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烈焰十字架
男人们都走了，詹米、罗杰、奇泽姆先生和他的儿子、麦克劳德兄弟……他们全都在天亮前走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剩下没吃完的杂乱早餐，以及门槛上的许多泥巴脚印。
詹米的动作通常都很轻，很少会在漆黑的凌晨起床穿衣时吵醒我。但是，他通常会弯腰来吻别，对我耳语简短的情话，留下我将他的吻和气味带回到梦里。
他今早没有叫醒我。
把我吵醒的是奇泽姆和麦克劳德家的几个小孩子。天才亮没多久，他们当中有几个就直接在我窗户下面争吵起来。
我当时猛地醒过来，被叫喊声暂时弄得很糊涂，双手不假思索地去拿海绵、氧气、注射器和酒精，医院急救室的场景在我身边很清晰。然后，我闻到了木柴的烟味，而不是乙醇的气味。我摇了摇头，眨眼看着乱糟糟的蓝色和黄色被子、那排挂在木钉上的衣服，以及透过半开护窗照进来的纯净、苍白光线。在家里，我在家里，在弗雷泽岭上。
下面有扇门“砰”地打开，孩子们的吵闹声突然中止，紧接着是追赶的声音，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咯咯笑声。
“唔！”巴格夫人的声音说道，对于赶走了几个捣蛋鬼很满意。门关上了，然后下面传来木柴和金属的叮当声，说明巴格夫人开始今天的活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走下来，发现巴格夫人这个好太太在忙着烤面包、煮咖啡、熬燕麦粥，同时还在抱怨着收拾男人们留下的东西。不是抱怨他们弄得乱糟糟的——她能期待男人们做什么呢？而是抱怨詹米没有把她叫起来，为他们做顿像样的早饭。
“他在外面怎么过啊？”她责备地问道，朝我挥舞着烤叉，“这么壮的大块头，只喝点儿牛奶，吃点儿燕麦饼，就出门去了！”
我模糊地看了看各种食物残渣和脏餐具，觉得詹米和他的同伴或许吃掉了至少两打玉米饼和一整条自然发酵的面包，以及大约一磅新鲜黄油、一罐蜂蜜、一碗葡萄干，所有的新鲜牛奶。
“我不觉得他会饿着。”我低声说道，用打湿的食指粘起一块面包屑，“咖啡好了吗？”
奇泽姆和麦克劳德家几个较大的孩子，晚上大多都裹着破衣服或毯子，睡在厨房壁炉旁边。现在他们都起来出去了，盖着睡觉的衣物都堆在高背长椅后面。食物的香味开始弥漫整个房子，大家起床时的喃喃低语声，也从墙壁那边和楼上传来，女人们开始穿好衣服，照料孩子和婴儿。几张小脸开始再次出现在外面，抱着门框饥饿地往里面看。
“你有没有洗你的脏爪子，小鬼们？”巴格夫人看到他们问道，她朝桌边的长凳挥了挥舀粥的勺子，“要是洗了手，就进来坐好。记得擦擦沾着泥巴的脚！”
没过多久，桌边的长凳和凳子都被坐满，奇泽姆夫人、麦克劳德夫人和阿伯费尔迪夫人在她们的孩子中间打着哈欠，眨着眼睛，点着头朝我和彼此道早安，整理这个孩子的手帕、那个孩子的衬衫下摆，用拇指沾着口水将小男孩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或者擦干净小女孩儿脸颊上的污渍。
要喂十多张嘴巴，巴格夫人却得心应手，在壁炉和餐桌间往返。看着她来回忙碌，我心想她上辈子肯定是只山雀。
“詹米走的时候，你看到他了吗？”我问道，她短暂地停下来在给大家倒咖啡，另外那只手里拿着一大根没有烹制的香肠。
“没有看见。”她摇了摇戴着头巾的整洁脑袋，“我完全不知道。我听到我家老头子在天亮前起床，但是我以为只是他出去上厕所，他不喜欢用尿壶，怕吵到我。可是他没有回来，等到我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走了。啊！现在全都走了！”
她从眼角瞥到有动静，用香肠敏捷地轻轻敲了敲六岁的麦克劳德的脑袋，让他把手指从果酱罐里拿出来。
“或许他们全都去打猎了。”阿伯费尔迪夫人胆怯地说道，舀粥去喂她抱在大腿上的小女孩儿。她还没满十九岁，很少说话，在几个年长的女人面前很害羞。
“他们最好去垦地，去伐木建房子。”麦克劳德夫人说道，把孩子抱到怀里，轻拍孩子的后背。她将一缕发白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朝我苦笑，“我不是指责你的热情招待，弗雷泽夫人，但是我不希望在你脚下过冬。乔迪！放开你姐姐的辫子，不然你会后悔的。”
今天这么早，我状态不是最好，所以朝她微笑，咕哝了些听不懂但显得礼貌的话。我也不想有五个或十个额外的人在我家里过冬，但是我不确定这是否能避免。
总督的信说得十分详细。偏远地区所有体格健全的男人都要被征召进民兵部队，在十二月中旬前到索尔兹伯里报到。给建房子留出的时间特别少。但是，我希望詹米有计划能够缓解家里的拥挤。小猫阿德索已经半永久性地住在了我诊室的柜子里，而厨房里的场景很快就会每天像耶罗尼米斯·博斯的画作了。
这么多人挤在里面，至少让厨房在清晨不再那么寒冷，而现在也变得很温暖和嘈杂。但是，因为人群混杂，我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厨房里其实有四位年轻的母亲，而不是三位。
“你从哪儿来的？”我问道。看到布丽安娜时我很惊讶，她肮脏地蜷缩在高背长椅后面角落里的一张小地毯下。她困倦地眨眼，挪动了专心致志吃奶、无视拥挤人们的杰米。
“穆勒家半夜上来敲门。”她打着哈欠说道，“八个人。他们不会说英语，但是我想他们说爸叫他们上来的。”
“是吗？”我伸手拿一块葡萄干蛋糕，刚好在奇泽姆家的一个小孩儿之前拿到，“他们还在那里吗？”
“嗯啊。谢谢你，妈妈。”她爬出来接过我递给她的那块蛋糕，“在的。天还没亮的时候，父亲就去把罗杰从床上拖起来了，但是他好像觉得暂时不需要穆勒家的人。罗杰走后，穆勒家一个大个子老头从地板上起来，用德语说了些什么，然后躺到了我的旁边。”她的脸颊上泛起了微红，“所以我觉得或许我应该起床，来这上面。”
“哦。”我说道，忍住没有微笑，“那应该是格哈德·穆勒。”那个老农民特别务实，要是看到床上还有位置，肯定会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不应该躺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
“应该是。”她含着一口蛋糕，不清楚地说道，“我猜他并没有恶意，但是即使是这样……”
“嗯，他不会危害你。”我同意道。格哈德·穆勒是一个德国大家族的族长，他们生活在弗雷泽岭和塞勒姆的摩拉维亚定居点中间。他应该快八十岁了，但是肯定没有恶意。
我慢慢地咀嚼，回忆起詹米是怎么给我描述那些钉在格哈德家谷仓门上的头皮。女人的头皮，长发黝黑丝滑，发梢被风吹起来，就像活着的东西，他当时满脸愁容地说，像好几只钉在木头上的鸟。还有格哈德给我带来的那张白色的，包在亚麻布里，血迹斑斑。是的，没有恶意。我吞咽了一口唾液，感觉蛋糕在喉咙里很干。
“不管有没有恶意，他们都会饿。”奇泽姆夫人务实地说道。她弯腰抱起一个稻草娃娃、一张湿软的尿布和一个蠕动的婴儿，还能有一只手得空去端咖啡来喝，“我们最好把这摊收拾了，免得那些德国人闻到吃的，过来砸门。”
“还有东西给他们吃吗？”我说道，有些困难地回忆熏肉棚里还剩下多少火腿肉。在热情待客两个星期过后，我们的存货正在以令人担忧的速度减少。
“当然有。”巴格夫人简洁地说道，将香肠切片，扔进嘶嘶响的平底锅里，“等我把这群人招呼完，你就可以让他们下来吃早饭了。你，亲爱的——”她用锅铲轻敲一个七八岁女孩儿的脑袋，“跑去地窖里给我装一围裙土豆上来。德国人爱吃土豆。”
等我喝完粥，开始收拾碗盘去洗时，巴格夫人拿着扫帚，正在无情而高效地把孩子们和垃圾扫出后门，同时向丽琦和阿伯费尔迪夫人——她的名字叫鲁思——下发了一连串命令。她们俩看样子是被拉去当帮厨了。
“别担心，弗雷泽夫人！”她说道，“你会有足够多的事情的，我敢肯定，而且……等等，你们不准穿着脏兮兮的靴子走进我干净、整洁的厨房。出去，出去把靴子上的泥巴擦干净，然后才能做走进来的打算！”
格哈德·穆勒以及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儿子和侄子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他比巴格夫人高出一英尺多，而且也不会说英语，但是这都没有吓到巴格夫人。她仰起脸，用扫帚凶狠地搓他的靴子。
我热情地向穆勒一家人挥手，然后借机逃跑了。
* * * *
我尽量避开房子里的人群，在外面的水井旁边洗漱，然后去食物棚，忙着清点东西。情况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糟，我们还有足够多的食物，精打细算可以度过整个冬天，不过巴格夫人那双慷慨的手需要稍微束缚一下了。
熏肉棚里除了那六块火腿，还有四排半的培根，以及一架子的干鹿肉和半架子最近打来的猎物。抬头看上去，我能够看到低矮的屋梁，上面被煤烟熏黑，挂满了一束束熏鱼，就像一朵朵丑陋花朵的花瓣。还有十桶腌鱼、四桶腌猪肉、一罐猪油、一小罐板油、一坛猪头肉冻……我对这坛肉冻有些不放心。
我是在詹米的翻译下，按照穆勒家一个女人的方法做的那坛肉冻，但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猪头肉冻，不太确定应该是什么样。我掀开盖子，小心地闻了闻，它闻上去没问题，稍微有些大蒜和胡椒粒的香味，完全没有腐烂的气味。或许我们不会因为尸碱中毒而死，不过我打算邀请格哈德·穆勒先试一试。
几个月前，格哈德和他的几个儿子骑马来到岭上。当时玛萨丽就问：“你怎么能把那个老恶魔留在家里？”她从菲格斯那里听说过印第安女人的故事，对于那几个德国人既害怕，又憎恶。
“你要我怎么做？”詹米当时反问道，勺子拿在碗的上方，“把他们杀了——全都杀了，因为我要是杀了格哈德，就得杀掉他们全部——然后把他们的头皮钉在我家谷仓上？”他的嘴巴稍微动了动，“那样会把牛吓得不产奶，肯定也会把我吓得不敢去挤奶。”
玛萨丽皱着眉头，但是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开玩笑就结束争辩的人。
“那倒不至于。”她说道，“但是让他们到家里来，把他们当作朋友一样招待！”她皱着眉头，看看詹米，又看看我，“他杀掉的那些女人，她们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我与詹米交换眼神，然后稍微耸了耸肩。他停顿了片刻，整理他的思绪，同时慢慢地搅碗里的汤。然后，他放下汤勺，看着玛萨丽。
“格哈德做的那件事很恐怖。”他简单地说道，“但是对于他来说，那是复仇。按照他的想法，他只能那样做。我找他复仇，会让情况变得更好吗？”
“不会。”菲格斯肯定地说道。他把手放在玛萨丽的胳膊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朝她咧嘴笑着，“当然了，法国人是不相信复仇的。”
“呃，或许是有些法国人。”我低声说道，想到了圣热尔曼伯爵。
但是，玛萨丽没有那么容易被阻止。
“嗯。”她说道，“你的意思是，她们不是你的人，是吧？”看到詹米惊讶地扬起眉毛，她继续说道，“那些被杀死的女人。但是，如果被杀死的是你的家人呢？如果被害的是我、丽琦和布丽安娜呢？”
“我就是那个意思。”詹米平稳地说道，“被杀死的是格哈德的家人。”他把凳子向后退，从桌边站起来，留下半碗没喝完的汤，“你搞定没有，菲格斯？”
菲格斯朝他扬起油亮的眉毛，端起自己的碗，把汤喝了，喉结在棕色的长脖子里上下跳动。
“好了。”他说道，用衣袖擦了擦嘴。他站起来，拍了拍玛萨丽的头，然后拔掉一根从她头巾里跑出来的苍白头发，“别担心了，亲爱的，虽然我不相信复仇，但是如果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我保证会去拿他的阴囊做烟袋。你爸爸也肯定会把袜子系在那家伙的内脏上面。”
玛萨丽又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拍打他的手，然后就不再说格哈德·穆勒的事情了。
我抬起装肉冻的那个沉重坛子，将它放在熏肉棚的门口，以便在回房子的时候不会忘记它。不知道格哈德的儿子费德里克有没有跟着来——他很可能也来了。那个男生不到二十岁，对于会让人激动的事情，他肯定不愿意放过。死去的是费德里克的妻子佩特罗尼拉和她的孩子，死于麻疹，但是格哈德当时觉得他们感染麻疹，是图斯卡罗拉人故意在他家下的诅咒。
费德里克有没有再娶妻子呢？我心想，很有可能。但是如果他没有再娶……新来的租户里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或许詹米的计划是为她们尽快找到丈夫？然后还有丽琦……
四分之三多的玉米围垛都装满了，但是外面的地上有许多老鼠屎，让人很担心。阿德索长得很快，但是还不够，它现在就和普通的老鼠差不多大。面粉只有八袋了，有点儿少，但是磨坊里或许还有面粉？我必须问问詹米。
几袋大米和干豆；几蒲式耳山核桃、灰胡桃和黑核桃；几堆干的南瓜小果；一个粗麻布袋的燕麦片和燕麦粉；很多加仑的苹果酒和苹果醋；一瓦罐有盐黄油、一瓦罐新鲜黄油，以及一篮羊油奶酪球，这是我用一蒲式耳黑莓和一蒲式耳野葡萄干换来的。其他的浆果也和野葡萄一起被晒干，或者被制成果酱或保鲜，现在藏在食物贮藏间，应该不会被孩子们偷吃。
还有蜂蜜。我停下来，噘起嘴唇。我有差不多二十加仑的纯蜂蜜，四个大石罐的蜂巢，都是从蜂房收集回来的，等着被处理和制作成蜂蜡蜡烛。但是，被派去牲口棚里喂牛和喂猪的孩子们可能会去动。我还没有见到有谁的手指或脸颊黏糊糊的，但是采取些预防措施也不妨。
我们有肉、粮食和少许奶制品，看上去似乎没人会在冬天饿肚子。我现在担心的是没那么严重，但仍然重要的维生素不足。我看了看栗子树林，树枝现在全都光秃秃的了。我要等足足四个月，才能见到许多新鲜的绿色植物，尽管我的地里确实还有许多芜菁和卷心菜。
地窖里存储了不少东西，令人放心，里面充满了土豆和泥土气息、洋葱和大蒜的刺鼻气味，以及芜菁那种有益健康的清淡气息。地窖后面有两大桶苹果——我看到它们前面有几对孩子的脚印。
我向上看。我们之前挂了大串的野斯卡巴农葡萄在椽子上，慢慢地变成葡萄干。它们仍然在那里，但是变少了，可以伸手拿到的那几串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了。或许我不用担心爆发坏血病。
我慢慢地朝房子走回去，试着计算该让詹米和他的民兵带走多少食物，又能够剩下多少给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吃。这很难说，部分取决于他征召了多少人，部分取决于他们会带什么上路。但是，他被任命为上校，那么为军团提供食物的责任就主要由他承担，以后如果可能的话，议会要拨款给他报销。
我再次衷心地希望自己知道得更多。议会这个机构还能运作多久？
布丽安娜在外面的水井旁边，不停地绕着圈走，皱着眉头，一脸沉思。
“管子。”她直接说道，“现在的人们制作金属管子吗？古罗马人会制作，但是……”
“我在巴黎和爱丁堡见过，用来疏导屋顶的雨水。”我说道，“所以金属管子是有的。但是，我不确定我在美洲殖民地见过。就算有，也会特别贵。”除了最简单的东西，比如说马蹄铁，其他的五金器具都需要从不列颠进口，铜或铅之类的其他金属物品也是。
“嗯。至少他们知道那是什么。”她眯起眼睛，打量着水井与房子中间的那个斜坡，然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能做一个抽水机。往家里打水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突然打起哈欠，然后眨眼，双眼在阳光里稍微有些湿润，“上帝啊，我太累了，没法儿思考。杰米叫了整个晚上，他最终睡着的时候，穆勒家又来了。我应该根本没睡觉。”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同情地说道，然后咧嘴笑起来。
“我那时候也特别淘气？”布丽安娜问道，也咧嘴笑了。
“特别淘气。”我告诉她，朝房子转过身去，“杰米呢？”
“他在和……”
布丽安娜突然停下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上帝啊。”她说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转身去看，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震惊。
“还能是什么啊？”我说道，慢慢地朝它走过去，“我们应该问为什么？”
那是个十字架，特别大的十字架，用去掉枝丫的干松树枝绑出来的。它被结实地插在院子边沿，靠近房子旁边的那棵蓝色大云杉。
它大约有七英尺高，纤细却很结实。它并不庞大和惹眼，但是它安静地插在那里，似乎俯视着整个庭院，就像一个神龛俯视着教堂。与此同时，这个东西并没有让人觉得虔敬或受到保护。实际上，它显得特别不吉利。
“我们是要开振兴基督教大会吗？”布丽安娜拧着嘴，试着开玩笑。那个十字架让我们俩都心神不宁。
“我没听说过。”我慢慢绕着它走，上下观察。是詹米做的——我能够通过制作的工艺水平看出来，那些树枝选得笔直而对称，修剪得也很细心，几个末端逐渐变细。横杆上的凹口很整洁，与树干很契合，交叉处绑的绳子也像水手绑的那样整齐。
“或许父亲开始信教了。”布丽安娜扬起一只眉毛，她也认出了那是詹米的手艺。
巴格夫人突然从房屋的转角出现，双手端着一碗鸡饲料。她看到我们，突然停下来，立即张开了嘴巴。我本能地让自己准备好迎接她的唠叨，听到布丽安娜窃笑起来。
“哦，你在这里啊，夫人！我刚才给丽琦说，真是遗憾，特别遗憾，那些孩子居然跑上跑下的，把屋子里弄得到处都是脏东西，连你的储藏室都被弄脏了，然后她给我说，就是丽琦，她给我说……”
“我的诊室吗？什么？在哪？他们干了什么？”我忘掉了十字架，开始匆匆地朝房子走去。巴格夫人跟在我后面，仍然在不停地说话。
“我抓到两个小恶魔在那里，他们用你那些好看的蓝瓶子和一个苹果玩滚球游戏。我特别用力地扇了他们的耳光，肯定现在耳朵还嗡嗡响着呢。那些邪恶的小家伙，他们还把一些好的食物丢掉变烂，还……”
“我的面包！”我走到了前厅，猛地推开诊室的门，发现里面所有东西都很干净，包括我最近放置面包做青霉素实验的那个工作台。它的上面现在什么也没有，栎木台面被擦得干干净净。
“太脏了。”巴格夫人在我后面说道。她一本正经地闭着嘴唇，“太脏了！长满了霉菌，全都是青色的，而且……”
我深呼吸，双手握在两侧，避免去掐死她。我关上诊室的门，不去看空荡荡的工作台，然后朝她这个苏格兰女人转过身去。
“巴格夫人。”我说道，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知道我特别感谢你能帮忙，但是我给你说过啊，不要……”
前门猛地打开，砸到我旁边的墙壁上。
“你个可恶的老泼妇！你竟敢动手打我的孩子！”
我猛地转过身去，发现自己与奇泽姆夫人鼻子对着鼻子。她愤怒得脸红，手里拿着扫把，两个脸红的孩子抓着她的裙子，脸颊上还有泪痕。她完全无视了我，注意力集中在巴格夫人身上。巴格夫人在走廊里，站在我的另一边，恼怒得就像一只微小的刺猬。
“你和你宝贵的孩子！”巴格夫人愤怒地喊道，“怎么了，如果你真的关心他们，就应该好好地养他们，教他们分辨对错，而不是让他们在屋子里像猕猴那样乱跑，把楼上楼下都弄得乱七八糟！只要不是钉在地板上的东西，他们都要用黏糊糊的双手去摸！”
“好了，巴格夫人，真的，我能肯定他们不是故意要……”我尝试进行调解，却被奇泽姆家三母子汽笛般的叫声淹没，而其中奇泽姆夫人的声音最大。
“你是谁啊？敢说我家孩子是小偷，你个老不死的害人精！”怨愤的奇泽姆夫人威胁地挥舞扫帚，朝两边来回移动，试图击打巴格夫人。我和她一起移动，努力站在这两个想要打架的女人中间。
“奇泽姆夫人。”我说道，举起手让她息怒，“真的，我能肯定……”
“我是谁？”巴格夫人似乎像发酵的面粉那样变大了，“我是谁？怎么了，我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女人，是信仰基督的人！你又是谁，居然敢这样对比你年长、高贵的人说话？你这个穿着破烂，满山乱跑，没有夜壶撒尿的野人！”
“巴格夫人！”我大喊道，朝她转过身去，“你不能……”
奇泽姆夫人懒得反驳她，而是拿着扫帚，扑上去。我伸出双臂拦住她。她发现自己不能用扫帚拍打巴格夫人，于是开始在我肩膀上方戳她，疯狂地用扫帚向前戳，想要把年长的巴格夫人戳穿。
巴格夫人显然觉得自己在我身体的阻挡下很安全，像个乒乓球那样上蹿下跳，圆圆的小脸因为得意和愤怒而通红。
“要饭的！”她用尽全力大喊道，“补锅匠！吉普赛人！”
“奇泽姆夫人！巴格夫人！”我恳求道，但是她们丝毫没有理我。
“恶心！老不死的！”奇泽姆夫人大声吼道，疯狂地用扫把往前捅。两个孩子尖声号叫，奇泽姆夫人——她是个特别丰满的女人——沉重地踩到了我的脚趾上。
我忍无可忍，于是朝她转过身去，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她向后退，扔掉了扫帚。
“哈！你个无礼的婆娘！你和……”
巴格夫人的尖利叫声在我身后突然停止，我转身回，看到了布丽安娜。她显然是跑着绕到房子那边，从厨房进来的。她正把微小的巴格夫人抱了起来，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腰部，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巴格夫人的小脚疯狂地乱踢，双眼在布丽安娜的手上方鼓起来。布丽安娜朝我转动眼珠，然后带着巴格夫人从厨房门撤退了。
我转身回去处理奇泽姆夫人，却只看到她家纺的灰色裙子一闪，匆匆消失在到门前台阶的转角，孩子的哭闹声逐渐消退，就像远处的警笛。那把扫帚躺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捡起来，走进了诊室，然后把门关上。
我闭上眼睛，双手靠在空空的工作台上。我突然感觉很愤怒，想要砸东西，于是将拳头砸在工作台上，然后继续不停地用拳头砸，但是工作台做得很结实，我的拳头几乎没有砸出声音，我停下来，喘着粗气。
我到底怎么了？巴格夫人的干扰虽然令人烦恼，却并不严重。奇泽姆夫人作为母亲的好斗性格也没什么——她和她的小恶魔迟早要从家里离开。我希望早些离开。
我的心跳稍微变慢，但是愤怒的刺痛仍然像荨麻疹那样遍及我的全身。我试着摆脱它，打开大橱柜，安慰自己巴格夫人和那些捣蛋的孩子并没有损坏任何真正重要的东西。
是的，没有什么事。每个玻璃瓶都被擦得锃亮，阳光照在它们上面，照出蓝色、绿色和水晶般的光亮，但是每个盘子都被放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整洁书写的标签都朝着外面。那几捆薄纱似的干草药被抖掉了灰尘，却也被仔细地挂回到原来的钉子上。
看到各种各样的药品，让我镇静下来。我摸了摸一瓶除虱药膏，看到那么多袋子、罐子和瓶子，有一种吝啬鬼的满足感。
酒精灯、酒精瓶、显微镜、截肢锯、几罐缝合线、石膏盒子、装着蜘蛛网的小包，全都特别精确地摆在那里，像一排排士兵在军训教官的面前站直身子。巴格夫人的优秀品格里有瑕疵，但是我不禁要承认她作为管家的美德。
柜子里唯一没有被摸过的东西是一个小皮包，娜亚维恩送给我的那个护身符，它独自歪斜着倒在角落。我心想，巴格夫人没有碰她，真是有意思。尽管它看上去像是印第安人的物件，结上插着乌鸦和啄木鸟的羽毛，但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那是什么。在美洲殖民地不满一年，在野外不满一个月，巴格夫人对待印第安人的东西都有种敏锐的怀疑。
肥皂的气味飘在空气中，充满责备，就像一个管家的鬼魂。我想我不能责怪她？发霉的面包、腐烂的瓜果，以及变成糊状的苹果片，对于我来说或许是研究；对于巴格夫人来说，它们只会是对于清洁之神的故意冒犯。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关上柜子，将干薰衣草的香味和薄荷的臭味加入鬼魂般的碱液和烂苹果气味里。我此前多次弄丢实验品，这次实验并不复杂，也没有进展到后期。顶多花半个小时就能重新准备好，放置新鲜的面包和其他样品。但是，我不会再做，时间不够了。詹米显然已经开始召集民兵，花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出发去索尔兹伯里，去向特赖恩总督报到；不，是我们就会出发，因为我确定要随他们一起去。
我突然想到，我之前开始做实验，其实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实验做完。我当时知道我们会很快离开。即使霉菌的生长很快，我也没有时间采集、晾干、净化……这点我也知道，但我还是开始了实验，按照自己的计划和常规做事，好像生活仍然安定可测，无论什么都不能威胁我每天生活的走向，好像可以假戏成真。
“你真是个傻子，比彻姆。”我低声说道，疲倦地将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我走出去，坚定地把诊室的门关上，然后去调节巴格夫人和奇泽姆夫人的关系。
* * * *
表面上，家中已经恢复了和平，但是仍然有种不安感。女人们干活时都很紧张，绷着嘴唇；连耐心很好的丽琦，在小孩们把一盘脱脂牛奶打翻在台阶上时，也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即使在外面，空气似乎也十分紧张，好像很快有闪电风暴到来。在我往返于房屋和棚子时，我不停地回头看罗恩山上方的天空，有些期待能够看到雷雨云砧，但是天空总是晚秋的浅灰蓝色，只有几缕薄云。
我发现自己心神不宁，无法定心做任何事。我不停变换手里的工作，在食物贮藏间留下一堆没有辫完的洋葱，在门廊上留下一碗没有剥完的豆子，在高背长椅上留下一条撕破的马裤，针吊在马裤的线头上摇晃。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自穿过院子，没有明确的来处，也没有明确的去处。
每次经过那个十字架，我都会抬头去看，似乎期待它已经消失，或者多了某种解释性的告示，整洁地钉在上面，就算没有写“犹太人的王，拿撒勒人耶稣”，也要写点其他什么东西。但是都没有；那个十字架仍然在那里，只是简单的两根松木，被绳子绑在一起，没有更多的东西。当然，十字架之外，始终都有更多的东西。我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有什么。
大家似乎都和我一样心不在焉。巴格夫人不后悔与奇泽姆夫人冲突，十分固执地不认错，拒绝做午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说是头疼，却拒绝让我给她看看。丽琦平时做饭也是好手，今天却把炖菜煮糊了，滚滚黑烟熏脏了壁炉上的橡树屋梁。
至少穆勒家没有生事。他们带来了一大桶啤酒，吃完早饭就回到了布丽安娜的小屋里，似乎在里面把自己招待得特别不错。
面包不发酵。杰米新长了一颗坚硬的牙齿，始终不停地尖叫。持续不断的尖叫声把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的神经都拧到快要断裂。我本打算建议布丽安娜带他到听不见的地方，但是我看到了她那两个疲惫的黑眼圈和她的紧张表情，硬不下心肠。奇泽姆夫人自己的孩子就会打闹不断，所以没有这种愧疚。
“看在上帝的分上，姑娘，你为什么不带他去你自己的屋里？”她斥责道，“如果他非要这样叫，没有必要让我们大家都听啊！”
布丽安娜危险地眯起眼睛。
“因为……”她生气地说道，“你的两个儿子坐在我的屋里，和德国人在喝啤酒。我不想打扰他们！”
奇泽姆夫人的脸变得通红。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迅速走上前，从布丽安娜怀里把孩子抱了过来。
“我带他出去走走，好吗？”我说道，把杰米抱到我的肩膀上，“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为什么不上去，在我的床上躺会儿呢，亲爱的？”我对布丽安娜说道，“你看上去有点儿疲惫。”
“啊哈。”她说道，一边的嘴角动了动，“教皇还有点儿信天主教呢。谢谢你，妈妈。”她亲吻了杰米又烫又湿的脸颊，朝楼梯间走去。
奇泽姆夫人不友好地怒视她的背影，但是看到了我的眼神，咳嗽了两声，去招呼她那对三岁大的双胞胎了。那对双胞胎正在忙着拆掉我的针线筐。
从充满烟味的闷热厨房里出来，外面的冷空气让人感到宽慰，杰米尽管还在扭动和哭闹，但是稍微安静了一些。他把又热又湿的脸在我脖子上擦，凶猛地咬着我的披巾，淌着口水，吵闹着不停。
我慢慢地来回踱步，轻轻地拍着他，低声哼唱着《利利布利罗》。尽管杰米脾气坏，但我发现这样做可以安慰人。毕竟，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且不会说话。
“你也是男的。”我对他说道，将他的羊毛帽子戴到他那鲜艳、柔软的头发上，“作为男性，你有你的缺点，但是要我说，像女人那样争斗不是其中之一。”
我虽然喜欢作为个人的女性——布丽安娜、玛萨丽、丽琦，甚至还有巴格夫人——但是我必须承认，总的来看，我觉得男人的事情更容易处理。无论是因为我接受的教养不正统——把我抚养大的主要是兰姆叔叔和他的波斯用人费鲁斯——还是因为我在战争中的经历，或者只是因为我自己的性格里有不因循守旧的一面，我都觉得男人有逻辑得令人欣慰，而且尽管有少数显著的例外——直率得令人舒适。
我转身看房子。它宁静地立在云杉和栗子树中，比例很协调，建造得牢固。一张脸出现在窗户边，伸出舌头，贴在窗玻璃上，眼珠合拢在中间，下面是被压变形的鼻子和脸颊。尖利的女人声音和撞击声随着清新的冷风，微弱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嗯。”我说道。
我尽管不想太快离家，而且也不太喜欢詹米卷入任何形式的武装冲突，但是离开这里去和二三十个不修边幅、散发臭味的男人共同生活一个或两个星期，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一些不可否认的吸引力。如果不用睡在地上就好了……
“每个人都会遇到阴雨。”我叹息着对杰米说，“但是我想你才开始知道，是吧，小可怜？”
“嗯嗯！”他说道，然后把自己蜷缩成团，逃避长牙齿的疼痛，膝盖顶疼了我的身子。我把他更舒适地安放在我的髋部，把食指伸给他咀嚼。他的牙龈坚硬、多疙瘩。我能感觉到他长新牙的那个疼痛处，肿起来，在皮肤下面很烫。一声尖叫从房子传来，紧接着是喊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你知道的……”我随意地说道，“我觉得来点儿威士忌能止痛，你觉得呢？”然后，我把手指缩回来，把他抱上来靠在肩膀上。我低头穿过十字架，走进那棵高大红云杉的树荫下——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猛地打开，巴格夫人的尖利声音像喇叭那样在寒冷的空气中响起来。
* * * *
离威士忌空地很远，但是我不介意。树林里安静得令人愉快，杰米因为我的走动而安静下来，最终放松地睡着了，在我的怀里软绵绵的、沉甸甸的，就像一个小沙袋。
在这么晚的季节里，每年落叶的树木都已经掉完叶子，路上覆盖着齐脚踝深的棕色和金色树叶，踩上去“哗哗”作响。枫树的种子随风转着飘下来，从我的衬衫上擦过，发出振翅般的沙沙声。高处有只乌鸦飞过，发出急迫、聒噪的叫声，杰米在我的怀里猛地动了一下。
“嘘。”我说道，把他抱紧，“没什么，亲爱的，只是一只鸟而已。”
不过，我还是盯着那只乌鸦，然后听有没有第二只。它们是有征兆的鸟，或者说迷信的高地人是这么认为的。一只乌鸦预兆变化；两只乌鸦预兆好运；三只乌鸦预兆厄运。我试着从脑海中撇开这种想法，但是娜亚维恩对我说过，乌鸦是我的向导，我的精神动物，而且每次看到有乌鸦的大黑影从头上经过，我都会脊柱颤抖。
杰米动了动，叫嚷了一声，然后又安静下来。我轻轻拍他，继续爬坡，在慢慢上山的途中，心想什么动物会是他的向导？
动物的精灵会来选择你，娜亚维恩告诉我，而不是你选择它。你必须仔细关注各种征兆，等待你的动物向你现身。伊恩的动物是狼；詹米的动物是熊——至少图斯卡罗拉人是这么说的。我当时想过，一个人要是被尖鼠或屎壳郎之类的可耻动物选中该怎么办，但是出于礼貌，我没有问。
只有一只乌鸦。我已经看不到它，却仍然能听到它的叫声，但是没有附和的叫声从我身后的冷杉树林里传来。这是变化的预兆。
“本来就不用麻烦你来预兆。”我对那只乌鸦说，声音很低，以免吵醒杰米，“我不需要你来说啊，是吧？”
我慢慢地向上爬，听着风的叹息，以及我自己的更深沉的呼吸声。在这个季节，变化自己就在空气里，微风中带着成熟和死亡的气味，寒冷中带着冬天的气息。但是，地球有节奏转动所带来的变化可以预期，是注定的；人的身体和心灵会在知悉的情况下接受它，而且整体说来接受得很宁静。其他即将来临的变化，则是来自不同的秩序，故意要搅乱人们的灵魂。
我回头看了看房子。在这个高度，我只能看到屋顶的角，以及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炊烟。
“你觉得呢？”我轻声说道，杰米的脑袋在我的下巴下面，戴着针织帽子，浑圆而温暖，“房子会是你的吗？你会住在这里吗？你的子孙呢？”
我心想，这将是特别不同的生活，不同于他本来可能过的那种生活。如果布丽安娜当初冒险带他回去……但是她没有，所以这个小家伙的命运在这里。她有没有想过呢？我心想。她有没有想过，她留在这个地方，不仅是为自己做选择，也是为他？选择战争和无知，选择疾病和危险，但是她都愿意冒这些风险，为了孩子的父亲——罗杰。我不完全确定这个选择是否正确，但是这不是我需要做的选择。
然而，我认真地思考，没法儿提前设想有孩子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人的大脑无法知晓孩子的诞生会影响很多人的生活，让很多人揪心。
“这也是件好事。”我对杰米说，“不然理智的人就不会生孩子了。”
在令人安慰的微风中，在没有叶子的宁静树林里，我的焦虑感现在已经退去。那片我们所谓的威士忌空地，隐藏在从路上看不见的地方。詹米花了好几天在岭上的山坡里寻找，然后才找到一个达到他要求的地点，或者说几个地点。发芽床建在山坳脚下的一块小空地里；酿酒厂在山上更远的地方，有它自己的空地，旁边的泉眼能够提供新鲜、干净的水。在路上看不见发芽床，但是要走过去并不困难。
“没必要藏起来。”詹米当时说道，对我解释为什么选那里，“因为只要有鼻子，闭着眼睛都能走到那里。”
确实没错。即使是现在，棚子里没有粮食在发酵，地板上也没有在烘烤粮食，但空气中还是留存着微弱发酵味和烟味。粮食在“工作”的时候，在远处就可以闻到那种浓郁的发酵霉味，但是当发芽的大麦被铺开在地板上，用慢火烘烤时，空地上方就悬着一层稀薄的烟雾，而且如果风向恰当，气味还会浓烈得能够传到菲格斯家的小屋。
当然，现在发芽床那里没人。在没有进行生产时，玛萨丽和菲格斯不会在这里忙活，但是此时此刻，有屋顶的发芽床空空的，平坦的木板因为长时间使用和天气的缘故，颜色变深成了灰色。但是，附近整齐地堆着一堆柴火，以供使用。
我走得足够近，去看那堆柴火是什么树木。菲格斯喜欢山核桃木，既是因为它们容易劈开，也是因为它们能够给成为麦芽的粮食增添一种甜味。詹米制作威士忌的方式特别传统，所以只会使用橡木。我摸了摸一块劈开的木柴，纹路很宽，材质轻盈，树皮很薄。我微笑起来，詹米最近来过这里。
通常，发芽床这里会存放一小桶威士忌，既是出于热情，也是因为谨慎。“如果有人在这里偶然遇到玛萨丽，那么她最好能有点儿东西给他们。”詹米当时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最好不要有人尝试逼玛萨丽告诉他们酒在哪里。”那不是最好的威士忌，大体上是最近酿制的烈酒——但是对于不速之客或长牙齿的小孩子，它肯定足够好。
“你反正还没有味蕾，所以有什么问题呢？”我低声对杰米说道，他动了动，在睡眠中咂着嘴唇，仰起神情阴沉的小脸。
我四处寻找，但是那几袋大麦后面和那堆柴火里面，都不见那个小桶的踪影，它通常就是放在这两个地方的。或许被拿走去重新装酒了，或许被偷走了。不管怎么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朝北方转身，经过发芽床，走了十步，然后右转。山石在这里突出来，茂密的枫香树和蓝果树中有一大块坚硬的花岗岩。它并非实心，两块石板相互靠着，下面的空隙被冬青树丛遮蔽。我用披巾盖住杰米的脸，以免他被锋利的树叶刮伤，然后小心翼翼地挤进去，弯着腰穿过那个缝隙。
在缝隙的远端，那面花岗岩变成了碎裂的巨石，石头中间长着乱糟糟的小树和灌木。从下面看，人没法儿穿过去，但是从上面看，一条小路隐约可见，向下连接着另外一片小空地。其实算不上是空地，只是树林中间的一个空隙，一眼清泉在那里从石头中汩汩地冒出来，然后再次消失在地里。在夏天，即使在这上面也能看到它，被四周枝繁叶茂的树木保护着。
现在快要入冬，透过没有树叶的稀薄桤木和花楸，可以轻松看到泉水旁边岩石的白色微光。詹米之前找到一块灰白色的巨石，将它滚到泉水上，然后在石头上刻出一个十字架，念了祈祷词，把泉水圣化让我们使用。我曾经想过拿把威士忌等同于圣水的事情开玩笑——当时是因为想到多纳休神父和他主持的洗礼仪式——但是转念一想，没有说出口，我不确定詹米会不会觉得那是笑话。
我谨慎地走下斜坡，沿着隐约可见的小路穿过那些巨石，最终绕过一块从地里突出的岩石，才走到那块有泉水的空地里。我因为走动而很暖和，但是天气足够冷，抓着披肩的手指都变得麻木。詹米就站在泉水旁边，只穿着衬衫。
我突然停下来，被低矮的常青灌木丛遮住。
让我停下来的不是他没有穿衣服，而是他的某种神情。他显得很疲惫，但是这也正常，因为他那么早就起床出门了。
他穿着骑马的那条破烂短裤堆在旁边的地上，他的腰带和腰带上的东西，则整齐地卷在马裤旁边。我瞥到稍远处的草丛里有堆颜色较深的东西，那是他穿着打猎的蓝棕色相间的短裙。在我观看时，他把衬衫向上脱下，扔到地上，然后赤裸着跪在泉水旁边，朝胳膊和脸上浇水。
他的衣服上有骑马留下的泥污，但是他怎么也说不上脏。简单的洗手和洗脸本应该足够，我心想，而且在厨房壁炉旁边洗会舒适许多啊。
但是，他站了起来，拿起泉水旁边的小桶，舀起冰冷的泉水，故意地倒在自己的身上，同时闭着双眼，紧咬着牙齿，让冷水沿着胸脯和双腿流下去。我能够看到他的睾丸紧缩，寻找地方庇护；冰冷的水从褐红色的茂盛阴毛中流过，滴到他的阴茎上。
“你外公疯掉了。”我悄悄地对杰米说道。他动了动，在睡眠中扭曲着面容，但是没有注意到詹米的怪异行为。
我知道詹米并不是完全不怕冷，我站在岩石后面，能够看见他在喘息和颤抖。他生下来是高地人，也被养育成高地人，所以只是没有把寒冷、饥饿或其他不舒适当作什么重要的事情。即便如此，他这样做似乎也爱干净得太极端了。
他深呼吸，然后再次将冷水泼到身上。在他弯腰打第三桶水时，我开始明白他在做什么了。
他这当然是在军事行动前洗净身子，但是并不只是为了身体的干净。用肥皂洗手、擦洗指甲、冲洗肌肤，反复这样做到疼痛，这种仪式既是身体上的活动，也是心灵上的活动。如此执着清洗自己的这种行为，其目的在于让心绪集中，让精神做好准备；在擦洗掉细菌和枯死的皮肤的同时，也同样肯定地洗掉外部的重重心事，剥落令人分心的事情。
我自己做过很多次，所以在詹米这样做时，认出了这种特别的仪式。詹米不只是在冲洗，他在净化自己，不仅是用冷水来洗净身体，还用它克制自己。他在让自己准备好应对某些事情，这个念头让我脊柱里感到一阵像泉水那样冰凉的寒意。
确实没错，在倒完第三桶水过后，他把水桶放下，抖动身子，小水滴从他湿发的发梢上飞出去，像雨滴那样稀稀落落地洒到干草上。身体还没干，他就把衬衫套了回去，然后朝西边转身，太阳在那边低沉在山峰中间。他静止地站了片刻，纹丝不动。
阳光透过没有叶子的枝丫，足够明亮，所以从我所站的那个地方看去，我只能够看到他的剪影，阳光把他打湿的亚麻衬衫照得透亮，中间的身体是一个黑影。他抬头站着，挺着肩膀，像是在聆听。
聆听什么呢？我试着屏住呼吸，将杰米的脑袋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里，让他不要醒过来。我也在聆听。
我能听到树林的声音，针叶和树枝持续地轻声叹息。没有什么风，我能听到附近泉水的响声，它们缄默地从石头和树根旁边冲刷而过。我很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杰米呼到我脖子上的气息，然后我突然感觉到害怕，似乎这些声音都太洪亮，似乎它们会招来危险的东西。
我僵住了，纹丝不动，试着不呼吸，试着像树丛中的兔子，与四周的树林融合。杰米的脉搏阴郁地跳动，鬓角上有条细嫩的血管，我把头埋在他身上，遮住那根血管。
詹米用盖尔语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像是挑战，或者可能是欢迎。他的那些话说得隐约有些亲切，但是那里没人，空地上没有人。空气感觉突然变得更冷，似乎阳光已经暗淡下去。应该是云朵从太阳面前飘过，我心想，然后抬头去看，但是天上没有云，天空很清澈。杰米突然在我怀里惊动，我把他抱得更紧，希望他不要出声。
空气有了动静，寒意退去，我的恐惧感也消失了。詹米没有移动。现在，他的身体不再紧绷，肩膀放松了下来。他稍微动了动，落日把他的衬衫照成金色的光环，把他的头发照得火红。
他从扔在地上的鞘里取出匕首，没有丝毫犹豫，把刀刃从右手的手指上拉过。我能够看到他指尖上那条深色的细线，然后咬紧了嘴唇。他等待了片刻，让血液冒出来，突然用力地甩动那只手，细小的血滴从他手指飞出，落在了泉水顶端的那块石头上。
他把匕首放在石头下面，然后用血迹斑斑的右手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他特别缓慢地跪下去，把头垂在相互叠着的双手上。
当然，我也偶尔见过他祈祷，但那通常是在公共场合，或者至少知道我在场。现在，他显然觉得只有自己在这里。观看他那样跪着，身上沾着血渍，把灵魂交付出去，让我感觉像是在偷看一种比身体上的亲密更隐私的行为。我可以移动或说话，但是打扰他似乎像是亵渎神灵。我保持着安静，然后发现自己不再是观看者，我自己的大脑也在无意地开始祈祷。
祈祷词无意识地自己出现在我的脑中：哦，上帝啊，我把你的仆人詹姆斯的灵魂托付给你，请帮助他。但是我又模糊地想，帮助他做什么呢？
他在胸前画十字，然后站起来。时间再次开始走动，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它刚才停了下来。我向下朝他走去，草丛擦着我的衬衫，记不得自己何时迈出的第一步。我也记不得他何时站起来的，但是他在朝我走来，并没有显得惊讶。他在看到我们时容光焕发。
“我亲爱的。”他微笑着轻声说道，然后低头亲吻我。他的胡茬儿很粗糙，他的肌肤还未干，仍然冰冷。
“你最好把裤子穿上。”我说道，“你会被冻坏的。”
“好的。你好吗，小家伙？”
让我惊讶的是，杰米已经醒了过来，正淌着口水，蓝色的双眼在粉红的脸蛋上大睁着，坏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倾斜身子，扭动着朝詹米伸手。詹米温柔地将他从我的怀里抱过去，然后抱他靠在肩膀上，将他的羊毛帽子拉下来，舒适地遮住他的耳朵。
“他在长牙齿了。”我告诉詹米，“不是很舒服，所以我觉得或许在他牙龈上来点儿威士忌……屋里没有威士忌。”
“哦，好的。我们应该有办法。我的酒壶里还有点儿。”他抱着杰米到他的衣服旁边，弯腰下去，单手翻找，拿出了那个挂在腰带上的有凹痕的白镴酒壶。
他坐到石头上，让杰米坐稳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把酒壶递给我，让我打开。
“我去了发芽棚。”我说道，砰地扯开酒壶的软木塞子，“但是那个酒桶不见了。”
“是的，被菲格斯拿走了。来，我来给他弄，我的手是干净的。”他伸出左手食指，我朝上面滴了少许烈酒。
“菲格斯拿去做什么？”我问道，安坐到他旁边的石头上。
“保存起来。”他不详细地说道。他把手指伸到杰米的嘴里，轻轻地擦拭肿起来的牙龈，“哦，就是这儿。是啊，有点儿疼，不是吗？哎呀！”他伸手，轻轻地把杰米抓着他胸毛的小手掰开。
“说到这……”我说道，然后伸手去拉他的右手。他把杰米换到另外那只手臂里抱着，让我拉起他的那只手，将他的手指翻上来。
伤口特别浅，就在前面三根手指的指尖上——他就是用这三根手指在胸前画十字的。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但是我在伤口上又倒了些威士忌，用我的手帕擦干净他手掌上的血污。
他沉默地让我照料他，但是在我给他清洗完，抬头看他时，他淡然微笑着与我相视。
“没事的，外乡人。”他说道。
“是吗？”我说道。我打量他的面容，他显得疲惫，但是平静。前几天在他脸上看到的轻微蹙眉也消失了。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他都已经开始了。
“你看到了？”他安静地问道，阅读着我的表情。
“是的。那是……那和院子里的十字架有关，是吧？”
“哦，算是吧。”
“十字架用来做什么？”我直言不讳地问道。
他噘起嘴唇，轻轻擦拭杰米发疼的牙龈。最终，他说道：“你没见过杜格尔·麦肯锡征召族人，是吧？”
听到这句话，我特别震惊，但还是谨慎地回答了他。
“没见过。我见过科拉姆那样做过，那是在理士堡的宣誓仪式上。”
他点了点头，回忆起多年前那个用火把照亮的夜晚，眼神变得深邃。
“是啊。”他轻声说道，“我还记得。科拉姆当时是族长，受他征召的人们肯定都会来。但是带领他们打仗的是杜格尔。”
他停顿片刻，整理思绪。
“他们偶尔会去劫掠。那有所不同，而且经常只是杜格尔或鲁伯特想要那样做，可能是酒后冲动，或者是无聊——少数人是觉得好玩，同时又能抢到牛或粮食。但是，征召族人来打仗，征召所有能够打仗的男人，这种事情不常见。我自己只见过一次，但是看过就不会忘记。”
在理士堡时，他有天清晨起来走过庭院，看到了松木十字架，感觉很惊讶。理士堡的人们起来像平时那样忙活，但是没人看一眼那个十字架，也没人以任何方式提及。即便如此，城堡里也有兴奋的暗流在涌动。
不时会有男人三五成群站着，低声地交谈，但是在他加入他们时，他们的谈话就立即转变到了随意的话题上。
“我确实是科拉姆的外甥，但是我才到城堡不久，而且他们也认识我父亲和祖父。”詹米的生父是洛瓦特勋爵西蒙——洛瓦特的弗雷泽氏族的族长，和理士堡的麦肯锡氏族之间关系不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是肯定有事。只要与别人目光相遇，我胳膊上的寒毛就会竖起来。”最终，他朝马厩走去，找到了老亚历克，科拉姆的御马官。老亚力克曾经喜欢詹米的母亲艾伦·麦肯锡，所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以及看在詹米自己的面子上，对詹米很和蔼。
“这是烈焰十字架，小伙子。”他当时告诉詹米，将马梳抛给他，朝马厩偏了偏头，“你之前没见过吧？”
他告诉詹米，烈焰十字架的习俗很古老，人们追随了好几百年，没人清楚从哪儿开始的，不知道谁最先那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格兰高地的族长征召族人打仗时……”老亚力克当时说，熟练地用扭曲的手梳理着打结的马鬃，“就要做十字架，然后让人带着走遍峡谷和山坳，号召氏族里的男人带上武器集合，为战争做准备。”
“是吗？”詹米当时说道，感觉心里一阵激动，“那我们要去打谁？骑马去哪儿呢？”
听到他说“我们”，老亚力克被逗乐，赞同地皱起眉头。
“跟着族长走，小伙子。但是今晚，我们去打的是格兰特氏族。”
“确实去打了格兰特氏族。”詹米对我说，“但不是在那个晚上。天黑下来，杜格尔就点燃了十字架，召集了族人。他用羊血浇灭燃烧的十字架，然后两个人带着十字架，骑马走出了庭院，穿越山岭。四天过后，庭院里站了三百个人，装备着剑、手枪和匕首，然后在第五天黎明，我们就骑马去和格兰特氏族打仗了。”
他的手指仍然在杰米的嘴里，回忆起往事，他的眼神显得很遥远。
“那是我第一次使剑与别人对战。”他说道，“我记得很清楚。”
“应该很难忘。”我低声说道。杰米又开始扭动和吵闹了，我伸手过去，把他抱到我的大腿上检查。确实，他的尿布湿了。幸好我带了一张，塞在我的腰带里，以便使用。我让他趴在我的大腿上，给他换尿布。
“那么，我们家的那个十字架……”我小心地说道，盯着手里的工作，“和民兵团有关，是吧？”
詹米叹了一口气，我能够看到回忆的阴影在他的双眼后面移动。
“是的。”他说道，“我当初可以征召，人们会毫无疑问地加入，因为他们是我的人。与我有血缘的人，我土地上的人。”
他双眼耷拉着，向外看着在我们面前升起的山坡。但是，我觉得他看到的不是卡罗来纳殖民地荒野里森林茂密的高山，而是拉里堡的群山和多石小农场。我将空闲的那只手放到他的腰部。他的肌肤冰冷，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就在肌肤下方，像热流在涌动。
“他们为你去打仗，但是你也是为他们去打仗，詹米。你为他们去了卡洛登。你带领他们去到那里，然后你带他们回去了。”
我心想，这很讽刺，当时在他号召下去参战的人，现在大多都安全地在苏格兰的家中。苏格兰高地的各个地方都受到了战争的影响，但是拉里堡和它的人民大多数仍然完好无损，而这是因为詹米。
“是啊，是那样的。”他转身看我，脸上露出惨然的微笑。他将我的手握紧片刻，然后松开，双眉间的皱纹再次加深。他朝我们四周的群山挥了挥手。
“但是这些人，他们和我之间没有血缘。他们不姓弗雷泽；我生来不是他们的领主或族长。如果他们在我的号召下参战，那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
“呃。”我干巴巴地说道，“还有特赖恩总督的意愿。”
他对此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总督会知道那些男人在这里，或者会知道哪些人要响应他的征召吗？”他的面容扭曲，“他知道我，而且那就很足够了。”
我必须承认这是真的。特赖恩总督不知道，也不会在意詹米带谁去，他只在意詹米能否出现，带去的民兵数量是否令人满意，是否做好准备为总督干脏活。
我思考了片刻，用衬衫下摆擦干杰米的屁股。我对于美国革命的全部知识，都是从布丽安娜的教科书上得来的二手货。而且，我很清楚书面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而且，我们在波士顿生活过，历史教科书通常反映的是当地历史。通过阅读关于莱克星顿和康科德之类的内容，人们得到的大致印象是民兵组织包含社区里所有身体健全的男人，这些人只要听到动员令，就会立即行动，急切要履行他们的公民义务。或许他们是那样的，或许不是，但是卡罗来纳的偏远地区显然不是波士顿。
“……准备骑马去警告密德萨克斯的每个村庄和农场。”我低声说道。
“什么？”詹米扬起眉毛，“哪儿是密德萨克斯？”
“波士顿的周围。”我说道，“当然这是跟着英格兰的密德萨克斯命名的。”
“嗯？”他说道，显得很迷惑，“好吧，你说了算，外乡人。但是……”
“民兵组织。”我抱起杰米。他像落到陆地上的鱼那样疯狂扭动，大喊着抗议被人强迫戴尿布。他踢到了我的肚子，“哦，别蹬了，别蹬！”
詹米伸手过来，把杰米抱到双臂下，将他从我的大腿上抱起来。
“来，我抱着他。他还需要威士忌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把手伸到他的嘴里，他只是无法尖叫。”我有些解脱地让他把杰米抱过去，回到自己的思路上。
“即使是现在，移民定居波士顿也有一百多年了。”我说道，“它有村庄和农场，而且农场离村庄没有那么远。人们在那里生活了很久，彼此都认识。”
詹米有耐心地点头，听我说出这些惊人的事实，相信我最终会说到某个点上。我确实说到了点上，却发现我说的观点和他刚才和我说的相同。
“所以，当有人在那里征召民兵，”我说道，突然明白了他刚才在和我说的话，“他们就会去参战，因为他们习惯于共同战斗，守护自己的城镇，因为没人愿意被邻居视为懦夫。但是在这里……”我咬着嘴唇，思索着四周高耸的群山。
“是啊。”他看我露出明白的神情，于是点头说道，“这里情况不同。”
除塞勒姆的那些德国路德宗信徒以外，方圆百里没有大得可以称作城镇的定居点。此外，山区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稀稀落落的小农庄。有些时候某个家庭定居在一个地方，繁衍生息，亲兄弟或表兄弟所建的房子，都在相互可以看得见的范围内。还有不大的定居点和偏远的小木屋，有些隐藏在山坳里，被月桂树遮挡着，住户有时或许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都见不到其他白种人。
太阳已经低沉，但是仍然还有阳光，它将我们四周的树木和石头染成金色，把远处的山峰染成了蓝紫色。我知道，在那寒冷、艳丽的风景中有活物，它们的住所就在附近，暖和的身体在微动；但是，目之所及处，没有任何动静。
山里的移民会毫无疑问地去帮助邻居，因为他们也随时有可能需要帮助。毕竟，他们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为共同的目标战斗过，没有共同的东西需要守护。抛弃家园，把家人留下无人守护，而去为遥远总督心血来潮的念头效力？模糊的义务感或许会驱动少许人；少数人会出于好奇，出于焦躁不安，或隐约希望能够有收获而去。但是，大多数人只会在他们敬重和信任的人的号召下去参战。
我生来不是他们的领主或族长，詹米刚才说。这没错，但是他天生就是首领。如果他愿意，他能够让自己成为首领。
“为什么？”我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愿意去做？”阴影从石头里冒出来，慢慢地淹没光亮。
“你不明白吗？”他扬起眉毛，把头朝我转过来，“你当初告诉我卡洛登会发生什么，我尽管害怕，但是我相信了你，外乡人。拉里堡的人们能够安全回家，是因为我，同样也是因为你。”
这并不完全是真的。当时加入高地军队进军奈恩的人，都会知道前路是灾难。但是……我当初能够以某种微小的方式帮助他们，确保拉里堡做好准备，不仅是为战斗做好准备，也为其带来的后果做好准备。我每次想到卡洛登起义就会感觉到那少许愧疚稍微减轻，让我心里轻松了一些。
“呃，或许吧。但是怎么……”
“你给我说过这里会发生什么，外乡人。你、布丽安娜和麦肯锡，你们三个都说过，起义，接着是战争，然后这次的结果……是胜利。”
胜利。我麻木地点头，回忆起我对战争的认知，回忆起胜利的代价。然而，胜利总归好于失败。
“嗯，好了。”他弯腰捡起匕首，拿着它指了指四周的山，“我向国王发过誓：如果在战争中违背誓言，那么我就是叛徒。我的土地——以及我的生命——就会被没收，而那些跟随我的人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对吧？”
“对。”我吞咽一口唾液，紧紧搂住双臂，希望我仍然抱着杰米。詹米转身面对我，双眼严厉而明亮。
“但是这次国王不会得胜。你给我说过的。如果国王被推翻，那我的誓言要怎么办？如果我遵守誓言，那么我对于造反的事业就是叛徒。”
“哦。”我特别平淡地说道。
“你明白吗？在某个时间点，特赖恩和国王会失去他们对我的控制力，但是我不知道那会是在什么时候。在某个时间点，起义军会掌握权力，但是我也不知道那会是在什么时候。而且在这中间……”他将匕首的刀尖向下倾斜。
“我明白，进退两难。”我说道，意识到我们的情况有多危险，感觉有些空洞。
现在听从特赖恩的命令显然是他仅有的选择。但是，在革命的早期，詹米继续做特赖恩的手下，则意味宣布自己是保皇党，而这从长远来看是致命的。但是，在近期与特赖恩决裂，背弃他对国王的誓言，公开支持起义军，则会让他丢掉土地，甚至很可能丢掉性命。
他耸了耸肩，不悦地扭动嘴巴，然后稍微向后坐，把杰米安放在他的大腿上。
“嗯，我之前也这样在两堆火中间进退两难过，外乡人。我从中间走出来，或许边沿会被烧伤，但是我不会被烧焦。”他微弱地哼了一声，或许是觉得好笑，“我血性如此，不是吗？”
我试着笑了笑。“如果你想到了你的祖父，”我说道，“我承认他在这方面很擅长，但最终还是引火烧身了，不是吗？”
他偏了偏头，含糊其词：“是的，或许是这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他所期望的？”
已故的洛瓦特勋爵曾经以其心思狡诈著称，但是我看不出来谋划那么多却丢掉脑袋有什么好处，于是说了出来。
尽管我们的讨论很严肃，但詹米还是微笑了起来。
“呃，或许丢掉脑袋并不在他的谋划中，但是……你也见过他做的事情。他把小西蒙送去战场，然后他留在家中。但是，在塔丘付出代价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我慢慢地点头，开始明白了他的意思。年纪其实和詹米差不多的小西蒙，并没有因为公开参加起义而受皮肉之苦。他没有像许多詹姆斯党人那样被关押或流放，而且尽管他失去了大多数土地，但他其实后来又收回了不少，方法是反复而顽强地起诉国王。
“老西蒙本来可以责怪他的儿子，而小西蒙本来最终会上绞刑架，但是他没有。是的，我想即使是那样的老毒蛇，在把自己的儿子和继承者送上断头台时，也会有些犹豫。”
詹米点了点头。
“如果在你和布丽安娜之间选择，你会让谁砍掉你的头吗，外乡人？”
“我会。”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愿意承认老西蒙可能拥有家族感这种美德，但是我想就算是毒蛇也会有些在意自己孩子的福祉。
杰米抛弃了詹米的手指，转而去玩他外公的匕首，正在用力地啃刀柄。詹米把手握在刀刃上，让刀刃安全地远离杰米，但是没有想要把匕首拿走。
“我也是。”詹米说道，淡然地微笑，“但是我希望不要到那个地步。”
“我觉得两边的军队都不会喜欢砍人的脑袋。”我说道。当然，它们还有其他令人不适的选择，但是对于这点，詹米和我一样清楚。
我突然有种狂热的希望，想要催促他抛弃所有，转头离开。让特赖恩拿着他的土地滚蛋，告诉租户们，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让他抛弃弗雷泽岭，然后逃离。战争要来了，但是我们不用卷入其中，这次不用。我们可以南下，去佛罗里达，或者去西印度群岛。可以去溪边，在切罗基人的部落里避难，甚至可以回苏格兰。美洲殖民地会动乱，但人们还是有地方可去。
他看着我的脸。“这……”他说道，挥手撇开特赖恩、民兵组织、改革者协会，“这都是特别小的事情，外乡人，或许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我觉得这是开始。”
阳光开始消减，阴影覆盖了他的双脚和双腿，但是夕阳的余光投在他的脸上，光彩夺目。他的额头上有点儿血污，就在他之前画十字时触摸到的那个地方。我应该给他擦掉，我心想，但是没有动手去那样做。
“如果我要救这些人——如果他们要和我一起走在火堆中间——那么，他们必须毫无疑问地跟随我，外乡人。最好现在开始，趁着风险没有那么大。”
“我知道。”我说道，然后颤抖起来。
“你冷吗，外乡人？来，抱着小家伙先回去。我穿好衣服就来。”
他把杰米和匕首递给我，因为这二者似乎暂时分不开，然后站起身来。他拾起花格布短裙，然后抖散开来，但是我没有动。他刚才握着的刀刃上很暖和。
他疑问地看着我，但是我摇了摇头。
“我们等着你。”
他快速但仔细地穿好衣服。我尽管担忧，但是不得不钦佩他的敏感直觉。那不是他平时穿的那条深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短裙，而是他穿着打猎的那条。他穿短裙不是为了让山里人觉得自己富裕，而是觉得这种古怪的装束足以向其他苏格兰高地人表明自己是同类人，吸引德国人的目光和兴趣。他用那枚奔跑雄鹿的饰针别着长披肩，系着腰带和剑鞘，穿着干净的羊毛长袜。他专心致志，很安静，镇静而精确地穿着衣服，让人不安地想起牧师穿礼袍的样子。
就是今晚了。罗杰和其他人显然已经去召集骑行一天就能找到的男人。今晚他会点燃他的十字架，征召他的第一个人，用威士忌将协议确定下来。
“布丽安娜说得对。”我说道，打破空地里的沉寂，“她说你或许开始信教了。她在看到那个十字架时说的。”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他朝房子那个方向看去，然后揶揄地扬起了嘴角。
“应该是吧。”他说道，“希望上帝保佑。”
他轻轻地从杰米手里把匕首拿过去，用长披肩把它擦干，然后将它插进了刀鞘里。他穿好衣服了。
我站起来跟着他。那些我不能说，也不会说出口的话语，在我的喉咙里就像一团鳗鱼。我害怕其中有条鳗鱼滑脱，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于是我说道：“刚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召唤上帝来帮助你吗？”
“哦，不是的。”他说道。他短暂地将眼睛转开，然后与我对视，眼神突兀而奇怪，“我在召唤杜格尔·麦肯锡。”
我感觉一阵深沉而突然的痉挛从身体里穿过。杜格尔早已死去，他是在卡洛登战役的前夜死在詹米怀里的，被詹米的匕首插进喉咙而死去的。我吞咽了一口唾液，双眼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腰带上的刀。
“我很久前就和杜格尔和解了。”他轻声说道，朝我看的那个方向看去。他摸了摸刀柄，上面有金的压花，这把刀曾经是赫克托·卡梅伦的。“杜格尔是战酋。他会知道我当时必须那样做——为了我的人民，为了你——知道我现在还会那样做。”
我现在意识到他早些时候说的是什么了。他那时屹立着，面对西方，逝者的灵魂飞回家的那个西方。他说的不是祈祷词，也不是恳求的话语。我知道那些话，尽管我上次听到它们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他刚才喊的是“图拉哈德”，麦肯锡氏族作战时的呐喊。
我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帮助你？”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能帮助的话。”他说道，“杜格尔和我共同作战过很多次，肩并着肩，背靠着背。毕竟，外乡人，血缘就是血缘啊。”
我机械地点头，然后把杰米抱起来靠在我的肩上。天空褪色成了冬天的白色，空地上布满了阴影。泉水顶部的那块石头突显出来，在黑色的泉水上方显得苍白，如鬼魂一般。
“我们走吧。”我说道，“天快黑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詹米的动作通常都很轻，很少会在漆黑的凌晨起床穿衣时吵醒我。但是，他通常会弯腰来吻别，对我耳语简短的情话，留下我将他的吻和气味带回到梦里。
他今早没有叫醒我。
把我吵醒的是奇泽姆和麦克劳德家的几个小孩子。天才亮没多久，他们当中有几个就直接在我窗户下面争吵起来。
我当时猛地醒过来，被叫喊声暂时弄得很糊涂，双手不假思索地去拿海绵、氧气、注射器和酒精，医院急救室的场景在我身边很清晰。然后，我闻到了木柴的烟味，而不是乙醇的气味。我摇了摇头，眨眼看着乱糟糟的蓝色和黄色被子、那排挂在木钉上的衣服，以及透过半开护窗照进来的纯净、苍白光线。在家里，我在家里，在弗雷泽岭上。
下面有扇门“砰”地打开，孩子们的吵闹声突然中止，紧接着是追赶的声音，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咯咯笑声。
“唔！”巴格夫人的声音说道，对于赶走了几个捣蛋鬼很满意。门关上了，然后下面传来木柴和金属的叮当声，说明巴格夫人开始今天的活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走下来，发现巴格夫人这个好太太在忙着烤面包、煮咖啡、熬燕麦粥，同时还在抱怨着收拾男人们留下的东西。不是抱怨他们弄得乱糟糟的——她能期待男人们做什么呢？而是抱怨詹米没有把她叫起来，为他们做顿像样的早饭。
“他在外面怎么过啊？”她责备地问道，朝我挥舞着烤叉，“这么壮的大块头，只喝点儿牛奶，吃点儿燕麦饼，就出门去了！”
我模糊地看了看各种食物残渣和脏餐具，觉得詹米和他的同伴或许吃掉了至少两打玉米饼和一整条自然发酵的面包，以及大约一磅新鲜黄油、一罐蜂蜜、一碗葡萄干，所有的新鲜牛奶。
“我不觉得他会饿着。”我低声说道，用打湿的食指粘起一块面包屑，“咖啡好了吗？”
奇泽姆和麦克劳德家几个较大的孩子，晚上大多都裹着破衣服或毯子，睡在厨房壁炉旁边。现在他们都起来出去了，盖着睡觉的衣物都堆在高背长椅后面。食物的香味开始弥漫整个房子，大家起床时的喃喃低语声，也从墙壁那边和楼上传来，女人们开始穿好衣服，照料孩子和婴儿。几张小脸开始再次出现在外面，抱着门框饥饿地往里面看。
“你有没有洗你的脏爪子，小鬼们？”巴格夫人看到他们问道，她朝桌边的长凳挥了挥舀粥的勺子，“要是洗了手，就进来坐好。记得擦擦沾着泥巴的脚！”
没过多久，桌边的长凳和凳子都被坐满，奇泽姆夫人、麦克劳德夫人和阿伯费尔迪夫人在她们的孩子中间打着哈欠，眨着眼睛，点着头朝我和彼此道早安，整理这个孩子的手帕、那个孩子的衬衫下摆，用拇指沾着口水将小男孩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或者擦干净小女孩儿脸颊上的污渍。
要喂十多张嘴巴，巴格夫人却得心应手，在壁炉和餐桌间往返。看着她来回忙碌，我心想她上辈子肯定是只山雀。
“詹米走的时候，你看到他了吗？”我问道，她短暂地停下来在给大家倒咖啡，另外那只手里拿着一大根没有烹制的香肠。
“没有看见。”她摇了摇戴着头巾的整洁脑袋，“我完全不知道。我听到我家老头子在天亮前起床，但是我以为只是他出去上厕所，他不喜欢用尿壶，怕吵到我。可是他没有回来，等到我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走了。啊！现在全都走了！”
她从眼角瞥到有动静，用香肠敏捷地轻轻敲了敲六岁的麦克劳德的脑袋，让他把手指从果酱罐里拿出来。
“或许他们全都去打猎了。”阿伯费尔迪夫人胆怯地说道，舀粥去喂她抱在大腿上的小女孩儿。她还没满十九岁，很少说话，在几个年长的女人面前很害羞。
“他们最好去垦地，去伐木建房子。”麦克劳德夫人说道，把孩子抱到怀里，轻拍孩子的后背。她将一缕发白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朝我苦笑，“我不是指责你的热情招待，弗雷泽夫人，但是我不希望在你脚下过冬。乔迪！放开你姐姐的辫子，不然你会后悔的。”
今天这么早，我状态不是最好，所以朝她微笑，咕哝了些听不懂但显得礼貌的话。我也不想有五个或十个额外的人在我家里过冬，但是我不确定这是否能避免。
总督的信说得十分详细。偏远地区所有体格健全的男人都要被征召进民兵部队，在十二月中旬前到索尔兹伯里报到。给建房子留出的时间特别少。但是，我希望詹米有计划能够缓解家里的拥挤。小猫阿德索已经半永久性地住在了我诊室的柜子里，而厨房里的场景很快就会每天像耶罗尼米斯·博斯的画作了。
这么多人挤在里面，至少让厨房在清晨不再那么寒冷，而现在也变得很温暖和嘈杂。但是，因为人群混杂，我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厨房里其实有四位年轻的母亲，而不是三位。
“你从哪儿来的？”我问道。看到布丽安娜时我很惊讶，她肮脏地蜷缩在高背长椅后面角落里的一张小地毯下。她困倦地眨眼，挪动了专心致志吃奶、无视拥挤人们的杰米。
“穆勒家半夜上来敲门。”她打着哈欠说道，“八个人。他们不会说英语，但是我想他们说爸叫他们上来的。”
“是吗？”我伸手拿一块葡萄干蛋糕，刚好在奇泽姆家的一个小孩儿之前拿到，“他们还在那里吗？”
“嗯啊。谢谢你，妈妈。”她爬出来接过我递给她的那块蛋糕，“在的。天还没亮的时候，父亲就去把罗杰从床上拖起来了，但是他好像觉得暂时不需要穆勒家的人。罗杰走后，穆勒家一个大个子老头从地板上起来，用德语说了些什么，然后躺到了我的旁边。”她的脸颊上泛起了微红，“所以我觉得或许我应该起床，来这上面。”
“哦。”我说道，忍住没有微笑，“那应该是格哈德·穆勒。”那个老农民特别务实，要是看到床上还有位置，肯定会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不应该躺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
“应该是。”她含着一口蛋糕，不清楚地说道，“我猜他并没有恶意，但是即使是这样……”
“嗯，他不会危害你。”我同意道。格哈德·穆勒是一个德国大家族的族长，他们生活在弗雷泽岭和塞勒姆的摩拉维亚定居点中间。他应该快八十岁了，但是肯定没有恶意。
我慢慢地咀嚼，回忆起詹米是怎么给我描述那些钉在格哈德家谷仓门上的头皮。女人的头皮，长发黝黑丝滑，发梢被风吹起来，就像活着的东西，他当时满脸愁容地说，像好几只钉在木头上的鸟。还有格哈德给我带来的那张白色的，包在亚麻布里，血迹斑斑。是的，没有恶意。我吞咽了一口唾液，感觉蛋糕在喉咙里很干。
“不管有没有恶意，他们都会饿。”奇泽姆夫人务实地说道。她弯腰抱起一个稻草娃娃、一张湿软的尿布和一个蠕动的婴儿，还能有一只手得空去端咖啡来喝，“我们最好把这摊收拾了，免得那些德国人闻到吃的，过来砸门。”
“还有东西给他们吃吗？”我说道，有些困难地回忆熏肉棚里还剩下多少火腿肉。在热情待客两个星期过后，我们的存货正在以令人担忧的速度减少。
“当然有。”巴格夫人简洁地说道，将香肠切片，扔进嘶嘶响的平底锅里，“等我把这群人招呼完，你就可以让他们下来吃早饭了。你，亲爱的——”她用锅铲轻敲一个七八岁女孩儿的脑袋，“跑去地窖里给我装一围裙土豆上来。德国人爱吃土豆。”
等我喝完粥，开始收拾碗盘去洗时，巴格夫人拿着扫帚，正在无情而高效地把孩子们和垃圾扫出后门，同时向丽琦和阿伯费尔迪夫人——她的名字叫鲁思——下发了一连串命令。她们俩看样子是被拉去当帮厨了。
“别担心，弗雷泽夫人！”她说道，“你会有足够多的事情的，我敢肯定，而且……等等，你们不准穿着脏兮兮的靴子走进我干净、整洁的厨房。出去，出去把靴子上的泥巴擦干净，然后才能做走进来的打算！”
格哈德·穆勒以及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儿子和侄子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他比巴格夫人高出一英尺多，而且也不会说英语，但是这都没有吓到巴格夫人。她仰起脸，用扫帚凶狠地搓他的靴子。
我热情地向穆勒一家人挥手，然后借机逃跑了。
* * * *
我尽量避开房子里的人群，在外面的水井旁边洗漱，然后去食物棚，忙着清点东西。情况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糟，我们还有足够多的食物，精打细算可以度过整个冬天，不过巴格夫人那双慷慨的手需要稍微束缚一下了。
熏肉棚里除了那六块火腿，还有四排半的培根，以及一架子的干鹿肉和半架子最近打来的猎物。抬头看上去，我能够看到低矮的屋梁，上面被煤烟熏黑，挂满了一束束熏鱼，就像一朵朵丑陋花朵的花瓣。还有十桶腌鱼、四桶腌猪肉、一罐猪油、一小罐板油、一坛猪头肉冻……我对这坛肉冻有些不放心。
我是在詹米的翻译下，按照穆勒家一个女人的方法做的那坛肉冻，但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猪头肉冻，不太确定应该是什么样。我掀开盖子，小心地闻了闻，它闻上去没问题，稍微有些大蒜和胡椒粒的香味，完全没有腐烂的气味。或许我们不会因为尸碱中毒而死，不过我打算邀请格哈德·穆勒先试一试。
几个月前，格哈德和他的几个儿子骑马来到岭上。当时玛萨丽就问：“你怎么能把那个老恶魔留在家里？”她从菲格斯那里听说过印第安女人的故事，对于那几个德国人既害怕，又憎恶。
“你要我怎么做？”詹米当时反问道，勺子拿在碗的上方，“把他们杀了——全都杀了，因为我要是杀了格哈德，就得杀掉他们全部——然后把他们的头皮钉在我家谷仓上？”他的嘴巴稍微动了动，“那样会把牛吓得不产奶，肯定也会把我吓得不敢去挤奶。”
玛萨丽皱着眉头，但是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开玩笑就结束争辩的人。
“那倒不至于。”她说道，“但是让他们到家里来，把他们当作朋友一样招待！”她皱着眉头，看看詹米，又看看我，“他杀掉的那些女人，她们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我与詹米交换眼神，然后稍微耸了耸肩。他停顿了片刻，整理他的思绪，同时慢慢地搅碗里的汤。然后，他放下汤勺，看着玛萨丽。
“格哈德做的那件事很恐怖。”他简单地说道，“但是对于他来说，那是复仇。按照他的想法，他只能那样做。我找他复仇，会让情况变得更好吗？”
“不会。”菲格斯肯定地说道。他把手放在玛萨丽的胳膊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朝她咧嘴笑着，“当然了，法国人是不相信复仇的。”
“呃，或许是有些法国人。”我低声说道，想到了圣热尔曼伯爵。
但是，玛萨丽没有那么容易被阻止。
“嗯。”她说道，“你的意思是，她们不是你的人，是吧？”看到詹米惊讶地扬起眉毛，她继续说道，“那些被杀死的女人。但是，如果被杀死的是你的家人呢？如果被害的是我、丽琦和布丽安娜呢？”
“我就是那个意思。”詹米平稳地说道，“被杀死的是格哈德的家人。”他把凳子向后退，从桌边站起来，留下半碗没喝完的汤，“你搞定没有，菲格斯？”
菲格斯朝他扬起油亮的眉毛，端起自己的碗，把汤喝了，喉结在棕色的长脖子里上下跳动。
“好了。”他说道，用衣袖擦了擦嘴。他站起来，拍了拍玛萨丽的头，然后拔掉一根从她头巾里跑出来的苍白头发，“别担心了，亲爱的，虽然我不相信复仇，但是如果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我保证会去拿他的阴囊做烟袋。你爸爸也肯定会把袜子系在那家伙的内脏上面。”
玛萨丽又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拍打他的手，然后就不再说格哈德·穆勒的事情了。
我抬起装肉冻的那个沉重坛子，将它放在熏肉棚的门口，以便在回房子的时候不会忘记它。不知道格哈德的儿子费德里克有没有跟着来——他很可能也来了。那个男生不到二十岁，对于会让人激动的事情，他肯定不愿意放过。死去的是费德里克的妻子佩特罗尼拉和她的孩子，死于麻疹，但是格哈德当时觉得他们感染麻疹，是图斯卡罗拉人故意在他家下的诅咒。
费德里克有没有再娶妻子呢？我心想，很有可能。但是如果他没有再娶……新来的租户里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或许詹米的计划是为她们尽快找到丈夫？然后还有丽琦……
四分之三多的玉米围垛都装满了，但是外面的地上有许多老鼠屎，让人很担心。阿德索长得很快，但是还不够，它现在就和普通的老鼠差不多大。面粉只有八袋了，有点儿少，但是磨坊里或许还有面粉？我必须问问詹米。
几袋大米和干豆；几蒲式耳山核桃、灰胡桃和黑核桃；几堆干的南瓜小果；一个粗麻布袋的燕麦片和燕麦粉；很多加仑的苹果酒和苹果醋；一瓦罐有盐黄油、一瓦罐新鲜黄油，以及一篮羊油奶酪球，这是我用一蒲式耳黑莓和一蒲式耳野葡萄干换来的。其他的浆果也和野葡萄一起被晒干，或者被制成果酱或保鲜，现在藏在食物贮藏间，应该不会被孩子们偷吃。
还有蜂蜜。我停下来，噘起嘴唇。我有差不多二十加仑的纯蜂蜜，四个大石罐的蜂巢，都是从蜂房收集回来的，等着被处理和制作成蜂蜡蜡烛。但是，被派去牲口棚里喂牛和喂猪的孩子们可能会去动。我还没有见到有谁的手指或脸颊黏糊糊的，但是采取些预防措施也不妨。
我们有肉、粮食和少许奶制品，看上去似乎没人会在冬天饿肚子。我现在担心的是没那么严重，但仍然重要的维生素不足。我看了看栗子树林，树枝现在全都光秃秃的了。我要等足足四个月，才能见到许多新鲜的绿色植物，尽管我的地里确实还有许多芜菁和卷心菜。
地窖里存储了不少东西，令人放心，里面充满了土豆和泥土气息、洋葱和大蒜的刺鼻气味，以及芜菁那种有益健康的清淡气息。地窖后面有两大桶苹果——我看到它们前面有几对孩子的脚印。
我向上看。我们之前挂了大串的野斯卡巴农葡萄在椽子上，慢慢地变成葡萄干。它们仍然在那里，但是变少了，可以伸手拿到的那几串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了。或许我不用担心爆发坏血病。
我慢慢地朝房子走回去，试着计算该让詹米和他的民兵带走多少食物，又能够剩下多少给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吃。这很难说，部分取决于他征召了多少人，部分取决于他们会带什么上路。但是，他被任命为上校，那么为军团提供食物的责任就主要由他承担，以后如果可能的话，议会要拨款给他报销。
我再次衷心地希望自己知道得更多。议会这个机构还能运作多久？
布丽安娜在外面的水井旁边，不停地绕着圈走，皱着眉头，一脸沉思。
“管子。”她直接说道，“现在的人们制作金属管子吗？古罗马人会制作，但是……”
“我在巴黎和爱丁堡见过，用来疏导屋顶的雨水。”我说道，“所以金属管子是有的。但是，我不确定我在美洲殖民地见过。就算有，也会特别贵。”除了最简单的东西，比如说马蹄铁，其他的五金器具都需要从不列颠进口，铜或铅之类的其他金属物品也是。
“嗯。至少他们知道那是什么。”她眯起眼睛，打量着水井与房子中间的那个斜坡，然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能做一个抽水机。往家里打水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突然打起哈欠，然后眨眼，双眼在阳光里稍微有些湿润，“上帝啊，我太累了，没法儿思考。杰米叫了整个晚上，他最终睡着的时候，穆勒家又来了。我应该根本没睡觉。”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同情地说道，然后咧嘴笑起来。
“我那时候也特别淘气？”布丽安娜问道，也咧嘴笑了。
“特别淘气。”我告诉她，朝房子转过身去，“杰米呢？”
“他在和……”
布丽安娜突然停下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上帝啊。”她说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转身去看，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震惊。
“还能是什么啊？”我说道，慢慢地朝它走过去，“我们应该问为什么？”
那是个十字架，特别大的十字架，用去掉枝丫的干松树枝绑出来的。它被结实地插在院子边沿，靠近房子旁边的那棵蓝色大云杉。
它大约有七英尺高，纤细却很结实。它并不庞大和惹眼，但是它安静地插在那里，似乎俯视着整个庭院，就像一个神龛俯视着教堂。与此同时，这个东西并没有让人觉得虔敬或受到保护。实际上，它显得特别不吉利。
“我们是要开振兴基督教大会吗？”布丽安娜拧着嘴，试着开玩笑。那个十字架让我们俩都心神不宁。
“我没听说过。”我慢慢绕着它走，上下观察。是詹米做的——我能够通过制作的工艺水平看出来，那些树枝选得笔直而对称，修剪得也很细心，几个末端逐渐变细。横杆上的凹口很整洁，与树干很契合，交叉处绑的绳子也像水手绑的那样整齐。
“或许父亲开始信教了。”布丽安娜扬起一只眉毛，她也认出了那是詹米的手艺。
巴格夫人突然从房屋的转角出现，双手端着一碗鸡饲料。她看到我们，突然停下来，立即张开了嘴巴。我本能地让自己准备好迎接她的唠叨，听到布丽安娜窃笑起来。
“哦，你在这里啊，夫人！我刚才给丽琦说，真是遗憾，特别遗憾，那些孩子居然跑上跑下的，把屋子里弄得到处都是脏东西，连你的储藏室都被弄脏了，然后她给我说，就是丽琦，她给我说……”
“我的诊室吗？什么？在哪？他们干了什么？”我忘掉了十字架，开始匆匆地朝房子走去。巴格夫人跟在我后面，仍然在不停地说话。
“我抓到两个小恶魔在那里，他们用你那些好看的蓝瓶子和一个苹果玩滚球游戏。我特别用力地扇了他们的耳光，肯定现在耳朵还嗡嗡响着呢。那些邪恶的小家伙，他们还把一些好的食物丢掉变烂，还……”
“我的面包！”我走到了前厅，猛地推开诊室的门，发现里面所有东西都很干净，包括我最近放置面包做青霉素实验的那个工作台。它的上面现在什么也没有，栎木台面被擦得干干净净。
“太脏了。”巴格夫人在我后面说道。她一本正经地闭着嘴唇，“太脏了！长满了霉菌，全都是青色的，而且……”
我深呼吸，双手握在两侧，避免去掐死她。我关上诊室的门，不去看空荡荡的工作台，然后朝她这个苏格兰女人转过身去。
“巴格夫人。”我说道，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知道我特别感谢你能帮忙，但是我给你说过啊，不要……”
前门猛地打开，砸到我旁边的墙壁上。
“你个可恶的老泼妇！你竟敢动手打我的孩子！”
我猛地转过身去，发现自己与奇泽姆夫人鼻子对着鼻子。她愤怒得脸红，手里拿着扫把，两个脸红的孩子抓着她的裙子，脸颊上还有泪痕。她完全无视了我，注意力集中在巴格夫人身上。巴格夫人在走廊里，站在我的另一边，恼怒得就像一只微小的刺猬。
“你和你宝贵的孩子！”巴格夫人愤怒地喊道，“怎么了，如果你真的关心他们，就应该好好地养他们，教他们分辨对错，而不是让他们在屋子里像猕猴那样乱跑，把楼上楼下都弄得乱七八糟！只要不是钉在地板上的东西，他们都要用黏糊糊的双手去摸！”
“好了，巴格夫人，真的，我能肯定他们不是故意要……”我尝试进行调解，却被奇泽姆家三母子汽笛般的叫声淹没，而其中奇泽姆夫人的声音最大。
“你是谁啊？敢说我家孩子是小偷，你个老不死的害人精！”怨愤的奇泽姆夫人威胁地挥舞扫帚，朝两边来回移动，试图击打巴格夫人。我和她一起移动，努力站在这两个想要打架的女人中间。
“奇泽姆夫人。”我说道，举起手让她息怒，“真的，我能肯定……”
“我是谁？”巴格夫人似乎像发酵的面粉那样变大了，“我是谁？怎么了，我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女人，是信仰基督的人！你又是谁，居然敢这样对比你年长、高贵的人说话？你这个穿着破烂，满山乱跑，没有夜壶撒尿的野人！”
“巴格夫人！”我大喊道，朝她转过身去，“你不能……”
奇泽姆夫人懒得反驳她，而是拿着扫帚，扑上去。我伸出双臂拦住她。她发现自己不能用扫帚拍打巴格夫人，于是开始在我肩膀上方戳她，疯狂地用扫帚向前戳，想要把年长的巴格夫人戳穿。
巴格夫人显然觉得自己在我身体的阻挡下很安全，像个乒乓球那样上蹿下跳，圆圆的小脸因为得意和愤怒而通红。
“要饭的！”她用尽全力大喊道，“补锅匠！吉普赛人！”
“奇泽姆夫人！巴格夫人！”我恳求道，但是她们丝毫没有理我。
“恶心！老不死的！”奇泽姆夫人大声吼道，疯狂地用扫把往前捅。两个孩子尖声号叫，奇泽姆夫人——她是个特别丰满的女人——沉重地踩到了我的脚趾上。
我忍无可忍，于是朝她转过身去，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她向后退，扔掉了扫帚。
“哈！你个无礼的婆娘！你和……”
巴格夫人的尖利叫声在我身后突然停止，我转身回，看到了布丽安娜。她显然是跑着绕到房子那边，从厨房进来的。她正把微小的巴格夫人抱了起来，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腰部，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巴格夫人的小脚疯狂地乱踢，双眼在布丽安娜的手上方鼓起来。布丽安娜朝我转动眼珠，然后带着巴格夫人从厨房门撤退了。
我转身回去处理奇泽姆夫人，却只看到她家纺的灰色裙子一闪，匆匆消失在到门前台阶的转角，孩子的哭闹声逐渐消退，就像远处的警笛。那把扫帚躺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捡起来，走进了诊室，然后把门关上。
我闭上眼睛，双手靠在空空的工作台上。我突然感觉很愤怒，想要砸东西，于是将拳头砸在工作台上，然后继续不停地用拳头砸，但是工作台做得很结实，我的拳头几乎没有砸出声音，我停下来，喘着粗气。
我到底怎么了？巴格夫人的干扰虽然令人烦恼，却并不严重。奇泽姆夫人作为母亲的好斗性格也没什么——她和她的小恶魔迟早要从家里离开。我希望早些离开。
我的心跳稍微变慢，但是愤怒的刺痛仍然像荨麻疹那样遍及我的全身。我试着摆脱它，打开大橱柜，安慰自己巴格夫人和那些捣蛋的孩子并没有损坏任何真正重要的东西。
是的，没有什么事。每个玻璃瓶都被擦得锃亮，阳光照在它们上面，照出蓝色、绿色和水晶般的光亮，但是每个盘子都被放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整洁书写的标签都朝着外面。那几捆薄纱似的干草药被抖掉了灰尘，却也被仔细地挂回到原来的钉子上。
看到各种各样的药品，让我镇静下来。我摸了摸一瓶除虱药膏，看到那么多袋子、罐子和瓶子，有一种吝啬鬼的满足感。
酒精灯、酒精瓶、显微镜、截肢锯、几罐缝合线、石膏盒子、装着蜘蛛网的小包，全都特别精确地摆在那里，像一排排士兵在军训教官的面前站直身子。巴格夫人的优秀品格里有瑕疵，但是我不禁要承认她作为管家的美德。
柜子里唯一没有被摸过的东西是一个小皮包，娜亚维恩送给我的那个护身符，它独自歪斜着倒在角落。我心想，巴格夫人没有碰她，真是有意思。尽管它看上去像是印第安人的物件，结上插着乌鸦和啄木鸟的羽毛，但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那是什么。在美洲殖民地不满一年，在野外不满一个月，巴格夫人对待印第安人的东西都有种敏锐的怀疑。
肥皂的气味飘在空气中，充满责备，就像一个管家的鬼魂。我想我不能责怪她？发霉的面包、腐烂的瓜果，以及变成糊状的苹果片，对于我来说或许是研究；对于巴格夫人来说，它们只会是对于清洁之神的故意冒犯。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关上柜子，将干薰衣草的香味和薄荷的臭味加入鬼魂般的碱液和烂苹果气味里。我此前多次弄丢实验品，这次实验并不复杂，也没有进展到后期。顶多花半个小时就能重新准备好，放置新鲜的面包和其他样品。但是，我不会再做，时间不够了。詹米显然已经开始召集民兵，花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出发去索尔兹伯里，去向特赖恩总督报到；不，是我们就会出发，因为我确定要随他们一起去。
我突然想到，我之前开始做实验，其实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实验做完。我当时知道我们会很快离开。即使霉菌的生长很快，我也没有时间采集、晾干、净化……这点我也知道，但我还是开始了实验，按照自己的计划和常规做事，好像生活仍然安定可测，无论什么都不能威胁我每天生活的走向，好像可以假戏成真。
“你真是个傻子，比彻姆。”我低声说道，疲倦地将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我走出去，坚定地把诊室的门关上，然后去调节巴格夫人和奇泽姆夫人的关系。
* * * *
表面上，家中已经恢复了和平，但是仍然有种不安感。女人们干活时都很紧张，绷着嘴唇；连耐心很好的丽琦，在小孩们把一盘脱脂牛奶打翻在台阶上时，也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即使在外面，空气似乎也十分紧张，好像很快有闪电风暴到来。在我往返于房屋和棚子时，我不停地回头看罗恩山上方的天空，有些期待能够看到雷雨云砧，但是天空总是晚秋的浅灰蓝色，只有几缕薄云。
我发现自己心神不宁，无法定心做任何事。我不停变换手里的工作，在食物贮藏间留下一堆没有辫完的洋葱，在门廊上留下一碗没有剥完的豆子，在高背长椅上留下一条撕破的马裤，针吊在马裤的线头上摇晃。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自穿过院子，没有明确的来处，也没有明确的去处。
每次经过那个十字架，我都会抬头去看，似乎期待它已经消失，或者多了某种解释性的告示，整洁地钉在上面，就算没有写“犹太人的王，拿撒勒人耶稣”，也要写点其他什么东西。但是都没有；那个十字架仍然在那里，只是简单的两根松木，被绳子绑在一起，没有更多的东西。当然，十字架之外，始终都有更多的东西。我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有什么。
大家似乎都和我一样心不在焉。巴格夫人不后悔与奇泽姆夫人冲突，十分固执地不认错，拒绝做午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说是头疼，却拒绝让我给她看看。丽琦平时做饭也是好手，今天却把炖菜煮糊了，滚滚黑烟熏脏了壁炉上的橡树屋梁。
至少穆勒家没有生事。他们带来了一大桶啤酒，吃完早饭就回到了布丽安娜的小屋里，似乎在里面把自己招待得特别不错。
面包不发酵。杰米新长了一颗坚硬的牙齿，始终不停地尖叫。持续不断的尖叫声把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的神经都拧到快要断裂。我本打算建议布丽安娜带他到听不见的地方，但是我看到了她那两个疲惫的黑眼圈和她的紧张表情，硬不下心肠。奇泽姆夫人自己的孩子就会打闹不断，所以没有这种愧疚。
“看在上帝的分上，姑娘，你为什么不带他去你自己的屋里？”她斥责道，“如果他非要这样叫，没有必要让我们大家都听啊！”
布丽安娜危险地眯起眼睛。
“因为……”她生气地说道，“你的两个儿子坐在我的屋里，和德国人在喝啤酒。我不想打扰他们！”
奇泽姆夫人的脸变得通红。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迅速走上前，从布丽安娜怀里把孩子抱了过来。
“我带他出去走走，好吗？”我说道，把杰米抱到我的肩膀上，“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为什么不上去，在我的床上躺会儿呢，亲爱的？”我对布丽安娜说道，“你看上去有点儿疲惫。”
“啊哈。”她说道，一边的嘴角动了动，“教皇还有点儿信天主教呢。谢谢你，妈妈。”她亲吻了杰米又烫又湿的脸颊，朝楼梯间走去。
奇泽姆夫人不友好地怒视她的背影，但是看到了我的眼神，咳嗽了两声，去招呼她那对三岁大的双胞胎了。那对双胞胎正在忙着拆掉我的针线筐。
从充满烟味的闷热厨房里出来，外面的冷空气让人感到宽慰，杰米尽管还在扭动和哭闹，但是稍微安静了一些。他把又热又湿的脸在我脖子上擦，凶猛地咬着我的披巾，淌着口水，吵闹着不停。
我慢慢地来回踱步，轻轻地拍着他，低声哼唱着《利利布利罗》。尽管杰米脾气坏，但我发现这样做可以安慰人。毕竟，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且不会说话。
“你也是男的。”我对他说道，将他的羊毛帽子戴到他那鲜艳、柔软的头发上，“作为男性，你有你的缺点，但是要我说，像女人那样争斗不是其中之一。”
我虽然喜欢作为个人的女性——布丽安娜、玛萨丽、丽琦，甚至还有巴格夫人——但是我必须承认，总的来看，我觉得男人的事情更容易处理。无论是因为我接受的教养不正统——把我抚养大的主要是兰姆叔叔和他的波斯用人费鲁斯——还是因为我在战争中的经历，或者只是因为我自己的性格里有不因循守旧的一面，我都觉得男人有逻辑得令人欣慰，而且尽管有少数显著的例外——直率得令人舒适。
我转身看房子。它宁静地立在云杉和栗子树中，比例很协调，建造得牢固。一张脸出现在窗户边，伸出舌头，贴在窗玻璃上，眼珠合拢在中间，下面是被压变形的鼻子和脸颊。尖利的女人声音和撞击声随着清新的冷风，微弱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嗯。”我说道。
我尽管不想太快离家，而且也不太喜欢詹米卷入任何形式的武装冲突，但是离开这里去和二三十个不修边幅、散发臭味的男人共同生活一个或两个星期，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一些不可否认的吸引力。如果不用睡在地上就好了……
“每个人都会遇到阴雨。”我叹息着对杰米说，“但是我想你才开始知道，是吧，小可怜？”
“嗯嗯！”他说道，然后把自己蜷缩成团，逃避长牙齿的疼痛，膝盖顶疼了我的身子。我把他更舒适地安放在我的髋部，把食指伸给他咀嚼。他的牙龈坚硬、多疙瘩。我能感觉到他长新牙的那个疼痛处，肿起来，在皮肤下面很烫。一声尖叫从房子传来，紧接着是喊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你知道的……”我随意地说道，“我觉得来点儿威士忌能止痛，你觉得呢？”然后，我把手指缩回来，把他抱上来靠在肩膀上。我低头穿过十字架，走进那棵高大红云杉的树荫下——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猛地打开，巴格夫人的尖利声音像喇叭那样在寒冷的空气中响起来。
* * * *
离威士忌空地很远，但是我不介意。树林里安静得令人愉快，杰米因为我的走动而安静下来，最终放松地睡着了，在我的怀里软绵绵的、沉甸甸的，就像一个小沙袋。
在这么晚的季节里，每年落叶的树木都已经掉完叶子，路上覆盖着齐脚踝深的棕色和金色树叶，踩上去“哗哗”作响。枫树的种子随风转着飘下来，从我的衬衫上擦过，发出振翅般的沙沙声。高处有只乌鸦飞过，发出急迫、聒噪的叫声，杰米在我的怀里猛地动了一下。
“嘘。”我说道，把他抱紧，“没什么，亲爱的，只是一只鸟而已。”
不过，我还是盯着那只乌鸦，然后听有没有第二只。它们是有征兆的鸟，或者说迷信的高地人是这么认为的。一只乌鸦预兆变化；两只乌鸦预兆好运；三只乌鸦预兆厄运。我试着从脑海中撇开这种想法，但是娜亚维恩对我说过，乌鸦是我的向导，我的精神动物，而且每次看到有乌鸦的大黑影从头上经过，我都会脊柱颤抖。
杰米动了动，叫嚷了一声，然后又安静下来。我轻轻拍他，继续爬坡，在慢慢上山的途中，心想什么动物会是他的向导？
动物的精灵会来选择你，娜亚维恩告诉我，而不是你选择它。你必须仔细关注各种征兆，等待你的动物向你现身。伊恩的动物是狼；詹米的动物是熊——至少图斯卡罗拉人是这么说的。我当时想过，一个人要是被尖鼠或屎壳郎之类的可耻动物选中该怎么办，但是出于礼貌，我没有问。
只有一只乌鸦。我已经看不到它，却仍然能听到它的叫声，但是没有附和的叫声从我身后的冷杉树林里传来。这是变化的预兆。
“本来就不用麻烦你来预兆。”我对那只乌鸦说，声音很低，以免吵醒杰米，“我不需要你来说啊，是吧？”
我慢慢地向上爬，听着风的叹息，以及我自己的更深沉的呼吸声。在这个季节，变化自己就在空气里，微风中带着成熟和死亡的气味，寒冷中带着冬天的气息。但是，地球有节奏转动所带来的变化可以预期，是注定的；人的身体和心灵会在知悉的情况下接受它，而且整体说来接受得很宁静。其他即将来临的变化，则是来自不同的秩序，故意要搅乱人们的灵魂。
我回头看了看房子。在这个高度，我只能看到屋顶的角，以及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炊烟。
“你觉得呢？”我轻声说道，杰米的脑袋在我的下巴下面，戴着针织帽子，浑圆而温暖，“房子会是你的吗？你会住在这里吗？你的子孙呢？”
我心想，这将是特别不同的生活，不同于他本来可能过的那种生活。如果布丽安娜当初冒险带他回去……但是她没有，所以这个小家伙的命运在这里。她有没有想过呢？我心想。她有没有想过，她留在这个地方，不仅是为自己做选择，也是为他？选择战争和无知，选择疾病和危险，但是她都愿意冒这些风险，为了孩子的父亲——罗杰。我不完全确定这个选择是否正确，但是这不是我需要做的选择。
然而，我认真地思考，没法儿提前设想有孩子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人的大脑无法知晓孩子的诞生会影响很多人的生活，让很多人揪心。
“这也是件好事。”我对杰米说，“不然理智的人就不会生孩子了。”
在令人安慰的微风中，在没有叶子的宁静树林里，我的焦虑感现在已经退去。那片我们所谓的威士忌空地，隐藏在从路上看不见的地方。詹米花了好几天在岭上的山坡里寻找，然后才找到一个达到他要求的地点，或者说几个地点。发芽床建在山坳脚下的一块小空地里；酿酒厂在山上更远的地方，有它自己的空地，旁边的泉眼能够提供新鲜、干净的水。在路上看不见发芽床，但是要走过去并不困难。
“没必要藏起来。”詹米当时说道，对我解释为什么选那里，“因为只要有鼻子，闭着眼睛都能走到那里。”
确实没错。即使是现在，棚子里没有粮食在发酵，地板上也没有在烘烤粮食，但空气中还是留存着微弱发酵味和烟味。粮食在“工作”的时候，在远处就可以闻到那种浓郁的发酵霉味，但是当发芽的大麦被铺开在地板上，用慢火烘烤时，空地上方就悬着一层稀薄的烟雾，而且如果风向恰当，气味还会浓烈得能够传到菲格斯家的小屋。
当然，现在发芽床那里没人。在没有进行生产时，玛萨丽和菲格斯不会在这里忙活，但是此时此刻，有屋顶的发芽床空空的，平坦的木板因为长时间使用和天气的缘故，颜色变深成了灰色。但是，附近整齐地堆着一堆柴火，以供使用。
我走得足够近，去看那堆柴火是什么树木。菲格斯喜欢山核桃木，既是因为它们容易劈开，也是因为它们能够给成为麦芽的粮食增添一种甜味。詹米制作威士忌的方式特别传统，所以只会使用橡木。我摸了摸一块劈开的木柴，纹路很宽，材质轻盈，树皮很薄。我微笑起来，詹米最近来过这里。
通常，发芽床这里会存放一小桶威士忌，既是出于热情，也是因为谨慎。“如果有人在这里偶然遇到玛萨丽，那么她最好能有点儿东西给他们。”詹米当时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最好不要有人尝试逼玛萨丽告诉他们酒在哪里。”那不是最好的威士忌，大体上是最近酿制的烈酒——但是对于不速之客或长牙齿的小孩子，它肯定足够好。
“你反正还没有味蕾，所以有什么问题呢？”我低声对杰米说道，他动了动，在睡眠中咂着嘴唇，仰起神情阴沉的小脸。
我四处寻找，但是那几袋大麦后面和那堆柴火里面，都不见那个小桶的踪影，它通常就是放在这两个地方的。或许被拿走去重新装酒了，或许被偷走了。不管怎么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朝北方转身，经过发芽床，走了十步，然后右转。山石在这里突出来，茂密的枫香树和蓝果树中有一大块坚硬的花岗岩。它并非实心，两块石板相互靠着，下面的空隙被冬青树丛遮蔽。我用披巾盖住杰米的脸，以免他被锋利的树叶刮伤，然后小心翼翼地挤进去，弯着腰穿过那个缝隙。
在缝隙的远端，那面花岗岩变成了碎裂的巨石，石头中间长着乱糟糟的小树和灌木。从下面看，人没法儿穿过去，但是从上面看，一条小路隐约可见，向下连接着另外一片小空地。其实算不上是空地，只是树林中间的一个空隙，一眼清泉在那里从石头中汩汩地冒出来，然后再次消失在地里。在夏天，即使在这上面也能看到它，被四周枝繁叶茂的树木保护着。
现在快要入冬，透过没有树叶的稀薄桤木和花楸，可以轻松看到泉水旁边岩石的白色微光。詹米之前找到一块灰白色的巨石，将它滚到泉水上，然后在石头上刻出一个十字架，念了祈祷词，把泉水圣化让我们使用。我曾经想过拿把威士忌等同于圣水的事情开玩笑——当时是因为想到多纳休神父和他主持的洗礼仪式——但是转念一想，没有说出口，我不确定詹米会不会觉得那是笑话。
我谨慎地走下斜坡，沿着隐约可见的小路穿过那些巨石，最终绕过一块从地里突出的岩石，才走到那块有泉水的空地里。我因为走动而很暖和，但是天气足够冷，抓着披肩的手指都变得麻木。詹米就站在泉水旁边，只穿着衬衫。
我突然停下来，被低矮的常青灌木丛遮住。
让我停下来的不是他没有穿衣服，而是他的某种神情。他显得很疲惫，但是这也正常，因为他那么早就起床出门了。
他穿着骑马的那条破烂短裤堆在旁边的地上，他的腰带和腰带上的东西，则整齐地卷在马裤旁边。我瞥到稍远处的草丛里有堆颜色较深的东西，那是他穿着打猎的蓝棕色相间的短裙。在我观看时，他把衬衫向上脱下，扔到地上，然后赤裸着跪在泉水旁边，朝胳膊和脸上浇水。
他的衣服上有骑马留下的泥污，但是他怎么也说不上脏。简单的洗手和洗脸本应该足够，我心想，而且在厨房壁炉旁边洗会舒适许多啊。
但是，他站了起来，拿起泉水旁边的小桶，舀起冰冷的泉水，故意地倒在自己的身上，同时闭着双眼，紧咬着牙齿，让冷水沿着胸脯和双腿流下去。我能够看到他的睾丸紧缩，寻找地方庇护；冰冷的水从褐红色的茂盛阴毛中流过，滴到他的阴茎上。
“你外公疯掉了。”我悄悄地对杰米说道。他动了动，在睡眠中扭曲着面容，但是没有注意到詹米的怪异行为。
我知道詹米并不是完全不怕冷，我站在岩石后面，能够看见他在喘息和颤抖。他生下来是高地人，也被养育成高地人，所以只是没有把寒冷、饥饿或其他不舒适当作什么重要的事情。即便如此，他这样做似乎也爱干净得太极端了。
他深呼吸，然后再次将冷水泼到身上。在他弯腰打第三桶水时，我开始明白他在做什么了。
他这当然是在军事行动前洗净身子，但是并不只是为了身体的干净。用肥皂洗手、擦洗指甲、冲洗肌肤，反复这样做到疼痛，这种仪式既是身体上的活动，也是心灵上的活动。如此执着清洗自己的这种行为，其目的在于让心绪集中，让精神做好准备；在擦洗掉细菌和枯死的皮肤的同时，也同样肯定地洗掉外部的重重心事，剥落令人分心的事情。
我自己做过很多次，所以在詹米这样做时，认出了这种特别的仪式。詹米不只是在冲洗，他在净化自己，不仅是用冷水来洗净身体，还用它克制自己。他在让自己准备好应对某些事情，这个念头让我脊柱里感到一阵像泉水那样冰凉的寒意。
确实没错，在倒完第三桶水过后，他把水桶放下，抖动身子，小水滴从他湿发的发梢上飞出去，像雨滴那样稀稀落落地洒到干草上。身体还没干，他就把衬衫套了回去，然后朝西边转身，太阳在那边低沉在山峰中间。他静止地站了片刻，纹丝不动。
阳光透过没有叶子的枝丫，足够明亮，所以从我所站的那个地方看去，我只能够看到他的剪影，阳光把他打湿的亚麻衬衫照得透亮，中间的身体是一个黑影。他抬头站着，挺着肩膀，像是在聆听。
聆听什么呢？我试着屏住呼吸，将杰米的脑袋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里，让他不要醒过来。我也在聆听。
我能听到树林的声音，针叶和树枝持续地轻声叹息。没有什么风，我能听到附近泉水的响声，它们缄默地从石头和树根旁边冲刷而过。我很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杰米呼到我脖子上的气息，然后我突然感觉到害怕，似乎这些声音都太洪亮，似乎它们会招来危险的东西。
我僵住了，纹丝不动，试着不呼吸，试着像树丛中的兔子，与四周的树林融合。杰米的脉搏阴郁地跳动，鬓角上有条细嫩的血管，我把头埋在他身上，遮住那根血管。
詹米用盖尔语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像是挑战，或者可能是欢迎。他的那些话说得隐约有些亲切，但是那里没人，空地上没有人。空气感觉突然变得更冷，似乎阳光已经暗淡下去。应该是云朵从太阳面前飘过，我心想，然后抬头去看，但是天上没有云，天空很清澈。杰米突然在我怀里惊动，我把他抱得更紧，希望他不要出声。
空气有了动静，寒意退去，我的恐惧感也消失了。詹米没有移动。现在，他的身体不再紧绷，肩膀放松了下来。他稍微动了动，落日把他的衬衫照成金色的光环，把他的头发照得火红。
他从扔在地上的鞘里取出匕首，没有丝毫犹豫，把刀刃从右手的手指上拉过。我能够看到他指尖上那条深色的细线，然后咬紧了嘴唇。他等待了片刻，让血液冒出来，突然用力地甩动那只手，细小的血滴从他手指飞出，落在了泉水顶端的那块石头上。
他把匕首放在石头下面，然后用血迹斑斑的右手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他特别缓慢地跪下去，把头垂在相互叠着的双手上。
当然，我也偶尔见过他祈祷，但那通常是在公共场合，或者至少知道我在场。现在，他显然觉得只有自己在这里。观看他那样跪着，身上沾着血渍，把灵魂交付出去，让我感觉像是在偷看一种比身体上的亲密更隐私的行为。我可以移动或说话，但是打扰他似乎像是亵渎神灵。我保持着安静，然后发现自己不再是观看者，我自己的大脑也在无意地开始祈祷。
祈祷词无意识地自己出现在我的脑中：哦，上帝啊，我把你的仆人詹姆斯的灵魂托付给你，请帮助他。但是我又模糊地想，帮助他做什么呢？
他在胸前画十字，然后站起来。时间再次开始走动，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它刚才停了下来。我向下朝他走去，草丛擦着我的衬衫，记不得自己何时迈出的第一步。我也记不得他何时站起来的，但是他在朝我走来，并没有显得惊讶。他在看到我们时容光焕发。
“我亲爱的。”他微笑着轻声说道，然后低头亲吻我。他的胡茬儿很粗糙，他的肌肤还未干，仍然冰冷。
“你最好把裤子穿上。”我说道，“你会被冻坏的。”
“好的。你好吗，小家伙？”
让我惊讶的是，杰米已经醒了过来，正淌着口水，蓝色的双眼在粉红的脸蛋上大睁着，坏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倾斜身子，扭动着朝詹米伸手。詹米温柔地将他从我的怀里抱过去，然后抱他靠在肩膀上，将他的羊毛帽子拉下来，舒适地遮住他的耳朵。
“他在长牙齿了。”我告诉詹米，“不是很舒服，所以我觉得或许在他牙龈上来点儿威士忌……屋里没有威士忌。”
“哦，好的。我们应该有办法。我的酒壶里还有点儿。”他抱着杰米到他的衣服旁边，弯腰下去，单手翻找，拿出了那个挂在腰带上的有凹痕的白镴酒壶。
他坐到石头上，让杰米坐稳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把酒壶递给我，让我打开。
“我去了发芽棚。”我说道，砰地扯开酒壶的软木塞子，“但是那个酒桶不见了。”
“是的，被菲格斯拿走了。来，我来给他弄，我的手是干净的。”他伸出左手食指，我朝上面滴了少许烈酒。
“菲格斯拿去做什么？”我问道，安坐到他旁边的石头上。
“保存起来。”他不详细地说道。他把手指伸到杰米的嘴里，轻轻地擦拭肿起来的牙龈，“哦，就是这儿。是啊，有点儿疼，不是吗？哎呀！”他伸手，轻轻地把杰米抓着他胸毛的小手掰开。
“说到这……”我说道，然后伸手去拉他的右手。他把杰米换到另外那只手臂里抱着，让我拉起他的那只手，将他的手指翻上来。
伤口特别浅，就在前面三根手指的指尖上——他就是用这三根手指在胸前画十字的。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但是我在伤口上又倒了些威士忌，用我的手帕擦干净他手掌上的血污。
他沉默地让我照料他，但是在我给他清洗完，抬头看他时，他淡然微笑着与我相视。
“没事的，外乡人。”他说道。
“是吗？”我说道。我打量他的面容，他显得疲惫，但是平静。前几天在他脸上看到的轻微蹙眉也消失了。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他都已经开始了。
“你看到了？”他安静地问道，阅读着我的表情。
“是的。那是……那和院子里的十字架有关，是吧？”
“哦，算是吧。”
“十字架用来做什么？”我直言不讳地问道。
他噘起嘴唇，轻轻擦拭杰米发疼的牙龈。最终，他说道：“你没见过杜格尔·麦肯锡征召族人，是吧？”
听到这句话，我特别震惊，但还是谨慎地回答了他。
“没见过。我见过科拉姆那样做过，那是在理士堡的宣誓仪式上。”
他点了点头，回忆起多年前那个用火把照亮的夜晚，眼神变得深邃。
“是啊。”他轻声说道，“我还记得。科拉姆当时是族长，受他征召的人们肯定都会来。但是带领他们打仗的是杜格尔。”
他停顿片刻，整理思绪。
“他们偶尔会去劫掠。那有所不同，而且经常只是杜格尔或鲁伯特想要那样做，可能是酒后冲动，或者是无聊——少数人是觉得好玩，同时又能抢到牛或粮食。但是，征召族人来打仗，征召所有能够打仗的男人，这种事情不常见。我自己只见过一次，但是看过就不会忘记。”
在理士堡时，他有天清晨起来走过庭院，看到了松木十字架，感觉很惊讶。理士堡的人们起来像平时那样忙活，但是没人看一眼那个十字架，也没人以任何方式提及。即便如此，城堡里也有兴奋的暗流在涌动。
不时会有男人三五成群站着，低声地交谈，但是在他加入他们时，他们的谈话就立即转变到了随意的话题上。
“我确实是科拉姆的外甥，但是我才到城堡不久，而且他们也认识我父亲和祖父。”詹米的生父是洛瓦特勋爵西蒙——洛瓦特的弗雷泽氏族的族长，和理士堡的麦肯锡氏族之间关系不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是肯定有事。只要与别人目光相遇，我胳膊上的寒毛就会竖起来。”最终，他朝马厩走去，找到了老亚历克，科拉姆的御马官。老亚力克曾经喜欢詹米的母亲艾伦·麦肯锡，所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以及看在詹米自己的面子上，对詹米很和蔼。
“这是烈焰十字架，小伙子。”他当时告诉詹米，将马梳抛给他，朝马厩偏了偏头，“你之前没见过吧？”
他告诉詹米，烈焰十字架的习俗很古老，人们追随了好几百年，没人清楚从哪儿开始的，不知道谁最先那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格兰高地的族长征召族人打仗时……”老亚力克当时说，熟练地用扭曲的手梳理着打结的马鬃，“就要做十字架，然后让人带着走遍峡谷和山坳，号召氏族里的男人带上武器集合，为战争做准备。”
“是吗？”詹米当时说道，感觉心里一阵激动，“那我们要去打谁？骑马去哪儿呢？”
听到他说“我们”，老亚力克被逗乐，赞同地皱起眉头。
“跟着族长走，小伙子。但是今晚，我们去打的是格兰特氏族。”
“确实去打了格兰特氏族。”詹米对我说，“但不是在那个晚上。天黑下来，杜格尔就点燃了十字架，召集了族人。他用羊血浇灭燃烧的十字架，然后两个人带着十字架，骑马走出了庭院，穿越山岭。四天过后，庭院里站了三百个人，装备着剑、手枪和匕首，然后在第五天黎明，我们就骑马去和格兰特氏族打仗了。”
他的手指仍然在杰米的嘴里，回忆起往事，他的眼神显得很遥远。
“那是我第一次使剑与别人对战。”他说道，“我记得很清楚。”
“应该很难忘。”我低声说道。杰米又开始扭动和吵闹了，我伸手过去，把他抱到我的大腿上检查。确实，他的尿布湿了。幸好我带了一张，塞在我的腰带里，以便使用。我让他趴在我的大腿上，给他换尿布。
“那么，我们家的那个十字架……”我小心地说道，盯着手里的工作，“和民兵团有关，是吧？”
詹米叹了一口气，我能够看到回忆的阴影在他的双眼后面移动。
“是的。”他说道，“我当初可以征召，人们会毫无疑问地加入，因为他们是我的人。与我有血缘的人，我土地上的人。”
他双眼耷拉着，向外看着在我们面前升起的山坡。但是，我觉得他看到的不是卡罗来纳殖民地荒野里森林茂密的高山，而是拉里堡的群山和多石小农场。我将空闲的那只手放到他的腰部。他的肌肤冰冷，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就在肌肤下方，像热流在涌动。
“他们为你去打仗，但是你也是为他们去打仗，詹米。你为他们去了卡洛登。你带领他们去到那里，然后你带他们回去了。”
我心想，这很讽刺，当时在他号召下去参战的人，现在大多都安全地在苏格兰的家中。苏格兰高地的各个地方都受到了战争的影响，但是拉里堡和它的人民大多数仍然完好无损，而这是因为詹米。
“是啊，是那样的。”他转身看我，脸上露出惨然的微笑。他将我的手握紧片刻，然后松开，双眉间的皱纹再次加深。他朝我们四周的群山挥了挥手。
“但是这些人，他们和我之间没有血缘。他们不姓弗雷泽；我生来不是他们的领主或族长。如果他们在我的号召下参战，那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
“呃。”我干巴巴地说道，“还有特赖恩总督的意愿。”
他对此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总督会知道那些男人在这里，或者会知道哪些人要响应他的征召吗？”他的面容扭曲，“他知道我，而且那就很足够了。”
我必须承认这是真的。特赖恩总督不知道，也不会在意詹米带谁去，他只在意詹米能否出现，带去的民兵数量是否令人满意，是否做好准备为总督干脏活。
我思考了片刻，用衬衫下摆擦干杰米的屁股。我对于美国革命的全部知识，都是从布丽安娜的教科书上得来的二手货。而且，我很清楚书面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而且，我们在波士顿生活过，历史教科书通常反映的是当地历史。通过阅读关于莱克星顿和康科德之类的内容，人们得到的大致印象是民兵组织包含社区里所有身体健全的男人，这些人只要听到动员令，就会立即行动，急切要履行他们的公民义务。或许他们是那样的，或许不是，但是卡罗来纳的偏远地区显然不是波士顿。
“……准备骑马去警告密德萨克斯的每个村庄和农场。”我低声说道。
“什么？”詹米扬起眉毛，“哪儿是密德萨克斯？”
“波士顿的周围。”我说道，“当然这是跟着英格兰的密德萨克斯命名的。”
“嗯？”他说道，显得很迷惑，“好吧，你说了算，外乡人。但是……”
“民兵组织。”我抱起杰米。他像落到陆地上的鱼那样疯狂扭动，大喊着抗议被人强迫戴尿布。他踢到了我的肚子，“哦，别蹬了，别蹬！”
詹米伸手过来，把杰米抱到双臂下，将他从我的大腿上抱起来。
“来，我抱着他。他还需要威士忌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把手伸到他的嘴里，他只是无法尖叫。”我有些解脱地让他把杰米抱过去，回到自己的思路上。
“即使是现在，移民定居波士顿也有一百多年了。”我说道，“它有村庄和农场，而且农场离村庄没有那么远。人们在那里生活了很久，彼此都认识。”
詹米有耐心地点头，听我说出这些惊人的事实，相信我最终会说到某个点上。我确实说到了点上，却发现我说的观点和他刚才和我说的相同。
“所以，当有人在那里征召民兵，”我说道，突然明白了他刚才在和我说的话，“他们就会去参战，因为他们习惯于共同战斗，守护自己的城镇，因为没人愿意被邻居视为懦夫。但是在这里……”我咬着嘴唇，思索着四周高耸的群山。
“是啊。”他看我露出明白的神情，于是点头说道，“这里情况不同。”
除塞勒姆的那些德国路德宗信徒以外，方圆百里没有大得可以称作城镇的定居点。此外，山区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稀稀落落的小农庄。有些时候某个家庭定居在一个地方，繁衍生息，亲兄弟或表兄弟所建的房子，都在相互可以看得见的范围内。还有不大的定居点和偏远的小木屋，有些隐藏在山坳里，被月桂树遮挡着，住户有时或许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都见不到其他白种人。
太阳已经低沉，但是仍然还有阳光，它将我们四周的树木和石头染成金色，把远处的山峰染成了蓝紫色。我知道，在那寒冷、艳丽的风景中有活物，它们的住所就在附近，暖和的身体在微动；但是，目之所及处，没有任何动静。
山里的移民会毫无疑问地去帮助邻居，因为他们也随时有可能需要帮助。毕竟，他们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为共同的目标战斗过，没有共同的东西需要守护。抛弃家园，把家人留下无人守护，而去为遥远总督心血来潮的念头效力？模糊的义务感或许会驱动少许人；少数人会出于好奇，出于焦躁不安，或隐约希望能够有收获而去。但是，大多数人只会在他们敬重和信任的人的号召下去参战。
我生来不是他们的领主或族长，詹米刚才说。这没错，但是他天生就是首领。如果他愿意，他能够让自己成为首领。
“为什么？”我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愿意去做？”阴影从石头里冒出来，慢慢地淹没光亮。
“你不明白吗？”他扬起眉毛，把头朝我转过来，“你当初告诉我卡洛登会发生什么，我尽管害怕，但是我相信了你，外乡人。拉里堡的人们能够安全回家，是因为我，同样也是因为你。”
这并不完全是真的。当时加入高地军队进军奈恩的人，都会知道前路是灾难。但是……我当初能够以某种微小的方式帮助他们，确保拉里堡做好准备，不仅是为战斗做好准备，也为其带来的后果做好准备。我每次想到卡洛登起义就会感觉到那少许愧疚稍微减轻，让我心里轻松了一些。
“呃，或许吧。但是怎么……”
“你给我说过这里会发生什么，外乡人。你、布丽安娜和麦肯锡，你们三个都说过，起义，接着是战争，然后这次的结果……是胜利。”
胜利。我麻木地点头，回忆起我对战争的认知，回忆起胜利的代价。然而，胜利总归好于失败。
“嗯，好了。”他弯腰捡起匕首，拿着它指了指四周的山，“我向国王发过誓：如果在战争中违背誓言，那么我就是叛徒。我的土地——以及我的生命——就会被没收，而那些跟随我的人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对吧？”
“对。”我吞咽一口唾液，紧紧搂住双臂，希望我仍然抱着杰米。詹米转身面对我，双眼严厉而明亮。
“但是这次国王不会得胜。你给我说过的。如果国王被推翻，那我的誓言要怎么办？如果我遵守誓言，那么我对于造反的事业就是叛徒。”
“哦。”我特别平淡地说道。
“你明白吗？在某个时间点，特赖恩和国王会失去他们对我的控制力，但是我不知道那会是在什么时候。在某个时间点，起义军会掌握权力，但是我也不知道那会是在什么时候。而且在这中间……”他将匕首的刀尖向下倾斜。
“我明白，进退两难。”我说道，意识到我们的情况有多危险，感觉有些空洞。
现在听从特赖恩的命令显然是他仅有的选择。但是，在革命的早期，詹米继续做特赖恩的手下，则意味宣布自己是保皇党，而这从长远来看是致命的。但是，在近期与特赖恩决裂，背弃他对国王的誓言，公开支持起义军，则会让他丢掉土地，甚至很可能丢掉性命。
他耸了耸肩，不悦地扭动嘴巴，然后稍微向后坐，把杰米安放在他的大腿上。
“嗯，我之前也这样在两堆火中间进退两难过，外乡人。我从中间走出来，或许边沿会被烧伤，但是我不会被烧焦。”他微弱地哼了一声，或许是觉得好笑，“我血性如此，不是吗？”
我试着笑了笑。“如果你想到了你的祖父，”我说道，“我承认他在这方面很擅长，但最终还是引火烧身了，不是吗？”
他偏了偏头，含糊其词：“是的，或许是这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他所期望的？”
已故的洛瓦特勋爵曾经以其心思狡诈著称，但是我看不出来谋划那么多却丢掉脑袋有什么好处，于是说了出来。
尽管我们的讨论很严肃，但詹米还是微笑了起来。
“呃，或许丢掉脑袋并不在他的谋划中，但是……你也见过他做的事情。他把小西蒙送去战场，然后他留在家中。但是，在塔丘付出代价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我慢慢地点头，开始明白了他的意思。年纪其实和詹米差不多的小西蒙，并没有因为公开参加起义而受皮肉之苦。他没有像许多詹姆斯党人那样被关押或流放，而且尽管他失去了大多数土地，但他其实后来又收回了不少，方法是反复而顽强地起诉国王。
“老西蒙本来可以责怪他的儿子，而小西蒙本来最终会上绞刑架，但是他没有。是的，我想即使是那样的老毒蛇，在把自己的儿子和继承者送上断头台时，也会有些犹豫。”
詹米点了点头。
“如果在你和布丽安娜之间选择，你会让谁砍掉你的头吗，外乡人？”
“我会。”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愿意承认老西蒙可能拥有家族感这种美德，但是我想就算是毒蛇也会有些在意自己孩子的福祉。
杰米抛弃了詹米的手指，转而去玩他外公的匕首，正在用力地啃刀柄。詹米把手握在刀刃上，让刀刃安全地远离杰米，但是没有想要把匕首拿走。
“我也是。”詹米说道，淡然地微笑，“但是我希望不要到那个地步。”
“我觉得两边的军队都不会喜欢砍人的脑袋。”我说道。当然，它们还有其他令人不适的选择，但是对于这点，詹米和我一样清楚。
我突然有种狂热的希望，想要催促他抛弃所有，转头离开。让特赖恩拿着他的土地滚蛋，告诉租户们，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让他抛弃弗雷泽岭，然后逃离。战争要来了，但是我们不用卷入其中，这次不用。我们可以南下，去佛罗里达，或者去西印度群岛。可以去溪边，在切罗基人的部落里避难，甚至可以回苏格兰。美洲殖民地会动乱，但人们还是有地方可去。
他看着我的脸。“这……”他说道，挥手撇开特赖恩、民兵组织、改革者协会，“这都是特别小的事情，外乡人，或许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我觉得这是开始。”
阳光开始消减，阴影覆盖了他的双脚和双腿，但是夕阳的余光投在他的脸上，光彩夺目。他的额头上有点儿血污，就在他之前画十字时触摸到的那个地方。我应该给他擦掉，我心想，但是没有动手去那样做。
“如果我要救这些人——如果他们要和我一起走在火堆中间——那么，他们必须毫无疑问地跟随我，外乡人。最好现在开始，趁着风险没有那么大。”
“我知道。”我说道，然后颤抖起来。
“你冷吗，外乡人？来，抱着小家伙先回去。我穿好衣服就来。”
他把杰米和匕首递给我，因为这二者似乎暂时分不开，然后站起身来。他拾起花格布短裙，然后抖散开来，但是我没有动。他刚才握着的刀刃上很暖和。
他疑问地看着我，但是我摇了摇头。
“我们等着你。”
他快速但仔细地穿好衣服。我尽管担忧，但是不得不钦佩他的敏感直觉。那不是他平时穿的那条深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短裙，而是他穿着打猎的那条。他穿短裙不是为了让山里人觉得自己富裕，而是觉得这种古怪的装束足以向其他苏格兰高地人表明自己是同类人，吸引德国人的目光和兴趣。他用那枚奔跑雄鹿的饰针别着长披肩，系着腰带和剑鞘，穿着干净的羊毛长袜。他专心致志，很安静，镇静而精确地穿着衣服，让人不安地想起牧师穿礼袍的样子。
就是今晚了。罗杰和其他人显然已经去召集骑行一天就能找到的男人。今晚他会点燃他的十字架，征召他的第一个人，用威士忌将协议确定下来。
“布丽安娜说得对。”我说道，打破空地里的沉寂，“她说你或许开始信教了。她在看到那个十字架时说的。”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他朝房子那个方向看去，然后揶揄地扬起了嘴角。
“应该是吧。”他说道，“希望上帝保佑。”
他轻轻地从杰米手里把匕首拿过去，用长披肩把它擦干，然后将它插进了刀鞘里。他穿好衣服了。
我站起来跟着他。那些我不能说，也不会说出口的话语，在我的喉咙里就像一团鳗鱼。我害怕其中有条鳗鱼滑脱，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于是我说道：“刚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召唤上帝来帮助你吗？”
“哦，不是的。”他说道。他短暂地将眼睛转开，然后与我对视，眼神突兀而奇怪，“我在召唤杜格尔·麦肯锡。”
我感觉一阵深沉而突然的痉挛从身体里穿过。杜格尔早已死去，他是在卡洛登战役的前夜死在詹米怀里的，被詹米的匕首插进喉咙而死去的。我吞咽了一口唾液，双眼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腰带上的刀。
“我很久前就和杜格尔和解了。”他轻声说道，朝我看的那个方向看去。他摸了摸刀柄，上面有金的压花，这把刀曾经是赫克托·卡梅伦的。“杜格尔是战酋。他会知道我当时必须那样做——为了我的人民，为了你——知道我现在还会那样做。”
我现在意识到他早些时候说的是什么了。他那时屹立着，面对西方，逝者的灵魂飞回家的那个西方。他说的不是祈祷词，也不是恳求的话语。我知道那些话，尽管我上次听到它们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他刚才喊的是“图拉哈德”，麦肯锡氏族作战时的呐喊。
我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帮助你？”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能帮助的话。”他说道，“杜格尔和我共同作战过很多次，肩并着肩，背靠着背。毕竟，外乡人，血缘就是血缘啊。”
我机械地点头，然后把杰米抱起来靠在我的肩上。天空褪色成了冬天的白色，空地上布满了阴影。泉水顶部的那块石头突显出来，在黑色的泉水上方显得苍白，如鬼魂一般。
“我们走吧。”我说道，“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