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你熟悉的恶魔
一个星期后，在我们几个女人辛苦地洗着衣服时，骡子克拉伦斯响亮地叫起来，宣告有人到来。矮小的阿伯费尔迪夫人就像被蜜蜂蜇了一样跳起来，把一包湿衣服扔到了院子的泥土里。我能够看到巴格夫人和奇泽姆夫人张嘴责备，于是趁机在围裙上擦干双手，然后匆匆地绕到前面，迎接到来的客人。
确实有人到来。一头枣红色的骡子从马路那头的树林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匹套着缰绳的棕色、肥胖母马。那头骡子向前扇动耳朵，热情地嘶叫起来，回应克拉伦斯的欢迎。我把手指插进耳朵里，遮挡它们的可恶叫声，在令人目眩的午后阳光中眯眼辨认骑骡子的人。
“赫斯本德先生！”我把手指从耳朵里拿出来，匆匆地走上前欢迎他。
“弗雷泽夫人，你好啊！”
赫蒙·赫斯本德摘下黑色的阔檐帽，点头向我致意，然后从骡子背上滑下来，发出一声呻吟，说明他在鞍上已经骑很长时间了。他伸直僵硬的身体，嘴唇在胡须里面无声地动；他是贵格会教徒，不会说难听的话，至少不会说出声。
“你丈夫在家吗，弗雷泽夫人？”
“我才看到他朝牲口棚去了，我去找他！”我大声喊道，盖过两只骡子不停的叫声。我把他的帽子接过来，招呼他朝屋里去，“我会把你的牲口安顿好！”
他点头致谢，缓慢地跛着脚绕过屋子，朝厨房门走去。我站在后面，能够看得出他走动得有多痛苦——他的左脚几乎无法承重。我手里的帽子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而且他站在我旁边时，我闻到了长时间没有洗衣服和洗澡而散发出来的臭味。我心想，他肯定骑行了很久，不只是今天，而是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而且大多数时间都是睡在野外。
我取下骡子的鞍座，同时卸下两个半满的破烂鞍包，其中装着印刷和图解都很粗糙的小册子。我好奇地研究了上面的图解——那是一幅木版画，画上几个正义凛然的愤怒改革者在反抗一群官员，官员中有个矮胖的人物，我轻易地就认出那是大卫·安斯特拉瑟。虽然说明文字里并没有提及他的姓名，但是制作版画的人特别有天赋，刻画出了治安官与毒蛤蟆的相似之处。我好奇，赫斯本德挨家挨户散发这个该死的东西了吗？
我把牲口拉进小围场，把帽子和鞍包扔在门廊，然后跋涉去小山上的牲口棚，那是詹米用粗厚木栅栏将一个浅岩洞围成的。布丽安娜说它是产房，因为里面通常关的都是快要产崽的母马、母牛或母猪。
不知道赫蒙·赫斯本德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被人跟踪。他拥有一个农场和一个小磨坊，离弗雷泽岭至少有两天骑行的路程。他赶这趟路，不会是因为单纯想要来我们这里做客。
赫斯本德是改革者协会的领袖之一，曾经多次因为印制和散发煽动暴民的小册子被关入监狱。我最近听说，他被当地的贵格会开除，教友不看好他的活动，觉得那是煽动暴力。从我读到的小册子来看，我觉得他们的观点很有道理。
牲口棚的门开着，让稻草、暖和的牲口和粪便那种怡人的富饶气味飘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同样富饶的话语。詹米不是贵格会教徒，相信难听的语言，而且也用得特别多，尽管都是盖尔语，有种诗意的倾向，没有那么粗俗。
我粗略翻译他那一连串狠话：“希望你的内脏像毒蛇那样自己缠结起来，你的肠子胀破肚皮！希望乌鸦的诅咒落到你的身上，你这个粪蝇的浑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在和谁说话啊？”我问道，把脑袋伸进门里面，“乌鸦的诅咒是什么？”
我眨眼适应突然变暗的光线，只看到他的高大身影，他身后是堆在墙壁边上的浅色干草。他听到我的话，转过身来，然后走进从门里照进去的光亮中。他用手抓过头发，有几缕头发被从发束里拉出来，立了起来，头发里面还立着几根稻草。
“那头该死的老母猪！”他用盖尔语说道，朝身后凶狠地怒视和挥了挥手。
“它又那样做了？”
那头白色的大母猪，尽管很肥，也很能生猪崽，但同时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不喜欢被关起来。它从猪圈里逃跑过两次，一次是通过仓促地冲撞丽琦——丽琦当时明智地尖叫，跳到了一边，让它冲了过去——另外一次是通过勤奋地掀翻猪圈的一侧，躺着等待我打开棚门，然后把我撞倒，冲到外面的空地上去。
这次它都懒得用什么策略，而是直接撞坏猪圈的一块板，在木栅栏下面挖了一个逃跑的隧道，配得上纳粹集中营里的英国战俘。
“是啊。”詹米说道，转换成了英语，最初的愤怒也减轻了一些，“至于乌鸦的诅咒，要看情况了。它的意思可以是你想要乌鸦下来吃掉某个人地里的庄稼。在这里，我想的是让乌鸦啄掉这个坏牲口的眼睛。”
“我觉得那样抓它更容易。”我叹息着说道，“你觉得它还要多久才生？”
他耸了耸肩，伸手从头发里抓过。
“一天，两天，或者三天。活该这家伙在树林里产仔，然后被狼群吃掉，把它和它的小猪仔都吃掉。”他闷闷不乐地踢母猪打洞弄出来的泥巴，将一堆泥土踢进洞里，“谁来了？我听见克拉伦斯叫了。”
“赫蒙·赫斯本德。”
他猛地朝我转过身来，瞬间就忘掉了那头母猪。
“是吗？”他轻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在想他来做什么？”
“我也在想。他骑行了很久，显然是在散发小册子。”
补充完这句过后，我就不得不奔跑着跟上詹米。他已经在大步下山，朝房子走去，边走边整理头发。我及时跟上他，在他走到院子之前，将他肩膀上的些许干草抹掉。
詹米漫不经心地朝奇泽姆夫人和麦克劳德夫人点头，她们正在用洗衣板将大水壶里冒着蒸汽的湿衣服提起来，铺在灌木丛上晾干。我跟着詹米小跑，无视她们责备的目光，试着表现得好像我有比洗衣服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一样。
有人给赫斯本德端上了茶点，桌上放着一叠被吃掉部分的黄油面包，以及半杯脱脂奶。赫斯本德趴在桌上，脑袋靠在叠着的双臂上睡着了。阿德索在桌上蹲在他旁边，入迷地关注着他那浓密的灰色胡须。他的胡须随着回响的鼾声颤动，像触角一样。小猫正试探着朝赫斯本德张开的嘴巴伸出爪子，詹米抓住了它的后颈，干脆地把它扔进了我的手里。
“赫斯本德先生？”他朝桌子倾身，低声说道，“你好啊，先生。”
赫斯本德扑哧地呼吸了几下，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坐直，差点儿打翻了那杯牛奶。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我和阿德索，然后似乎想起自己在哪里，因为他摇晃着身子，稍微站起身来，朝詹米点头。
“弗雷泽，我的朋友。”他沙哑地说道，“我……很抱歉……我刚才……”
詹米撇开他的致歉，坐到他的对面，随意地从盘子里拿起一片黄油面包。
“我有什么能帮你吗，赫斯本德先生？”
赫斯本德伸手擦了擦脸，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更像样，却似乎让他更加完全地醒过来。在厨房柔和的午后光线里，他可以被看得很清楚，显得比在外面更加糟糕，双眼松垂、充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打着结。我知道他才五十多岁，但是他看上去至少要老十岁。他整理了一下外套，然后朝我点头，又朝詹米点头。
“感谢你热情欢迎我，弗雷泽夫人。还有你，弗雷泽先生。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请你帮忙的。”
“请讲。”詹米礼貌地说道。他吃了一点黄油面包，扬起眉毛表示询问。
“你能买我的马吗？”
詹米仍然扬着眉毛。他慢慢地咀嚼，思考着，然后吞咽下去。
“为什么？”
确实要问为什么。赫斯本德就算不想骑马去远处的十字溪，在塞勒姆或海波因特也卖马会容易许多。明智的人都不会只为了卖马，就冒险来弗雷泽岭这种偏远的地方。我把阿德索放在地上，然后坐到詹米旁边，等待赫斯本德回答。
赫斯本德看了看詹米，尽管双眼充血，但目光清楚而直接。
“我听说你被任命为民兵上校了。”
“我的罪过。”詹米说道，面包拿在半空中，“你觉得总督给我拨款，让我给军团买马了？”他淡淡地微笑着，咬了一口面包。
赫斯本德听懂了詹米的笑话，短暂地扬了扬嘴角。民兵团的上校要自己为军团筹集物资，指望议会最终报销。这是为什么只会任命有财产的人当民兵团上校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什么这种任命不会被视为纯粹荣誉的重要原因。
“如果他有拨款，我应该会很高兴地收下一些。”在詹米的邀请下，赫斯本德伸出手，又选了一块黄油面包，然后严肃地大声咀嚼，双眼在花白、浓密的眉毛下看着詹米。最终，他摇了摇头。
“不是，朋友詹姆斯。我必须把牲口卖了，缴纳法庭判决的罚款。如果我不卖掉能卖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会被没收。而且，如果我不交罚款，我就只有离开殖民地，把家搬到其他地方。如果我搬家，那么我就得处理掉我带不走的东西，不管什么样的价格都得卖。”
詹米微微皱起了眉头。
“嗯，我懂了。”他慢慢地说道，“我会帮助你，赫蒙，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希望你懂。但是，我拥有的现金还不到两先令，连公告货币都没有，更不用说英镑了。不过，如果我有其他东西，你能用的……”
赫斯本德淡然微笑，严肃的面容柔和下来。
“是啊，朋友詹姆斯。其实，你的友谊和你的荣誉对我就有大用处。至于其他的……”他从桌边坐回去，在他身边的那个小挎包里摸索，掏出一份薄薄的信函，上面贴着红色的封蜡。我认识那个封蜡的印章，于是胸口紧缩起来。
“我在南瓜镇遇到信使。”赫斯本德说道，看着詹米接过并拆开信函，“我提议把信给你带来，反正我也要来这里。”
詹米扬起眉毛，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信上。我走过去，在他身后看。
詹姆斯·弗雷泽上校：
我得知那些自称改革者的人在索尔兹伯里附近聚集形成武力，所以命令沃德尔将军带领手下的民兵部队立即前往，以期驱散这次非法的集聚。现要求和命令你召集适合服役于民兵团的人员，带领他们尽快赶往索尔兹伯里，在12月15日之前与沃德尔将军的军队会合，然后交由他进行指挥，进军索尔兹伯里。尽可能携带足够维持两周的面粉和其他补给品。
你最忠实的奴仆
威廉·特赖恩
1770年11月22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小猫在壁炉的煤块上发出的柔和咕噜声。门外，我能听见女人们在短促地说话，中间穿插着用力时的哼声。肥皂的气味从开着的窗户里飘进来，混进炖菜和发酵面包的气味里。
詹米抬头看赫斯本德。
“你知道这封信说了什么？”
赫斯本德点了点头，脸上的纹路在突然的疲惫中变得下垂。
“信使和我说的。总督毕竟不打算保密。”
詹米轻弱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看了看我。是的，特赖恩总督不会想要这件事保密。在特赖恩看来，越多人知道沃德尔正带着大兵团朝索尔兹伯里进发，就越好。因此，他也设定了具体的日期。明智的军人都宁愿恐吓敌人，而不是与敌人搏斗，而且鉴于特赖恩没有正规军，谨慎才是英勇行径的重要部分。
“改革者呢？”我问赫斯本德，“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显得有些惊讶。
“怎么办？”
“如果你的人在聚集，那么应该是有目的的。”詹米指出，声音中有些讽刺。赫斯本德听出来了，但是没有生气。
“当然有目的啊。”他说道，有些庄重地坐直身子，“但是，说他们是我的人就不对了；所有人都是兄弟。至于目的，我们只是要抗议如今特别常见的滥用权力——非法征税、武力没收……”
詹米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他。
“是啊，赫蒙，我已经听过了。更糟的是，我还读过你写的东西。如果那是改革者的目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赫蒙·赫斯本德注视着他，浓密的眉毛扬起来，嘴巴也半张开着，表示疑问。
“特赖恩不希望保密他的意图。”詹米解释道，“但是你希望。毕竟，如果特赖恩的想法得到执行，并不会有利于改革者。”他注视着赫斯本德，用一根手指慢慢地上下揉搓长而直的鼻梁。
赫斯本德抬起一只手，挠了挠下巴。
“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带它上来。”他朝那封打开着放在桌上的信点了点头——“其实我本来可以扔掉它？”
詹米有耐心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赫斯本德深沉地叹息，然后伸展身体，关节发出声响。几缕白色的灰尘从他外套上飞出来，像烟雾那样消散。他让自己坐回去，眨着眼睛，显得更舒适了。
“撇开对于那种欺诈做法的考虑不说，朋友詹姆斯……我刚才说了啊，你的友谊对我最有用。”
“你确实说过。”詹米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假如说沃德尔将军真的朝一群改革者进军。”赫斯本德建议道，“那么面对不认识他们而且对他们不友好的人，还是面对认识他们且有可能同情他们事业的邻居，这两种情况，哪种有利于改革者呢？”
“宁可和你熟悉的魔鬼打交道，是吧？”詹米说道，“而我就是那个你熟悉的魔鬼。我明白了。”
赫斯本德的脸上慢慢挂起了微笑，詹米的脸上也是。
“你是其中之一，朋友詹姆斯。我过去十天都在马背上，穿过殖民地西部，售卖我的牲口，挨家挨户拜访。改革者协会并不威胁别人，也不毁坏别人的财产；我们只想让人知道并解决我们的不满；那些深受冒犯的人在索尔兹伯里聚集，目的在于吸引大众的关注，让不公正的事情得到解决。但是，我不是很期待那些对违法事情不知情的人能够赞同。”
微笑从詹米脸上消失了。
“我赞同你，赫蒙，也欢迎你。但是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我是民兵团上校。不管我喜不喜欢，我都得履行职责。”
赫斯本德挥了挥手，打消詹米的顾虑。
“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我希望不要——我不会叫你抛弃职责的。”他在桌子那边稍微前倾，“但是，我要请你帮个忙。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如果我必须匆忙离开……”
“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在这里会很安全的。”
赫斯本德坐了回去，肩膀耷拉下来。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又睁开眼睛，把双手放在桌上，似乎要站起来。
“我感谢你。至于那匹母马，你留下它。如果我的家人需要它，有人会来牵。如果他们不需要……那么我宁愿你能用得上它，而不是让某个腐败的治安官拿去。”
我感觉詹米动了动，想要抗议，于是我伸手到他的腿上，阻止了他。赫蒙·赫斯本德需要的是安心，而不是一匹他留不住的马。
“我们会照顾好它。”我说道，看着他的双眼微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如果他们来这里的话。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什么？”
“那匹母马？”赫蒙站起来，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十分灿烂，“它的名字叫吉鲁莎，但是我妻子叫它猪小姐。它的食欲恐怕特别好。”他抱歉地向詹米补充道。詹米刚才听到“猪”这个字，身子显然僵硬起来。
“没关系。”詹米说道，显然努力地撇开了脑袋里关于猪的想法。他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午后的阳光将抛光过的松木窗台和地板照耀成灼热的金色，“已经不早了，赫蒙，留下来吃晚饭，在这里过夜吧？”
赫斯本德摇了摇头，弯腰捡起他的挎包。
“不用了，朋友詹姆斯，谢谢你。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
不过，我坚持让他等等，然后我去给他打包一些吃的，他则和詹米去给骡子上鞍。我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着从小围场走回来，声音太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在我拿着那包三明治和啤酒走到后门廊里时，我听到詹米有些紧迫地对他说：“赫蒙，你确定那样做明智，或者有必要吗？”
赫斯本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我手里接过包裹，点头致谢。然后，他转身朝向詹米，手里拿着骡子的笼头。
“我想起了詹姆斯·内勒尔。”他说道，看了看詹米，又看了看我，“你们听说过他吧？”
詹米和我都一脸茫然，赫蒙在浓密的胡须中微笑起来。
“他是公谊会早期的成员，与乔治·福克斯在英格兰创办了公谊会。他有特别坚定的信仰，尽管他……表达信仰的方式与众不同。在一次有名的场合上，他赤裸着穿过雪地，同时大喊布里斯托市要毁灭。乔治·福克斯后来问他：‘你确定是上帝告诉你这样做的吗？’”
他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他将帽子仔细地戴回头上。
“他说他确定。我也确定，朋友詹姆斯。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家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确实有人到来。一头枣红色的骡子从马路那头的树林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匹套着缰绳的棕色、肥胖母马。那头骡子向前扇动耳朵，热情地嘶叫起来，回应克拉伦斯的欢迎。我把手指插进耳朵里，遮挡它们的可恶叫声，在令人目眩的午后阳光中眯眼辨认骑骡子的人。
“赫斯本德先生！”我把手指从耳朵里拿出来，匆匆地走上前欢迎他。
“弗雷泽夫人，你好啊！”
赫蒙·赫斯本德摘下黑色的阔檐帽，点头向我致意，然后从骡子背上滑下来，发出一声呻吟，说明他在鞍上已经骑很长时间了。他伸直僵硬的身体，嘴唇在胡须里面无声地动；他是贵格会教徒，不会说难听的话，至少不会说出声。
“你丈夫在家吗，弗雷泽夫人？”
“我才看到他朝牲口棚去了，我去找他！”我大声喊道，盖过两只骡子不停的叫声。我把他的帽子接过来，招呼他朝屋里去，“我会把你的牲口安顿好！”
他点头致谢，缓慢地跛着脚绕过屋子，朝厨房门走去。我站在后面，能够看得出他走动得有多痛苦——他的左脚几乎无法承重。我手里的帽子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而且他站在我旁边时，我闻到了长时间没有洗衣服和洗澡而散发出来的臭味。我心想，他肯定骑行了很久，不只是今天，而是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而且大多数时间都是睡在野外。
我取下骡子的鞍座，同时卸下两个半满的破烂鞍包，其中装着印刷和图解都很粗糙的小册子。我好奇地研究了上面的图解——那是一幅木版画，画上几个正义凛然的愤怒改革者在反抗一群官员，官员中有个矮胖的人物，我轻易地就认出那是大卫·安斯特拉瑟。虽然说明文字里并没有提及他的姓名，但是制作版画的人特别有天赋，刻画出了治安官与毒蛤蟆的相似之处。我好奇，赫斯本德挨家挨户散发这个该死的东西了吗？
我把牲口拉进小围场，把帽子和鞍包扔在门廊，然后跋涉去小山上的牲口棚，那是詹米用粗厚木栅栏将一个浅岩洞围成的。布丽安娜说它是产房，因为里面通常关的都是快要产崽的母马、母牛或母猪。
不知道赫蒙·赫斯本德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被人跟踪。他拥有一个农场和一个小磨坊，离弗雷泽岭至少有两天骑行的路程。他赶这趟路，不会是因为单纯想要来我们这里做客。
赫斯本德是改革者协会的领袖之一，曾经多次因为印制和散发煽动暴民的小册子被关入监狱。我最近听说，他被当地的贵格会开除，教友不看好他的活动，觉得那是煽动暴力。从我读到的小册子来看，我觉得他们的观点很有道理。
牲口棚的门开着，让稻草、暖和的牲口和粪便那种怡人的富饶气味飘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同样富饶的话语。詹米不是贵格会教徒，相信难听的语言，而且也用得特别多，尽管都是盖尔语，有种诗意的倾向，没有那么粗俗。
我粗略翻译他那一连串狠话：“希望你的内脏像毒蛇那样自己缠结起来，你的肠子胀破肚皮！希望乌鸦的诅咒落到你的身上，你这个粪蝇的浑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在和谁说话啊？”我问道，把脑袋伸进门里面，“乌鸦的诅咒是什么？”
我眨眼适应突然变暗的光线，只看到他的高大身影，他身后是堆在墙壁边上的浅色干草。他听到我的话，转过身来，然后走进从门里照进去的光亮中。他用手抓过头发，有几缕头发被从发束里拉出来，立了起来，头发里面还立着几根稻草。
“那头该死的老母猪！”他用盖尔语说道，朝身后凶狠地怒视和挥了挥手。
“它又那样做了？”
那头白色的大母猪，尽管很肥，也很能生猪崽，但同时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不喜欢被关起来。它从猪圈里逃跑过两次，一次是通过仓促地冲撞丽琦——丽琦当时明智地尖叫，跳到了一边，让它冲了过去——另外一次是通过勤奋地掀翻猪圈的一侧，躺着等待我打开棚门，然后把我撞倒，冲到外面的空地上去。
这次它都懒得用什么策略，而是直接撞坏猪圈的一块板，在木栅栏下面挖了一个逃跑的隧道，配得上纳粹集中营里的英国战俘。
“是啊。”詹米说道，转换成了英语，最初的愤怒也减轻了一些，“至于乌鸦的诅咒，要看情况了。它的意思可以是你想要乌鸦下来吃掉某个人地里的庄稼。在这里，我想的是让乌鸦啄掉这个坏牲口的眼睛。”
“我觉得那样抓它更容易。”我叹息着说道，“你觉得它还要多久才生？”
他耸了耸肩，伸手从头发里抓过。
“一天，两天，或者三天。活该这家伙在树林里产仔，然后被狼群吃掉，把它和它的小猪仔都吃掉。”他闷闷不乐地踢母猪打洞弄出来的泥巴，将一堆泥土踢进洞里，“谁来了？我听见克拉伦斯叫了。”
“赫蒙·赫斯本德。”
他猛地朝我转过身来，瞬间就忘掉了那头母猪。
“是吗？”他轻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在想他来做什么？”
“我也在想。他骑行了很久，显然是在散发小册子。”
补充完这句过后，我就不得不奔跑着跟上詹米。他已经在大步下山，朝房子走去，边走边整理头发。我及时跟上他，在他走到院子之前，将他肩膀上的些许干草抹掉。
詹米漫不经心地朝奇泽姆夫人和麦克劳德夫人点头，她们正在用洗衣板将大水壶里冒着蒸汽的湿衣服提起来，铺在灌木丛上晾干。我跟着詹米小跑，无视她们责备的目光，试着表现得好像我有比洗衣服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一样。
有人给赫斯本德端上了茶点，桌上放着一叠被吃掉部分的黄油面包，以及半杯脱脂奶。赫斯本德趴在桌上，脑袋靠在叠着的双臂上睡着了。阿德索在桌上蹲在他旁边，入迷地关注着他那浓密的灰色胡须。他的胡须随着回响的鼾声颤动，像触角一样。小猫正试探着朝赫斯本德张开的嘴巴伸出爪子，詹米抓住了它的后颈，干脆地把它扔进了我的手里。
“赫斯本德先生？”他朝桌子倾身，低声说道，“你好啊，先生。”
赫斯本德扑哧地呼吸了几下，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坐直，差点儿打翻了那杯牛奶。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我和阿德索，然后似乎想起自己在哪里，因为他摇晃着身子，稍微站起身来，朝詹米点头。
“弗雷泽，我的朋友。”他沙哑地说道，“我……很抱歉……我刚才……”
詹米撇开他的致歉，坐到他的对面，随意地从盘子里拿起一片黄油面包。
“我有什么能帮你吗，赫斯本德先生？”
赫斯本德伸手擦了擦脸，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更像样，却似乎让他更加完全地醒过来。在厨房柔和的午后光线里，他可以被看得很清楚，显得比在外面更加糟糕，双眼松垂、充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打着结。我知道他才五十多岁，但是他看上去至少要老十岁。他整理了一下外套，然后朝我点头，又朝詹米点头。
“感谢你热情欢迎我，弗雷泽夫人。还有你，弗雷泽先生。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请你帮忙的。”
“请讲。”詹米礼貌地说道。他吃了一点黄油面包，扬起眉毛表示询问。
“你能买我的马吗？”
詹米仍然扬着眉毛。他慢慢地咀嚼，思考着，然后吞咽下去。
“为什么？”
确实要问为什么。赫斯本德就算不想骑马去远处的十字溪，在塞勒姆或海波因特也卖马会容易许多。明智的人都不会只为了卖马，就冒险来弗雷泽岭这种偏远的地方。我把阿德索放在地上，然后坐到詹米旁边，等待赫斯本德回答。
赫斯本德看了看詹米，尽管双眼充血，但目光清楚而直接。
“我听说你被任命为民兵上校了。”
“我的罪过。”詹米说道，面包拿在半空中，“你觉得总督给我拨款，让我给军团买马了？”他淡淡地微笑着，咬了一口面包。
赫斯本德听懂了詹米的笑话，短暂地扬了扬嘴角。民兵团的上校要自己为军团筹集物资，指望议会最终报销。这是为什么只会任命有财产的人当民兵团上校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什么这种任命不会被视为纯粹荣誉的重要原因。
“如果他有拨款，我应该会很高兴地收下一些。”在詹米的邀请下，赫斯本德伸出手，又选了一块黄油面包，然后严肃地大声咀嚼，双眼在花白、浓密的眉毛下看着詹米。最终，他摇了摇头。
“不是，朋友詹姆斯。我必须把牲口卖了，缴纳法庭判决的罚款。如果我不卖掉能卖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会被没收。而且，如果我不交罚款，我就只有离开殖民地，把家搬到其他地方。如果我搬家，那么我就得处理掉我带不走的东西，不管什么样的价格都得卖。”
詹米微微皱起了眉头。
“嗯，我懂了。”他慢慢地说道，“我会帮助你，赫蒙，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希望你懂。但是，我拥有的现金还不到两先令，连公告货币都没有，更不用说英镑了。不过，如果我有其他东西，你能用的……”
赫斯本德淡然微笑，严肃的面容柔和下来。
“是啊，朋友詹姆斯。其实，你的友谊和你的荣誉对我就有大用处。至于其他的……”他从桌边坐回去，在他身边的那个小挎包里摸索，掏出一份薄薄的信函，上面贴着红色的封蜡。我认识那个封蜡的印章，于是胸口紧缩起来。
“我在南瓜镇遇到信使。”赫斯本德说道，看着詹米接过并拆开信函，“我提议把信给你带来，反正我也要来这里。”
詹米扬起眉毛，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信上。我走过去，在他身后看。
詹姆斯·弗雷泽上校：
我得知那些自称改革者的人在索尔兹伯里附近聚集形成武力，所以命令沃德尔将军带领手下的民兵部队立即前往，以期驱散这次非法的集聚。现要求和命令你召集适合服役于民兵团的人员，带领他们尽快赶往索尔兹伯里，在12月15日之前与沃德尔将军的军队会合，然后交由他进行指挥，进军索尔兹伯里。尽可能携带足够维持两周的面粉和其他补给品。
你最忠实的奴仆
威廉·特赖恩
1770年11月22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小猫在壁炉的煤块上发出的柔和咕噜声。门外，我能听见女人们在短促地说话，中间穿插着用力时的哼声。肥皂的气味从开着的窗户里飘进来，混进炖菜和发酵面包的气味里。
詹米抬头看赫斯本德。
“你知道这封信说了什么？”
赫斯本德点了点头，脸上的纹路在突然的疲惫中变得下垂。
“信使和我说的。总督毕竟不打算保密。”
詹米轻弱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看了看我。是的，特赖恩总督不会想要这件事保密。在特赖恩看来，越多人知道沃德尔正带着大兵团朝索尔兹伯里进发，就越好。因此，他也设定了具体的日期。明智的军人都宁愿恐吓敌人，而不是与敌人搏斗，而且鉴于特赖恩没有正规军，谨慎才是英勇行径的重要部分。
“改革者呢？”我问赫斯本德，“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显得有些惊讶。
“怎么办？”
“如果你的人在聚集，那么应该是有目的的。”詹米指出，声音中有些讽刺。赫斯本德听出来了，但是没有生气。
“当然有目的啊。”他说道，有些庄重地坐直身子，“但是，说他们是我的人就不对了；所有人都是兄弟。至于目的，我们只是要抗议如今特别常见的滥用权力——非法征税、武力没收……”
詹米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他。
“是啊，赫蒙，我已经听过了。更糟的是，我还读过你写的东西。如果那是改革者的目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赫蒙·赫斯本德注视着他，浓密的眉毛扬起来，嘴巴也半张开着，表示疑问。
“特赖恩不希望保密他的意图。”詹米解释道，“但是你希望。毕竟，如果特赖恩的想法得到执行，并不会有利于改革者。”他注视着赫斯本德，用一根手指慢慢地上下揉搓长而直的鼻梁。
赫斯本德抬起一只手，挠了挠下巴。
“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带它上来。”他朝那封打开着放在桌上的信点了点头——“其实我本来可以扔掉它？”
詹米有耐心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赫斯本德深沉地叹息，然后伸展身体，关节发出声响。几缕白色的灰尘从他外套上飞出来，像烟雾那样消散。他让自己坐回去，眨着眼睛，显得更舒适了。
“撇开对于那种欺诈做法的考虑不说，朋友詹姆斯……我刚才说了啊，你的友谊对我最有用。”
“你确实说过。”詹米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假如说沃德尔将军真的朝一群改革者进军。”赫斯本德建议道，“那么面对不认识他们而且对他们不友好的人，还是面对认识他们且有可能同情他们事业的邻居，这两种情况，哪种有利于改革者呢？”
“宁可和你熟悉的魔鬼打交道，是吧？”詹米说道，“而我就是那个你熟悉的魔鬼。我明白了。”
赫斯本德的脸上慢慢挂起了微笑，詹米的脸上也是。
“你是其中之一，朋友詹姆斯。我过去十天都在马背上，穿过殖民地西部，售卖我的牲口，挨家挨户拜访。改革者协会并不威胁别人，也不毁坏别人的财产；我们只想让人知道并解决我们的不满；那些深受冒犯的人在索尔兹伯里聚集，目的在于吸引大众的关注，让不公正的事情得到解决。但是，我不是很期待那些对违法事情不知情的人能够赞同。”
微笑从詹米脸上消失了。
“我赞同你，赫蒙，也欢迎你。但是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我是民兵团上校。不管我喜不喜欢，我都得履行职责。”
赫斯本德挥了挥手，打消詹米的顾虑。
“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我希望不要——我不会叫你抛弃职责的。”他在桌子那边稍微前倾，“但是，我要请你帮个忙。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如果我必须匆忙离开……”
“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在这里会很安全的。”
赫斯本德坐了回去，肩膀耷拉下来。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又睁开眼睛，把双手放在桌上，似乎要站起来。
“我感谢你。至于那匹母马，你留下它。如果我的家人需要它，有人会来牵。如果他们不需要……那么我宁愿你能用得上它，而不是让某个腐败的治安官拿去。”
我感觉詹米动了动，想要抗议，于是我伸手到他的腿上，阻止了他。赫蒙·赫斯本德需要的是安心，而不是一匹他留不住的马。
“我们会照顾好它。”我说道，看着他的双眼微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如果他们来这里的话。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什么？”
“那匹母马？”赫蒙站起来，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十分灿烂，“它的名字叫吉鲁莎，但是我妻子叫它猪小姐。它的食欲恐怕特别好。”他抱歉地向詹米补充道。詹米刚才听到“猪”这个字，身子显然僵硬起来。
“没关系。”詹米说道，显然努力地撇开了脑袋里关于猪的想法。他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午后的阳光将抛光过的松木窗台和地板照耀成灼热的金色，“已经不早了，赫蒙，留下来吃晚饭，在这里过夜吧？”
赫斯本德摇了摇头，弯腰捡起他的挎包。
“不用了，朋友詹姆斯，谢谢你。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
不过，我坚持让他等等，然后我去给他打包一些吃的，他则和詹米去给骡子上鞍。我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着从小围场走回来，声音太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在我拿着那包三明治和啤酒走到后门廊里时，我听到詹米有些紧迫地对他说：“赫蒙，你确定那样做明智，或者有必要吗？”
赫斯本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我手里接过包裹，点头致谢。然后，他转身朝向詹米，手里拿着骡子的笼头。
“我想起了詹姆斯·内勒尔。”他说道，看了看詹米，又看了看我，“你们听说过他吧？”
詹米和我都一脸茫然，赫蒙在浓密的胡须中微笑起来。
“他是公谊会早期的成员，与乔治·福克斯在英格兰创办了公谊会。他有特别坚定的信仰，尽管他……表达信仰的方式与众不同。在一次有名的场合上，他赤裸着穿过雪地，同时大喊布里斯托市要毁灭。乔治·福克斯后来问他：‘你确定是上帝告诉你这样做的吗？’”
他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他将帽子仔细地戴回头上。
“他说他确定。我也确定，朋友詹姆斯。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