮,就像营火烟雾在发出微光。看到这一幕,他感觉浑身平静,于是深呼吸,身体放松了下来。
吉迪恩也放松下来,躁动的情绪慢慢从它体内流干,像竹篮中的水一样。慢慢地,詹米将双手轻轻放在它的脖子上,它站着没动,耳朵向前倾。哦,他心想,逐渐意识到这儿就是一个圣地。
他觉得这种圣地无法描述,只有身临其境才能认出来。他虽然叫它圣地,但是这种地方给人的感觉与教会或圣人无关。这只是一个他应该归属的地方,而且这就足够了,不过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发现这样的地方。他将缰绳搭在马脖子上。他感觉,即使是像吉迪恩这样脾气暴躁的动物,也不会在这里惹麻烦。
确实,吉迪恩安静地站着,巨大的黑色鬐甲在寒冷中冒着蒸汽。他们不能逗留太久,但是他十分喜欢这种短暂的休憩——不是因为不再与吉迪恩搏斗,而是因为远离了拥挤的人群。
他很早就学会了在人群中独自生活的技巧,在身体不能保持独立时,也要让心绪保持。但是,他生下来就是居住在山区当中的人,也早就明白了独处让人沉醉,安静的地方能够治愈伤痛。
特别突然,他想到了他母亲。他的大脑中浮现了许多他母亲生动、细微的画面,每次遇到一种声音、一种气味,或者某种一闪而过的奇特记忆时,就会出乎意料地回想起。
他当时在山坡上套兔子,天气炎热,他浑身是汗,手指被荆豆扎破,衣服被汗水打湿,沾着泥巴,贴在身上。那时,他看到一片小树林,走过去遮阳。他母亲就在那里,坐在绿莹莹的树荫下的地上,身边是一眼细小的泉水。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不像她——修长的双手叠着放在大腿上。
她没有说话,而是向他微笑。他朝她走过去,也没有说话,充满了宁静感和满足感,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知道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他那时应该才五岁,或者六岁。
同样十分突然,这幅画面就消失了,好像亮白的鳟鱼消失进深色的水中。但是,他还能同样深沉地感觉到宁静,刚才好似有人短暂地拥抱过他,用柔软的手抚摸过他的头发。
他翻身下马,需要体验脚下踩着松针的感觉,需要与这个地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很谨慎,把缰绳系到一棵粗壮的松树上,尽管吉迪恩看上去十分平静,它正低头啃着一丛丛干草。詹米静止地站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右转,面对着北方。
他已经记不清是谁教他这样做的,不知道是他母亲、父亲,还是伊恩的父亲老约翰。但是,他还是念了那些话语,慢慢地朝向右转,依次向四个方位低声念出简短的祈祷词,在结束时面向西方,看着落日。他捧起空空的双手,阳光填满其中,从他手掌里溢了出来。
“上帝保佑我的每个步子都平安,
上帝保佑每个关口都向我敞开,
上帝保佑我的每条道路都畅通,
希望上帝将我捧进他的双手。”
以一种比这段祈祷词还古老的直觉,他从腰带上解下酒壶,朝地上倒了几滴酒。
一些声响随风飘进他的耳中。那是笑声和呼唤声,以及动物穿过灌木弄出的声音。大篷车离得不远,就隔着一个不大的山坳,在慢慢地围绕着对面小山坡前进。
但他还是迟疑了片刻,不愿意打破这个圣地的魔咒。他从眼角瞥到了某种微小的动静,于是低下头,眯眼朝一丛冬青下面越来越深的阴影处仔细看去。
“一只猫。”他低声说道,慢慢地朝它伸出手指,“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疑是一只野猫,它母亲也是野猫,从某个定居者的小屋中逃出来,早就不再被家庭生活束缚。他抚摸它胸前的纤细毛发,它突然用细小的牙齿咬了他的拇指。
“哦!”他猛地把手拿开,看被咬出来的小孔,有一滴血从里面冒了出来。他朝那只猫怒视片刻,但它只是反过来注视着他,没有打算逃跑。他停顿下来,然后下了决心。他把手指上的那滴血甩到树叶上,算是在刚才倒的酒上再加点儿东西,算是赠送给这个圣地的精灵的礼物——那些精灵显然也下定决心,给他赠送了礼物。
“好吧。”他低声说道。他跪下,手掌向上,把手伸了出去,特别缓慢地,他动了一根手指,然后动了第二根,接着动了第三根和第四根,然后所有手指像海草那样波动。那双浅色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动作,就像被催眠了那样观察着。他能够看到这个小生物的尾巴尖特别轻微地动了动,于是微笑起来。
如果他能摸鳟鱼,那么为什么不能摸猫呢?
他咬着牙发出些许嘶嘶声,就像远处的鸟叫声。那只小猫入迷地凝视着,詹米将慢慢晃动的手指悄悄地靠近它。最终他再次抚摸到它的毛皮,它没有想要逃跑。詹米将一根手指伸进它的毛皮,又将另外一根手指伸到它一只冰凉的小爪子下面。它让他轻轻地捧在手中,然后从地上抱起来。
他将它抱起来贴在胸上,用一根手指轻抚它,抚摸它丝绸般顺滑的下巴,以及小巧玲珑的耳朵。这只小猫闭上眼睛,开始欣喜地打呼噜,在他手掌里发出咕咕声,就像远处的雷声。
“哦,那么你愿意和我走了,是吧?”小猫没有异议,于是他敞开衬衫领口,将这个小东西掖到里面。它在里面戳了戳他的肋骨,然后贴着他的肌肤蜷缩起来,呼噜声减弱成安静却宜人的震动。
吉迪恩似乎休息得很满意。它十分顺从地动身,然后十五分钟过后,他们赶上了其他人。但是,因为最后那段上坡路很辛苦,所以吉迪恩那种短暂的温顺消失了。
并不是说它不能走陡峭的路。它不能忍受的,是跟在其他马匹后面。詹米想不想带领他们回家已经无所谓——如果吉迪恩想要那样做,那么他们不仅要走在前面,而且还要离后面的人好几百米。
旅行者的队列延伸半英里多,每个家庭都以自己的速度行进——弗雷泽家、麦肯锡家、奇泽姆家、麦克劳德家和阿伯费尔迪家。吉迪恩见缝插针,鲁莽地挤着向前进,掠过骡子、羊群、步行的人和母马,甚至驱散了跟在奇泽姆奶奶身后吃力前进的那三头猪。吉迪恩逼近它们时,它们都惊慌地叫起来,跑进了灌木丛中。
詹米发现自己更赞同吉迪恩了,急切地想要回家,同时努力朝家的方向前进,任何可能让他放慢速度的东西,都会让他很生气。此时此刻,回家进程的最大阻碍就是克莱尔。她这个女人真是的,刚才在他面前让自己的母马停下来,又下马去采集路边的草药,好像整个家中的植物没有从门槛长到屋顶一样,而且她的鞍包都已经装得鼓鼓的了!
吉迪恩理解了詹米的心情,伸长脖子去咬那匹母马的臀部。母马猛地弓背跳起来,尖叫着沿着马路冲出去,松软的缰绳吊在身上。吉迪恩发出满意的隆隆声,也跟着母马跑起来,只是被詹米粗暴地拉住了。
克莱尔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她抬头看詹米,又朝马路上看那匹消失的母马,然后又看着詹米。她抱歉地耸了耸肩,双手中满是破烂的树叶和脏兮兮的根茎。
“抱歉。”她说道,但是詹米看见她的嘴角抿起来,脸颊红起来,双眼中闪亮着微笑,像有鳟鱼的水塘上的月光。他很不情愿地感觉到自己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他本来打算指责她,其实,他现在仍然想指责,但是责备的话语没法儿说出口。
“那就上来吧,你这个女人。”他粗哑地说道,朝身后点了点头,“我可想吃晚饭呢。”
她朝他大笑,然后卷起裙摆,爬上了马背。吉迪恩不喜欢这额外的负担,猛然转动去咬它够得到的东西。詹米已经做好准备:他在马鼻前用力抖动缰绳,让缰绳的末端噼啪作响,使得吉迪恩猛地转回来,惊讶地发出呼哧声。
“给你个教训,你个小畜生。”他把帽子拉紧,安顿好他犯错误的妻子,把她飘动的裙摆塞到她的大腿下,让她双臂抱住他的腰部。她骑马时没有穿鞋和长袜,修长的小腿在深枣红色的马肚子上显得白皙、赤裸。他收起缰绳,稍微有些用力地踢了踢吉迪恩。
吉迪恩立即抬起前腿,扭动着身子向后退,想要用上面杨树的树枝把他们俩刮下马背。那只小猫被粗鲁地从睡眠中弄醒,将四个爪子抓进詹米的腹部,惊叫起来,不过它的惊叫声被詹米那响亮得多的尖叫盖过了。他咒骂着,用力将马头拉转回来,用左腿踹它的后腿。
吉迪恩并不容易被征服,用后腿立起来跳着转动。一声低弱的惊叫,然后他突然感觉到身后变空,克莱尔像一袋面粉那样掉到了灌木丛中。吉迪恩突然屈服于他的拉拽,然后跑下马路,朝错误的方向奔跑出去,猛冲着穿过一丛黑莓,滑着停下来,差点儿把他甩到后面,弄得泥巴和枯叶到处飞。然后,它像一条蛇那样伸长脖子,摇动脑袋,接着若无其事地小跑过去,与罗杰的马嘴对嘴摩擦。罗杰的马就站在空地的边沿,和克莱尔一样困惑地看着他们。
“没事吧?”罗杰问道,扬起一只眉毛。
“当然没事。”詹米回答道,试着在保持尊严时喘口气,“你呢?”
“没事。”
“那就好。”他边说话,边从马鞍上下来。他把缰绳扔给罗杰,不等着看他是否接住,就回头朝马路那边跑去,边跑边喊:“克莱尔!你在哪儿?”
“就在这儿!”她欢欣地喊道。她从杨树的树荫中走出来,头发上沾着树叶,稍微有些瘸,但是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你还好吗?”她问道,朝他扬起一只眉毛。
“嗯,还好。我要拿枪把那匹马打死。”他短暂地抱了抱她,想要确保她完好无损。她喘着气,但是令人宽慰的感觉很坚实,于是亲吻了他的鼻子。
“呃,等我们到家了再杀它。我不想赤脚走最后这一英里路。”
“嘿!别说这件事了,你个浑蛋!”
他松开克莱尔,转身看见罗杰从吉迪恩探询的鼻子下,抓过一把不好看的植物。又是植物——他们为什么都在疯狂地收集植物呢?克莱尔仍然因为刚才的事故喘着气,但还是倾身前去看,显得很感兴趣。
“罗杰,你手里那是什么?”
“给布丽安娜的。”他说道,把植物拿起来给她看,“是这种植物吗?”在詹米那双患黄疸病的眼睛看来,它们就像胡萝卜的黄色顶端结了籽,被埋在地里太久,但是克莱尔用手指摸了摸肮脏的叶子,然后赞同地点了点头。
“哦,是的。”她说道,“特别浪漫!”
詹米发出得体的低弱声音,暗示他们或许应该继续赶路,因为布丽和速度更慢的奇泽姆家很快就会赶上来。
“嗯,好吧。”克莱尔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算表示安慰,“别哼了,我们这就走。”
“嗯。”他说道,然后弯腰把手伸到她的脚下。他将克莱尔扶上马鞍,向吉迪恩使了个“浑蛋,不要再粗野”的眼神,然后也爬上马背,骑在克莱尔的身后。
“那你等着其他人,带他们上去?”没有等罗杰点头,詹米就调转马头,让吉迪恩再次走上马路。
因为走在最前面,离后面的人很远,吉迪恩也平息下来,专注于眼前的工作,稳健地爬坡,穿过角树、杨树、栗子树和云杉树丛。即使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有些树的叶子仍然没有掉。棕色和黄色的小树叶像柔和的雨滴那样,飘落在他们身上,落在吉迪恩的鬃毛里,留在克莱尔那松散、浓密的头发里。她的头发是刚才仓促摔下马背时散开的,后来她也懒得将它们再次束起来。
詹米自己的镇静也随着近乡之情逐渐恢复,而且因为偶然找到之前丢失的帽子,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那顶帽子就挂在路边的一棵白色橡树上,好像被某个好心人挂在那里一样。但是,他心中仍然有些不安,不能完全安宁下来,尽管周围的大山很宁静,空气中泛着蓝色的薄雾,散发着潮湿木头和常青树木的气味。
他心中突然一惊,意识到那只小猫不见了。他的胸脯和肚子上被抓挠出好几条沟,那是小猫疯狂地在他身上抓,努力逃出去时留下的痕迹,它肯定是在刚才疯狂冲下山坡时,从他衬衫的领口钻出来,然后从他肩膀上跳下去的。他看了看两边,在灌木丛和树林的阴影中寻找,但是毫无希望。影子变得越来越长,他们现在走在大马路上,而刚才他和吉迪恩是在树林里狂奔。
“随上帝去吧!”他低声说道,然后短暂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什么?”克莱尔问道,在马鞍上半转过身来。
“没什么。”他说道。毕竟,那只猫尽管小,也是一只野猫。它肯定能活下去。
吉迪恩走得有些吃力,上下摆动着头。詹米意识到自己双手中的紧张再次传递到了缰绳上,于是有意识地放松了缰绳。他也放松了对克莱尔的搂抱,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在每次外出过后回家,都总是会有一种忧虑感。起义之后的好几年里,他都居住在岩洞中,很少能够回到自己的房子,而且每次回去都是在天黑以后,特别小心,不知道会在房子里发现什么。好几个高地男人回到自己的家中,发现房屋已经被烧成黑色的灰烬,家人全然消失。更糟糕的是,家人在房屋被烧毁后仍然在那里。
告诉自己不要想象恐怖的情形,这很正确。难处在于,他并不需要想象——光是回忆就足够了。
吉迪恩用力向后蹬腿。没有必要告诉自己这是个新的地方;这就是个新地方,有着它自己的危险。就算这些山中没有英格兰士兵,也有强盗。那些强盗太懒惰,不愿意扎根生活、自己动手谋生,反而游荡在偏远地区劫掠。还有劫掠的印第安人、野兽,以及火灾,总是会有的火灾。
他之前派巴格夫妇在菲格斯的带领下先行,让克莱尔不用在到达家中的同时,处理杂事和招待新来的人。奇泽姆家、麦克劳德家,以及带着妻女的比利·阿伯费尔迪,他们全都会在他家住一段时间;他给巴格夫人说过,回去立即做饭。巴格夫妇带的东西不算多,没有孩子或牲口的牵绊,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弗雷泽岭。没人回来汇报什么不正常的事情,所以应该一切安好。但是……
他之前没有意识到克莱尔也很紧张,直到她突然放松地倚靠着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
“没事的。”她说道,“我闻到了炊烟的味道。”
他抬头在空气中闻。她说得对,微风中飘着山核桃木燃烧的气味。不是记忆中大火灾的难闻气味,而是一种让人联想到温暖和食物的舒适气味。巴格夫人应该按照他的话做了。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弯,看到了用石头垒成的高高烟囱立在山岭上的树林中,浓浓的炊烟缭绕在屋顶上方。
房子还在。
他宽慰地深呼吸,现在注意到了家的其他气味:马厩的粪味、棚子里熏肉的香味,以及附近森林的气息——潮湿的树木、腐烂树叶、岩石和流水——在他脸上感觉冰凉却温馨。
他们走出栗子树丛,走到房子所在的那片大空地上。房子坚实而整洁,窗户被落日余晖照射得发着金光。
这是一所朴实的木屋,白色的墙壁,盖着木瓦的房顶。它的线条简洁,搭建得很完美,但是只有在与大多数定居者的简陋小木屋相比时,才会显得很不错。他自己最先建的那间黑色的结实小木屋仍然立着,就在山坡下面不远处。小木屋的烟囱里也冒着缕缕炊烟。
“有人为布丽安娜和罗杰生了火。”克莱尔说道,朝小木屋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道。他抱紧她的腰部,她在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微弱声音,朝他的大腿中挪动屁股。
吉迪恩也还算开心。它伸长脖子,朝圈里面的那两匹马嘶鸣。那两匹马在圈里来回小跑,嘶鸣着打招呼。克莱尔的那匹母马正站在围栏旁边,缰绳吊在身上。它向上扬起嘴唇,像是在嘲弄人,这个小畜生。从他们身后远处的路上,传来一声深沉、欢喜的嘶叫。那是骡子克拉伦斯,它听到了前面的吵闹声,很高兴快要到家了。
房门打开,巴格夫人冒了出来,体型丰满,忙乱得就像一只屎壳郎。詹米看到她,于是微笑起来,然后扶克莱尔滑下马背,自己再翻身下马。
“都很好,都很好,你自己好着没,先生?”詹米还未落地,巴格夫人就开始安慰他。她一只手里拿着白镴杯,另外一只拿着抹布,即使在仰头接受詹米亲吻她浑圆、憔悴的面颊时,她也完全没有停止擦拭杯子。
她没有等詹米回答,而是立即转过身,踮起脚尖亲吻眉开眼笑的克莱尔。
“哦,你们能回家来真好,夫人。晚饭我都做好了,你完全不用操心。进去吧,进去吧,脱掉这些脏衣服。我让老阿奇去磨坊弄些新鲜的东西,然后我们……”她不停地说着话,一手拉着克莱尔,把她拉进屋里,另外那只手仍然在敏捷地擦拭,粗大的手指拿着抹布,熟练地擦着杯壁。克莱尔无助地回头看了看詹米。詹米朝她咧嘴微笑,看着她消失在屋子里。
吉迪恩不耐烦地用鼻子拱他的胳膊,顶了顶他的手肘。
“哦,对啊。”他说道,回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就跟我来,你个挑剔的小浑蛋。”
等到他给吉迪恩和克莱尔的母马卸了鞍,擦干净,然后转身去拿材料时,克莱尔已经从巴格夫人那里逃了出来。詹米从围场回来,看到房门打开,克莱尔走了出来,愧疚地回头看,似乎担心有人在后面追。
她要去哪里?她没有看到他,她转过身,匆匆朝房屋远角走去,穿着简朴的家纺衣服,转眼就不见了。他很好奇,于是跟了上去。
哦。她刚才收拾了诊室。现在她要去菜园里,以免待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他瞥到她在屋后小路上的身影,白天的余光把她的头发照得很亮,就像蜘蛛网。菜园里长的植物很少,只有少数顽强的草药,以及胡萝卜、洋葱、芜菁之类的越冬植物,但是这无所谓。不管她离家多久,回来后她都会去查看菜园里的情况。
他理解这种冲动。他只有在检查了所有牲口和房屋,确保酒厂里没事,才会真正地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中。
夜晚的微风从远处的厕所吹来难闻的气味,暗示他需要尽快处理厕所的事情。接着,他又想到了新来的租户,于是放松下来。挖掘新厕所的事情,应该就交给奇泽姆家两个大儿子去做。
这个厕所是他和伊恩挖出来的,那时他们才来到岭上。上帝啊,他很想念伊恩。
“圣米迦勒,保佑他。”他用盖尔语低声说道。他也很喜欢罗杰·麦肯锡,但是如果当时是他来做选择,那么他不会拿伊恩去换罗杰。然而,这是伊恩的选择,不是他的,所以也无须多言。
撇开失去伊恩的伤痛,他走到一棵树后面,松开马裤解手。如果克莱尔看见他,无疑会自以为聪明地说些关于狗和狼回家后会在地上做标记的话。不是那样的,他在心里回复她,为什么要去上面的厕所呢,那样只会让厕所更糟?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属于他的地方,如果他要在地上撒尿……他整理衣着,感觉更加安心了。
他抬起头,看到她沿着小路从菜园下来,围腰里装满了胡萝卜和芜菁。一阵强风将栗子树上残留的黄叶吹落,在她身边旋转着往下掉,被余光照亮。
他心血来潮,朝树林里走得更深,然后开始朝四周看。
通常他关注的只是人或马能够直接食用的植物、可以用于制作木板和木料的直纹木材,或者那种挡住路的植物。但是,他才以审美的眼光观察,就发现四周的植物多样得令人惊讶。
几株半熟的大麦,麦粒一排排地紧挨着,就像女人的辫子。一根干枯、脆弱的野草,看上去就像给漂亮手帕镶边的蕾丝。一根云杉树枝,在干枯的枝叶中异常地绿和凉。他将它从树上折断下来,手上留下了芳香的汁液。一根挂着鲜艳、干枯树叶的橡树树枝,让他想起了她的头发,金色、棕色和灰色层次分明。还有些许鲜红的蔓生植物,他也因为颜色而把它们采集起来。
时间刚好,她正绕过房屋的角落。她沉思着,从离他一两英尺的地方走过,没有看见他。
“索查。”他轻声叫到。她转过身来,在落日余晖中眯起双眼,然后又在看到他时睁大眼睛,眼中充满了惊讶。
“欢迎回家。”他说道,然后将那个用树枝和树叶做成的花束递出去给她。
“哦。”她说道。她看了看那些树叶和树枝,然后又看着他,嘴角颤动起来,似乎她可能会大笑或哭泣,但是不确定该笑还是哭。她伸手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植物,纤细的手指从他手上擦过,感觉冰凉。
“哦,詹米,它们很好看。”她踮起脚尖亲吻他,嘴唇温暖,有种咸味,让他还想要,但是她匆匆走进了屋子,紧抱着那个愚蠢的小花束,好像它是金子一样。
他感觉自己很傻,但是很开心。她的味道仍然留在他的口中。
“索查。”他低声说道,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这么叫过她。现在感觉有些奇怪,难怪她刚才会很惊讶。这是她在盖尔语里的名字,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他喜欢她的陌生感,喜欢她的英格兰味儿。她是他的克莱尔,是他的外乡人。
但是,在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她是索查。这个名字不只是“克莱尔”,还有光亮的意思。
他满意地深呼吸。
他突然感觉很饥饿,既需要食物,也想要她,但是他没有匆匆进屋。有些类型的饥饿本身就很甜蜜,期待欲望得到满足,和欲望真正得到满足,一样让人感觉十分愉悦。
马蹄声和说话声传来,其他人也最终到达了。他突然想要再将自己宁静的独处状态保持得更久一些,但是太迟了。顷刻间,他就被杂乱的声音包围——孩子们的刺耳叫声、分心的母亲们的喊叫声、对刚到达的定居者的欢迎,以及卸货、清理马匹和骡子、取水和草料时的忙碌喧嚣……但是走动在这众多嘈杂声中,他感觉像是独自一人,在夕阳中平静而安宁。他回到了家中。
* * * *
天完全黑下来,人们才把东西都收拾好。奇泽姆家几个野孩子中最小的那个,也被围着抓起来,送到屋里去吃晚饭了。牲口全都被照料好,安顿下来过夜。詹米跟着吉奥夫·奇泽姆朝屋子走去,但是停顿下来,在暗黑的庭院里停留了片刻。
他站了片刻,漫不经心地搓手御寒,欣赏着这个地方的样貌。严实的谷仓和完好的棚屋、修缮得不错的牲口圈和围场,以及围着克莱尔那个散乱菜园防野鹿的整洁栅栏。刷白的房屋在才黑下来的夜晚中立着,就像一个善意的精灵在守护着山岭。光亮从每扇门窗中溢出,笑声也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感觉到黑暗中有动静,于是转身看到他女儿从泉上的小屋走下来,手里提着一桶鲜奶。她在他身边停下来,看着房子。
“回家来真好,是吗?”她轻声说道。
“是的。”他说道,“真好。”他们微笑着看了看对方。然后她向前倾身,仔细地打量他。她让他转身,让窗户里照出来的光投到他的身上,然后稍微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她说道,轻拍了他的外套。一张亮红色的树叶掉下来,飘落到地上。看到树叶,她的眉毛扬了起来,“你最好去洗洗,爸。”她说道,“你应该碰到了毒漆藤。”
* * * *
“你应该告诉我的,外乡人。”詹米怒视着卧室窗边的那张桌子,我把他那束植物插在了桌上的一杯水里。即使是在昏暗的火光中,带着斑点的亮红毒漆藤也发着微光,“你应该把它扔掉。你是想嘲笑我吗?”
“不是的。”我微笑着说道,将围裙挂在钉子上,伸手去解裙子的系带,“但是,要是我在你把它送给我的时候告诉你,你就会把它抢回去。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小花束,而且我想以后你也不会再送了,所以我想把它收下。”
他哼了一声,然后坐到床上脱袜子。他已经脱掉了外套、领巾和衬衫,火光照亮了他的肩膀。他挠了挠一边的腰部,尽管我告诉他这只是心理作用,他并没有任何长皮疹的迹象。
“你从来没有长过毒漆藤疹。”我说道,“而且你在树林和地里待过那么久,肯定有碰到过毒漆藤。我觉得你肯定对毒漆藤免疫。有些人就可以免疫,你知道的。”
“哦,是吗?”他显得很感兴趣,尽管还在抓挠,“就像你和布丽安娜不会生病那样?”
“差不多,但是原理不同。”我脱下用浅绿色家纺布织成的裙子——在路上度过了一个星期,它已经特别脏了——然后脱掉紧身胸衣,解脱地叹了一口气。
我起身去查看我之前烧在火上的那锅水。我们让有些新来的人去菲格斯和玛萨丽那里,或者罗杰和布丽安娜那里过夜了,但是厨房、诊室和詹米在下面的书房里,都住满了睡在地上的客人。不洗干净在路上沾到的泥污,我不会上床睡觉,但是我也不愿意让众人看着我洗澡。
水被烧得闪亮,锅壁上冒出细小的气泡。我将一根手指伸进去检查——很热,很舒服。我往盆里倒了一些,然后将剩下的放回去继续加热。
“我们并不是完全免疫,你知道的。”我警告他说,“有些病,比如说天花,我们不会患,罗杰、布丽安娜和我都不会,因为我们接种过疫苗,而疫苗是永久性的。其他的病,比如霍乱和伤寒,我们也不太可能会患,但是这些病的疫苗不能永久有效,一段时间过后就会逐渐失效。”
我弯腰到他提上来扔到门边的鞍包里翻找。在集会上有人给我送了一块海绵——真正的海绵,从西印度群岛进口的——作为我给他拔掉溃疡牙齿的报酬。正好可以用它来洗个澡。
“像疟疾之类的病,丽琦得的就是疟疾……”
“我以为你给她治好了呢。”詹米打断我说道,皱着眉头。
我遗憾地摇了摇头。
“没有,她会一直带着这种病,可怜。我能做的只有试着减轻发病的严重程度,让发病次数不那么多。病在她的血液里。”
他拉开绑着头发的皮条,摇头让红色的头发松散开来,像马鬃那样乱糟糟地披在头上。
“我就不明白了。”他反对道,站起来脱马裤,“你给我说过,人要是长了麻疹,没死的话就不会再长了,因为麻疹留在了血液里。所以,我现在不会得天花或麻疹,因为我小的时候得过——它们都在我的血液里了。”
“呃,这是两回事。”我说道,特别没有说服力。骑马走了这么长的一天,我可不想接受挑战,去解释自动免疫、被动免疫、获得性免疫、抗体和寄生虫感染之间的区别。
我把海绵放进盆里,让它吸水,然后拿出来挤干,享受那种异常丝滑的纤维质地。一团好看的细沙从海绵的气孔中飘出来,落到瓷盆的底部。海绵在吸水时慢慢变软,但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它的一个边沿上有个硬物。
“说到骑马……”
詹米显得有些吃惊。
“我们在说骑马的事情吗?”
“呃,没有,但是我在想。”我挥了挥手,表示这无关紧要,“你打算怎么处理吉迪恩?”
“哦。”詹米把马裤扔到地上堆起来,然后伸展身体,思考着,“呃,我应该不能把它打死,负担不起,而且它也很不错。我应该先割它,那样应该会让它的脑袋平静一些。”
“割它?哦,你的意思是阉掉它。可以,那样做虽然有些极端,但是应该能够让它听话些。”我犹豫了片刻,不太情愿,“你想要我去阉它吗?”
他惊愕地盯着我,然后大笑起来。
“不是啊,外乡人,我觉得阉割公马的事情可以交给女人做,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也用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是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感觉也很开心。我在用拇指按压,海绵松了一些,一个微小的贝壳突然从大气孔里冒出来。它慢慢地从水中落下去,是一个很小的螺旋形贝壳,上面有粉色和紫色。
“哦,你看。”我开心地说道。
“真是个好看的小东西。”詹米在我身后倾身过来,用粗大的食指轻轻地触摸盆底的那个贝壳,“它是怎么钻到海绵里面去的?”
“应该是海绵不小心把它吃进去的。”
“吃进去的?”听我那么说,他扬起了一只红色的眉毛。
“海绵是动物。”我解释道,“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是胃。它们把水吸进去,然后吸收水中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
“哦,那这就是为什么布丽安娜会把孩子叫小海绵,孩子就像海绵。”想到杰米,他微笑起来。
“确实像。”我坐下去,让睡衣从肩膀上滑下去,落到我的腰部。炉火驱散了房间中的寒意,但是仍然足够寒冷,让我的乳房和手臂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詹米捡起腰带,小心地取下上面的各种东西,将手枪、弹药盒、匕首和白镴酒壶放到小桌上。他拿起酒壶,朝我这边扬起一只眉毛表示询问。
我热情地点头,然后他转身去杂物堆中寻找酒杯。屋里住着那么多人,堆着那么多行李,所以我们自己的鞍包,以及在集会上买到的那几捆东西,都被带上来扔在我们的房间里。行李驼峰般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让房间显得有些奇怪,像堆着一排巨石的洞穴。
詹米和他孙子一样,也很像海绵,我心想着,看着他到处翻找,浑身赤裸,而且还完全不在意。他可以吸纳所有东西,似乎能够应对遇到的任何事情,无论这些事情有多熟悉,或多陌生。疯狂的种马、被绑架的牧师、适婚的女仆、顽固的女儿、异教的女婿……任何他无法打败、智胜或改变的东西,他都简单地接受——特别像那块海绵和它吸进去的那个贝壳。
进一步类比,我想我就是那个贝壳,被意外的强流掠出我自己的栖身处所,被詹米和他的生活吸纳和包围,永远陷在这个异域环境中,被从中而过的陌生洋流冲刷。
这种想法让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贝壳停留在盆底,精美、漂亮……却空洞。特别缓慢地,我将海绵拿到脖颈上面挤压,感受温水沿着我的后背流下。
大多数时候,我并不会觉得后悔。我选择来到这里,我想要在这里。但是有些时候,有些细微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关于免疫的对话,会让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少东西,失去了我曾经拥有的,我曾经的身份。无可否认,我的某些柔软部分已经被消化了,这个想法确实会在有些时候让我觉得有点儿空洞。
詹米弯腰在鞍包里翻找,看到他毫不知情地对着我的赤裸屁股,极大地驱散了我短暂的忧虑感。他屁股的形状很优雅,显得浑圆,长着肌肉,覆盖着被火光和烛光照亮的金红茸毛。他苍白的长大腿框着他的阴囊,在两腿中间黑乎乎的,刚好可以看见。
他最终找到了一个杯子,然后往里面倒了半杯酒。他转身把酒杯递给我,将目光从深色的酒水表面抬起来,惊讶地发现我在注视他。
“怎么了?”他说道,“有什么不对吗,外乡人?”
“没有。”我说道,但是我的语气肯定很不确定,因为他稍微皱了皱眉头。
“没有。”我又更肯定地说道。我接过酒杯,微笑起来,然后稍微举杯致意,“只是在想东西而已。”
他嘴唇上露出了回应的微笑。
“是吗?好吧,这么晚了,不要想太多,外乡人,不然会做噩梦的。”
“你说得很对。”我喝了一小口酒。让我特别惊讶的是,杯子里的是葡萄酒,特别好的葡萄酒,“你在哪儿弄来的?”
“从多纳休神父那儿,是做圣礼用的酒,但不是圣酒,嗯?他说治安官的人会把酒拿走,但他更愿意把它们给我。”
提到牧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
“你觉得他会没事吗?”我问道。治安官的人在我看来并不像是深奥法规的文明执法者,而像是因为害怕詹米而暂时收敛住偏见的恶棍。
“希望没事。”詹米侧转过身,不太安心,“我跟治安官说,如果神父有什么不测,那么他和他的手下就要负责。”
我点头不语,小口喝酒。如果詹米听说多纳休神父受到任何伤害,那么他真会让治安官负责。想到这里,我稍微有些不安。现在不宜树敌,而且不宜与奥兰治县的治安官为敌。
我抬头发现詹米仍然在注视我,不过眼神中充满了深沉的欣赏。
“你这些天真是很丰满,外乡人。”他偏头说道。
“马屁精。”我说道,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拿起海绵。
“春天过后你肯定至少长了一英石。”他赞同地说道,无视了我的眼神,围着我看,“夏天吃得不错,是吧?”
我转身过去,把湿海绵朝他头上扔去。他麻利地接住海绵,咧嘴笑起来。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会长胖,外乡人,而且你过去几个星期都那么忙。我至少有一个月没见过你裸着身子了。”他仍然打量着我,似乎我是肥猪秀决赛轮的入围者。
“好好看。”我向他建议道,恼怒得脸红起来,“你可能要隔一段时间才能看到了!”我把连衣裙抓起来,遮住我的乳房——它们确实特别丰满。
听到我的语气,他扬起了两只眉毛。
“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外乡人?”
“当然没有。”我说道,“你那种想法从哪儿来的?”
他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用海绵擦拭胸脯,目光依然在我身上游走。他的乳头因为寒冷而皱了起来,在红色的卷曲胸毛里黯黑而僵硬。他被打湿的皮肤反射着亮光。
“我喜欢你胖,外乡人。”他轻声说道,“就像丰满的小母鸡那样,又胖又多汁。我很喜欢。”
“哦。”我说道,然后特别慢地放下了连衣裙,“那好吧。”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迟疑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让连衣裙掉下,像他的马裤那样堆在地上。我伸手过去,从他手里把海绵拿了过来。
“我要……呃……洗完澡,好吗?”我低声说道。我转过身,把脚搭在凳子上擦洗,听到他在后面发出令人鼓舞的赞赏声。我独自微笑起来,然后慢慢擦洗。房间里变得越来越暖和。等到我洗完澡,我的皮肤变得红润而光滑,只有手指和脚趾感觉有些寒冷。
我最终转过身,看到他仍然在看我,不过他也在搓自己的手腕,稍微皱着眉头。
“你洗了吗?”我问道,“就算你不怕毒漆藤,但是如果你沾了它的油,也会弄到其他你摸过的东西上面,而且我对那东西并不免疫。”
“我用肥皂搓洗过双手。”他安慰我道,把双手放在我肩膀上说明给我看。确实,他散发着强烈的难闻的肥皂味。肥皂是我们用板油和木灰制成的,不是香皂,但可以把东西洗干净。它能够洗干净木板和铁锅。难怪他刚才在挠手,那种肥皂对皮肤的刺激性很大,而且他的双手本来就粗糙开裂了。
我埋头亲吻他的指关节,然后伸手去拿我的小收纳盒,再把那瓶护肤膏拿出来。护肤膏是用胡桃油、蜂蜡和净化过的羊毛脂制成的,抹在手上很舒服,散发着甘菊、聚合草、蓍草和接骨木花的植物香味。
我用拇指指甲挖了一点出来,然后用双手搓。它最先几乎是固体,但是在受热后很快就融化了。
“来。”我说道,用双手拉起他的一只手,将护肤膏揉搓进他指关节的皱褶里,按摩他长茧的手掌。他逐渐放松下来,让我拉伸他的每根手指,逐个按摩他的关节,在细小的擦伤和裂口中揉搓更多的药膏。他之前把皮缰绳紧紧绕在双手上,现在手上还有印记。
“那束花很好看,詹米。”我说道,朝杯子里的那个小花束点了点头,“但是你到底为什么要给我采花呢?”尽管他本身十分浪漫,但是他也特别务实。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给我送特别无聊的礼物,而且他不会关注那些不能食用、药用或者酿酒的植物。
他稍微动了动,显然不舒服。
“是啊。”他说道,把头转了过去,“我只是……我想要……呃,我本来有个小东西要给你,只是被我弄丢了。罗杰给布丽安娜采了几株雏菊,你好像觉得那样做很好,所以我……”他停顿下来,低声说了些我没听清楚的东西。
我特别想笑。但是,我抬起他的手,轻吻了他的指关节。他显得很窘迫,但是很开心。他用拇指抚摸我手掌上那个被水壶烫出来,还未完全愈合的水疱边沿。
“来,外乡人,你也需要擦点。让我来。”他说道,然后倾身取了少许绿色的护肤膏。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而且因为抹了油脂和蜂蜡的混合物,所以仍然很滑。
我抗拒了片刻,但是紧接着让他把我的手拉了过去,在我的手掌上缓慢、用力地绕圈按摩,让我想要闭上双眼,安静地融化。我发出低弱的舒适叹息,最终肯定也闭上了双眼,因为我没有看见他靠近来吻我,只感受到了他嘴唇短暂、柔软的触感。
我慵懒地抬起另外那只手,然后他也把它拉了过去,用手指抚摸着我的手指。我让自己的手指与他的缠结,拇指温柔地争斗,手掌根部轻轻地摩擦。他站得足够近,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暖。他从我臀部旁边伸手过去拿更多的药膏,我感觉到他手臂上被晒白的寒毛轻轻从我身上擦过。
他停顿下来,再次顺路轻吻我。壁炉里的火焰像潮涌那样发出嘶嘶声,昏暗的火光在刷白的墙壁上摇曳,就像光线在水面上跃动。我们或许就是独处在海底。
“确切地说,罗杰那样做并不是浪漫。”我说道,“或者他就是浪漫——这取决于你怎么看。”
詹米显得很疑惑,同时再次拉起了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相扣,慢慢地移动,然后我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
“布丽安娜问过我避孕的事情,我和她说了些方法——老实说,那些方法并不很好,但是也总比没有好。但是,培根老奶奶给了我一些种子,说印第安人用它们避孕,应该很有效果。”
詹米的表情变化得特别厉害,从困倦的愉悦变成了睁大眼睛的震惊。
“避孕……什么?她……你是说罗杰……那些脏兮兮的草……”
“嗯,是的。或者说,至少我觉得它们可以帮助避孕。”
“嗯。”他放慢手指的移动,皱起了眉头——更多是因为担心,而不是反对,我心想。然后,他又继续按摩我的双手,用他那双更大的手掌坚定地握住我的手,让我不得不屈从于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药膏按摩进我的手指,像一个男人用皮革皂有条理地擦洗挽具,不太像是在爱护他妻子的勤劳双手。我稍微动了动,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然后又轻轻地捏我的手,让我的表情放松下来。他把我的手抬到唇边,亲吻它,然后又继续按摩,速度放慢了许多。
“你觉得……”他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了下来。
“什么?”
“嗯。只是……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外乡人?才结婚的年轻女人就要考虑这样的事情?”
“不,不奇怪。”我特别严厉地说道,“我觉得十分合理。而且他们也不是才结婚,他们已经……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他扇动鼻孔,没有出声地表示不同意。
“是布丽安娜有了一个孩子。”他说道,“这就是我的看法,外乡人。我觉得,和丈夫很般配的年轻女人不应该首先考虑如何不怀上孩子。你确定他们的关系没问题吧?”
我停顿下来,皱眉思考着这个念头。
“我觉得没问题。”我最终慢慢地说道,“要记住,詹米,在布丽安娜来的那个时代,女人可以决定要不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而且很有决定权。你会觉得这种事情是她的权力。”
詹米动了动宽大的嘴,噘起嘴唇思考。我看得出来,这个观念与他自己的经历完全相反,所以让他很挣扎。
“那么是这样吗?”他最终问道,“女人可以说愿不愿意,而男人却没有话语权?”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不赞同。
我稍微笑了笑。
“呃,不完全是那样的,或者说不始终是那样。我的意思是,会有意外情况发生,会有无知和愚蠢的做法。许多女人只是顺其自然,大多数女人肯定会在意她们男人的想法。但是……归根结底来看,我觉得避孕没问题。”
他轻微地哼了一声。
“但是麦肯锡也是从那个时代来的。那么,他不觉得那样奇怪了?”
“他还给她采避孕的草药了。”我指出。
“确实。”他仍然皱着眉头,但是稍微放松了一些。
天色渐晚,下面房子里低沉的说笑声逐渐消失。房子里渐增的安静突然被孩子的一声哭闹撕破。我们俩都静止地站着听,然后听到了布丽安娜的低语声穿过关着的门传进来,于是我们放松了下来。
“而且,年轻女人想这种事情也不稀奇——玛萨丽在和菲格斯结婚前就问过我。”
“哦,是吗?”他扬起了一只眉毛,“那你没有把方法告诉她?”
“我当然说了!”
“不管你给她讲了什么方法,效果都不怎么样,是吧?”他扬起一边的嘴角,讽刺地微笑。杰梅恩大概是在他父母结婚后十个月出生的,而且他断奶没几天,玛萨丽就又怀上了琼。
我感觉脸颊烫起来。
“没有什么方法始终有效,就连现代的方法也不行。但是这也总比什么方法都不用要好。”其实,玛萨丽想要避孕,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要孩子,而只是因为她担心怀孕会妨碍她和菲格斯亲密。
詹米的一只手仍然缠着我的手,另外那只手则离开了我的手指,特别轻盈地伸到了别处。
“哦。”我说道,开始偏离了思路。
“你刚才说药片。”他面无表情,双眼耷拉着思索,就像工作时一样,“那个时代就是靠药片避孕的?”
“嗯……哦,是的。”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带些过来。”他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感觉自己在开始溶解了。
“没有。”我有些微弱地说道。
“为什么没有呢?”他低声问道。
“我……呃,我……我其实……我当时觉得……药得一直吃。我没法儿带上足够的量。有种永久的办法,做个小手术。手术很简单,可以让人永远……怀不上孩子。”我吞咽了一口唾液。当初想到要穿越回来,我其实严肃地思考过怀孕的可能性和风险。鉴于我的年龄和之前的经历,我觉得我怀孕的可能性特别低,但是一旦怀上,其中的风险……
詹米站着纹丝不动,低着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克莱尔。”他最终低声说道,“告诉我你做过那种手术。”
我深呼吸,捏了捏他的手,我的手指稍微滑了一下。
“詹米。”我轻声说道,“如果我做了手术,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又吞咽了一口唾液,“你……会想要我去做那种手术吗?”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他的另外那只手离开了我,触摸到我的后背,特别温柔地将我搂过去。他的肌肤贴在我的身上,感觉很温暖。
我们站在那里,相互挨着,没有移动,持续了几分钟。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胸脯在我的耳朵下面起伏。
“我的孩子足够多了。”他安静地说道,“我只有一条命,那就是你,我的心肝。”
我伸手上去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布满了疲惫的皱纹,长着粗糙的胡须,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修面了。
我当时有考虑过,差点儿就请一位医生朋友给我做绝育手术了。冷血和理智让我去做手术,没必要冒险。但是……我没法儿确定自己能活着穿越时光,到达正确的时代或地点,再次找到他。而且,在我这个年龄,能够再次怀孕的可能性更小。
但是,我当初离开他那么久,不知道能否找到他,所以不能让自己毁掉我们之间的任何可能性。我不想再要孩子。但是,如果我找到了他,而他想要孩子,那么我愿意冒险为他生孩子。
我轻轻地抚摸他,他发出低弱的喉音,把脸靠在我的头发上,紧紧抱住我。我们的性爱始终都是冒险和承诺,因为如果他在与我同床时掌握着我的命,那么我就掌握着他的灵魂,而且他知道这点。
我对他说过,你是吾血之血,吾骨之骨。这是真的,也始终会是真的,无论会不会因此怀上孩子。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他低声说道,“我想要你。”
他的手抬起来,就好像自发的一样,用指尖抚摸我的乳房,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点闪亮的香药膏。我用滑溜的、散发着植物香味的手握住他,然后向后退一步,带他朝床边走去。我的意识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些许去吹灭了蜡烛。
“别担心布丽安娜。”我说道,伸手上去摸他。他在我上方站起来,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黢黑,“罗杰给她采了药草。他知道布丽安娜想要什么。”
他朝我靠近,深深地叹息,有点儿像是在笑,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在他滑进我抹了油、做好准备的双腿中间时,变成了愉悦和满足的低声呻吟。
“我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说道,声音在我头发里变得沉闷不清,“我明天要再给你摘一束花。”
* * * *
我累得瘫倒,没精打采,在干净、柔软、舒适的床上慢慢平静下来,熟睡得像一个死人。
快天亮的时候,我开始做梦——梦境没有结构,很舒适,梦中有人抚摸我,显得很生动。小手抚摸我的头发,轻拍我的脸庞。我翻身侧躺,意识模糊不清,梦到自己在睡眠中喂养孩子。柔软的细小手指捏着我的乳房,我伸手捧着孩子的脑袋,孩子咬了我一口。
我尖叫起来,在床上笔直地坐起来,看到一个灰色身影冲到被褥那头,在床头消失了。我又更大声地尖叫了。
詹米迅速翻身下床,站在地上,绷紧肩膀,半握着拳头。
“怎么了?”他问道,怒目扫视四周,看是否有抢劫者,“是谁?是什么?”
“老鼠!”我说道,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床尾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那个灰色身影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哦。”他的肩膀放松下来。他用双手擦了擦脸,抓了抓头发,眨着眼睛,“老鼠,是吧?”
“我们的床上有老鼠。”我说道,丝毫不愿意平静下来看待这件事情,“它咬我了!”我仔细查看被咬伤的乳房,倒是没有流血,只有两个微小的伤口,稍微有点儿疼。但是,我想到了狂犬病,血液都冰凉下来了。
“别担心,外乡人。我会搞定它的。”詹米再次挺起肩膀,从壁炉里拿起拨火棒,坚定地朝床尾走去。床尾板很结实,和墙壁之间只有空隙。那只老鼠肯定被困在里面了,除非它在我尖叫和詹米跳下床的那短暂几秒里想办法逃跑了。
我跪起来,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跳下床。詹米专心地盯着,用空闲的那只手举起拨火棒,然后伸出去,将挂着的床罩掀开。
他用力向下挥动拨火棒,然后突然往侧边偏,砸到了墙上。
“是什么?”我说道。
“是什么?”他重复道,显得难以置信。他弯腰靠近,在微弱的光纤中眯着眼,然后大笑起来。他扔掉拨火棒,蹲在地上,慢慢地伸手到床尾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同时咬着牙齿发出吱喳声,听上去像是鸟儿在远处的树丛里鸣叫。
“你在和那只老鼠说话吗?”我开始朝床尾爬去,但是他摇了摇头,示意我回去,同时继续发出吱喳声。
我等待着,有些不耐烦。不出一分钟,他猛地伸手去抓,显然是抓住了那个东西,因为他发出了满意的低声惊叹。他微笑着站起来,抓着一个毛茸茸的灰色东西的后颈,让它悬在半空中,就像一个小钱包。
“这就是你的小老鼠,外乡人。”他说道,然后轻轻地将那个灰色的毛球放到床罩上。那个东西的灰绿色大眼睛注视着我,眨也不眨。
“呃,上帝啊。”我说道,“你从哪儿来的啊?”我特别慢地伸出一根手指。那只小猫没有动。我摸了摸它灰色的小下巴,它那双绿色的大眼睛消失了,变成了两条线,它也开始在我的手指上磨蹭。一阵特别深沉的呼噜声从它微小的身体里传出来。
“这个东西。”詹米特别满意地说道,“就是我本来打算送给你的礼物,外乡人。它可以在你的诊室里抓害虫。”
“呃,能抓特别小的害虫。”我说道,怀疑地打量着我的新礼物,“我觉得一只大蟑螂都能把它拖到洞里去,更不用说老鼠了。”
“他会长大的。”詹米安慰我道,“你看它的脚。”
这只小公猫已经翻身躺着,爪子伸在空中,正在模仿一只死掉的虫子。它的每个爪子都和一个大铜币差不多大,本身显得很小,但是与它的微小身体相比,又显得很大。我摸了摸它微小的爪垫——它们是粉色的,在灰色、柔软的皮毛里显得特别整洁——它欢喜地扭动起来。
有人轻轻地敲门,我将被单拉起来盖住胸部。房门打开,威姆斯先生的脑袋探进来,头发竖起来就像一堆麦秆。
“呃……没什么事吧,先生?”他问道,眨着近视的眼睛,“我姑娘把我叫醒,说她好像听到了尖叫声,然后我们又听到‘砰’的一声……”他匆忙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看到了白墙壁上被詹米用拨火棒砸出来的那个原木痕迹。
“没事,没事,约瑟夫。”詹米安慰他道,“只是有一只小猫而已。”
“哦,是吗?”威姆斯先生眯眼朝床上看,看出那团灰色的毛茸茸东西是什么,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小猫,是吧?嗯,它应该可以在厨房里帮大忙,我敢肯定。”
“是的,说到厨房,约瑟夫,让你姑娘送盘奶油上来给这只猫吃好吗?”
威姆斯先生点了点头,最后慈爱地朝小猫微笑,然后离开了。
詹米打着哈欠伸懒腰,伸手到头发里用力地抓,他的头发现在比平时还要乱了。我看着他,带着纯粹的审美欣赏他。
“你看上去就像一头毛茸茸的猛犸象。”我说道。
“哦?什么是猛犸象?很大吗?”
“一种史前大象——你知道的,那种有长鼻子的动物。”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又疑惑地看着我。
“呃,感谢你的赞扬,外乡人。”他说道,“猛犸象,是吧?”他举起双臂,再次伸懒腰,放松地将后背向后弓,这特别不经意地让人觉得,他在早晨有些充血的身体部位与大象的鼻子很相像。
我大笑起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道,“别在那儿来回动了,丽琦随时都有可能来。你最好穿上衣服,回到床上来。”
平台上的脚步声让他钻进被窝里,将那只小猫吓得从被子上跳起来。最后,威姆斯先生自己送奶油上来了,省得他女儿看到詹米一丝不挂。
天气不错,我们昨晚没有关护窗。外面的天空是生牡蛎的颜色,珍珠般的灰白,显得湿润。威姆斯先生看了看天空,眨了眨眼,点头回应詹米的感谢,然后蹒跚地走回去睡觉,感激在天亮前还能最后睡半个小时。
我把躲在我头发里的小猫拿出来,将它放在那盘奶油旁边。我觉得它应该从来没见过奶油,但是奶油的味道就足够了——很快,它就低下头,用尽全力地舔食起来。
“它的声音很不错。”詹米赞同地说道,“我在这里都能听得见。”
“它很可爱,你在哪儿得到的?”我偎依进詹米的身体里,享受着他的温暖。火炉在夜里燃尽了,房间里的空气很寒冷,充满了灰烬的污浊味。
“在树林里发现的。”詹米用力打哈欠,然后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那只忘我贪吃的小猫,“我以为在吉迪恩乱跑的时候弄掉了它。它应该是爬到鞍包里,和其他东西一起被提上来的。”
我们宁静地恍惚睡着,蜷缩在我们的被窝里。天空逐渐变亮,空气变得有活力,鸟儿们醒过来,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房子里的人们也逐渐醒来——下面传来孩子的哭闹,紧跟着是人们起床的动静,以及喃喃低语。我们也该起床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我们俩都没有动,都不愿意放弃这种宁静的庇护感。詹米叹了一口气,气息在我赤裸的肩膀上感觉很温暖。
“应该还有一个星期。”他低声说道。
“然后,你就得走了?”
“是的。我可以花一个星期安顿好这里的事情,和岭上的人们打招呼。再花一个星期,穿过条约边界和醉汉溪之间的乡村,召集部队,然后我就要把他们带来这里训练。如果特赖恩要召唤民兵,那么……”
我安静地躺了片刻,双手握着詹米的手,他松开的拳头在我的胸上卷了起来。
“如果他召唤,我就要跟你去。”
他亲吻了我的脖颈。
“你希望那样吗?”他说道,“我觉得不会有需要。你和布丽安娜都不知道这里会发生战斗。”
“那只意味着如果会出事,也不会是大战。”我说道,“这里——所有殖民地——是个很大的地方,詹米。两百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不会知道那些较小规模的冲突,尤其是那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冲突。现在,在波士顿……”我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
我自己不太清楚发生在波士顿的事情,但是布丽安娜清楚。她在波士顿长大,学校里讲了不少当地历史和美国历史。我听她给罗杰讲过波士顿大屠杀——去年在市民和英军之间发生的一场小冲突。
“是的,我想那没错。”他说道,“但是,看样子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特赖恩只是打算恐吓改革者,让他们老实些。”
这可能是事实。但是,我很清楚那句古老的格言——“人算不如天算”,而且无论掌控全局的是上天还是特赖恩,我们都不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是那样?”我问道,“或者只是你希望是那样?”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展双腿,双臂抱紧我的腰部。
“都是。”他承认道,“大部分是希望那样,而且我祈祷是那样,但是我也那样觉得。”
小猫吃光了那盘奶油。它用小屁股坐到地上,发出低弱的撞击声,然后抹掉胡须上残余的美味的白色东西,接着慢慢地朝窗边走来,肚子明显鼓了起来。它跳到床罩上,钻到我旁边,很快就睡着了。
它或许睡得没有那么深。我能够隔着被子,感觉到它打呼噜时的轻微震颤。
“你觉得我该给它取什么名字呢?”我沉思地问道,摸着它细小、柔软的尾巴尖,“小斑点?咕咕?小灰?”
“蠢名字。”詹米说道,带有一种没精打采的宽容,“你们在波士顿就习惯那样叫小猫?或者在英格兰?”
“不。我从来没有养过猫。”我承认道,“弗兰克对猫过敏,猫会让他打喷嚏。那么有什么好听的苏格兰名字吗?迪尔米德?麦吉利夫雷?”
他哼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
“阿德索。”他肯定地说道,“叫它阿德索。”
“那是什么名字啊?”我问道,惊讶地扭头回去看他,“我听过不少奇怪的苏格兰名字,但是这个还是第一次听。”
他把下巴舒适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那只小猫睡觉。
“我母亲有只小猫就叫阿德索。”他惊讶地说道,“一只灰色的小猫,很像这只。”
“是吗?”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很少提及他母亲,她在他八岁时就去世了。
“是的。那是一只稀罕的捕鼠猫,很喜欢我母亲。它对我们小孩儿来说没多大用。”他在回忆中微笑起来,“或许是因为詹妮会给它穿小孩子的衣服,喂它吃脆饼干,而我会把它扔进磨坊水池,看它会不会游泳。对了,它会游泳呢。”他告诉我,“但是它不喜欢。”
“怪不得它。”我觉得好笑地说道,“但是为什么叫它阿德索呢?是圣人的名字吗?”我习惯了苏格兰圣人的各种奇怪名字,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圣阿德索。或许那是老鼠的主保圣人。
“不是圣人。”他纠正道,“是僧人。我母亲特别有学识。她在理士堡接受过教育,你知道的,和科拉姆、杜格尔一起。她读得懂希腊语和拉丁语,还懂一点希伯来语、法语和德语。当然,她在拉里堡没有太多机会读书,但是我父亲会费心让人从爱丁堡和巴黎给她带书回去。”
他从我身上伸手过去抚摸丝滑、半透明的猫耳,小猫动了动胡须,把脸仰起来,似乎要打喷嚏,但是没有睁开双眼。它的呼噜声依然不减。
“她有本喜欢的书,作者是一位奥地利僧人,梅尔克的阿德索,所以她就觉得这个名字给小猫很合适。”
“合适……?”
“是的。”他说道,朝空盘子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动嘴唇或眼睑,“爱吃牛奶的阿德索。”
小猫睁开一只眼睛,露出一条绿色的细线,似乎是在回应这个名字。然后,它又闭上眼睛,继续打呼噜。
“好吧,如果它不介意的话,我应该也不介意。”我无奈地说道,“那就叫阿德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