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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 民兵团出动

天气干冷,但对我们有利。带着穆勒家几父子和附近农庄的男人,我们从弗雷泽岭出发,阵容总计约四十个男人,以及我。
菲格斯不用加入民兵团,但还是和我们同行去征召民兵,因为他特别熟悉附近的定居点和农庄。在我们走到协约界线,以及我们征兵之旅的最远地点时,我们征召到的人数已经比较可观了。有些男人尽管不是训练有素的步兵,但曾经也在苏格兰或在法国与印第安人的战争中当过兵。许多人没有当过兵,每晚观看詹米进行特别不正统的军训。
“我们没时间像样地训练他们。”他第一晚上在火堆旁边告诉罗杰,“要花好几个星期塑造他们,让他们在交火时不会逃跑。”
罗杰只是点了点头,但是我觉得他脸上闪过了不安的微弱神情。我想他或许是对自己的经验缺乏有所疑虑,怀疑自己在交火时会有什么反应。在我自己的时代里,我认识许多年轻的士兵。
我跪在火堆旁边,用放在灰烬中的平底锅制作玉米糕饼。我抬头看了看詹米,发现他在看我,嘴角里隐藏着些许微笑。他不仅知道年轻的士兵;他自己也曾经是年轻的士兵。他咳嗽两声,然后向前弯腰,用棍子拨动木炭,寻找更多我裹着泥土烘烤的鹌鹑。
“在危险中逃跑很正常,是吧?军训的意义就是让他们习惯军官的声音,让他们即使在枪炮声中也会听号令,遵守而不考虑危险。”
“是的,就像训练马匹不在听到响声时奔跑。”罗杰讽刺地插话说道。
“是的,就像那样。”詹米很严肃地同意道,“不同之处在于你需要让马相信你比它表现更好;而军官只需要声音更大。”罗杰大笑起来,然后詹米继续说下去,面带淡然的微笑。
“我在法国当兵的时候,我被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带着行军,走破了一双靴子,然后他们才给我的枪配火药。每天军训结束过后我都特别累,就算他们在我床边射击打炮,我也不会动一下。”
他稍微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说:“但是我们没有时间那样做。我们的人半数当过兵,如果打起仗来,我们必须指望他们能站起来,稳定其他人的心。”他朝火堆那边看去,挥手指了指逐渐看不见的树林和群山。
“这儿不那么像战场,是吧?我不知道会在哪里打仗——如果真要打仗的话——但是我想我们必须计划在有掩护的地方打。我们要教他们像高地人那样战斗,在我的指挥下聚散,此外还要发挥他们的长处。他们当中只有半数当过兵,但是他们全都会打猎。”他扬起下巴,指了指那些民兵,其中有几个在白天赶路时打到了野禽。我们吃的鹌鹑,就是林赛兄弟用枪打来的。
罗杰点了点头,弯腰用自己的棍子从火堆里拨出被烧黑的泥团,掩藏自己的面容。我们回到弗雷泽岭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出去射击,连一只负子鼠都没有打到。詹米跟他出去过一次,私底下给我说过,或许罗杰用枪砸猎物的脑袋,要比用枪射击更准。
我朝詹米皱眉;他朝我扬起眉毛,注视着我。他显然是在说,罗杰能够处理好自己的感受。我睁大双眼,然后站了起来。
“但是打仗和打猎不同,是吧?”我坐到詹米旁边,递给他一个热玉米棒,“尤其是现在。”
“你什么意思,外乡人?”詹米掰开玉米棒,幸福地半闭着眼睛,闻着那种芳香的热气。
“首先,你不知道最终会不会打仗。”我指出,“其次,就算最后打起来,你们面对的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改革者和你的手下一样,也都不是军人。第三,你们不会真的要杀死改革者;你们只要把他们吓到撤退或投降。第四……”我朝罗杰微笑起来——“打猎的意义在于要杀死猎物,而打仗的意义在于活着回来。”
詹米被玉米饼呛到。我好心地给他捶背,他回头怒视着我。他咳嗽出玉米饼碎屑,吞咽一口唾液,然后站起来,长披肩来回摆动。
“听我说……”他有些沙哑地说道,“你说得对,外乡人,但也不对。确实不像打猎,没错。因为猎物通常不会想要杀死你。听我说——”他朝罗杰转过身去,面色凝重,“她说的其余部分都不对。战争就是杀戮,要是有其他简单的想法,考虑半途而废,考虑害怕,还有最重要的,考虑自己的命,那么上帝保佑,你或许在头一天黄昏时就死翘翘了。”
他把剩下的玉米饼扔进火堆,然后怒冲冲地走开了。
* * * *
我僵坐了片刻,直到我手里那个玉米饼的热量渗透围着它的那张布,烫到了我的手指。我将它放到木头上,低沉地说了声“哎哟”,然后罗杰在木头上挪动了一下。
“没事吧?”他说道,但是他没看我。他的目光固定在詹米消失的那个方向,朝向那些马匹。
“没事。”我把手指尖贴在冰冷、潮湿的树皮上,缓解疼痛。这两句对话缓和了尴尬的沉默,我发现自己可以谈论刚才的事情了。
“没错。”我说道,“詹米有足够的经验,可以那样说……但是我确实觉得他的话是反应过度。”
“你那样觉得?”罗杰似乎并未因为詹米的话而苦恼或吃惊。
“当然那样觉得。与改革者之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很清楚那不会是全面战争。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
“哦,是啊。”罗杰仍然看着黑暗,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唇,“只是,我觉得他说的不是那件事。”
我朝他扬起眉毛,他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冷冷地微笑着。
“他和我出去打猎的时候,他向我询问过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告诉了他。布丽安娜说他也问过她,而且她也告诉了他。”
“即将发生的事情?你是说独立革命?”
他点了点头,注视着他正在用粗糙长手指掰碎的那个玉米饼。
“我给他说了我所知道的情况,关于战争和政治的情况。当然没有讲细节,但是说了我记得的那几场大战役;给他说了这场革命有多么冗长和血腥。”他安静了片刻,然后抬头看我,绿色的眼睛闪了闪。
“我想这算是公平交易。从他身上很难看出来,但是我想我或许吓到了他。他刚才只是以牙还牙。”
我觉得好笑地哼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将裙子上的碎屑和灰烬掸下去。
“我的小伙子,你通过战争故事吓到詹米的那天,”我说道,“就会是地狱完全结冰的那天。”
他大笑起来,丝毫不镇静。
“或许我没有吓到他,虽然他当时变得特别安静。但是,我和你说……”他严肃起来,但眼睛里还有闪光——“他刚才也没有吓到我。”
我朝马匹那边看了看。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模糊地看到几个焦躁不安的大影子,偶尔会有浑圆马屁股反射的光亮和眼睛的短暂闪亮。我看不到詹米,但是我知道他在那里。马匹中间那轻微的动静,以及微弱的嘶鸣或哼声,让我知道它们中间有熟人。
“他当时不只是士兵。”我最终说道,声音很低,尽管我确定詹米离得很远,不可能听到,“他还是军官。”
我再次坐到木头上,伸手去试那个玉米饼。它现在只是温温的。我将它拿起来,但是没有咬。
“我曾经是战场上的护士,在法国的一家战地医院工作。”
他点了点头,长着黑发的脑袋好奇地摆动。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沉的阴影,显现出他那张柔和嘴巴与浓密眉毛、强壮骨骼的对比。
“我照顾士兵。他们全都很害怕。”我悲伤地淡然微笑,“那些与敌人交过火的,在回忆中很害怕;那些没有与敌人交火的,在想象中很害怕。但是,夜不能寐的是那些军官。”
我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抚摸玉米饼的粗糙表面。猪油让它摸上去有点儿油腻。
“在普雷斯顿战役过后,我坐在詹米旁边,一名士兵在他的怀里死去,他当时哭了。他现在还记得那件事。但是他记不得卡洛登的事情了,因为他受不了。”我低头看我手里的玉米饼,用拇指甲挑掉被炸煳的部分。
“是的,你吓到了他。他不想为你流泪。我也不想。”我轻声补充道,“或许不会是现在,但是等确实开战的时候,务必要保重,好吗?”
他沉默许久,然后才安静地说:“我会的。”他起身走开,潮湿泥土上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夜色加深,另外几堆营火烧得很亮。那些男人仍然以亲属和朋友为伍,每个小组都围在自己的火堆旁边。我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全都会融合在一起。不出几天时间,我们就要烧一堆大篝火,每个人都会聚集到这堆篝火的光亮中来。
詹米没有被罗杰对他说的事情吓到,我心想,而是因为他自己所知的事情而恐惧。优秀的军官有两个选择:对责任的担忧将他毁灭,或者危急的情况将他变得如石头般坚硬。
至于我,我也知道一些事情。我曾经嫁给过两位军人,而且两位都是军官,因为弗兰克曾经也是。我在两场战争中分别当过护士和医生。
我知道那些战役的名字和日期;我知道血液的气味,还有呕吐物的气味、排泄物的气味。战地医院里可以看到四分五裂的肢体、漏出腹腔的内脏和断裂的骨骼,但是也可能看到有些男人从来拿不起枪,却还是因为发烧、肮脏、疾病和绝望而死在那里。
我知道,在两场世界大战中,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战场上受伤而死,被敌人杀死;我知道战场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感染和疾病而死。现在一样,四年后也一样。
这其实让我特别恐惧。
* * * *
第二晚,我们扎营在鲍尔萨姆山的树林中,离下面的拉克洛定居点大约一英里。几个人想要继续赶路,抵达小村庄布朗斯维尔。这个村庄是我们此行的最远地点,在那里我们要调头去索尔兹伯里。村里可能有农舍,或者说至少有宜人的棚子可以在里面睡觉,但是詹米觉得最好等等。
“我不想天黑过后带着武装部队骑马进村。”他之前对罗杰解释道,“吓到那里的人。最好在白天说明来意,然后给他们一天一夜的时间做准备离开。”然后他停顿下来,剧烈地咳嗽,肩膀抽动起来。
我不喜欢詹米的表情,也不喜欢他的声音。他的表情像发霉的杯子,而且在他走到火堆旁边打饭时,我能够听到他呼吸时的微弱齁声。其他大多数人也都有类似的症状,鼻子发红,不停咳嗽。隔不了多久,火堆里就会有爆裂声和嘶嘶声,那是因为有人咳嗽,往里面吐痰。
我想让詹米躺到床上,在他脚下放烤热的石头,在他胸上贴芥末膏药,然后用香薄荷和麻黄泡热水给他喝。但是,因为要几个男人把他绑起来,才能把他送到床上,所以我还是满足于舀起一勺肉比较多的炖菜,倒进了他的碗里。
“埃瓦尔德。”詹米沙哑地呼喊埃瓦尔德·穆勒。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发出撕破法拉绒一般的声音,“埃瓦尔德,你叫上保罗,再去捡些柴回来。晚上会很冷。”
现在就已经很冷了。男人们站得离火堆很近,披风和外套的流苏都被烤焦,而且那些有靴子的人,他们靴子前部的皮革也被烤得发臭。我自己的膝盖和大腿也都快被烤出水疱,因为我必须靠近火焰给他们打饭。然而,我的后背却冰冷,尽管在连衣裙和衬裙下面穿了那条旧马裤——既是为了隔热,也是为了避免骑马时被摩擦得太厉害。卡罗来纳的边远林区里,不适合使用横鞍。
打完最后一碗,我转身去吃自己的饭,让火烘烤我的后背,温暖而舒适地包裹我冻僵的屁股。
“还好喝吧,夫人?”负责炖菜的吉米·罗伯特森在我身后说道,希望得到赞扬。
“不错。”我安慰他道,“很好吃!”实际上,炖菜很热,而我又很饿,再加上不用我亲手做饭,所以我的话中有足够多的真诚语气,使得他满意地走开了。
我慢慢地吃饭,享受着冰冷双手中木碗的热量,以及食物在肚子里那种令人舒适的温暖。吃下温暖的食物,想到在白天骑行那么久过后很快就能休息,让我感觉很幸福;背后的刺耳喷嚏声和干咳声,也没有能减低我这种短暂的幸福感。在越发明亮的星光下,四周的树林显得冰冷和漆黑,但即使是这种景象,也未能打扰到我。
我自己也开始厉害地流鼻涕了,但我希望这只是吃热食物的结果。我试验性地吞咽,但是没有感觉到嗓子疼,胸腔里也没有阻塞产生的声响,詹米却有那样的声音。他已经吃完了饭,过来站在我身边,烘烤着他的臀部。
“没事吧,外乡人?”他沙哑地问道。
“只是血管运动性鼻炎而已。”我说道,用手帕擦了擦鼻子。
“哪里?”他怀疑地看着森林,以为我说的是某种动物,“这里吗?我记得你说过它们生活在非洲啊。”
“什么——哦,犀牛啊。是的,它们是在非洲。我刚才说的是流鼻涕的问题,但是我没有感冒。”
“哦,是吗?那很好。我感冒了。”他多余地补充道,然后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把空碗递给我,然后双手用力擤了几次鼻子。看到他那红肿的鼻孔,我皱起眉头。我的鞍包里有些加了樟脑的熊油,但是他肯定不会让我在公开场合给他抹油。
“你确定我们不要继续前进吗?”我看着他问道,“乔迪说那个村庄不远,还有一条路。”
我知道他的答案,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不适而改变策略。而且,我们已经扎营生火。但是,除了我自己渴望有温暖、干净的床铺——罢了,什么床铺都行,我不挑剔——我还担心詹米。靠近些,他呼吸时的齁声变得更严重了,让我很担心。
他知道我的意图。他微笑起来,把打湿的手帕塞进了袖子里。
“我没事的,外乡人。”他说道,“只是小感冒而已。我得过很多次严重得多的感冒。”
保罗·穆勒又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木头。一块大木炭裂开,燃出熊熊的火焰,我们朝远处走开,以免被飞散的火星烫到。我的身后已经烘烤得很暖和,于是我转身面对着火堆。但是,詹米仍然面对着外面,皱着眉头,打量着阴沉树林里的两个黑影。
他的蹙眉放松下来,我转身看到两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将衣服上的针叶和树皮屑抖落。杰克·帕克,以及一个新来的男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从说话方式来看,他显然是从格拉斯哥移民过来的。
“特别安静,先生。”帕克说道,摸了摸帽子致意,“但是也特别冷。”
“是啊,晚饭过后我就感觉不到下面的家伙了。”那个格拉斯哥人插嘴说道,表情扭曲,揉搓着身子,朝火堆走去,“全部被冻掉都有可能。”
“我懂你的意思,兄弟。”詹米咧嘴笑着说道,“刚才我去撒了泡尿,但是找不到家伙。”他在笑声中转身,去查看马匹,一只手端着半碗没吃完的炖菜。
其他男人已经开始在准备铺盖了,争辩应该把头还是脚靠火边。
“会把你的鞋底烧坏,而且你离得太近。”埃文·林赛辩道,“看到没?鞋钉都被烧焦了,你看!”他抬起一只大脚,让大家看那只破烂的鞋。上面绑着粗糙的绳子,不让鞋散开。皮制的鞋底和鞋跟有时是用线缝在一起的,但是更多时候是用削尖的木钉固定,或用皮革系住,用松脂或其他有黏性的东西粘在一起。松脂特别易燃;我偶尔见过有些男人的双脚冒火花,那是因为他们睡觉时双脚离火太近,鞋钉突然被火烤燃起来。
“总比把头发烧着好。”罗尼·辛克莱争辩道。
“我觉得林赛家不用太担心头发的事情。”肯尼·林赛咧嘴朝他哥哥笑起来,把他像他两位哥哥那样戴的针织帽子拉下来,露出了秃顶的脑袋。
“是啊,每次都是脑袋对着火。”默多·林赛同意道,“可不愿意冻着头皮;寒气直接传到肝脏,你就死了。”默多很关切自己露出来的头皮,很少有人见到他不戴针织睡帽,或他那顶用负子鼠毛皮制作、用臭鼬毛皮粗糙饰边的奇怪帽子。他羡慕地看了看罗杰,罗杰正在将自己浓密的黑发用皮绳向后扎起来。
“麦肯锡不用担心,他的毛多得像头熊!”
罗杰咧嘴笑起来,以示回应。就像其他人,他在我们离开弗雷泽岭时,就停止修面了;现在,过了八天,一层浓密的黑色胡茬儿确实让他显得像熊一样凶猛。我突然想到,除方便以外,浓密的胡须无疑也可以在这样的夜晚保持脸部温暖。我用披巾围住了自己裸露和脆弱的脸颊。
詹米从马匹那边回来,刚好听到这段对话,于是也大笑了起来,但是他的笑声在一阵咳嗽中停止了。埃文等着他咳嗽完才开口说话。
“你怎么睡,詹米?头朝火堆,还是脚朝火堆?”
詹米用衣袖擦了嘴,然后微笑起来。他和其他人一样毛发茂盛,看上去就像个名副其实的维京人,火焰在他新长出的胡须和松散的头发里照出红色、金色和银色的闪光。
“无所谓了,兄弟们。”他说道,“不管怎么睡,我都会足够温暖。”他朝我这边偏了偏头,然后大家都笑起来,来自弗雷泽岭的几个男人,还用苏格兰语和盖尔语说了些稍显粗俗的话。
一两个新被征召来的人打量我,短暂、本能地开始在脑中推测,但是在瞥到詹米的高大体格,以及他那种和蔼但凶猛的气势过后,他们立即停了下来。我看到一个男人的目光,于是微笑起来,他显得很吃惊,但紧接着也朝我微笑,害羞地低下了头。
詹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通过一个简单的低俗笑话,他就向公众宣告了我属于他,让我不再担心被人多余地追求,同时也重申了他的领袖地位。
“简直就像一群该死的狒狒。”我低声说道,“而我要和那只领头的狒狒睡!”
“狒狒就是没有尾巴的猴子?”菲格斯问道,从他与埃瓦尔德的关于马匹的对话中转过来。
“你很清楚它们是什么。”我与詹米目光相遇,然后他扬起了一边的嘴角。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他也清楚我知道,他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了。
法国的路易国王在凡尔赛宫里有个私人动物园,其中有一小群山魈狒狒。春日下午宫廷里最受欢迎的活动之一就是逛养狒狒的园子,在那里欣赏那只雄性狒狒的性爱技艺,以及它五彩斑斓的屁股。
我当时听见,一个叫鲁维尔的人提议将自己的屁股也刺青成狒狒的那样,希望能够同样得到宫中女士们的喜爱。但是,德拉图埃乐夫人坚定地告诉他,他的体格从每个方面来看都不如狒狒,给屁股上色并不会改善情况。
火光让我很难分辨,但是我可以肯定詹米自己的浓郁颜色,既是因为忍住不笑出来,也是因为被火烘烤。
“说到尾巴。”他低声对着我的耳朵说,“你穿了那条可恶的马裤吗?”
“穿了。”
“脱掉它。”
“什么,在这里?”我睁大眼睛,用嘲笑和单纯的眼神看他,“你想把我屁股冻掉吗?”
他稍微眯起眼,眼睛深处有种蓝色猫眼般的闪光。
“哦,不会冻掉的。”他轻声说道,“我向你保证。”
他走到我的身后,火焰在我肌肤上强烈闪耀,被他身体那种凉爽的结实感取代。但是,在他搂住我的腰部,拉我去贴着他时,我发现他身体给我的感觉也同样强烈。
“哦,你找到了。”我说道,“真好。”
“找到什么?你掉了什么东西吗?”从马匹那边走过来的罗杰停下来,一边腋下夹着一捆凹凸不平的毯子,另外那边腋下夹着他的宝兰鼓。
“哦,只是一条旧马裤。”詹米沉稳地说道。在我披巾的掩护下,他的一只手伸到了我裙子的腰部里面,“你打算给我们唱首歌吗?”
“只要有人想听,当然可以唱。”罗杰微笑起来,火光在他的面容上红彤彤的,“实际上,我在打算学一首歌,埃文答应给我唱他奶奶知道的一首关于海豹人的歌。”
詹米大笑起来。
“哦,我应该知道那首歌。”
罗杰迅速扬起一只眉毛,我稍微扭转身子,抬头惊讶地看着詹米。
“呃,我不会唱。”见我们都很惊讶,他温和地说道,“但是我知道歌词。在阿兹缪尔监狱的时候,埃文经常唱。这首歌有点儿下流。”他补充道,语气稍显正经;苏格兰高地人在给你讲真正令人震惊的事情之前,常常会带有这样的语气。
罗杰听出了这种语气,然后大笑起来。
“那我或许要用笔记下来。”他说道,“方便后代人使用。”
詹米的手指刚才始终在熟练地工作,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那条马裤——其实是他的马裤,所以我穿上差不多会大六个号——被解开,无声地落到了地上。一阵冷风从我裙子下面吹上来,吹到我没有穿东西的下身。我轻微地倒抽了一口气。
“很冷,是吧?”罗杰耸起肩膀,微笑着,同情地夸张颤抖。
“是的,很冷。”我说道,“铜猴的蛋都可以被冻掉,是吧?”
詹米和罗杰同时突然咳嗽着大笑了起来。
* * * *
哨兵到位了,马匹也睡了,于是我们也回到了各自休息的地方,离火堆稍微有一段距离。詹米结束在营地里的最后一次巡视时,我已经把落叶里的大石头和树枝翻了出来,砍来了云杉树枝,然后将我们的毯子铺在树枝上。食物和火堆的温暖已经消失,但是在他碰到我之前,我并没有颤抖得很厉害。
我本来要立即钻到毯子下面,但是他仍然抱着我。他最初的意图似乎丝毫没变,只是他的注意力暂时被分散了。他仍然紧紧搂着我,却站着纹丝不动,像是在聆听一样抬起头,看着黑暗的树林里。树林里黑黢黢的,只能看到营地旁边被火光照亮的那些树木——黄昏的最后微光早已消退,营地之外的一切都是深邃的黑色。
“怎么了?”我稍微向后退,本能地挨紧他,他的双臂也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外乡人。”他动了动,不安地抬头探询,就像狼在风中嗅到了气味,但是我们没有听到什么,只听到远处无叶树枝的沙沙响声。
“就算不是犀牛,也肯定有什么东西。”他轻声说道,让我脖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等一下,外乡人。”
他离开了我,晚风突然寒冷地吹在我四周。他走过去和两个男人轻声地说了些什么。
他感觉到那黑暗中有什么呢?我特别佩服詹米的危机感。他是多年的猎人,同时也多年被人猎杀,不会紧张得觉得这两种身份有何区别,无论这种区别是否可见。
片刻过后,他走回来蹲到我身边;我正在颤抖着钻进毯子里面。
“没事的。”他说道,“我说了今晚我们要有两个守卫,让他们给枪上膛,拿在身边。不过,我觉得不会有事。”他朝我后面看去,看着树林里面,但是他的表情现在只是显得在沉思。
“它走了?”
他把头转过来,稍微扬起嘴角。在他那红色的硬胡茬儿里,他的嘴唇显得柔软、脆弱。
“我刚才不知道它是否在那儿,外乡人。”他说道,“我感觉它在看我,但可能只是一只路过这里的狼,或者是猫头鹰,或者只是在树林里游荡的不安的邪灵。但是现在它已经走了。”
他朝我微笑。在他转身时,我看到他被火光照出剪影,光亮闪烁在他脑袋和肩膀的边沿。那边,罗杰的声音在火堆的噼啪声中传过来;他在跟着埃文的声音,学习那首关于海豹人的曲子,声音粗哑但自信。詹米钻进毯子里,睡到我的旁边。我朝他翻过身去,冰冷的双手摸索着,去报答他刚才给我的帮助。
我们剧烈地颤抖,继续彼此温暖。我找到了他,然后他让我翻身回去,将我们之间的衣服拉起来,躺在我背后,手臂安全地搂着我,秘密裸露的小部分肌肤在毯子下面温暖地相互挨着。我面对着黑暗的树林,看着火光摇曳地照在树上;詹米在我身后、双腿中间、体内移动,让我感觉温暖而硕大。他动得很慢,几乎将我们身下的树枝弄出声响。罗杰的歌声在男人们的喃喃细语中显得强健而甜美,而我们的颤抖也慢慢地停止了。
* * * *
过了很久,我在蓝黑的天空下醒过来,口干舌燥,詹米呼吸的齁声在我的耳朵里。我一直在做梦。这些毫无意义、不断重复的紧张梦境,在我醒来时立即消失,但是在我的嘴里和心里留下令人难受的滋味。我需要喝水,也需要小便,于是小心地从詹米的手臂下扭动出来,然后从毯子里钻出去。他动了动,稍微呻吟了两声,在睡眠中抽着鼻子,但是没有醒过来。
我停下来把手轻轻地伸到他的额头上。感觉凉爽,他没有发烧。或许他说得对,只是严重的感冒而已。我站起来,不愿意离开我们巢穴的温暖庇护,但是知道自己没有等到清晨。
歌声已经停止,火堆不再旺盛,但是在当值哨兵的照看下仍然燃烧着。哨兵是默多·林赛,我能看到他那顶白色的负子鼠毛皮帽,戴在他的头上,像一堆揉在一起的布料和毯子。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格拉斯哥人蹲伏在空地那边,火枪放在大腿上。他朝我点了点头,阔檐帽的影子投在脸庞上。默多·林赛听到我的脚步声,也朝我这边转过来。我轻轻地挥了挥手,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朝树林那边转过身去。
其他男人裹在毯子里,睡成一圈。从他们中间走过时,我突然感觉到不安。夜晚和迷梦的魔法仍然在我的身上,所以在看到他们那些寂静的身形时,看到他们相互挨着,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时,我颤抖了起来。在亚眠的战场上,在普雷斯顿的战场上,士兵的尸体就是这样堆放的,纹丝不动,裹着布料,相互挨着,面容被掩盖住,不知他们的姓名。战争很少会关注战死之人的面容。
我为什么要从爱人的怀抱里醒过来,思考战争和那一排排长眠的战死之人呢?我心想着,轻轻地从那排裹着毯子的身体旁边走过。嗯,考虑我们此行的任务,我那样想的原因很简单。我们是去打仗的——就算战争不是现在,也会很快到来。
一个裹着毯子的身形发出哼声,咳嗽两声,然后翻身。我看不见他的面容,难以分辨他和其他人。他的这个动静让我受到惊吓,但是紧接着一只大脚从毯子里蹬出来,让我看到了埃文·林赛那只用线捆绑的鞋。看到生命和个体的迹象,我感觉那种焦虑的联想重负减轻了。
让杀戮变得可能的,正是战争的匿名性。在无名死者在墓碑和纪念碑上再次被命名时,他们就重拾了他们作为士兵时丢失的身份,成为子孙和爱人眼中的亡灵,在他们悲伤和回忆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许我们的这次征途会和平地结束。但是,即将到来的那场冲突……将会被整个世界知道。我从最后那几个熟睡的男人旁边经过,就好像穿过一场还未完全清醒的噩梦。
我从鞍包旁边的地上捡起水壶,然后大口喝水。壶里的水冰冷刺痛,我的阴暗想法被冰水清新、干净的味道冲走,开始消散。我停下来,在冰冷的感觉中喘气,然后擦了擦嘴。
最好给詹米带些回去。如果他没有因为我离开而醒来,那么我回去时他应该会醒,而且我知道他也同样会口干舌燥,因为他现在完全没法儿通过鼻子呼吸了。我把水壶的袋子挂到肩膀上,然后走进树林。
树下很冷,但是空气静止不动,透明得就像水晶。从火堆那边看过来显得不祥的阴影,在树林中看去时却令人安心得很奇怪。离开了火光和火堆的噼啪声,我的眼睛和耳朵开始适应黑暗。我听到了附近干草里的窸窣声,以及远处一只猫头鹰的意外鸣叫。
我解完手,静止地站了几分钟,享受着这种短暂的独处。树林里特别冷,但是特别宁静。詹米之前说得对,我心想,树林里无论早些时候有没有什么,现在都没有任何不友好的东西了。
似乎我的思绪召唤了他,我听到了谨慎的脚步声,以及他呼吸时那种缓慢的齁声。他咳嗽起来,那种低沉、窒息的声音,我丝毫不喜欢。
“我在这里。”我轻声说道,“你胸口怎么样?”
咳嗽声在突然的慌张喘息中打住,树叶里传出一阵忙乱的响声。我看到默多·林赛那支火枪从火边站起来,然后看到一个黑影从我身边闪过。
“嗬!”我惊讶而非惊恐地说道。那个身影跌倒,然后我本能地将水壶从肩膀上取下来,拉住带子挥了出去。水壶砸到那个身影的后背,发出中空的撞击声,那家伙——肯定不是詹米——不停咳嗽着。
紧接着是短暂的混乱,男人们从毯子里蹦出来,就像玩偶匣里的玩偶那样,发出不连贯的叫喊,一片骚乱。那个格拉斯哥人从几个挣扎着爬起来的人身上跳过,冲进了树林,火枪举在头上,吼叫着。他冲进黑暗中,朝他看到的第一个黑影撞去,而这个黑影刚好是我。我被撞飞到地上,四肢不雅地伸展开,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个格拉斯哥人跪在我的肚子上。
我在摔倒时肯定发出了足够女性化的呻吟,因为他正要用枪托砸我的脑袋时停了下来,差点儿没有收住。
“呃?”他放下空闲的那只手,谨慎地摸索。摸到了毫无疑问是乳房的东西时,他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把手拿开,然后慢慢地从我身上下去。
“呃……嗯!”他说道。
“哎呀。”我尽可能地友好地回答道。头顶的星星在转动,透过无叶的树枝闪亮着。那个格拉斯哥人低声用苏格兰语说了些尴尬的话,然后消失了。我双脚对着的那个方向有很多叫喊声和碰撞声,但是我暂时没有注意力关注其他事情,需要先喘过气来。
等到我重新站起来时,那个侵入者已经被抓住,拖到了火光里。
如果他在被我击中时没有咳嗽,那么他可能已经跑掉了。但实际上,他现在还在干咳和喘息,严重得几乎站不直,而且他因为努力要在咳嗽中呼吸,所以脸色阴沉,额头上的血管突起得像虫子一样。他在呼吸或者说尝试呼吸的时候,发出哨声般的奇怪声音。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詹米沙哑地问道,然后停下来咳嗽。
这完全是个无须回答的反问,因为那个男孩儿显然无法说话。他是乔赛亚·比尔兹利,一个可能需要我给他做扁桃体切割手术的病人,而且无论他在集会过后一直在做什么,都没有让他的健康状况有明显提升。
我匆匆朝火堆走去,咖啡壶就放在火炭里。我用披巾包着把它提起来,然后摇了摇。很好,还剩有一些咖啡,而且因为它自从晚饭过后就一直在煮着,所以会特别浓。
“让他坐下,解开他的衣服,把冷水给我拿来!”我挤进那圈围着俘虏的男人,用火烫的咖啡壶逼迫他们让开。
很快,我就把一杯浓咖啡端到了他的嘴边。那杯咖啡又黑又稠,加了许多冷水稀释,避免烫伤他的嘴。
“慢慢地呼气,数到四,再慢慢地吸气,数到二,然后呼出来,喝一口咖啡。”我说道。他的虹膜四周都露出了眼白,嘴角上也有唾沫。但是,我坚定地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催促他呼吸、数数、呼吸,然后他那种极其严重的紧张状态稍微缓和了。
他不停地喝一小口咖啡,进行一次呼吸。在这样把咖啡喝完时,他脸上那种令人担心的深红色已经褪去,变成更像鱼肚子一半的颜色,而刚才被那些男人击中的地方,有着轻微的红色印记。他的肺里仍然有严重的喘息声,但是他还在呼吸,这就是很大的改善。
那些男人站在四周低语,好奇地观看着,但是天气很冷,夜也很深,随着抓人的激动退去,他们开始没有精神,打起了哈欠。毕竟,这只是个小伙子,而且还瘦巴巴的,没有气力。在詹米赶他们离开时,他们很愿意地朝被窝走去,留下我和詹米照看我们的这位不速之客。
我要用多余的毯子给他围起来,给他涂抹了樟脑熊油,再给他倒了一杯咖啡,然后才会让詹米讯问他。他似乎对我的关照感到很窘迫,耸着肩膀,双眼盯着地上,但是我不知道他的窘迫只是因为不习惯被过分关心,还是因为抱着双臂、令人恐惧的詹米在场。
十四岁的他个子很小,骨瘦如柴。掀开他的衬衫听心跳时,我都可以数出他肋骨的数量。其他地方也并不好,他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像缠结的尖刺那样立在头顶,沾满了泥土、油脂和汗液。整体上看,他就像一只长满虱子的猴子,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扭曲的脸上充满了担忧和怀疑的神情。
最终我完成了能做的所有事情,对于他的样子很满意。我朝詹米点了点头,他蹲到了这个小男生的旁边。
“那么,比尔兹利先生。”他和蔼地说道,“你是来加入我们民兵团的吗?”
“哦……不是的。”乔赛亚用双手转动着木杯子,没有抬头,“我……呃……我要去做的事情刚好让我经过这里,仅此而已。”他的声音特别沙哑,让我同情地皱起了眉头,联想他发炎嗓子里的那种疼痛。
“我懂了。”詹米的声音低弱而友好,“那么你刚好看到我们的火堆,所以想来避寒,找点吃的?”
“是的,没错。”他显然很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液。
“嗯。但是你早些时候就来了啊,不是吗?日落过后你就在树林里,为什么要等到月亮升起来了才现身呢?”
“我没有……我不是……”
“哦,你确实在。”詹米的声音仍然友好,但是坚定。他伸手抓住乔赛亚的衣襟,逼迫他抬头看他。
“听我说,小伙子。我们之间有协议,你是我的租户;这是我们商定的。那就意味着你有权得到我的保护,也意味着我有权听你讲真话。”
乔赛亚看着他,尽管他的眼神里有恐惧和担忧,但是也有一种远比十四岁成熟的镇静。他没有把目光挪开,他那双伶俐的黑色眼睛中,有一种深沉算计的神情。
这个孩子——如果可以把他当作孩子的话;詹米显然没有那样看——习惯于依靠自己。
“我给你说过,先生,要在新年的时候去你的地方,而且我也打算那样做。而在那之前,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詹米扬起了眉毛,但是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手。
“确实没错。但是,必须承认,人会有好奇心。”
乔赛亚张开嘴,似乎要说话,但是改变了主意,埋头喝咖啡去了。
詹米再次尝试:“我们能够帮助你做你的事情吗?或者你需要和我们同行吗?”
乔赛亚摇了摇头:“不用。我很感谢你,先生,但是我的事情最好由我独自完成。”
罗杰没有去睡觉,而是坐在詹米后面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现在稍微向前倾,绿色的双眼专注地盯着这个男生。
“你自己的这件事情。”他说道,“不会刚好与你拇指上的印记有关吧?”
杯子摔落到地上,咖啡溅了起来,溅到我的脸上和身上。我还没来得及眨眼看发生了什么,这个男生已经扔下了毯子,跑到了空地的中间。詹米也站起来追了上去。那个男生是从火堆旁边绕过去的,而詹米则从上面一跃而过。他们消失到树林里面,就像狐狸和猎狗,留下罗杰和我在后面目瞪口呆。
男人们今晚第二次从被窝里蹦出来,伸手去抓枪。我开始觉得,总督应该会对这个民兵团很满意,他们显然能随时快速地开始行动。
“到底怎么……”我对罗杰说道,同时擦掉眉毛上的咖啡。
“或许我不该提得那么突然。”他说道。
“什么?什么?出了什么事?”默多·林赛吼道,朝四周怒视,把枪管对着阴暗的树林。
“我们被攻击了吗?那些浑蛋在哪儿?”肯尼·林赛猛地跳起来,用双手和双膝爬在我旁边,戴着针织帽向外面打量,就像压在洒水壶下面的蟾蜍。
“没人。没有出事。我是说,没什么事情了!”
我努力解释,让他们镇静下来,却在吵闹声中大部分被忽视了。但是,体格和声音都要大很多的罗杰,最终成功地将动乱控制下来,尽可能地解释情况。一个小男孩能有什么问题?男人们纷纷嘟哝着,再次回去睡觉了,留下我和罗杰在那个咖啡壶旁面面相觑。
“那到底是什么?”我有些暴躁地问道。
“那个印记吗?我确定它是字母‘T’。你把咖啡递给他,他双手握住杯子的时候,我看到的。”
我的肚子揪紧起来。我知道那个字母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见过。
“那是小偷的意思。”罗杰说道,看着我的脸,“他被打了烙印。”
“是的。”我不开心地说道,“哦,天啊。”
“岭上的人们知道后,还会接受他吗?”罗杰问道。
“我倒觉得大多数人不会那么在意。”我说道,“但是问题不在那里;在于你提及那个印记的时候,他逃跑了。他不只是一个被定罪的贼,恐怕还是个逃犯。而罗杰在集会上呼喊过他。”
“哦。”罗杰心不在焉地挠了挠胡子,“艾尔博萨克。那么詹米会觉得对他有责任?”
“算是吧。”
罗杰是苏格兰人,而且严格地说来,还是高地人。但是,他是在氏族消亡很久过后才出生的,历史和传统都不会让他了解领主和氏族成员之间的那种古老纽带。很有可能,乔赛亚自己也不明白艾尔博萨克的重要性,不明白双方承诺的重要性。但是詹米明白。
“你觉得詹米会抓到他吗?”罗杰问道。
“他应该已经抓住了。他没法儿在黑暗中追踪那个男生,如果他跟丢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也有其他可能性——例如,詹米在黑暗中掉进悬崖,被石头绊倒,摔断了腿,或者遇到了山狮或熊——但是我宁愿不细谈。
我站起来,揉搓痉挛的肢体,朝詹米和乔赛亚消失的树林里看去。乔赛亚或许经常在森林里活动,是个不错的猎手,但是詹米的经验却要丰富得多。乔赛亚个子小,动作快,有恐惧的驱动,但是詹米在体格、力量和决心上面有巨大的优势。
罗杰在我身边站起来。他看着四周环绕的树林,清瘦面容上有些忧虑的神情。
“他已经去很久了。如果他抓住那个孩子,会怎么处理?”
“应该要让他说出实话。”我说道。想到这里,我咬住了嘴唇,“詹米不喜欢有人对他撒谎。”
罗杰低头看我,显得有些惊讶。
“用什么办法?”
我耸了耸肩。
“无论什么办法。”我见过他讲理,使用诡计,利用个人魅力,使用威胁,偶尔还使用过残忍的暴力。我希望他不用来硬的——尽管我这样想,更多是为了乔赛亚好。
“我懂了。”罗杰低声说道,“那好吧。”
咖啡壶空了。我将披风裹在身上,去下面的小溪把它洗干净,打水回来挂在火上再次煮咖啡,然后坐下等待。
“你应该去睡觉了。”我在几分钟过后对罗杰说道。他只是朝我微笑,擦了擦鼻子,然后在披风里把肩膀耸得更深。
“你也是。”他说道。
没有吹风,但是夜已经很深,洼地里十分寒冷,地面上变得十分潮湿。男人们的毯子因为水汽而变软,我能够感觉到大地的稠密寒气渗透穿过我的裙子。我想去把马裤找回来穿上,但是没有精力去寻找。乔赛亚出现和逃跑带来的激动已经退去,寒意和疲惫带来的无精打采正在进入。
罗杰稍微把火堆拨开,往里面加了几块不大的柴火。我把裙子塞到大腿下面,将披风和披巾拉来围紧身体,把双手藏到衣服里面。咖啡壶冒着蒸汽,偶尔有水滴落进火堆,发出“嘶嘶”的声音,点缀着那些熟睡男人带有浓痰的鼾声。
但是,我所看见的不是他们裹着毯子的身形,听到的也不是漆黑松林的沙沙声。我听到的是苏格兰一片橡树林里干树叶的噼啪声,那是在开瑞埃里克上面小山里。在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前两天,我们在那里扎营,带着三十个从拉里堡来的男人,在去加入查尔斯·斯图亚特的军队的路上。当时有个小男生突然从黑暗中出现,一把刀在火光里闪亮。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我抖了抖身子,试着驱散突然而来的回忆:一张瘦削的苍白脸庞,以及因为震惊和疼痛而鼓起的男孩儿的双眼;一把匕首的刀刃,在火炭的光中变暗和变亮;火药、汗液和人肉被烧的气味。
“我要用枪打死你。”他当时对约翰·格雷说道,“头,还是心脏?”使用威胁,使用诡计,使用残忍的暴力。
那是当时,这是现在,我告诉自己。但是詹米会做他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罗杰安静地坐着,看着跃动的火焰和火堆那边的树林。他的双眼耷拉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担心他吗?”他轻声说道,没有看我。
“什么,现在吗?还是平时?”我微笑起来,但是并没有笑意,“我要是担心他,就永远也休息不好。”
他朝我转过头,唇上挂着淡然的微笑。
“你现在难道在休息?”
我不禁真实地微笑起来。
“我没有来回踱步。”我回答道,“也没有不停地拧双手。”
他扬起了一只黑色的眉毛。
“那样或许可以保暖。”
有个男人动了动,在被窝里嘟哝了几声,我们于是暂时停止了讲话。咖啡壶被烧开了,我能听到里面的液体发出微弱的汩汩声。
詹米到底为什么还没回来?他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询问乔赛亚·比尔兹利;他要么短时间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要么放走了乔赛亚。无论乔赛亚偷过什么东西,都不是詹米关心的问题;他关心的是艾尔博萨克的诺言。
火焰有些催眠,看着摇曳的火光,在回忆里看到了集会上的大篝火、篝火周围的人影,还能听到远处的琴声……
“要我去找他吗?”罗杰突然低声问道。
我猝然移动,从被催眠的困倦中惊醒过来。我伸手擦了擦脸,然后摇头让自己清醒。
“不用。在黑暗中走进陌生的树林很危险,而且反正你也找不到他。如果他早上还不回来……时间足够多。”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开始觉得黎明或许会先于詹米到来。我担心詹米,但是其实在天亮之前,我们没有什么能做的。令人不安的思绪在往我的脑袋里挤,乔赛亚带刀吗?他肯定带了刀。但是,即使他绝望到用刀,那他有可能出其不意地伤到詹米吗?我撇开这些焦虑的猜测,试着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所以去数火堆边那些男人的咳嗽声。
第八个咳嗽的是罗杰,很厉害的咳嗽,让他肩膀都抖动起来。
他担心布丽安娜和杰米吗?我心想,或者他有没有想布丽安娜是否会担心他?我本来可以告诉他,但是现在让他知道没有好处。在打仗或准备打仗的男人,需要相信家是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坚信家人很好,可以让他们保持良好的心态,在行军途中和在忍受痛苦时不会倒下。家庭之外的事情会让他们去打仗,但是打仗只是战争中特别小的一个部分……
是特别重要的一个部分,外乡人,詹米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开始打盹儿,反复地在脑袋猛地向下垂时醒来。最后那次让我醒来的,是短暂放在我肩膀上的一双手。罗杰让我慢慢地躺到地上,把我的半截披巾叠起来给我当枕头,将另外半截舒适地盖在我的肩膀周围。我短暂地瞥到他被火光映出的剪影,穿着披风的他黑黢黢的,像一只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醒得特别突然,听到旁边有很厉害的喷嚏声。詹米坐在几英尺外,一只手握着乔赛亚·比尔兹利的手腕,另外那只手拿着匕首。他停顿了很久,再次打喷嚏,然后不耐烦地用衣袖擦了擦鼻子,接着将匕首插进了火炭里面。
我闻到了金属被烧烫的气味,于是猛地爬起来,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或行动,有个挨着我的东西就扭动了一下。我惊讶地低头看,然后抬头看,然后又低头看,脑袋糊涂地确定我仍然在做梦。
一个小男生躺在我的披风下面,蜷缩着贴着我的身体,熟睡着。我看到黑色的头发和一个瘦巴巴的身体,苍白的皮肤上沾着泥污,还有抓挠的伤痕。然后,火堆里传来响亮的嘶嘶声,我猛地把目光转过去,看到詹米将乔赛亚的拇指按到被烧黑的灼热匕首上。
詹米从眼角瞥到我的惊讶动作,于是朝我这边怒视,噘起嘴唇,无声地让我不要动。乔赛亚的面容扭曲,痛苦地紧咬着嘴唇,但是没有出声。在火堆的远端,肯尼·林赛坐着观看,沉默得就像一块石头。
仍然坚信我是在做梦——或者说希望我在做梦——我伸手去摸那个靠着我的男生。他又动了动,摸到实实在在的人体,我完全醒了过来。我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握起来,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惊慌地大睁着。
他猛地躲开,慌张而笨拙地站起来。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哥哥——乔赛亚显然是他的哥哥——然后突然停下来,疯狂地扫视空地,看那些睡在地上的男人,看詹米、罗杰和我。
乔赛亚无视了手指被烫伤的剧烈疼痛,从座位上站起来,快速而温和地走到他弟弟的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站起来,慢慢地移动,以便不吓到他们。他们看着我,两张完全相同的瘦削、苍白脸上露出谨慎的神情,完全相同。是的,就是两张苍白清瘦的脸,只是另外那个男生留着长发。他只穿着一件破烂的衬衫,没有穿鞋。我看到乔赛亚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胳膊,于是开始猜测他之前偷的是什么东西。我努力朝他们微笑,然后朝乔赛亚伸出手。
“让我看看你的手。”我低声说道。
他迟疑片刻,然后把右手递给了我。詹米做得很不错,很整洁,整洁得让我刹那间有些头晕。他的拇指球被干净地割掉,伤口被用烧热的金属灼烧过。一个结痂的红黑色椭圆疤痕,取代了那个有歧视意味的烙印。
我身后有和缓的动静,罗杰给我拿来了药箱,放到我的脚边。
对于那个伤没有太多能做的,只有擦些龙胆草药膏,然后用干净和干燥的布包扎起来。在处理伤口的时候,我也在关注詹米。他将匕首插回鞘中,安静地站了起来,去包裹和鞍包里翻找。在我完成了简单的伤口处理时,他已经走了回来,拿来一小包用手帕包裹着的食物,以及一张卷起来的多余的毯子。搭在他胳膊上的,是我那条不穿了的马裤。
他把马裤递给那个新来的男孩儿,把食物和毯子递给乔赛亚,然后把一只手拍到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他轻轻地触碰另外那个男孩儿,伸手到他的背上,将他朝树林那边转过去。他偏头指了指树林那边,然后乔赛亚点了点头。他朝我鞠躬,拇指上的绷带闪出白色的光亮,然后他低声说道:“谢谢你,夫人。”
两个男孩儿沉默地走进树林;另外那个男孩儿跟着他的哥哥乔赛亚,赤裸双脚在那条宽大的马裤下面显得苍白。
詹米朝肯尼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坐到火边,肩膀耷拉下来,突然显得很疲惫。我给他倒了杯咖啡,他接了过去,嘴巴抽动,想要微笑致谢,却被一阵严重的咳嗽打断了。
我伸手把杯子接过来,以免咖啡洒出来,看到詹米背后罗杰的目光。他朝东边点了点头,将一根手指伸到嘴唇上,然后无奈地扭曲起面容。他和我一样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但是他想得没错,夜晚正在逐渐退去。很快就会天亮,那些男人会逐渐清醒过来——他们全都习惯了在天才亮时就醒来。
詹米停止了咳嗽,但是在发出糟糕的汩汩声,尝试清嗓子。他听上去很像一头被淹没在泥浆里的猪。
“来。”我低声说道,把杯子递还给他,“喝下去,然后躺着。你应该睡会儿。”
他摇了摇头,然后把杯子端到嘴边。他喝下咖啡,苦涩得扭曲着面容。
“不值得。”他沙哑地说道。他朝东边点了点头,那边的松林在灰白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墨黑,“而且,我还得思考现在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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