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死神召唤
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不耐烦情绪，终于等到了男人们起床吃饭。他们懒散得令人恼怒地收拾营地，然后骑上马背。我最终也骑上了马，在如此清新和寒冷的早晨骑行，感觉空气会在我呼吸时粉碎。
“好了，”当我的马慢慢走到詹米旁边时，我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吧。”
他回头看了看我，微笑起来。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但是清新的空气以及大量特别浓烈的咖啡让他有了精神。尽管昨晚的麻烦事那么多，但我觉得自己敏捷、活跃，血液在皮肤附近流动，让我的脸颊显得红润。
“你不打算等着小罗杰？”
“我晚些告诉他，或者你跟他说。”山坡下面被雨冲刷出一片扇形的沙地，没法三个人骑马并行，所以我和詹米才能择路暂时并肩同行，别人听不见我们的对话。我驱赶马匹靠近詹米，双膝包裹在马呼出来的热气里。
詹米用手擦了擦脸，抖动身体，似乎要抖掉疲惫。
“好吧，”他说道，“你应该看出来他们是兄弟了吧？”
“是的，我注意到了。另外，那个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从那里。”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西边。在那片冲刷出来的沙地上，我们能够直接看到下面空地里的一个小山谷，那是荒野里的一处自然断层，树林在那里变成了草地和小溪。在小山谷边沿的树林里，一缕薄烟飘起来，在静止、寒冷的空气里，就像一根指着天空的手指。
我眯着眼睛，能够看出一个像小农舍的建筑，旁边还有几间破烂的棚屋。在我看着那里时，一个微小的人影从房子里出来，朝其中一个棚屋走去。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已经走了，”詹米有些严肃地说道，“但幸运的是，他们会觉得他是去厕所，或者是去给山羊挤奶了。”
我懒得问他怎么知道他们有山羊的。
“那是他们的家吗？乔赛亚和他弟弟？”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外乡人。他们曾经是契约仆人。”
“曾经是？”我怀疑地说道。我有些怀疑那两兄弟的契约刚好在昨晚失效了。
詹米抬起一边的肩膀，耸了耸肩，然后用衣袖擦了擦鼻涕。
“是的，除非有人抓到他们。”
“你就抓到了乔赛亚，”我指出这一点，“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实情，”他说道，嘴巴微微抽动，“或者，至少我觉得是实情。”
詹米在黑暗中追踪乔赛亚，循着那疯狂的喘息声，最终将乔赛亚困在一个多岩石的山坳里，在黑暗中抓住了他。詹米用长披肩把乔赛亚裹起来，让他坐下，然后依靠足够多的耐心和坚定，以及几小口威士忌，最终成功地让他把情况说了出来。
“他们是移民家庭，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里只有他们这对双胞胎活着到了这边，其他人都在海上病死了。他们在这里没有亲戚——反正没人去接船，船主就把他们卖掉了。出售价格无法抵清整个家庭的船费，所以他们签了三十年的契约，薪水用来抵债。”
他在讲述事情时声音很平静，这种事情常有发生，而且我也知道，但是我很不愿意沉默地接受。
“三十年！为什么啊，他们当时才几岁？”
“两三岁。”他说道。
这让我十分震惊。撇开最基本的悲剧，情况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我心想：如果购买他们的那个人把他们当作孩子养育……但是我回忆起了乔赛亚那瘦巴巴的肋骨以及弯曲的双腿。他们被养育得并没有那么好。但是，许多来自有爱的家庭的孩子，得到的养育也并不好。
“乔赛亚不知道他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詹米解释道。他咳嗽了两声，然后清了一下嗓子。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他弟弟的名字。他弟弟叫凯西亚，其他的他一无所知。比尔兹利这个姓是买下他们的那个人的，而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苏格兰人、英格兰人，还是爱尔兰人。有那样的名字，所以他们不太可能是德国人或波兰人，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嗯。”我思索着，呼出一团白雾，短暂地遮住了下面的农舍，“那么乔赛亚昨晚逃跑，应该和他拇指上的烙印有关吧？”
詹米点了点头，双眼看着地面，择路下坡。沙地的两边很松软，一堆堆黑土看上去像在碎石坡里缓慢移动的真菌。
“他偷了一块奶酪，这点他实话实说了。”詹米觉得好笑，短暂地微笑起来，“在布朗斯维尔的一家乳品店里偷的。实际上，店里的女仆说偷东西的还有一个人，也就是他弟弟，但是……”詹米的红眉毛暂时皱了起来。
“或许乔赛亚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实话实说。反正，他们俩当中的一个偷了奶酪，比尔兹利抓住了他们俩，然后叫来了执法官。乔赛亚承担了罪责以及惩罚。”
两年前的这次事件过后，乔赛亚就从那个农场逃跑了。他始终有打算，按照他的说法，只要设法找到了供他们居住的地方，就要回去救他弟弟。詹米让他去弗雷泽岭的提议对他来说就是天赐的礼物，所以他当时离开了集会，步行回这个地方。
“设想他发现我们住在山坡上时有多惊讶。”詹米说着打了个喷嚏，然后擦了擦鼻子，双眼里有些泪水，“他当时就藏在附近，不确定是要等到我们离开，还是要搞清楚我们是不是要去那个农场。他觉得，如果我们要去那里，那么他就可以借机溜进去，把他弟弟偷出来。”
“所以你决定自己溜进去，帮忙把他弟弟偷出来。”我也被冻得流鼻涕。我一只手去摸索手帕，相信这匹马——猪小姐——不会在我擤鼻子的时候将我摔下山坡。我边擤鼻子，边看着詹米。他仍然因为生病红着鼻子，流着汗，但是他那高凸的颧骨被早晨的太阳照得红润，让他这个整夜在冰冷的树林里忙活的男人显得很欢乐。我问他：“很有意思，是吧？”
“噢，是啊，很有意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了。”詹米咧嘴笑起来，眼睛眯成两个蓝色的三角形，“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着杜格尔和他的手下去偷袭格兰特氏族的领地，我们在夜里悄悄地、毫无动静地溜进畜棚。上帝啊，我及时阻止了自己，才没有偷走那头奶牛。或者说，要是他们有奶牛的话，我就会把它偷走。”
我哼了一声，然后放声大笑。
“你这个强盗真是特别厉害，詹米。”我说道。
“强盗？”他说道，感觉有些被冒犯，“我是一个特别诚实的人，外乡人。或者，我至少尽可能地做到诚实。”他修正道，回头看了看，确保没人能听见。
“噢，你特别诚实，”我安慰他道，“甚至有些过于诚实了；你只是不太守法而已。”
这句话似乎让他不安，因为他皱起眉头，在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有可能是在用苏格兰语表示不赞同，也有可能只是想要吐痰。他咳嗽两声，然后拉紧缰绳，在马镫上站起来，向较远处山坡上面的罗杰挥动帽子。罗杰也向他挥手，然后掉转马头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纵马靠近詹米，将缰绳搭到马背上。
“我要让小罗杰带人去布朗斯维尔，”詹米坐在马鞍上解释道，“然后我去征召那家姓比尔兹利的人。外乡人，你要和我一起，还是和罗杰一起？”
“噢，我和你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微笑起来，单手把头发向后抓，然后戴上了帽子。他披着头发，以便盖住脖子和耳朵来御寒。他的头发在早晨的阳光中闪亮得就像熔化的铜。
“我就觉得你会想去，但是你要注意自己的表情，”他有些嘲笑地警告道，“别目瞪口呆，让他们提及仆人失踪的事情。”
“你才要注意自己的表情。”我很生气地说道，“乔赛亚有没有说他和他弟弟被虐待？”不知道乔赛亚离开那个家庭，是否不只是因为偷奶酪的事情。
詹米摇了摇头。
“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但是外乡人，你问问自己：如果在家里过得不错，你会离家出走，去树林里生活，睡冰冷的树叶，吃幼虫和蟋蟀，直到学会打猎吗？”
他驱马上去迎接罗杰，留我在那里思索。他很快就回来了，我骑马走到他旁边，脑袋里又有了一个问题，我问道：“但是如果事情那么糟糕，让乔赛亚迫不得已逃跑，那么乔赛亚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弟弟带上呢？”
詹米惊讶地看了看我，但是紧接着有些阴郁地微笑起来：“凯西亚是聋的，外乡人。”
从乔赛亚对詹米说的话来看，凯西亚不是天生失聪，而是在大约五岁时因为受伤失去听力的。所以凯西亚能够说话，但是只能听到特别洪亮的声音，因此没法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或脚步声。他没法打猎，也没法躲避追捕。
“他说凯西亚能够懂他，这是肯定的。我们偷偷溜进畜棚，我在下面放哨，乔赛亚从楼梯爬上阁楼。我没有听见声音，但是不出一分钟，两个男生就下来站在我的身边了，凯西亚还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双胞胎，后来才发现他们真的特别相像。”
“我在想为什么凯西亚不带走他的马裤。”我说起这件让自己迷惑的事情。
詹米大笑起来：“我当时就问过了。他前一晚把裤子脱下来丢在干草里，畜棚里的一只猫在上面下了崽。他不想打扰那只母猫。”
我也大笑起来，但不安地回忆起他那苍白的、赤裸的双脚，脚部浅蓝色的肌肤在火光中呈现紫色。
“善良的家伙。那他的鞋呢？”
“没有鞋。”
现在我们走到了山坡底部。我和罗杰的马绕着詹米慢慢地转动，等詹米确定好各自行进的方向，约定好相见的地点，然后相互道别。带着特别细微的自我意识，罗杰咬牙吹了个口哨，在空中挥动帽子召唤。我看着他骑马走开，注意到他在马背上半转过身体，然后又转回去，径直看向前方。
“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跟随他。”詹米看着罗杰的背影说，他挑剔地摇了摇头，然后耸肩表示不再多想，“嗯，好了。管他能不能应付得下来呢。”
“他会应付下来的。”我说，然后想起了昨晚的情况。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外乡人。那我们走吧。”他发出“啧啧”的声音，拉动缰绳，掉转马头。
“如果你不确定罗杰能够应付局面，你为什么要派他独自带队呢？”我在他身后问道。我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转弯走进那片稀疏的低矮树林，朝那个看不见的农场走去。“为什么你不把人集合起来，自己带队去布朗斯维尔呢？”
“一来，我如果不给他机会，他就学不会；二来……”他停下来，转头看我，“二来，我不想一堆人去那个比尔兹利家，让他们听到关于仆人失踪的事情。昨晚大家都看到了乔赛亚是吧？如果你家有个小伙子失踪，然后又听到有个家伙在附近的树林里冒出来造成混乱，那么你肯定就会下结论了，你说呢？”
我跟着他穿过松树中间的一条狭窄山路，树皮和针叶上的露珠像钻石那样闪亮，有水滴从树枝上掉下来，落到我的皮肤上，冰冷得令人惊讶。
“但是这个比尔兹利如果不是年老体弱，不是也会加入你吗？”我反对道，“他迟早会听到有人提起乔赛亚。”
他摇了摇头，没有转回来，说道：“就算那样，他们又会跟他说什么？他们看到一个男生被我们拖进去，然后又看到男生逃掉，他们只知道男生跑掉了。”
“你把他们兄弟俩带回来的时候，肯尼·林赛看见了。”
他耸了耸肩：“是的，但是在给马上鞍的时候，我和肯尼打过招呼了，肯尼不会说什么的。”我知道肯尼没问题——肯尼在阿兹缪尔监狱里时就是他的人，毫无疑问地，肯尼会听他的话。
“而且，”詹米继续说道，娴熟地驱马绕过一块巨石，“比尔兹利并不年老体弱。乔赛亚跟我说他是一个和印第安人做生意的商人，越过协约界线把商品贩卖到那些切罗基村庄。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家，但是如果他在家……”詹米吸气，然后停下来准备咳嗽，似乎冷风让其肺里发痒。
“那就是让其他人先去布朗斯维尔的另一个原因。”他继续说道，轻微地喘着气，“我们应该明天再和他们会合。等到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布朗斯维尔喝了一晚上的酒，过得很热闹；他们应该不会想起乔赛亚，更不可能在比尔兹利能听见的地方提起他了。幸运的话，在我们走了很远之后，才会有人说点什么。那时，比尔兹利不可能离开我们去追逐乔赛亚了。”
所以，他希望比尔兹利足够热情，能够收留我们过夜。在这个地区，他的这种期待还算有道理。听到他再次咳嗽，我暗下决心：如果有必要的话，今晚我要坐在他的胸脯上，逼他擦上足够多的樟脑，不管他喜不喜欢。
我们走出树林，我怀疑地看了看前面的农舍。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而且特别破烂：台阶已经破裂，门廊松垮垮的，久经风霜的房顶上少了一大块木瓦。好吧，我在更糟糕的地方睡过，可能还会遇见比这更糟糕的地方。
低矮畜棚的门大开着，但是里面没有生命的迹象。整个地方似乎已经荒废，只有烟囱里冒着一缕缕烟。
我刚才跟詹米说的话是认真的，尽管我说得并不完全准确。他很诚实，也很守法，只是他遵守自己选择遵守的那些法律。我知道，由国王制定的法律在他眼里算不上是真正的法律；其他有些不成文的法律，他倒是愿意拼上性命遵守。
然而，对于一位在苏格兰高地劫掠过的人来说，“财产法”的意义并没有那么大，所以我注意到了，他也肯定注意到了。尽管他协助了这家人的“财产”潜逃，但还是期待他们会热情招待我们，听从我们的征召。我知道，他对于契约奴隶这种事情并没有那么反对，他通常会尊重这种契约。我不知道的是，他是否觉得在实际操作中有某种更高的法律，无论那是友谊、怜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他已经停了下来，等着我。
“你为什么决定帮乔赛亚？”在我们穿过农舍前的荒废的麦田时，我直言不讳地问道。麦秆在马蹄下断裂，杂乱枯叶上的冰晶闪闪发光。
詹米摘下帽子，把它放到马鞍上，然后把头发系在后面，准备见人。
“嗯，我跟他说如果他决定继续行窃，那无所谓，但是如果他选择去弗雷泽岭，那么不管带不带他弟弟，他都必须弄掉拇指上的那个印记。因为那个印记肯定会被人发现，然后有人可能会给比尔兹利传话，那时候就麻烦了。”詹米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白色的雾气萦绕在脑袋周围。詹米转过来看着我，表情很严肃：“他尽管被打了烙印，但是完全没有犹豫，他也清楚。我跟你说，外乡人，一个人可以因为爱或勇气不顾一切地做一件事，即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如果你经历过，你就会很清楚不得不再一次那样做将会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等我回应就转过了身，骑马进入庭院，惊飞了一群觅食的鸽子。他在马背上坐得笔直，宽大的肩膀挺起来。他背上的伤疤被遮挡在朴素的斗篷下，完全看不出，但我很清楚它就在那里。
就是这样，我想。一个表里如一的男人，勇气的法律是他的立身之本。
* * * *
门廊上挤着几只羽毛松散的鸡，黄眼睛里充满怨恨。在我们下马时，它们发出凶狠的声音，但是天气太冷，它们只是拖着脚步离开了我们，不愿意放弃它们的那片阳光。门廊上的几块木板已经破裂，旁边的院子里杂乱地扔着几块没砍成型的木头以及凌乱的钉子，似乎有人打算修葺门廊，但是没有找到多余的时间。我想，这项修葺工作已经拖延了很久，那些钉子已经生锈，木板已经因为潮湿而变形、开裂。
“嘿！有人吗？”詹米喊道，他在庭院中间停下来。这是接近陌生人房屋的礼仪，尽管山里的大多数人很热情友好，但是他们对陌生人也很谨慎，习惯于举着枪相互介绍，直到确定来访者没有恶意。
我谨记着这一点，在詹米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确保我能够被看见，炫耀地展开我的裙摆，将它放下去，显示出我的性别，证明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惹事。
该死，棕色的羊毛裙摆上有个小洞，无疑是被飞散的营火火星烫出来的。我把那个洞藏起来，心想：真是奇怪，人们都觉得女人天生无害。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轻松地伤害所有居住在弗雷泽岭上的不幸家庭。
幸好，我并没有这么做的冲动，但是我偶尔会觉得，希波克拉底誓言及其“不要害人”的禁令，或许严格说来与医疗程序并没有关系。我曾有过冲动，想要用木棍敲打一位性格顽固的病人的脑袋。但是到目前为止，我控制住了这种冲动。
当然，大多数人没有这种观念。而且，女人确实不会像男人那样喜欢暴力，我很少见到女人出于好玩而暴打彼此。但是，如果给她们合理的动机，那么……
詹米正朝畜棚走去，不时地喊叫，不过没有什么效果。我朝四周看了看，庭院里只有我们的脚印。那块没有劈砍完的木头旁边散落着些许粪球，它们很明显是几天前留下的——被露水打湿，但并不新鲜，大多数已经碎成了粉末。
根据脚印来看，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离去。这家姓比尔兹利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有多少人，可能仍然在房子里，只是隐匿起来了。
时间还早，但是农场的居民应该早就起来干活了，早些时候我已经见过了。我向后退，手遮在眼睛上方，以挡住早晨的阳光，寻找生命的迹象。我特别好奇这些姓比尔兹利的人，而且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还特别担心一个或几个姓比尔兹利的男人和我们同行。
我转过身朝门口走去，注意到门框上有一串奇怪的刻痕。每个刻痕都很小，但是数量众多，覆盖了一整根门柱和另外那根门柱的一半。我仔细看，它们每七个为一组，每组中间有部分空白，就像囚犯用来记录星期几的刻痕。
詹米从畜棚里走出来，身后传来微弱的羊叫声，是他之前提及的那些山羊。不知道凯西亚的工作是不是给山羊挤奶，是的话，他的消失即使还没有被发现那也快了。
詹米朝房子走了几步，将双手放在嘴边，再次呼喊。没有人回答。他等了片刻，然后耸了耸肩，大步走上了门廊，在那里用匕首的刀柄用力敲门。敲门声大得连死人都可以吵醒——如果附近有死人的话。这声音将几只鸡惊吓得拍着翅膀跑开，但是没人出来回应雷鸣般的敲门声。
詹米回头看了看我，扬起一条眉毛。如果还有牲口在的话，人们通常不会抛弃农场。“有人在这里。”他说道，回答我未说出口的问题，“山羊才被挤过奶，它们的奶头上还有奶水。”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全部出去寻找……嗯……寻找某个人了？”我靠近他，低声说道。
“有可能。”他走到旁边，弯腰朝窗户里面看。窗户上曾经有玻璃，但是大多已经破碎或消失，如今钉着一张破旧的平纹细布。我看见詹米对那张平纹细布皱起眉头，表现出一个手艺人对劣质修葺工作的鄙视。
他突然转过头，然后看着我：“你有听见什么吗，外乡人？”
“是的。我以为是羊叫，但是……”
那种羊叫声再次传来，但这次无疑是从房屋里传来的。詹米用手推门，但是没有推动。
“被闩住了。”他简单地说，然后走回窗户前面，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拉松了那张平纹细布的一角。
“呸。”我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气味，皱起了鼻子。我习惯了冬天封闭小屋里的气味，那种混杂着汗液、脏衣服、打湿的脚、油腻的头发、泔水、烤面包、炖肉以及些许霉菌的气味，但是从比尔兹利家里飘出来的气味完全不正常。
“他们要么是在家里养猪，”我说道，看了看畜棚那边，“要么是住在里面的人从春天开始就没有出来过了。”
“是有些难闻。”詹米同意道。他把脸伸到窗户里面，被熏得面容扭曲，大喊道：“出来！出来，比尔兹利，不然我进去了！”
我在他身后往里面打量，看詹米的邀请会不会有结果。里面的房间很大，但是东西十分杂乱、拥挤，几乎看不到脏兮兮的木地板。我小心翼翼地闻，推测出我看到的那些木桶里装着腌鱼、沥青、苹果、啤酒和泡菜，还有几捆用胭脂红和靛青染色的羊毛毯、几小桶黑火药，以及几张散发着狗屎味的未被鞣制完成的兽皮，它们各自将自己的奇怪气味添加到屋内的独特臭味里。它们应该是比尔兹利用来进行贸易的商品。
另外那扇窗户也被破烂的狼皮遮住，所以房屋内部很昏暗。里面堆着那么多箱子、木桶、家具和其他物品，看上去就像一个赤贫版的阿里巴巴洞穴。
房屋里面再次传来那种声音，这次稍微大声一些，像是尖叫，又像是怒吼。我向后退，声音和臭味混在一起，让我生动地联想到了黑色的皮毛和突然袭来的暴力行为。
“熊的叫声。”我有些严肃地猜测，“人不在，里面有头熊。”
“是啊，金发姑娘。”詹米干巴巴地说，“毫无疑问的是，不管有没有熊，事情都不太对劲。你去把我鞍包里的枪和弹药拿来。”
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但是我还没有走下门廊，里面就传来了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于是我迅速回去。詹米已经抓起了匕首，不知道他看到了里面的什么，握着匕首的手放松了下来。他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我靠着他的胳膊往里看。
一个女人在两堆货物中间向外看，怀疑地四下观察，就像一只老鼠在垃圾堆里向外看。她的样子不是特别像老鼠，她有着卷曲的头发、十分粗壮的身材，但是她像老鼠那样有心计地朝我们眨着眼睛，思索是否有危险。
“走开。”她显然得出了结论，觉得我们不是敌人入侵的先头部队。
“早上好，夫人，”詹米开口说道，“我是詹姆斯·弗雷泽，来自……”
“我不管你是谁，”她说道，“走开。”
“我不会走，”他坚定地说道，“我必须和家里的男人说话。”
她那张丰满的脸上露出不同寻常的表情：担心、算计，以及微笑——可能是被逗乐了。
“你必须？”她有些口齿不清，“谁说你必须？”
詹米的耳朵有些变红，但是他足够镇静地回答了她：“总督说的，夫人。我是詹姆斯·弗雷泽上校，负责征召民兵。十七到六十岁之间的健壮男人都要集结。你能叫比尔兹利先生来吗？”他特别强调了“民兵”这个词。
“民兵，是吗？”她说那个词语时显得很小心，“嗯，那你们要和谁打仗？”
“幸运的话，不会和人打。但是民兵征召令已经发了出来，我必须响应，条约边界之内的所有健壮的男人也必须响应。”詹米抓紧内窗的横杆，试探性地摇了摇。它是用松条制成的，已经干枯和变坏。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显然能够将它从墙里扯出来，然后从口子走进去。他径直与她对视，和蔼地微笑起来。
她眯起眼睛，噘起嘴唇，思考着，最终说道：“健壮的男人。嗯，好吧，我们这里没有健壮的男人了，那个签了契约的男孩子也跑了。而且就算他在这里，也不是健壮的男人，他像那根门柱一样听不见东西，而且安静得像一个哑巴。”她朝门那边点了点头，“但是，如果你不嫌麻烦追到他，那么你可以留下他。”
看上去她并不想去追凯西亚。我宽慰地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地吐了出来。
詹米不会轻易放弃：“比尔兹利先生在家吗？”詹米问道，“我想见他。”詹米试探性地拉动窗框，干枯的木头发出手枪射击般的破裂声。
“他不适合会客。”她声音里又有了那种奇怪的语气——担心，同时又像是激动。
“他生病了吗？”我在詹米的肩膀上方倾身问道，“我或许可以帮上忙，我是医生。”
她拖着脚步朝前走了一两步打量我，眉毛在浓密、卷曲的棕色头发下面皱起来。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在光线更明亮的地方，她那张脸上没有年老的皱纹，也没有松垂的肌肤。
“医生？”
“我妻子是有名的医生，”詹米说道，“印第安人把她称作‘白渡鸦’。”
“女巫师？”她惊慌地睁大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看着她，意识到是什么地方奇怪了：尽管房里充满恶臭，但是她的身体和衣服都很干净，她的头发也柔软、蓬松。在这个季节里，这完全不正常，因为人们在天气寒冷时，通常好几个月都不洗澡。
“你是谁？”我直接地问道，“你是比尔兹利夫人吗？或者是比尔兹利小姐？”
尽管她裹着衣服的身体很肥胖，但她顶多二十五岁。她宽厚的肩膀在披肩下面鼓起来，肥大的屁股擦着身体两边的木桶。显然，和切罗基人做生意很赚钱，足以保证比尔兹利的家人有充足的食物，尽管他的契约仆人会食不果腹。我有些厌恶地打量着她，她十分冷酷地与我对视。
“我是比尔兹利夫人。”
她的惊慌消失了。她噘起嘴唇，用上牙咬住，然后又放开，城府很深地打量着我。詹米屈伸胳膊，窗框发出响亮的嘎吱声。
“那你们进来吧。”她的声音中仍然有那种蔑视而急切的奇怪语气。詹米听出了那种语气，皱起了眉头，松开了握着窗框的手。
她从箱子中间朝门口走来。我只稍微地瞥到了她的动作，但是这足以让我看出她是瘸腿，她拖着一条腿，鞋在木地板上刮擦。
她咕哝着笨拙地卸门闩，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门里传来刺耳的嘎吱声，紧接着是她把门闩扔到地上时的撞击声。门板已经变形，卡在门框里，詹米用肩膀顶住门板，它被顶得颤动起来，而后朝屋内打开了。我心想，这扇门已经多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显然已经很久了。我听到詹米走进去时打喷嚏和咳嗽的声音，于是在跟着走进去时尽可能地用嘴巴呼吸。即使如此，里面的气味也足以熏倒一只雪貂。除了商品的臭味，里面还有从某处飘来的厕所气味——难闻的尿味和粪便的恶臭——和食物腐烂的气味。但是除了这些味道之外，我觉得还有其他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翕动鼻翼，尝试着只吸进去几个分子以做分析。
“比尔兹利先生生病多久了？”我问道。我在普通的臭味里闻到了一种明显的恶臭。不只是早已干燥的呕吐物的隐约气味，还有流脓的腥味，以及那种难以描述的酵母发酵时的陈腐气味，它显然就是因为生病而散发出来的。
“噢……有一段时间了。”
她把门关起来，我突然有种幽闭恐惧症的感觉。屋里的空气似乎很浑浊，因为恶臭，也因为缺乏光线。我特别想扯下遮在两扇窗户上的东西，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我双手紧握住斗篷，忍住那样做的冲动。
比尔兹利夫人侧转身，然后像螃蟹那样迅速地穿过那堆货物中间的一条狭窄缝隙。詹米看了看我，在喉咙中用苏格兰语说了些表示恶心的话，然后在一捆帐篷杆下面低头，跟上了她。我也谨慎地跟在后面，试着不去关注脚下偶尔踩到的湿软东西。烂苹果？死老鼠？我捏住鼻子，不低头去看。
这间农舍结构简单，前后各一个大房间。
后面那个房间与前面这个肮脏、杂乱的房间有令人惊讶的不同。里面没有装饰物，素净而整洁，像是贵格会教徒的会堂。东西全部非常洁净，木桌子和石壁炉被擦洗得十分干净，几个白镴容器在架子上闪闪发光。窗户没有被遮盖，玻璃完好无损，早晨的阳光照进房间的地面上，纯净而亮白。房间里很安静，空气静止不动，让我们更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从前面房间的混乱中进入到某种庇护所一样。
上面传来的洪亮声响，驱散了这种宁静。那就是我们之前听到的声音，只是现在离得很近。那是一种充满绝望的大声尖叫，就像一只被折磨的野猪发出的声音。詹米被叫声吓了一跳，立即朝房间另一边连着阁楼的梯子转过身去。
“他在上面。”比尔兹利夫人说道。这有些多余，因为詹米此时已经爬到了梯子中间。尖叫声再次传来，这次更加急切，于是我决定先去查看，再去拿药箱。
我抓住梯子，詹米从上面伸出头来。“拿支蜡烛上来，外乡人。”他简单地说道，然后又把脑袋缩了进去。
比尔兹利夫人站着不动，双手藏在披肩里面，没有打算去找蜡烛。她紧闭着嘴唇，丰满的脸颊上有红斑。我从她旁边挤过去，抓起架子上的烛台，跪在壁炉前把它点燃，然后匆匆爬了上去。
“詹米？”我把脑袋伸出阁楼的边沿，小心翼翼地把蜡烛举到头上。
“我在这里，外乡人。”他站在阁楼里，那里显得特别昏暗。我翻过梯子顶端，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
这上面的恶臭要严重许多。我在黑暗中瞥到闪亮的东西，于是把蜡烛拿到前面去查看。
詹米倒抽了一口气，但很快控制住了他的情绪。“应该是比尔兹利先生。”他说道。
我也感到震惊。那个男人体型庞大，或者说曾经是这样。他的大肚子在阴影中仍然像鲸鱼那样鼓起来，那只无力地搭在地板上的、就在我双脚旁边的手，可以轻松握住一枚炮弹。但是，他上臂的肌肉苍白而松弛，巨大胸肌的中心也凹陷下去。曾经肯定像公牛那样的脖子，现在已经瘦得青筋毕露。一绺绺缠结的头发后面，只有一只眼睛发亮。
他睁大那只眼睛，再次发出叫声，急切地向上抬头。我感觉到詹米颤抖了一下，这足以让我脖颈上的汗毛竖起来。但是我无视了汗毛的事情，将烛台塞到了詹米的手里。
“你帮我拿住蜡烛。”我跪下去，隔着裙子感觉到泥浆似的东西。那个男人这样躺在他自己的排泄物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地板上积着厚厚的污物。他赤裸着，只盖着一张亚麻毯子。我掀开毯子，看到了许多化脓的疮和粪便的污迹。
比尔兹利先生的疼痛来自何处一目了然。他脸庞的一侧松垂得特别厉害，那侧眼睛的眼睑耷拉着，两只手臂和靠外面的那条腿像死人一样无力地叉开，关节因为肌肉萎缩而变得多节和扭曲。他用鼻子发出呼哧声，然后呻吟起来，蠕动舌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急切地想要说话，但是说不出来。
“嘘，”我对他说道，“别说话，没事的。”
我拉起他的手腕把脉，他手臂骨骼上的肌肉松垮垮的，在我的触碰下没有丝毫抽动。
“是中风。”我轻声对詹米说道，然后把手放到比尔兹利先生的胸上，安慰地摸着他。
“别担心，”我说道，“我们是来帮忙的。”我说话安慰他，但是在我说这些话时，我也不知道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帮助。好吧，至少可以让他清洁和温暖起来。阁楼里几乎和外面一样冷，他的胸脯冷冰冰的，浓密的胸毛下冒出了许多鸡皮疙瘩。
梯子发出巨大的嘎吱声，我回头看见了比尔兹利夫人松软的脑袋和沉重的双肩，她的轮廓在光线里形成剪影。
“他像这样已经多久了？”我严厉地问道。
“或许……一个月吧。”她停顿片刻后说道。“我搬不动他，”她辩解道，“他太重了。”
这显然是实话，但是……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上面？”詹米问道，“如果你搬不动他，他是怎么上来的？”我转过身，用烛光照亮阁楼。这上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一个男人拉上来，只有一张旧草垫、几件零散的工具，以及些许家庭垃圾。烛光照在比尔兹利夫人的脸上，将她浅蓝色的双眼照得像冰一样。
“他当时……在追我。”她低声说道。
“什么？”詹米大步走到梯子前面，弯腰抓住她的胳膊。她特别不情愿地爬完梯子，进入阁楼。
“什么意思，追你？”他问道。她耸了耸肩膀，看上去浑圆而朴实，裹着披肩，就像一个饼干罐子。
“他打我，”她简单地说道，“我爬上楼梯躲他，但是他跟了上来。我藏在后面的阴影里，然后他走过来，但是……他就倒下去了。然后，他就起不来了。”她再次耸了耸肩。
詹米把烛台靠近她的脸。她紧张地微笑了一下，快速地看了看我和詹米。我看见她之所以口齿不清，是因为她的门牙被打断了，就断在牙龈外面。她的上嘴唇上有个小伤疤，一边眉毛里面也有一个发白的伤疤。
地板上的比尔兹利先生发出可怕的声音，愤怒的尖叫声，听上去像在抗议。她向后退了一步，条件反射般地紧闭着双眼，显得很恐惧。
“嗯，”詹米说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丈夫，“好吧，去打点水上来，夫人。再拿支蜡烛和干净的破布上来。”他补充道，她此时已经转身，匆匆地朝梯子走去，很高兴能够有借口离开。
“詹米，把蜡烛拿过来好吗？”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举起蜡烛，照亮那具变形的躯体。他阴郁地看了看比尔兹利先生，眼神里既有怜悯，也有厌恶，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是上帝的判决，你觉得呢，外乡人？”
“我觉得不完全是。”我降低了声音，防止我们的对话传到楼下。我伸手让他把烛台放低：“你看。”
一壶水和一盘面包放在比尔兹利先生脑袋旁边的阴暗处，面包已经变硬，长出了些许蓝色的霉菌。旁边的地板上覆盖着些许黏糊糊的未被完全咀嚼的面包。她给他喂过饭，足以让他不死去。但是，刚才我们经过前面那个房间时，我看到过许多食物：吊着的火腿，一桶桶果脯、腌鱼和泡菜。那里还有很多捆皮毛、几罐油、几堆羊毛毯。这些物品的主人却躺在这个黑暗的地方饿着肚子，盖着一张亚麻毯子不停地颤抖。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让他死呢？”詹米轻声问道，目光定在那块发霉的面包上。比尔兹利先生听到詹米的问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在低声吼叫，睁开的那只眼睛愤怒地转动，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鼻涕从鼻子里冒出来。他拼命乱动，懊恼地弯曲身体，然后又伸展开，弄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动了阁楼的木板。
“他应该能听懂你的话。你能听懂吗？”我问比尔兹利先生，他流着口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说明他至少知道有人在对他说话。
“至于为什么……”
我指了指比尔兹利的双腿，慢慢地把蜡烛拿到它们的上方。上面的脓疮有些其实是褥疮，因为长时间无助地躺着而造成的。有些则不是，几条显然是被刀砍出来的平行伤口，在他肥大的大腿上呈现出黑色，已经结痂；小腿肚上有一排规律的脓疮，伤口红肿，边缘已经变黑，在流脓，这些是在溃烂的烫伤。
詹米看到这个场景，哼了一声，然后回头朝梯子看了看。下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冷风刮到阁楼里，将蜡烛的火焰吹得疯狂摆动。门被关上，火焰又稳定下来。
“我应该可以把他放下去。”詹米举起蜡烛，估量着头顶上的横梁，“或许要一根吊带，再用一根绳子挂到上面的屋梁上。搬动他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说道，但是我没有关注他。我在病人的双腿上方弯着腰，闻到了某种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的气味，一种特别糟糕和不祥的臭味。
我很少遇到这种气味，但气性坏疽的刺鼻气味让人特别难以忘记。我不想说什么会让比尔兹利惊慌的话——如果他能够理解。我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然后站起来去詹米那里拿烛台，以便更好地检查。
詹米把烛台给我，同时靠近我，对我耳语：“你能帮他吗，外乡人？”
“不能，”我同样低声地说道，“中风没法治。我可以治疗那些脓疮，给他些草药退烧，仅此而已。”
他站了片刻，看着阴影里那个现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弓着背的身体。然后，他摇了摇头，在胸前画了十字，接着快速走下楼梯去找绳子了。
我慢慢地走回病人旁边，他发出嘶哑的声音，焦躁地用一条腿撞击地板，就像一只在发出警告的兔子。我跪倒在他的双脚旁边，说些安慰的话语，同时将蜡烛靠近，检查他的双脚。他那只瘫痪的脚上的脚趾全被烫过，有些只是在流脓，有些几乎被烫到了骨头。前面两个脚趾已经变得黢黑，脚背上覆盖着一丝浅绿色。
想到可能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我感到很惊骇。蜡烛摇曳起来，我的手在颤抖，而且不仅是因为寒冷。我不仅对于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感到惊恐，我还担心眼前的种种可能性。我们到底要拿这些可怜的人怎么办？
显然，我们不能带上比尔兹利先生，也不能把他留在这里，让他妻子照顾他。附近没有邻居来照看他，农场上也没有其他人保护他。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把他送去布朗斯维尔，畜棚里或许有马车，但是到了布朗斯维尔后怎么办？
没有医院会护理他。如果布朗斯维尔的某个人家出于好心，愿意收留他倒是很好。但是以他现在这个状态，我觉得他的病情，就瘫痪和说话能力而言，并不会有太大好转。如果要不分昼夜地照顾他，直到他死去，那谁会收留他呢？
当然，他离死或许也不远，这取决于我是否能够成功地治好他的坏疽。我想到了眼前的问题，担忧稍微退去。我必须给他截肢，只有这样才可能治好坏疽。截掉脚趾倒是简单，但光是截掉脚趾或许并不够。如果截掉他的脚或脚的一部分，那么休克和感染的风险会更大。
他能感觉到吗？中风患者的瘫痪肢体上有时候仍然有知觉，只是不能移动；有时候能够移动，但是没有知觉；有时候既没有知觉，也不能移动。我小心翼翼地触碰他长坏疽的脚趾，观察他的面容。
他那只正常的眼睛睁着，盯着头顶上的屋梁。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发出声音，这给出了答案。没错，他的脚上没有知觉。这算是一种宽慰，至少在截肢时他不会被疼痛折磨。我突然想到，他的腿受伤时也是没有感觉的。他妻子知道他的这个状况吗？或者她选择弄伤他的这条腿，只是因为他的另外那条腿上还有些许力量，仍然会保卫自己？
我身后有轻弱的窸窣声，比尔兹利夫人回来了。她将一桶水和一堆破布放下，然后站在我的身后，沉默地看着我用破布吸掉脓水。
“你能治好他吗？”她问道。她的声音平静、冷漠，像在说陌生人一样。
比尔兹利先生的头突然向后仰，用那只眼睛注视着我。
“我想我可以帮点忙。”我小心地说道。我希望詹米能回来，我需要他把药箱拿来，同时也觉得和这两个比尔兹利在一起让人特别紧张。
比尔兹利先生不经意地排出少量尿液时，我感觉更紧张了。比尔兹利夫人大笑起来，他发出回应的声音，我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我将他大腿上的尿液擦掉，继续清理脓疮，试着无视它。
“你和比尔兹利先生在这附近有亲戚吗？”我尽可能随意地问道，“有人可以来帮你的忙吗？”
“没人。”她说道，“他把我从马里兰我父亲家带来这个地方。”她在说这个地方时，就好像这里是地狱的第五圈。在我看来，它确实有些像。
下面的门被打开，一阵舒适的冷风飘来，说明詹米回来了。他把药箱乒乒乓乓地放在桌上，我匆忙站起来，急切地离开他们，哪怕只是短暂离开也好。
“我丈夫把药拿来了。我要……嗯……去取……嗯……”我从比尔兹利夫人的肥大身躯旁边挤过去，从梯子上逃了下去。尽管屋里很冷，但我还是流着汗。
詹米站在桌边，皱眉翻转着手里的绳索。他听到我的声音，于是抬头看，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怎么样，外乡人？”他低声问道，用下巴朝阁楼指了指。
“很糟糕。”我轻声说道，走过去站到他旁边，“两个脚趾长了坏疽，我要把它们截断。她说附近没有亲人能帮忙。”
“嗯。”他绷紧嘴唇，低头专心地制作临时吊索。
我伸手去拿药箱，检查我的器具，但是紧接着停了下来。我看到了詹米的手枪摆在药箱旁边，一起的还有火药筒和子弹盒。我摸了摸他的胳膊，朝它们点了点头，用口型问：“干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阁楼上就传来了可怕的吵闹声、用力殴打和撞击的声音，以及像被淹没在泥潭里的大象发出的咕噜声。
詹米扔掉绳索，迅速朝梯子走去，我紧跟在他身后。他爬到楼梯顶部，喊了一声，然后向前冲了出去。我在他后面爬上阁楼，看到他在阴影处与比尔兹利夫人扭打。
她肘击他的脸部，击中他的鼻子。这让他抛弃了不该粗暴对待女人的拘谨想法，猛地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用迅速、有力的上勾拳击中她的下巴，打得她向后趔趄，目光呆滞。我冲过去把蜡烛捡起来，她瘫坐了下去，裙摆和衬裙垫在身体下面。
“上帝啊，这个女人疯了！”詹米用袖子按在脸上，止住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声音模糊不清，但是其中的真诚确定无疑。
比尔兹利先生像一条落到地上的鱼那样乱动、喘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举起蜡烛，发现他在用手击打脖子。一张亚麻手帕被拧成绳索围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脸色铁青，那只眼睛鼓得大大的。我赶紧去抓住那张手帕，将他解了下来，然后他用力呼进恶臭的空气，气息缓和了下来。
“她要是再快些，就把他勒死了。”詹米放下沾着血液的手臂，轻轻地触摸鼻子，“上帝啊，我觉得她打断了我的鼻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比尔兹利夫人仍然清醒，只是身体有些摇晃，目光呆滞，“他应该死，我想要他死，他必须死。”
“如果你想要他死，那么你过去这个月里随时都可以轻松杀死他，”詹米耐心地说道，“为什么要等到有证人了才动手？”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和清澈：“我不是不想要他死，我想要他慢慢死去。”她微笑起来，露出了被打碎的牙齿，“慢慢地死去。”
“噢，上帝啊。”我说道，然后用手擦了擦脸。早晨才过去一半，但我感觉这一天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一样：“都怪我。我刚才跟她说我或许可以帮忙。她以为我会救他，或许完全治好他。”都怪“用魔法治愈人”的该死的名声！我要是有心情讽刺，或许会大笑出来。
空气中有股刺鼻、新鲜的恶臭。比尔兹利夫人愤怒地叫喊着，试图攻击她的丈夫：“龌龊的畜生！”她爬起来跪着，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硬面包朝他扔去，面包砸在他头上弹开，“龌龊、难闻、肮脏、邪恶……”
詹米抓住她的头发，没让她朝俯卧着的比尔兹利先生扑去，然后抓住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拉开。她不停地抽泣和尖叫。
“该死！”他在尖叫声中说道，“把绳子给我，外乡人，免得我把他们俩都杀了。”
把比尔兹利先生弄下去，就足以让我和詹米浑身湿透，沾满污物，散发臭味，膝盖累得发软。比尔兹利夫人蹲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像蛤蟆一样安静而充满恶意，没有帮忙。
我们把比尔兹利先生那无力的硕大身躯放在干净的桌子上，她愤怒地倒抽了一口气。但是詹米怒视她，于是她又坐回凳子上，嘴巴紧闭成一条细小的直线。
詹米用沾着血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然后摇头看着比尔兹利。我不怪他，即使在被清理干净身体，盖上厚实的被子，喝下少许温暖的燕麦粥过后，比尔兹利的状态还是特别糟糕。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里，我再次仔细地给他检查：脚趾确实长了坏疽，坏疽的恶臭很明显；脚背上也确实覆盖着一丝淡绿色。
我需要给他截掉的不只是脚趾。我皱起眉头，小心地摸索腐败区域的四周，心想是应该尝试部分截肢，还是应该直接把脚掌从脚踝上截下来。从踝关节截断会更快，而且虽然我通常会尝试更保守的方法，进行部分截肢，但是在这个情况下那样做没有意义，比尔兹利显然不会再走路了。
比尔兹利夫人走到我身后，但是我没有听见动静。她这样特别重的女人，在移动时的动静竟然特别小。
“你打算做什么？”她问道，声音显得中立而冷漠。
“你丈夫的脚趾长坏疽了。”我说道，现在没有必要尝试不让比尔兹利先生惊慌了，“我要把他的脚截下来。”我真的没有选择，尽管想到要在接下来几天，或许几个星期，留在这里照顾比尔兹利先生，我的心就会往下沉，但我不能把他留给他妻子。
她慢慢地绕着桌子走动，在他双脚旁边停下来。她面无表情，但嘴角露出细微的笑意，时断时续，就好像不听她控制一样。她盯着那几个黢黑的脚趾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她轻声说道，“就让他腐烂！”
这至少解决了比尔兹利先生是否能听懂话的问题。他睁开的那只眼睛鼓了起来，然后他发出愤怒的尖叫，拼命乱动，想要抓住她，差点就从桌上掉下去。詹米抓住他，又推又抱地将他巨大的身体弄回桌上。他最终平息下来，喘着粗气，发出呜咽的声音。詹米站直身子，也喘着粗气，特别厌恶地看了比尔兹利夫人一眼。
她耸了耸肩膀，拉紧披肩，但是没有退缩，也没有把目光挪开。她反抗地扬起了下巴。
“我是他妻子，”她说道，“我不会让你给他截肢，那样会危及他的生命。”
“我要是不给他截肢，他就死定了，”我不耐烦地说道，“而且死得很难看。你……”我还没有说完，詹米就伸手到我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带她出去，克莱尔。”他低声说道。
“但是……”
“出去。”他捏紧我的肩膀，几乎捏疼了我，“我不叫你就不要回来。”
他脸色阴郁，但是他的眼睛里有种神情让我心里变得空洞和虚弱。我看了看餐具柜，他的手枪放在我的药箱旁边，然后我又惊讶地看着他的脸。
“你不能那样做。”我说道。
他看着比尔兹利先生，脸色暗淡。“如果是这种状况的一条狗，我会毫不犹豫地了结它，”他轻声说道，“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不是狗！”
“是的，他不是。”他把手从我肩膀上放下来，然后绕着桌子，走到比尔兹利的身边，“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伙计，那就闭眼。”他低声说道。短暂的沉默过后，比尔兹利先生那只充血的眼睛盯着詹米的脸，无疑是理解了詹米的意思。眼睑慢慢地闭上，然后又张开。
詹米朝我转过身来。“去吧，”他说道，“让他自己选择。不管怎样，我都会叫你的。”
我的膝盖在颤抖，双手抓紧了裙子。“不行。”我说道。我看着比尔兹利，然后费力地吞咽一口唾液，摇了摇头。“不行。”我再次说道，“我……如果你……你必须要有证人。”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他看了看比尔兹利夫人，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握在围裙下面，接连看了看我、詹米和她丈夫。詹米摇了摇头，然后朝比尔兹利先生转过身去，挺直了肩膀。
“眨眼一次代表是，两次代表不，”他说道，“懂吗？”
那只眼睛毫不犹豫地眨了一下。
“那就听着。”詹米深吸气，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平稳而冷静，目光固定在那张破烂的脸庞和那只凝视着他的眼睛上。
“你知道自己怎么了吗？”
他眨了一次眼。
“你知道我妻子是医生吗？”
他的眼睛转向我这边，又转回去看詹米，然后眨了一次。
“她说你得了中风，没法治愈。你明白吗？”
他那张歪斜的嘴里发出气呼呼的声音，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闻。他眨了一次眼。
“你的脚化脓了，如果不截断，你会腐烂和死去。你明白吗？”
他没有回应。他突然张大湿润的鼻孔，嗅着屋里的气味，然后哼地呼出气来。他之前就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或许有过怀疑，但是不确定是不是因自己的身体腐烂而散发出来的。现在他确定了。他慢慢地眨了一次眼睛。
詹米继续进行陈述，每次都是从越来越深的墓穴里铲出一铲泥土。每次陈述后面都是无动于衷的“你明白吗？”
我的双手、双脚和脸庞麻木了。房间里那种奇怪的庇护感已经有了变化：它像是个教堂，但不再是避难的场所，而是一个进行着某种仪式的场所，这种仪式通向的是一个命中注定的严肃终结。
我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比尔兹利先生早就做好了决定，甚至有可能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已做了决定。毕竟，他在那个炼狱里度过了一个月，悬在天堂和大地之间的冰冷黑暗中，在那里思考，开始慢慢理解自己的前景，并与死亡进行了和解。
他明白吗？
噢，是的，他十分明白。
詹米在桌子上方弯着腰，一只手放在比尔兹利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穿着肮脏亚麻衣服的牧师，提供赦免和救赎。比尔兹利夫人僵硬地站在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中，就像一个不动感情的谴责天使。
詹米的陈述和问题结束了。
“你要我妻子为你截肢，医治你的伤口吗？”
他眨了一次眼睛，然后刻意、夸张地眨了第二次。
我可以听见詹米呼吸的声音，他胸腔里的沉重气息让每个字都像一声叹息。
“你要我了结你的生命吗？”
尽管他的半张脸没有生机地松垂着，另外半张苍白而憔悴，但他还是有足够多的面容来展现出表情。他可以动的那边嘴角向上扬起，悲观地微笑。他似乎在用那种沉默说：“还有什么生命可言？”他的眼睑合上，没有再睁开。
詹米闭上自己的眼睛，一阵微弱的颤抖从他身上穿过。他短暂地抖了抖身体，就像在抖掉身上的冷水，然后转身去餐具柜拿手枪。
我迅速地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他正在装填火药的手枪。他的脸色苍白，但是他的双手稳健。
“去吧，”他说道，“把她带出去。”
我回头看了看比尔兹利先生，他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不再能医治或抚慰他的身体。我走到比尔兹利夫人身边，拉住她的胳膊朝门外走去。她跟着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没有回头。
* * * *
外面显得很不真实，被太阳照亮的院子普通得令人难以置信。比尔兹利夫人挣脱我的手，朝畜棚快步走去。她回头看了看房子，然后沉重地跑起来，消失在开着的畜棚门里，就好像有魔鬼在追逐她一样。
我也像她那样有恐惧感，差点跟她跑了过去。但是我没有，我在院子边沿停下来，等待着。我能够感觉到心脏在缓慢跳动，在耳朵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也显得很不真实。
枪声最终传来了，低弱而单调的声音，在畜棚里柔和的羊叫声和附近泥土里那几只鸡觅食的沙沙声中显得不连贯。是头还是心脏？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然后颤抖起来。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清晨那种寒冷、静止的空气已经升起来，一阵寒冷的微风吹过庭院，吹动灰尘和干草。我站在那里等待。我心想，他或许会停下来，为比尔兹利先生的灵魂念一段简短的祈祷词。一个瞬间，两个瞬间，后门打开了。詹米走了出来，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弯腰呕吐。
我走上前去，以免他需要我，但是他并不需要。他站直身体，擦了擦嘴，然后转身穿过庭院，离开了我，朝树林走去。
我突然感觉到多余，有种特别奇怪的被冒犯感。我刚才还在工作，专注于行医。我与肉体相连，与心灵和身体相连，关注病人症状，知晓作为生命体征的脉搏和呼吸。我丝毫不喜欢比尔兹利，但是我完全专注于努力挽救他的生命，减轻他的痛苦。我的双手上仍然能够感觉到他那松弛、温暖肌肤的触感。
现在，我的病人突然死去，我感觉好像自己身体的某个微小部位被切除了。我想，我或许有点休克。
我看了看那间房屋，原本那种谨慎感被厌恶以及某种更深的东西取代。当然，尸体必须被清洗干净，得体地摆放好，等待埋葬。我之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就算没有热情，也不会有太多不安，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特别不愿意再走进那个地方。
我见过被暴力致死的人，而且许多情形会比这次更加令人恶心。死亡就是死亡，无论它是作为通向某处的旅程，作为与某人的告别，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作为特别被人渴望的解脱。詹米特别突然地将比尔兹利从他瘫痪身躯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他的灵魂是否仍然逗留在屋里，没有意识到它已经获得了自由呢？
“你这是迷信，比彻姆，”我严厉地对自己说，“赶紧停下来。”我没有朝房子走近一步，而是在庭院里紧张地旋转，像只蜂鸟。
如果我帮不了比尔兹利，而詹米不需要我帮助，那么仍然有一个人需要我帮忙。我转身背对房屋，朝畜棚走去。
那个畜棚只是个有阁楼的敞开的大棚子，里面阴暗却芳香，堆满了干草，挤满了移动的牲口。我站在门口，直到双眼适应了黑暗。一个角落里有马厩，但是没有马匹。在另外那个角落里，一排摇晃的栅栏和一根用来拴住山羊挤奶的木杆构成了羊圈。她在里面，蹲在一堆洁净的干草上。六只山羊拥挤在她的四周，相互推搡，咬食着她披肩上的流苏。她差不多就是个弓着背的影子，但是我在阴影中看到了她眼中的警惕和短暂的闪光。
“结束了吗？”她的声音很低，在山羊的低弱呼噜声和叫声里几乎听不见。
“结束了。”我犹豫了，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我现在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她，她的大腿上蜷缩着一只小羊羔，她的手指在爱抚小羊丝滑的脑袋。“你没事吧，比尔兹利夫人？”
她没有回答，然后耸了耸沉重的肩膀，放松下来，身体上的紧张似乎消失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道。我等待着，但是她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羊群的安静陪伴，或许就像我的陪伴一样，对她而言是一种安慰。于是我转身离开了，特别羡慕她能够有畜棚的温暖庇护，有欢欣的羊群陪伴。
我们最先把马留在庭院里，没有卸下马鞍，把它们系在一棵小树上。詹米去取我的药箱时，松开了它们的腹带，取下了鞍包，但是没有时间卸下马鞍。我现在把马鞍卸了下来。显然，短时间内我们没法离开。我把笼头也取了下来，然后缚住马腿，让它们在松林旁边仍然茂密的发黄草地上吃草。
房屋西侧有半块中间被掏空的木头，显然是打算用来当马槽的，但是里面没有东西。很高兴有杂事能够让我拖延时间，于是我从井里打水，一桶又一桶地倒进马槽里。
我在裙子上擦手，四下寻找是否还有事情可忙，但是没有找到。别无选择了。我做好准备，往桶里倒了更多水，然后提着绕到房子后面，特别专注于不把水洒出来，避免去思考里面的场景。
我抬起眼睛，惊讶地看到后门是开着的。我确定它之前被关上了。詹米在里面吗？或者比尔兹利夫人在里面？
我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伸长脖子朝里看。在我悄悄靠近时，听到了铲子铲动泥土的稳定声音。我绕过屋角，发现詹米在院子里的一棵花楸树旁边挖掘，那棵树独自长在院子里，离房屋不远。他只穿着衬衫，微风将那肮脏的白色亚麻吹得贴在他的身体上，吹动着他脸上的红色头发。
他用手腕将头发拨回去，我有些震惊地看到他在哭泣。他在沉默地、有些凶狠地哭泣，用力铲着泥土，似乎它们是敌人。他瞥到了我，于是停下来，迅速地用沾着血的衣袖擦了擦脸，假装是在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呼吸很粗，声音大得在远处就能听见。我沉默地走过去，递给他一个装满水的葫芦，以及一张干净的手帕。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喝水、咳嗽，然后再喝水，接着把葫芦递还给我，小心翼翼地擤了擤鼻子。他的鼻子肿了起来，但是没有流血。
“我们今晚不会睡在这儿，是吧？”我大胆地问他，坐到树下的那块劈柴木墩上。
他摇了摇头。“上帝啊，不会。”他沙哑地说道。他的脸上沾满污渍，双眼充血，但是他坚定地控制住了自己：“我们把他体面地埋了，然后就走。我不介意睡在冰冷的树林里，就是不要睡在这里。”
我真心地同意他的这个想法，但是还有一件事需要考虑。“那……她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在房子里吗？后门是打开的。”
他哼了一声，把铲子插了下去。“没有，那是我后来开的。我之前出来的时候，忘记把门打开，让灵魂出来了。”见我扬起眉毛，他解释道。
“我懂了。”我说道，有点眩晕。
詹米稳定地挖了一会儿，铲子在泥土里越挖越深。这里是壤质土和腐殖土，挖起来很容易。最终，他在不停挖土的过程中说道：“布丽安娜给我讲过她读到的一个故事。我记不全了，但是故事里面有人被杀死，只是那个被杀死的人是坏人，别人是迫不得已杀死他的。在故事的最后，讲故事的人在被问到该怎么办时，他说，‘这就是上帝的正义。’”
我点了点头。我同意，但是对于那个需要实施这种正义的人来说，这有些困难。“你觉得这是正义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迷惑，然后继续挖掘。我看了他一会儿，他在我的身边，以及他那种有节奏的催眠动作，让我感到宽慰。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准备好去面对等待着我的任务。
“我想我最好去把尸体收拾好，然后清理阁楼。”我不情愿地说道，努力让自己站起来，“无论那个女人做过什么，我们都不能留下她独自面对这么肮脏的环境。”
“不要，等会儿，外乡人。”詹米说道，暂时停止挖掘。他朝房屋看了看，有点担忧。“我待会儿和你一起去。现在，”他朝树林旁边点了点头，“你去搬点石头来做锥形石冢，好吗？”
锥形石冢？我特别惊讶，对于已故的比尔兹利先生，这似乎有些过于复杂了。但是，树林里无疑有狼，两天前我在路上见过狼粪。我也想到，詹米或许是在为我找个体面的借口，让我晚些再进入房屋。在这种情况下，搬石头似乎是种特别可行的选择。
幸好，合适的石头并不少。我从鞍包里取来我穿着做手术的那条厚实帆布围裙，开始缓慢地来回搬运石头，就像蚂蚁在辛苦地收集面包屑。大约半个小时后，进入房屋的想法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反感了。但是，詹米仍然在辛苦挖掘，所以我也就继续搬运。
我最终停下来，喘着粗气，将围裙里的石头倒在越来越深的坟墓旁边。庭院里的阴影被拉长，空气寒冷得让我的手指麻木，从手指上的那些刮擦和伤口来看，这是件好事。
“你看上去一团糟。”我说道，将一缕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比尔兹利夫人出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等了片刻，喘过气来才回答我。“没有，”他说道，声音沙哑得我几乎听不见，“她还在羊圈里。我敢说那里面很暖和。”
我不安地打量他。挖墓穴是辛苦活，他的衬衫已经贴在身体上，在这么冷的天里还是湿透了。他的脸庞发红，我希望这是因为劳动，而不是因为发烧。他的手指发白，和我的一样僵硬，看得出来，他费尽力气才能从铲子上把手指伸展开。
“肯定足够深了。”我说道，打量着他的劳动结果。我自己觉得，在松软的土壤里挖个特别浅的沟槽就够了，但是詹米从来不敷衍了事。“别挖了，詹米，赶紧去把衬衫换了。你湿透了，会得重感冒的。”
他懒得争论，拿起铲子仔细地将墓穴的边角修平整，让四周的泥土不垮进去。
松树下的影子越来越黑，那几只鸡已经去了树林里的栖息处，在那里它们看上去就是长着羽毛的团形物体，像几堆棕色的槲寄生灌木丛。林中的鸟儿也已经沉寂下来，房屋的狭长影子阴冷地投在新挖出来的墓穴上。我抱住双臂，在寂静中颤抖起来。
詹米把铲子扔到地上，砸出哐当一声，吓了我一跳。他爬出坑洞，静止地站了片刻，闭着双眼，疲倦得有些摇晃。然后他睁开双眼，疲惫地朝我微笑。
“我们把事情做完吧。”他说道。
* * * *
无论是因为那扇打开的门确实让逝去的灵魂逃离了，还是因为有詹米和我一起，我现在对于进入那间房屋没有丝毫恐惧了。炉火已经熄灭，房间里寒冷而阴暗，但是没有感觉到什么邪恶的东西。它只是，空的。
比尔兹利先生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他的一张商品毯子下，寂静无声。
比尔兹利夫人不愿意帮忙做遵守礼节的事情，甚至不愿意在她丈夫的遗体还在时进入房子，所以我打扫了壁炉，再次点燃炉火，慢慢地将它吹旺，而詹米则清理阁楼。等他下来时，我已经开始了重点工作。
比起他活着时，已经死去的比尔兹利似乎不再那么丑陋奇异，扭曲的四肢已经放松下来，那种疯狂挣扎的气势也消失了。詹米之前在他头上盖了一条亚麻毛巾，但是我掀开毛巾并没有看到需要处理的血淋淋的“一团糟”。詹米的那支枪的子弹干净利落地打进他失明的那只眼睛里，没有让颅骨炸裂。他正常的那只眼睛现在闭着，被枪打黑的那只则像是在凝视。我轻轻地把那张毛巾盖回他的脸上，他的双眼在死亡中得到了对称。
詹米从梯子上爬下来，安静地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短暂地摸了摸我的肩膀。
“你去洗洗吧，”我朝身后那个挂在火堆上加热的小水壶指了指，“这里我来处理。”
他点了点头，脱掉湿透的、肮脏的衬衫，将它扔到壁炉上面。我听着他擦洗时发出的低弱而亲切的声音。他不时咳嗽两声，但是他的呼吸听上去要比在寒冷的外面时轻松了一些。
“我不知道会是那样，”他在我身后说道，“我以为中风会让人直接死掉。”
“有些时候会直接死掉，”我说道，有点心不在焉，皱眉专注着眼前的工作，“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是吗？我没有想过去问杜格尔或者詹妮，是否我的父亲……”他突兀地停下来，似乎把话语吞了回去。
我的心口突然一震，明白了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之前没有想起来，但是很多年前，他在我们才结婚时就给我说过。詹米的父亲当时看到他在威廉堡被鞭打，因为十分震惊而患了中风，后来因此去世。受伤、生病的詹米从威廉堡逃跑，然后流亡，过了几个星期过后才知道父亲去世。詹米没有机会和父亲告别，不能埋葬他，也不能去他的坟墓前悼念。
“詹妮应该知道。”我轻声说道，“她应该给你说的，如果……”如果布莱恩·弗雷泽像这样死得充满耻辱，身体萎缩、变形，在曾经努力保护的家人面前变得毫无力量。
她会说吗？如果她在父亲大小便失禁、不能自理的时候照顾了他，她会说吗？如果她等待了几天或几个星期，突然痛失了父亲和弟弟，被留下独自面对逐渐来临的死亡……但是她是个特别坚强的女人，深爱着她的弟弟。或许她会想要保护他，不让他有内疚感，也不让他知晓实际情况。
我转身面对着他。他半身赤裸，已经清洗干净，手里拿着从鞍包里拿来的干净衬衫。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目光投到了我的后面，烦恼而好奇地盯着那具尸体。
“她应该给你说的。”我又说道，努力在声音中注入确定的语气。
詹米痛苦地深吸一口气：“或许吧。”
“她应该说。”我更坚定地说道。
他点了点头，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轻松地吐出来。我意识到，比尔兹利之死所持续影响的，不只是这间房屋。那扇能够为詹米打开的门，钥匙只有詹妮才有。
我现在理解了他刚才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那么仔细地挖掘墓穴。既不是因为震惊，也不是因为好心，更不是因为对逝者的尊敬，而是因为布莱恩·弗雷泽，那位他没有埋葬，也从未哀悼的父亲。
我转身，将毯子的边沿拉起来，紧贴在干净、体面的遗体上，在头部和脚部打结，整洁地将遗体完全包裹起来。詹米四十九岁了，他父亲就是在比尔兹利先生这个年纪去世的。在他穿衣服时，我悄悄地看了看他。如果他父亲也是他这样的人……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悲伤，为失去如此之多东西而悲伤，为突然中断的力量和被扼杀的爱而悲伤，为失去一个从他儿子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本身的伟大的人而悲伤。
詹米穿好衣服，绕到桌子旁边来帮我抬起遗体。但是，他没有把双手伸到遗体下面，而是伸过来拉住了我的双手。
“克莱尔，向我保证，”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得倾身靠近去听，“如果有一天我像我父亲那样惨遭厄运……你保证要像我对这个可怜的人那样给我解脱。”
他的手掌因为挖掘而长出好几个水疱。我能感觉到它们那种奇怪的柔软，它们里面充满液体，在他握紧我的手时会挪动。
“我会做必须做的事情，”我最终低声说道，“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我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松开了它们，“来帮我埋了他。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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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当我的马慢慢走到詹米旁边时，我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吧。”
他回头看了看我，微笑起来。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但是清新的空气以及大量特别浓烈的咖啡让他有了精神。尽管昨晚的麻烦事那么多，但我觉得自己敏捷、活跃，血液在皮肤附近流动，让我的脸颊显得红润。
“你不打算等着小罗杰？”
“我晚些告诉他，或者你跟他说。”山坡下面被雨冲刷出一片扇形的沙地，没法三个人骑马并行，所以我和詹米才能择路暂时并肩同行，别人听不见我们的对话。我驱赶马匹靠近詹米，双膝包裹在马呼出来的热气里。
詹米用手擦了擦脸，抖动身体，似乎要抖掉疲惫。
“好吧，”他说道，“你应该看出来他们是兄弟了吧？”
“是的，我注意到了。另外，那个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从那里。”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西边。在那片冲刷出来的沙地上，我们能够直接看到下面空地里的一个小山谷，那是荒野里的一处自然断层，树林在那里变成了草地和小溪。在小山谷边沿的树林里，一缕薄烟飘起来，在静止、寒冷的空气里，就像一根指着天空的手指。
我眯着眼睛，能够看出一个像小农舍的建筑，旁边还有几间破烂的棚屋。在我看着那里时，一个微小的人影从房子里出来，朝其中一个棚屋走去。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已经走了，”詹米有些严肃地说道，“但幸运的是，他们会觉得他是去厕所，或者是去给山羊挤奶了。”
我懒得问他怎么知道他们有山羊的。
“那是他们的家吗？乔赛亚和他弟弟？”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外乡人。他们曾经是契约仆人。”
“曾经是？”我怀疑地说道。我有些怀疑那两兄弟的契约刚好在昨晚失效了。
詹米抬起一边的肩膀，耸了耸肩，然后用衣袖擦了擦鼻涕。
“是的，除非有人抓到他们。”
“你就抓到了乔赛亚，”我指出这一点，“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实情，”他说道，嘴巴微微抽动，“或者，至少我觉得是实情。”
詹米在黑暗中追踪乔赛亚，循着那疯狂的喘息声，最终将乔赛亚困在一个多岩石的山坳里，在黑暗中抓住了他。詹米用长披肩把乔赛亚裹起来，让他坐下，然后依靠足够多的耐心和坚定，以及几小口威士忌，最终成功地让他把情况说了出来。
“他们是移民家庭，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里只有他们这对双胞胎活着到了这边，其他人都在海上病死了。他们在这里没有亲戚——反正没人去接船，船主就把他们卖掉了。出售价格无法抵清整个家庭的船费，所以他们签了三十年的契约，薪水用来抵债。”
他在讲述事情时声音很平静，这种事情常有发生，而且我也知道，但是我很不愿意沉默地接受。
“三十年！为什么啊，他们当时才几岁？”
“两三岁。”他说道。
这让我十分震惊。撇开最基本的悲剧，情况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我心想：如果购买他们的那个人把他们当作孩子养育……但是我回忆起了乔赛亚那瘦巴巴的肋骨以及弯曲的双腿。他们被养育得并没有那么好。但是，许多来自有爱的家庭的孩子，得到的养育也并不好。
“乔赛亚不知道他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詹米解释道。他咳嗽了两声，然后清了一下嗓子。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他弟弟的名字。他弟弟叫凯西亚，其他的他一无所知。比尔兹利这个姓是买下他们的那个人的，而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苏格兰人、英格兰人，还是爱尔兰人。有那样的名字，所以他们不太可能是德国人或波兰人，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嗯。”我思索着，呼出一团白雾，短暂地遮住了下面的农舍，“那么乔赛亚昨晚逃跑，应该和他拇指上的烙印有关吧？”
詹米点了点头，双眼看着地面，择路下坡。沙地的两边很松软，一堆堆黑土看上去像在碎石坡里缓慢移动的真菌。
“他偷了一块奶酪，这点他实话实说了。”詹米觉得好笑，短暂地微笑起来，“在布朗斯维尔的一家乳品店里偷的。实际上，店里的女仆说偷东西的还有一个人，也就是他弟弟，但是……”詹米的红眉毛暂时皱了起来。
“或许乔赛亚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实话实说。反正，他们俩当中的一个偷了奶酪，比尔兹利抓住了他们俩，然后叫来了执法官。乔赛亚承担了罪责以及惩罚。”
两年前的这次事件过后，乔赛亚就从那个农场逃跑了。他始终有打算，按照他的说法，只要设法找到了供他们居住的地方，就要回去救他弟弟。詹米让他去弗雷泽岭的提议对他来说就是天赐的礼物，所以他当时离开了集会，步行回这个地方。
“设想他发现我们住在山坡上时有多惊讶。”詹米说着打了个喷嚏，然后擦了擦鼻子，双眼里有些泪水，“他当时就藏在附近，不确定是要等到我们离开，还是要搞清楚我们是不是要去那个农场。他觉得，如果我们要去那里，那么他就可以借机溜进去，把他弟弟偷出来。”
“所以你决定自己溜进去，帮忙把他弟弟偷出来。”我也被冻得流鼻涕。我一只手去摸索手帕，相信这匹马——猪小姐——不会在我擤鼻子的时候将我摔下山坡。我边擤鼻子，边看着詹米。他仍然因为生病红着鼻子，流着汗，但是他那高凸的颧骨被早晨的太阳照得红润，让他这个整夜在冰冷的树林里忙活的男人显得很欢乐。我问他：“很有意思，是吧？”
“噢，是啊，很有意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了。”詹米咧嘴笑起来，眼睛眯成两个蓝色的三角形，“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着杜格尔和他的手下去偷袭格兰特氏族的领地，我们在夜里悄悄地、毫无动静地溜进畜棚。上帝啊，我及时阻止了自己，才没有偷走那头奶牛。或者说，要是他们有奶牛的话，我就会把它偷走。”
我哼了一声，然后放声大笑。
“你这个强盗真是特别厉害，詹米。”我说道。
“强盗？”他说道，感觉有些被冒犯，“我是一个特别诚实的人，外乡人。或者，我至少尽可能地做到诚实。”他修正道，回头看了看，确保没人能听见。
“噢，你特别诚实，”我安慰他道，“甚至有些过于诚实了；你只是不太守法而已。”
这句话似乎让他不安，因为他皱起眉头，在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有可能是在用苏格兰语表示不赞同，也有可能只是想要吐痰。他咳嗽两声，然后拉紧缰绳，在马镫上站起来，向较远处山坡上面的罗杰挥动帽子。罗杰也向他挥手，然后掉转马头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纵马靠近詹米，将缰绳搭到马背上。
“我要让小罗杰带人去布朗斯维尔，”詹米坐在马鞍上解释道，“然后我去征召那家姓比尔兹利的人。外乡人，你要和我一起，还是和罗杰一起？”
“噢，我和你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微笑起来，单手把头发向后抓，然后戴上了帽子。他披着头发，以便盖住脖子和耳朵来御寒。他的头发在早晨的阳光中闪亮得就像熔化的铜。
“我就觉得你会想去，但是你要注意自己的表情，”他有些嘲笑地警告道，“别目瞪口呆，让他们提及仆人失踪的事情。”
“你才要注意自己的表情。”我很生气地说道，“乔赛亚有没有说他和他弟弟被虐待？”不知道乔赛亚离开那个家庭，是否不只是因为偷奶酪的事情。
詹米摇了摇头。
“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但是外乡人，你问问自己：如果在家里过得不错，你会离家出走，去树林里生活，睡冰冷的树叶，吃幼虫和蟋蟀，直到学会打猎吗？”
他驱马上去迎接罗杰，留我在那里思索。他很快就回来了，我骑马走到他旁边，脑袋里又有了一个问题，我问道：“但是如果事情那么糟糕，让乔赛亚迫不得已逃跑，那么乔赛亚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弟弟带上呢？”
詹米惊讶地看了看我，但是紧接着有些阴郁地微笑起来：“凯西亚是聋的，外乡人。”
从乔赛亚对詹米说的话来看，凯西亚不是天生失聪，而是在大约五岁时因为受伤失去听力的。所以凯西亚能够说话，但是只能听到特别洪亮的声音，因此没法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或脚步声。他没法打猎，也没法躲避追捕。
“他说凯西亚能够懂他，这是肯定的。我们偷偷溜进畜棚，我在下面放哨，乔赛亚从楼梯爬上阁楼。我没有听见声音，但是不出一分钟，两个男生就下来站在我的身边了，凯西亚还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双胞胎，后来才发现他们真的特别相像。”
“我在想为什么凯西亚不带走他的马裤。”我说起这件让自己迷惑的事情。
詹米大笑起来：“我当时就问过了。他前一晚把裤子脱下来丢在干草里，畜棚里的一只猫在上面下了崽。他不想打扰那只母猫。”
我也大笑起来，但不安地回忆起他那苍白的、赤裸的双脚，脚部浅蓝色的肌肤在火光中呈现紫色。
“善良的家伙。那他的鞋呢？”
“没有鞋。”
现在我们走到了山坡底部。我和罗杰的马绕着詹米慢慢地转动，等詹米确定好各自行进的方向，约定好相见的地点，然后相互道别。带着特别细微的自我意识，罗杰咬牙吹了个口哨，在空中挥动帽子召唤。我看着他骑马走开，注意到他在马背上半转过身体，然后又转回去，径直看向前方。
“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跟随他。”詹米看着罗杰的背影说，他挑剔地摇了摇头，然后耸肩表示不再多想，“嗯，好了。管他能不能应付得下来呢。”
“他会应付下来的。”我说，然后想起了昨晚的情况。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外乡人。那我们走吧。”他发出“啧啧”的声音，拉动缰绳，掉转马头。
“如果你不确定罗杰能够应付局面，你为什么要派他独自带队呢？”我在他身后问道。我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转弯走进那片稀疏的低矮树林，朝那个看不见的农场走去。“为什么你不把人集合起来，自己带队去布朗斯维尔呢？”
“一来，我如果不给他机会，他就学不会；二来……”他停下来，转头看我，“二来，我不想一堆人去那个比尔兹利家，让他们听到关于仆人失踪的事情。昨晚大家都看到了乔赛亚是吧？如果你家有个小伙子失踪，然后又听到有个家伙在附近的树林里冒出来造成混乱，那么你肯定就会下结论了，你说呢？”
我跟着他穿过松树中间的一条狭窄山路，树皮和针叶上的露珠像钻石那样闪亮，有水滴从树枝上掉下来，落到我的皮肤上，冰冷得令人惊讶。
“但是这个比尔兹利如果不是年老体弱，不是也会加入你吗？”我反对道，“他迟早会听到有人提起乔赛亚。”
他摇了摇头，没有转回来，说道：“就算那样，他们又会跟他说什么？他们看到一个男生被我们拖进去，然后又看到男生逃掉，他们只知道男生跑掉了。”
“你把他们兄弟俩带回来的时候，肯尼·林赛看见了。”
他耸了耸肩：“是的，但是在给马上鞍的时候，我和肯尼打过招呼了，肯尼不会说什么的。”我知道肯尼没问题——肯尼在阿兹缪尔监狱里时就是他的人，毫无疑问地，肯尼会听他的话。
“而且，”詹米继续说道，娴熟地驱马绕过一块巨石，“比尔兹利并不年老体弱。乔赛亚跟我说他是一个和印第安人做生意的商人，越过协约界线把商品贩卖到那些切罗基村庄。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家，但是如果他在家……”詹米吸气，然后停下来准备咳嗽，似乎冷风让其肺里发痒。
“那就是让其他人先去布朗斯维尔的另一个原因。”他继续说道，轻微地喘着气，“我们应该明天再和他们会合。等到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布朗斯维尔喝了一晚上的酒，过得很热闹；他们应该不会想起乔赛亚，更不可能在比尔兹利能听见的地方提起他了。幸运的话，在我们走了很远之后，才会有人说点什么。那时，比尔兹利不可能离开我们去追逐乔赛亚了。”
所以，他希望比尔兹利足够热情，能够收留我们过夜。在这个地区，他的这种期待还算有道理。听到他再次咳嗽，我暗下决心：如果有必要的话，今晚我要坐在他的胸脯上，逼他擦上足够多的樟脑，不管他喜不喜欢。
我们走出树林，我怀疑地看了看前面的农舍。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而且特别破烂：台阶已经破裂，门廊松垮垮的，久经风霜的房顶上少了一大块木瓦。好吧，我在更糟糕的地方睡过，可能还会遇见比这更糟糕的地方。
低矮畜棚的门大开着，但是里面没有生命的迹象。整个地方似乎已经荒废，只有烟囱里冒着一缕缕烟。
我刚才跟詹米说的话是认真的，尽管我说得并不完全准确。他很诚实，也很守法，只是他遵守自己选择遵守的那些法律。我知道，由国王制定的法律在他眼里算不上是真正的法律；其他有些不成文的法律，他倒是愿意拼上性命遵守。
然而，对于一位在苏格兰高地劫掠过的人来说，“财产法”的意义并没有那么大，所以我注意到了，他也肯定注意到了。尽管他协助了这家人的“财产”潜逃，但还是期待他们会热情招待我们，听从我们的征召。我知道，他对于契约奴隶这种事情并没有那么反对，他通常会尊重这种契约。我不知道的是，他是否觉得在实际操作中有某种更高的法律，无论那是友谊、怜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他已经停了下来，等着我。
“你为什么决定帮乔赛亚？”在我们穿过农舍前的荒废的麦田时，我直言不讳地问道。麦秆在马蹄下断裂，杂乱枯叶上的冰晶闪闪发光。
詹米摘下帽子，把它放到马鞍上，然后把头发系在后面，准备见人。
“嗯，我跟他说如果他决定继续行窃，那无所谓，但是如果他选择去弗雷泽岭，那么不管带不带他弟弟，他都必须弄掉拇指上的那个印记。因为那个印记肯定会被人发现，然后有人可能会给比尔兹利传话，那时候就麻烦了。”詹米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白色的雾气萦绕在脑袋周围。詹米转过来看着我，表情很严肃：“他尽管被打了烙印，但是完全没有犹豫，他也清楚。我跟你说，外乡人，一个人可以因为爱或勇气不顾一切地做一件事，即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如果你经历过，你就会很清楚不得不再一次那样做将会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等我回应就转过了身，骑马进入庭院，惊飞了一群觅食的鸽子。他在马背上坐得笔直，宽大的肩膀挺起来。他背上的伤疤被遮挡在朴素的斗篷下，完全看不出，但我很清楚它就在那里。
就是这样，我想。一个表里如一的男人，勇气的法律是他的立身之本。
* * * *
门廊上挤着几只羽毛松散的鸡，黄眼睛里充满怨恨。在我们下马时，它们发出凶狠的声音，但是天气太冷，它们只是拖着脚步离开了我们，不愿意放弃它们的那片阳光。门廊上的几块木板已经破裂，旁边的院子里杂乱地扔着几块没砍成型的木头以及凌乱的钉子，似乎有人打算修葺门廊，但是没有找到多余的时间。我想，这项修葺工作已经拖延了很久，那些钉子已经生锈，木板已经因为潮湿而变形、开裂。
“嘿！有人吗？”詹米喊道，他在庭院中间停下来。这是接近陌生人房屋的礼仪，尽管山里的大多数人很热情友好，但是他们对陌生人也很谨慎，习惯于举着枪相互介绍，直到确定来访者没有恶意。
我谨记着这一点，在詹米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确保我能够被看见，炫耀地展开我的裙摆，将它放下去，显示出我的性别，证明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惹事。
该死，棕色的羊毛裙摆上有个小洞，无疑是被飞散的营火火星烫出来的。我把那个洞藏起来，心想：真是奇怪，人们都觉得女人天生无害。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轻松地伤害所有居住在弗雷泽岭上的不幸家庭。
幸好，我并没有这么做的冲动，但是我偶尔会觉得，希波克拉底誓言及其“不要害人”的禁令，或许严格说来与医疗程序并没有关系。我曾有过冲动，想要用木棍敲打一位性格顽固的病人的脑袋。但是到目前为止，我控制住了这种冲动。
当然，大多数人没有这种观念。而且，女人确实不会像男人那样喜欢暴力，我很少见到女人出于好玩而暴打彼此。但是，如果给她们合理的动机，那么……
詹米正朝畜棚走去，不时地喊叫，不过没有什么效果。我朝四周看了看，庭院里只有我们的脚印。那块没有劈砍完的木头旁边散落着些许粪球，它们很明显是几天前留下的——被露水打湿，但并不新鲜，大多数已经碎成了粉末。
根据脚印来看，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离去。这家姓比尔兹利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有多少人，可能仍然在房子里，只是隐匿起来了。
时间还早，但是农场的居民应该早就起来干活了，早些时候我已经见过了。我向后退，手遮在眼睛上方，以挡住早晨的阳光，寻找生命的迹象。我特别好奇这些姓比尔兹利的人，而且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还特别担心一个或几个姓比尔兹利的男人和我们同行。
我转过身朝门口走去，注意到门框上有一串奇怪的刻痕。每个刻痕都很小，但是数量众多，覆盖了一整根门柱和另外那根门柱的一半。我仔细看，它们每七个为一组，每组中间有部分空白，就像囚犯用来记录星期几的刻痕。
詹米从畜棚里走出来，身后传来微弱的羊叫声，是他之前提及的那些山羊。不知道凯西亚的工作是不是给山羊挤奶，是的话，他的消失即使还没有被发现那也快了。
詹米朝房子走了几步，将双手放在嘴边，再次呼喊。没有人回答。他等了片刻，然后耸了耸肩，大步走上了门廊，在那里用匕首的刀柄用力敲门。敲门声大得连死人都可以吵醒——如果附近有死人的话。这声音将几只鸡惊吓得拍着翅膀跑开，但是没人出来回应雷鸣般的敲门声。
詹米回头看了看我，扬起一条眉毛。如果还有牲口在的话，人们通常不会抛弃农场。“有人在这里。”他说道，回答我未说出口的问题，“山羊才被挤过奶，它们的奶头上还有奶水。”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全部出去寻找……嗯……寻找某个人了？”我靠近他，低声说道。
“有可能。”他走到旁边，弯腰朝窗户里面看。窗户上曾经有玻璃，但是大多已经破碎或消失，如今钉着一张破旧的平纹细布。我看见詹米对那张平纹细布皱起眉头，表现出一个手艺人对劣质修葺工作的鄙视。
他突然转过头，然后看着我：“你有听见什么吗，外乡人？”
“是的。我以为是羊叫，但是……”
那种羊叫声再次传来，但这次无疑是从房屋里传来的。詹米用手推门，但是没有推动。
“被闩住了。”他简单地说，然后走回窗户前面，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拉松了那张平纹细布的一角。
“呸。”我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气味，皱起了鼻子。我习惯了冬天封闭小屋里的气味，那种混杂着汗液、脏衣服、打湿的脚、油腻的头发、泔水、烤面包、炖肉以及些许霉菌的气味，但是从比尔兹利家里飘出来的气味完全不正常。
“他们要么是在家里养猪，”我说道，看了看畜棚那边，“要么是住在里面的人从春天开始就没有出来过了。”
“是有些难闻。”詹米同意道。他把脸伸到窗户里面，被熏得面容扭曲，大喊道：“出来！出来，比尔兹利，不然我进去了！”
我在他身后往里面打量，看詹米的邀请会不会有结果。里面的房间很大，但是东西十分杂乱、拥挤，几乎看不到脏兮兮的木地板。我小心翼翼地闻，推测出我看到的那些木桶里装着腌鱼、沥青、苹果、啤酒和泡菜，还有几捆用胭脂红和靛青染色的羊毛毯、几小桶黑火药，以及几张散发着狗屎味的未被鞣制完成的兽皮，它们各自将自己的奇怪气味添加到屋内的独特臭味里。它们应该是比尔兹利用来进行贸易的商品。
另外那扇窗户也被破烂的狼皮遮住，所以房屋内部很昏暗。里面堆着那么多箱子、木桶、家具和其他物品，看上去就像一个赤贫版的阿里巴巴洞穴。
房屋里面再次传来那种声音，这次稍微大声一些，像是尖叫，又像是怒吼。我向后退，声音和臭味混在一起，让我生动地联想到了黑色的皮毛和突然袭来的暴力行为。
“熊的叫声。”我有些严肃地猜测，“人不在，里面有头熊。”
“是啊，金发姑娘。”詹米干巴巴地说，“毫无疑问的是，不管有没有熊，事情都不太对劲。你去把我鞍包里的枪和弹药拿来。”
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但是我还没有走下门廊，里面就传来了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于是我迅速回去。詹米已经抓起了匕首，不知道他看到了里面的什么，握着匕首的手放松了下来。他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我靠着他的胳膊往里看。
一个女人在两堆货物中间向外看，怀疑地四下观察，就像一只老鼠在垃圾堆里向外看。她的样子不是特别像老鼠，她有着卷曲的头发、十分粗壮的身材，但是她像老鼠那样有心计地朝我们眨着眼睛，思索是否有危险。
“走开。”她显然得出了结论，觉得我们不是敌人入侵的先头部队。
“早上好，夫人，”詹米开口说道，“我是詹姆斯·弗雷泽，来自……”
“我不管你是谁，”她说道，“走开。”
“我不会走，”他坚定地说道，“我必须和家里的男人说话。”
她那张丰满的脸上露出不同寻常的表情：担心、算计，以及微笑——可能是被逗乐了。
“你必须？”她有些口齿不清，“谁说你必须？”
詹米的耳朵有些变红，但是他足够镇静地回答了她：“总督说的，夫人。我是詹姆斯·弗雷泽上校，负责征召民兵。十七到六十岁之间的健壮男人都要集结。你能叫比尔兹利先生来吗？”他特别强调了“民兵”这个词。
“民兵，是吗？”她说那个词语时显得很小心，“嗯，那你们要和谁打仗？”
“幸运的话，不会和人打。但是民兵征召令已经发了出来，我必须响应，条约边界之内的所有健壮的男人也必须响应。”詹米抓紧内窗的横杆，试探性地摇了摇。它是用松条制成的，已经干枯和变坏。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显然能够将它从墙里扯出来，然后从口子走进去。他径直与她对视，和蔼地微笑起来。
她眯起眼睛，噘起嘴唇，思考着，最终说道：“健壮的男人。嗯，好吧，我们这里没有健壮的男人了，那个签了契约的男孩子也跑了。而且就算他在这里，也不是健壮的男人，他像那根门柱一样听不见东西，而且安静得像一个哑巴。”她朝门那边点了点头，“但是，如果你不嫌麻烦追到他，那么你可以留下他。”
看上去她并不想去追凯西亚。我宽慰地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地吐了出来。
詹米不会轻易放弃：“比尔兹利先生在家吗？”詹米问道，“我想见他。”詹米试探性地拉动窗框，干枯的木头发出手枪射击般的破裂声。
“他不适合会客。”她声音里又有了那种奇怪的语气——担心，同时又像是激动。
“他生病了吗？”我在詹米的肩膀上方倾身问道，“我或许可以帮上忙，我是医生。”
她拖着脚步朝前走了一两步打量我，眉毛在浓密、卷曲的棕色头发下面皱起来。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在光线更明亮的地方，她那张脸上没有年老的皱纹，也没有松垂的肌肤。
“医生？”
“我妻子是有名的医生，”詹米说道，“印第安人把她称作‘白渡鸦’。”
“女巫师？”她惊慌地睁大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看着她，意识到是什么地方奇怪了：尽管房里充满恶臭，但是她的身体和衣服都很干净，她的头发也柔软、蓬松。在这个季节里，这完全不正常，因为人们在天气寒冷时，通常好几个月都不洗澡。
“你是谁？”我直接地问道，“你是比尔兹利夫人吗？或者是比尔兹利小姐？”
尽管她裹着衣服的身体很肥胖，但她顶多二十五岁。她宽厚的肩膀在披肩下面鼓起来，肥大的屁股擦着身体两边的木桶。显然，和切罗基人做生意很赚钱，足以保证比尔兹利的家人有充足的食物，尽管他的契约仆人会食不果腹。我有些厌恶地打量着她，她十分冷酷地与我对视。
“我是比尔兹利夫人。”
她的惊慌消失了。她噘起嘴唇，用上牙咬住，然后又放开，城府很深地打量着我。詹米屈伸胳膊，窗框发出响亮的嘎吱声。
“那你们进来吧。”她的声音中仍然有那种蔑视而急切的奇怪语气。詹米听出了那种语气，皱起了眉头，松开了握着窗框的手。
她从箱子中间朝门口走来。我只稍微地瞥到了她的动作，但是这足以让我看出她是瘸腿，她拖着一条腿，鞋在木地板上刮擦。
她咕哝着笨拙地卸门闩，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门里传来刺耳的嘎吱声，紧接着是她把门闩扔到地上时的撞击声。门板已经变形，卡在门框里，詹米用肩膀顶住门板，它被顶得颤动起来，而后朝屋内打开了。我心想，这扇门已经多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显然已经很久了。我听到詹米走进去时打喷嚏和咳嗽的声音，于是在跟着走进去时尽可能地用嘴巴呼吸。即使如此，里面的气味也足以熏倒一只雪貂。除了商品的臭味，里面还有从某处飘来的厕所气味——难闻的尿味和粪便的恶臭——和食物腐烂的气味。但是除了这些味道之外，我觉得还有其他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翕动鼻翼，尝试着只吸进去几个分子以做分析。
“比尔兹利先生生病多久了？”我问道。我在普通的臭味里闻到了一种明显的恶臭。不只是早已干燥的呕吐物的隐约气味，还有流脓的腥味，以及那种难以描述的酵母发酵时的陈腐气味，它显然就是因为生病而散发出来的。
“噢……有一段时间了。”
她把门关起来，我突然有种幽闭恐惧症的感觉。屋里的空气似乎很浑浊，因为恶臭，也因为缺乏光线。我特别想扯下遮在两扇窗户上的东西，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我双手紧握住斗篷，忍住那样做的冲动。
比尔兹利夫人侧转身，然后像螃蟹那样迅速地穿过那堆货物中间的一条狭窄缝隙。詹米看了看我，在喉咙中用苏格兰语说了些表示恶心的话，然后在一捆帐篷杆下面低头，跟上了她。我也谨慎地跟在后面，试着不去关注脚下偶尔踩到的湿软东西。烂苹果？死老鼠？我捏住鼻子，不低头去看。
这间农舍结构简单，前后各一个大房间。
后面那个房间与前面这个肮脏、杂乱的房间有令人惊讶的不同。里面没有装饰物，素净而整洁，像是贵格会教徒的会堂。东西全部非常洁净，木桌子和石壁炉被擦洗得十分干净，几个白镴容器在架子上闪闪发光。窗户没有被遮盖，玻璃完好无损，早晨的阳光照进房间的地面上，纯净而亮白。房间里很安静，空气静止不动，让我们更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从前面房间的混乱中进入到某种庇护所一样。
上面传来的洪亮声响，驱散了这种宁静。那就是我们之前听到的声音，只是现在离得很近。那是一种充满绝望的大声尖叫，就像一只被折磨的野猪发出的声音。詹米被叫声吓了一跳，立即朝房间另一边连着阁楼的梯子转过身去。
“他在上面。”比尔兹利夫人说道。这有些多余，因为詹米此时已经爬到了梯子中间。尖叫声再次传来，这次更加急切，于是我决定先去查看，再去拿药箱。
我抓住梯子，詹米从上面伸出头来。“拿支蜡烛上来，外乡人。”他简单地说道，然后又把脑袋缩了进去。
比尔兹利夫人站着不动，双手藏在披肩里面，没有打算去找蜡烛。她紧闭着嘴唇，丰满的脸颊上有红斑。我从她旁边挤过去，抓起架子上的烛台，跪在壁炉前把它点燃，然后匆匆爬了上去。
“詹米？”我把脑袋伸出阁楼的边沿，小心翼翼地把蜡烛举到头上。
“我在这里，外乡人。”他站在阁楼里，那里显得特别昏暗。我翻过梯子顶端，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
这上面的恶臭要严重许多。我在黑暗中瞥到闪亮的东西，于是把蜡烛拿到前面去查看。
詹米倒抽了一口气，但很快控制住了他的情绪。“应该是比尔兹利先生。”他说道。
我也感到震惊。那个男人体型庞大，或者说曾经是这样。他的大肚子在阴影中仍然像鲸鱼那样鼓起来，那只无力地搭在地板上的、就在我双脚旁边的手，可以轻松握住一枚炮弹。但是，他上臂的肌肉苍白而松弛，巨大胸肌的中心也凹陷下去。曾经肯定像公牛那样的脖子，现在已经瘦得青筋毕露。一绺绺缠结的头发后面，只有一只眼睛发亮。
他睁大那只眼睛，再次发出叫声，急切地向上抬头。我感觉到詹米颤抖了一下，这足以让我脖颈上的汗毛竖起来。但是我无视了汗毛的事情，将烛台塞到了詹米的手里。
“你帮我拿住蜡烛。”我跪下去，隔着裙子感觉到泥浆似的东西。那个男人这样躺在他自己的排泄物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地板上积着厚厚的污物。他赤裸着，只盖着一张亚麻毯子。我掀开毯子，看到了许多化脓的疮和粪便的污迹。
比尔兹利先生的疼痛来自何处一目了然。他脸庞的一侧松垂得特别厉害，那侧眼睛的眼睑耷拉着，两只手臂和靠外面的那条腿像死人一样无力地叉开，关节因为肌肉萎缩而变得多节和扭曲。他用鼻子发出呼哧声，然后呻吟起来，蠕动舌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急切地想要说话，但是说不出来。
“嘘，”我对他说道，“别说话，没事的。”
我拉起他的手腕把脉，他手臂骨骼上的肌肉松垮垮的，在我的触碰下没有丝毫抽动。
“是中风。”我轻声对詹米说道，然后把手放到比尔兹利先生的胸上，安慰地摸着他。
“别担心，”我说道，“我们是来帮忙的。”我说话安慰他，但是在我说这些话时，我也不知道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帮助。好吧，至少可以让他清洁和温暖起来。阁楼里几乎和外面一样冷，他的胸脯冷冰冰的，浓密的胸毛下冒出了许多鸡皮疙瘩。
梯子发出巨大的嘎吱声，我回头看见了比尔兹利夫人松软的脑袋和沉重的双肩，她的轮廓在光线里形成剪影。
“他像这样已经多久了？”我严厉地问道。
“或许……一个月吧。”她停顿片刻后说道。“我搬不动他，”她辩解道，“他太重了。”
这显然是实话，但是……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上面？”詹米问道，“如果你搬不动他，他是怎么上来的？”我转过身，用烛光照亮阁楼。这上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一个男人拉上来，只有一张旧草垫、几件零散的工具，以及些许家庭垃圾。烛光照在比尔兹利夫人的脸上，将她浅蓝色的双眼照得像冰一样。
“他当时……在追我。”她低声说道。
“什么？”詹米大步走到梯子前面，弯腰抓住她的胳膊。她特别不情愿地爬完梯子，进入阁楼。
“什么意思，追你？”他问道。她耸了耸肩膀，看上去浑圆而朴实，裹着披肩，就像一个饼干罐子。
“他打我，”她简单地说道，“我爬上楼梯躲他，但是他跟了上来。我藏在后面的阴影里，然后他走过来，但是……他就倒下去了。然后，他就起不来了。”她再次耸了耸肩。
詹米把烛台靠近她的脸。她紧张地微笑了一下，快速地看了看我和詹米。我看见她之所以口齿不清，是因为她的门牙被打断了，就断在牙龈外面。她的上嘴唇上有个小伤疤，一边眉毛里面也有一个发白的伤疤。
地板上的比尔兹利先生发出可怕的声音，愤怒的尖叫声，听上去像在抗议。她向后退了一步，条件反射般地紧闭着双眼，显得很恐惧。
“嗯，”詹米说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丈夫，“好吧，去打点水上来，夫人。再拿支蜡烛和干净的破布上来。”他补充道，她此时已经转身，匆匆地朝梯子走去，很高兴能够有借口离开。
“詹米，把蜡烛拿过来好吗？”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举起蜡烛，照亮那具变形的躯体。他阴郁地看了看比尔兹利先生，眼神里既有怜悯，也有厌恶，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是上帝的判决，你觉得呢，外乡人？”
“我觉得不完全是。”我降低了声音，防止我们的对话传到楼下。我伸手让他把烛台放低：“你看。”
一壶水和一盘面包放在比尔兹利先生脑袋旁边的阴暗处，面包已经变硬，长出了些许蓝色的霉菌。旁边的地板上覆盖着些许黏糊糊的未被完全咀嚼的面包。她给他喂过饭，足以让他不死去。但是，刚才我们经过前面那个房间时，我看到过许多食物：吊着的火腿，一桶桶果脯、腌鱼和泡菜。那里还有很多捆皮毛、几罐油、几堆羊毛毯。这些物品的主人却躺在这个黑暗的地方饿着肚子，盖着一张亚麻毯子不停地颤抖。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让他死呢？”詹米轻声问道，目光定在那块发霉的面包上。比尔兹利先生听到詹米的问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在低声吼叫，睁开的那只眼睛愤怒地转动，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鼻涕从鼻子里冒出来。他拼命乱动，懊恼地弯曲身体，然后又伸展开，弄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动了阁楼的木板。
“他应该能听懂你的话。你能听懂吗？”我问比尔兹利先生，他流着口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说明他至少知道有人在对他说话。
“至于为什么……”
我指了指比尔兹利的双腿，慢慢地把蜡烛拿到它们的上方。上面的脓疮有些其实是褥疮，因为长时间无助地躺着而造成的。有些则不是，几条显然是被刀砍出来的平行伤口，在他肥大的大腿上呈现出黑色，已经结痂；小腿肚上有一排规律的脓疮，伤口红肿，边缘已经变黑，在流脓，这些是在溃烂的烫伤。
詹米看到这个场景，哼了一声，然后回头朝梯子看了看。下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冷风刮到阁楼里，将蜡烛的火焰吹得疯狂摆动。门被关上，火焰又稳定下来。
“我应该可以把他放下去。”詹米举起蜡烛，估量着头顶上的横梁，“或许要一根吊带，再用一根绳子挂到上面的屋梁上。搬动他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说道，但是我没有关注他。我在病人的双腿上方弯着腰，闻到了某种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的气味，一种特别糟糕和不祥的臭味。
我很少遇到这种气味，但气性坏疽的刺鼻气味让人特别难以忘记。我不想说什么会让比尔兹利惊慌的话——如果他能够理解。我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然后站起来去詹米那里拿烛台，以便更好地检查。
詹米把烛台给我，同时靠近我，对我耳语：“你能帮他吗，外乡人？”
“不能，”我同样低声地说道，“中风没法治。我可以治疗那些脓疮，给他些草药退烧，仅此而已。”
他站了片刻，看着阴影里那个现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弓着背的身体。然后，他摇了摇头，在胸前画了十字，接着快速走下楼梯去找绳子了。
我慢慢地走回病人旁边，他发出嘶哑的声音，焦躁地用一条腿撞击地板，就像一只在发出警告的兔子。我跪倒在他的双脚旁边，说些安慰的话语，同时将蜡烛靠近，检查他的双脚。他那只瘫痪的脚上的脚趾全被烫过，有些只是在流脓，有些几乎被烫到了骨头。前面两个脚趾已经变得黢黑，脚背上覆盖着一丝浅绿色。
想到可能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我感到很惊骇。蜡烛摇曳起来，我的手在颤抖，而且不仅是因为寒冷。我不仅对于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感到惊恐，我还担心眼前的种种可能性。我们到底要拿这些可怜的人怎么办？
显然，我们不能带上比尔兹利先生，也不能把他留在这里，让他妻子照顾他。附近没有邻居来照看他，农场上也没有其他人保护他。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把他送去布朗斯维尔，畜棚里或许有马车，但是到了布朗斯维尔后怎么办？
没有医院会护理他。如果布朗斯维尔的某个人家出于好心，愿意收留他倒是很好。但是以他现在这个状态，我觉得他的病情，就瘫痪和说话能力而言，并不会有太大好转。如果要不分昼夜地照顾他，直到他死去，那谁会收留他呢？
当然，他离死或许也不远，这取决于我是否能够成功地治好他的坏疽。我想到了眼前的问题，担忧稍微退去。我必须给他截肢，只有这样才可能治好坏疽。截掉脚趾倒是简单，但光是截掉脚趾或许并不够。如果截掉他的脚或脚的一部分，那么休克和感染的风险会更大。
他能感觉到吗？中风患者的瘫痪肢体上有时候仍然有知觉，只是不能移动；有时候能够移动，但是没有知觉；有时候既没有知觉，也不能移动。我小心翼翼地触碰他长坏疽的脚趾，观察他的面容。
他那只正常的眼睛睁着，盯着头顶上的屋梁。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发出声音，这给出了答案。没错，他的脚上没有知觉。这算是一种宽慰，至少在截肢时他不会被疼痛折磨。我突然想到，他的腿受伤时也是没有感觉的。他妻子知道他的这个状况吗？或者她选择弄伤他的这条腿，只是因为他的另外那条腿上还有些许力量，仍然会保卫自己？
我身后有轻弱的窸窣声，比尔兹利夫人回来了。她将一桶水和一堆破布放下，然后站在我的身后，沉默地看着我用破布吸掉脓水。
“你能治好他吗？”她问道。她的声音平静、冷漠，像在说陌生人一样。
比尔兹利先生的头突然向后仰，用那只眼睛注视着我。
“我想我可以帮点忙。”我小心地说道。我希望詹米能回来，我需要他把药箱拿来，同时也觉得和这两个比尔兹利在一起让人特别紧张。
比尔兹利先生不经意地排出少量尿液时，我感觉更紧张了。比尔兹利夫人大笑起来，他发出回应的声音，我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我将他大腿上的尿液擦掉，继续清理脓疮，试着无视它。
“你和比尔兹利先生在这附近有亲戚吗？”我尽可能随意地问道，“有人可以来帮你的忙吗？”
“没人。”她说道，“他把我从马里兰我父亲家带来这个地方。”她在说这个地方时，就好像这里是地狱的第五圈。在我看来，它确实有些像。
下面的门被打开，一阵舒适的冷风飘来，说明詹米回来了。他把药箱乒乒乓乓地放在桌上，我匆忙站起来，急切地离开他们，哪怕只是短暂离开也好。
“我丈夫把药拿来了。我要……嗯……去取……嗯……”我从比尔兹利夫人的肥大身躯旁边挤过去，从梯子上逃了下去。尽管屋里很冷，但我还是流着汗。
詹米站在桌边，皱眉翻转着手里的绳索。他听到我的声音，于是抬头看，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怎么样，外乡人？”他低声问道，用下巴朝阁楼指了指。
“很糟糕。”我轻声说道，走过去站到他旁边，“两个脚趾长了坏疽，我要把它们截断。她说附近没有亲人能帮忙。”
“嗯。”他绷紧嘴唇，低头专心地制作临时吊索。
我伸手去拿药箱，检查我的器具，但是紧接着停了下来。我看到了詹米的手枪摆在药箱旁边，一起的还有火药筒和子弹盒。我摸了摸他的胳膊，朝它们点了点头，用口型问：“干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阁楼上就传来了可怕的吵闹声、用力殴打和撞击的声音，以及像被淹没在泥潭里的大象发出的咕噜声。
詹米扔掉绳索，迅速朝梯子走去，我紧跟在他身后。他爬到楼梯顶部，喊了一声，然后向前冲了出去。我在他后面爬上阁楼，看到他在阴影处与比尔兹利夫人扭打。
她肘击他的脸部，击中他的鼻子。这让他抛弃了不该粗暴对待女人的拘谨想法，猛地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用迅速、有力的上勾拳击中她的下巴，打得她向后趔趄，目光呆滞。我冲过去把蜡烛捡起来，她瘫坐了下去，裙摆和衬裙垫在身体下面。
“上帝啊，这个女人疯了！”詹米用袖子按在脸上，止住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声音模糊不清，但是其中的真诚确定无疑。
比尔兹利先生像一条落到地上的鱼那样乱动、喘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举起蜡烛，发现他在用手击打脖子。一张亚麻手帕被拧成绳索围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脸色铁青，那只眼睛鼓得大大的。我赶紧去抓住那张手帕，将他解了下来，然后他用力呼进恶臭的空气，气息缓和了下来。
“她要是再快些，就把他勒死了。”詹米放下沾着血液的手臂，轻轻地触摸鼻子，“上帝啊，我觉得她打断了我的鼻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比尔兹利夫人仍然清醒，只是身体有些摇晃，目光呆滞，“他应该死，我想要他死，他必须死。”
“如果你想要他死，那么你过去这个月里随时都可以轻松杀死他，”詹米耐心地说道，“为什么要等到有证人了才动手？”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和清澈：“我不是不想要他死，我想要他慢慢死去。”她微笑起来，露出了被打碎的牙齿，“慢慢地死去。”
“噢，上帝啊。”我说道，然后用手擦了擦脸。早晨才过去一半，但我感觉这一天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一样：“都怪我。我刚才跟她说我或许可以帮忙。她以为我会救他，或许完全治好他。”都怪“用魔法治愈人”的该死的名声！我要是有心情讽刺，或许会大笑出来。
空气中有股刺鼻、新鲜的恶臭。比尔兹利夫人愤怒地叫喊着，试图攻击她的丈夫：“龌龊的畜生！”她爬起来跪着，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硬面包朝他扔去，面包砸在他头上弹开，“龌龊、难闻、肮脏、邪恶……”
詹米抓住她的头发，没让她朝俯卧着的比尔兹利先生扑去，然后抓住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拉开。她不停地抽泣和尖叫。
“该死！”他在尖叫声中说道，“把绳子给我，外乡人，免得我把他们俩都杀了。”
把比尔兹利先生弄下去，就足以让我和詹米浑身湿透，沾满污物，散发臭味，膝盖累得发软。比尔兹利夫人蹲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像蛤蟆一样安静而充满恶意，没有帮忙。
我们把比尔兹利先生那无力的硕大身躯放在干净的桌子上，她愤怒地倒抽了一口气。但是詹米怒视她，于是她又坐回凳子上，嘴巴紧闭成一条细小的直线。
詹米用沾着血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然后摇头看着比尔兹利。我不怪他，即使在被清理干净身体，盖上厚实的被子，喝下少许温暖的燕麦粥过后，比尔兹利的状态还是特别糟糕。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里，我再次仔细地给他检查：脚趾确实长了坏疽，坏疽的恶臭很明显；脚背上也确实覆盖着一丝淡绿色。
我需要给他截掉的不只是脚趾。我皱起眉头，小心地摸索腐败区域的四周，心想是应该尝试部分截肢，还是应该直接把脚掌从脚踝上截下来。从踝关节截断会更快，而且虽然我通常会尝试更保守的方法，进行部分截肢，但是在这个情况下那样做没有意义，比尔兹利显然不会再走路了。
比尔兹利夫人走到我身后，但是我没有听见动静。她这样特别重的女人，在移动时的动静竟然特别小。
“你打算做什么？”她问道，声音显得中立而冷漠。
“你丈夫的脚趾长坏疽了。”我说道，现在没有必要尝试不让比尔兹利先生惊慌了，“我要把他的脚截下来。”我真的没有选择，尽管想到要在接下来几天，或许几个星期，留在这里照顾比尔兹利先生，我的心就会往下沉，但我不能把他留给他妻子。
她慢慢地绕着桌子走动，在他双脚旁边停下来。她面无表情，但嘴角露出细微的笑意，时断时续，就好像不听她控制一样。她盯着那几个黢黑的脚趾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她轻声说道，“就让他腐烂！”
这至少解决了比尔兹利先生是否能听懂话的问题。他睁开的那只眼睛鼓了起来，然后他发出愤怒的尖叫，拼命乱动，想要抓住她，差点就从桌上掉下去。詹米抓住他，又推又抱地将他巨大的身体弄回桌上。他最终平息下来，喘着粗气，发出呜咽的声音。詹米站直身子，也喘着粗气，特别厌恶地看了比尔兹利夫人一眼。
她耸了耸肩膀，拉紧披肩，但是没有退缩，也没有把目光挪开。她反抗地扬起了下巴。
“我是他妻子，”她说道，“我不会让你给他截肢，那样会危及他的生命。”
“我要是不给他截肢，他就死定了，”我不耐烦地说道，“而且死得很难看。你……”我还没有说完，詹米就伸手到我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带她出去，克莱尔。”他低声说道。
“但是……”
“出去。”他捏紧我的肩膀，几乎捏疼了我，“我不叫你就不要回来。”
他脸色阴郁，但是他的眼睛里有种神情让我心里变得空洞和虚弱。我看了看餐具柜，他的手枪放在我的药箱旁边，然后我又惊讶地看着他的脸。
“你不能那样做。”我说道。
他看着比尔兹利先生，脸色暗淡。“如果是这种状况的一条狗，我会毫不犹豫地了结它，”他轻声说道，“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不是狗！”
“是的，他不是。”他把手从我肩膀上放下来，然后绕着桌子，走到比尔兹利的身边，“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伙计，那就闭眼。”他低声说道。短暂的沉默过后，比尔兹利先生那只充血的眼睛盯着詹米的脸，无疑是理解了詹米的意思。眼睑慢慢地闭上，然后又张开。
詹米朝我转过身来。“去吧，”他说道，“让他自己选择。不管怎样，我都会叫你的。”
我的膝盖在颤抖，双手抓紧了裙子。“不行。”我说道。我看着比尔兹利，然后费力地吞咽一口唾液，摇了摇头。“不行。”我再次说道，“我……如果你……你必须要有证人。”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他看了看比尔兹利夫人，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握在围裙下面，接连看了看我、詹米和她丈夫。詹米摇了摇头，然后朝比尔兹利先生转过身去，挺直了肩膀。
“眨眼一次代表是，两次代表不，”他说道，“懂吗？”
那只眼睛毫不犹豫地眨了一下。
“那就听着。”詹米深吸气，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平稳而冷静，目光固定在那张破烂的脸庞和那只凝视着他的眼睛上。
“你知道自己怎么了吗？”
他眨了一次眼。
“你知道我妻子是医生吗？”
他的眼睛转向我这边，又转回去看詹米，然后眨了一次。
“她说你得了中风，没法治愈。你明白吗？”
他那张歪斜的嘴里发出气呼呼的声音，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闻。他眨了一次眼。
“你的脚化脓了，如果不截断，你会腐烂和死去。你明白吗？”
他没有回应。他突然张大湿润的鼻孔，嗅着屋里的气味，然后哼地呼出气来。他之前就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或许有过怀疑，但是不确定是不是因自己的身体腐烂而散发出来的。现在他确定了。他慢慢地眨了一次眼睛。
詹米继续进行陈述，每次都是从越来越深的墓穴里铲出一铲泥土。每次陈述后面都是无动于衷的“你明白吗？”
我的双手、双脚和脸庞麻木了。房间里那种奇怪的庇护感已经有了变化：它像是个教堂，但不再是避难的场所，而是一个进行着某种仪式的场所，这种仪式通向的是一个命中注定的严肃终结。
我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比尔兹利先生早就做好了决定，甚至有可能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已做了决定。毕竟，他在那个炼狱里度过了一个月，悬在天堂和大地之间的冰冷黑暗中，在那里思考，开始慢慢理解自己的前景，并与死亡进行了和解。
他明白吗？
噢，是的，他十分明白。
詹米在桌子上方弯着腰，一只手放在比尔兹利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穿着肮脏亚麻衣服的牧师，提供赦免和救赎。比尔兹利夫人僵硬地站在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中，就像一个不动感情的谴责天使。
詹米的陈述和问题结束了。
“你要我妻子为你截肢，医治你的伤口吗？”
他眨了一次眼睛，然后刻意、夸张地眨了第二次。
我可以听见詹米呼吸的声音，他胸腔里的沉重气息让每个字都像一声叹息。
“你要我了结你的生命吗？”
尽管他的半张脸没有生机地松垂着，另外半张苍白而憔悴，但他还是有足够多的面容来展现出表情。他可以动的那边嘴角向上扬起，悲观地微笑。他似乎在用那种沉默说：“还有什么生命可言？”他的眼睑合上，没有再睁开。
詹米闭上自己的眼睛，一阵微弱的颤抖从他身上穿过。他短暂地抖了抖身体，就像在抖掉身上的冷水，然后转身去餐具柜拿手枪。
我迅速地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他正在装填火药的手枪。他的脸色苍白，但是他的双手稳健。
“去吧，”他说道，“把她带出去。”
我回头看了看比尔兹利先生，他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不再能医治或抚慰他的身体。我走到比尔兹利夫人身边，拉住她的胳膊朝门外走去。她跟着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没有回头。
* * * *
外面显得很不真实，被太阳照亮的院子普通得令人难以置信。比尔兹利夫人挣脱我的手，朝畜棚快步走去。她回头看了看房子，然后沉重地跑起来，消失在开着的畜棚门里，就好像有魔鬼在追逐她一样。
我也像她那样有恐惧感，差点跟她跑了过去。但是我没有，我在院子边沿停下来，等待着。我能够感觉到心脏在缓慢跳动，在耳朵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也显得很不真实。
枪声最终传来了，低弱而单调的声音，在畜棚里柔和的羊叫声和附近泥土里那几只鸡觅食的沙沙声中显得不连贯。是头还是心脏？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然后颤抖起来。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清晨那种寒冷、静止的空气已经升起来，一阵寒冷的微风吹过庭院，吹动灰尘和干草。我站在那里等待。我心想，他或许会停下来，为比尔兹利先生的灵魂念一段简短的祈祷词。一个瞬间，两个瞬间，后门打开了。詹米走了出来，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弯腰呕吐。
我走上前去，以免他需要我，但是他并不需要。他站直身体，擦了擦嘴，然后转身穿过庭院，离开了我，朝树林走去。
我突然感觉到多余，有种特别奇怪的被冒犯感。我刚才还在工作，专注于行医。我与肉体相连，与心灵和身体相连，关注病人症状，知晓作为生命体征的脉搏和呼吸。我丝毫不喜欢比尔兹利，但是我完全专注于努力挽救他的生命，减轻他的痛苦。我的双手上仍然能够感觉到他那松弛、温暖肌肤的触感。
现在，我的病人突然死去，我感觉好像自己身体的某个微小部位被切除了。我想，我或许有点休克。
我看了看那间房屋，原本那种谨慎感被厌恶以及某种更深的东西取代。当然，尸体必须被清洗干净，得体地摆放好，等待埋葬。我之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就算没有热情，也不会有太多不安，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特别不愿意再走进那个地方。
我见过被暴力致死的人，而且许多情形会比这次更加令人恶心。死亡就是死亡，无论它是作为通向某处的旅程，作为与某人的告别，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作为特别被人渴望的解脱。詹米特别突然地将比尔兹利从他瘫痪身躯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他的灵魂是否仍然逗留在屋里，没有意识到它已经获得了自由呢？
“你这是迷信，比彻姆，”我严厉地对自己说，“赶紧停下来。”我没有朝房子走近一步，而是在庭院里紧张地旋转，像只蜂鸟。
如果我帮不了比尔兹利，而詹米不需要我帮助，那么仍然有一个人需要我帮忙。我转身背对房屋，朝畜棚走去。
那个畜棚只是个有阁楼的敞开的大棚子，里面阴暗却芳香，堆满了干草，挤满了移动的牲口。我站在门口，直到双眼适应了黑暗。一个角落里有马厩，但是没有马匹。在另外那个角落里，一排摇晃的栅栏和一根用来拴住山羊挤奶的木杆构成了羊圈。她在里面，蹲在一堆洁净的干草上。六只山羊拥挤在她的四周，相互推搡，咬食着她披肩上的流苏。她差不多就是个弓着背的影子，但是我在阴影中看到了她眼中的警惕和短暂的闪光。
“结束了吗？”她的声音很低，在山羊的低弱呼噜声和叫声里几乎听不见。
“结束了。”我犹豫了，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我现在能够更清楚地看见她，她的大腿上蜷缩着一只小羊羔，她的手指在爱抚小羊丝滑的脑袋。“你没事吧，比尔兹利夫人？”
她没有回答，然后耸了耸沉重的肩膀，放松下来，身体上的紧张似乎消失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道。我等待着，但是她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羊群的安静陪伴，或许就像我的陪伴一样，对她而言是一种安慰。于是我转身离开了，特别羡慕她能够有畜棚的温暖庇护，有欢欣的羊群陪伴。
我们最先把马留在庭院里，没有卸下马鞍，把它们系在一棵小树上。詹米去取我的药箱时，松开了它们的腹带，取下了鞍包，但是没有时间卸下马鞍。我现在把马鞍卸了下来。显然，短时间内我们没法离开。我把笼头也取了下来，然后缚住马腿，让它们在松林旁边仍然茂密的发黄草地上吃草。
房屋西侧有半块中间被掏空的木头，显然是打算用来当马槽的，但是里面没有东西。很高兴有杂事能够让我拖延时间，于是我从井里打水，一桶又一桶地倒进马槽里。
我在裙子上擦手，四下寻找是否还有事情可忙，但是没有找到。别无选择了。我做好准备，往桶里倒了更多水，然后提着绕到房子后面，特别专注于不把水洒出来，避免去思考里面的场景。
我抬起眼睛，惊讶地看到后门是开着的。我确定它之前被关上了。詹米在里面吗？或者比尔兹利夫人在里面？
我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伸长脖子朝里看。在我悄悄靠近时，听到了铲子铲动泥土的稳定声音。我绕过屋角，发现詹米在院子里的一棵花楸树旁边挖掘，那棵树独自长在院子里，离房屋不远。他只穿着衬衫，微风将那肮脏的白色亚麻吹得贴在他的身体上，吹动着他脸上的红色头发。
他用手腕将头发拨回去，我有些震惊地看到他在哭泣。他在沉默地、有些凶狠地哭泣，用力铲着泥土，似乎它们是敌人。他瞥到了我，于是停下来，迅速地用沾着血的衣袖擦了擦脸，假装是在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呼吸很粗，声音大得在远处就能听见。我沉默地走过去，递给他一个装满水的葫芦，以及一张干净的手帕。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喝水、咳嗽，然后再喝水，接着把葫芦递还给我，小心翼翼地擤了擤鼻子。他的鼻子肿了起来，但是没有流血。
“我们今晚不会睡在这儿，是吧？”我大胆地问他，坐到树下的那块劈柴木墩上。
他摇了摇头。“上帝啊，不会。”他沙哑地说道。他的脸上沾满污渍，双眼充血，但是他坚定地控制住了自己：“我们把他体面地埋了，然后就走。我不介意睡在冰冷的树林里，就是不要睡在这里。”
我真心地同意他的这个想法，但是还有一件事需要考虑。“那……她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在房子里吗？后门是打开的。”
他哼了一声，把铲子插了下去。“没有，那是我后来开的。我之前出来的时候，忘记把门打开，让灵魂出来了。”见我扬起眉毛，他解释道。
“我懂了。”我说道，有点眩晕。
詹米稳定地挖了一会儿，铲子在泥土里越挖越深。这里是壤质土和腐殖土，挖起来很容易。最终，他在不停挖土的过程中说道：“布丽安娜给我讲过她读到的一个故事。我记不全了，但是故事里面有人被杀死，只是那个被杀死的人是坏人，别人是迫不得已杀死他的。在故事的最后，讲故事的人在被问到该怎么办时，他说，‘这就是上帝的正义。’”
我点了点头。我同意，但是对于那个需要实施这种正义的人来说，这有些困难。“你觉得这是正义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迷惑，然后继续挖掘。我看了他一会儿，他在我的身边，以及他那种有节奏的催眠动作，让我感到宽慰。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准备好去面对等待着我的任务。
“我想我最好去把尸体收拾好，然后清理阁楼。”我不情愿地说道，努力让自己站起来，“无论那个女人做过什么，我们都不能留下她独自面对这么肮脏的环境。”
“不要，等会儿，外乡人。”詹米说道，暂时停止挖掘。他朝房屋看了看，有点担忧。“我待会儿和你一起去。现在，”他朝树林旁边点了点头，“你去搬点石头来做锥形石冢，好吗？”
锥形石冢？我特别惊讶，对于已故的比尔兹利先生，这似乎有些过于复杂了。但是，树林里无疑有狼，两天前我在路上见过狼粪。我也想到，詹米或许是在为我找个体面的借口，让我晚些再进入房屋。在这种情况下，搬石头似乎是种特别可行的选择。
幸好，合适的石头并不少。我从鞍包里取来我穿着做手术的那条厚实帆布围裙，开始缓慢地来回搬运石头，就像蚂蚁在辛苦地收集面包屑。大约半个小时后，进入房屋的想法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反感了。但是，詹米仍然在辛苦挖掘，所以我也就继续搬运。
我最终停下来，喘着粗气，将围裙里的石头倒在越来越深的坟墓旁边。庭院里的阴影被拉长，空气寒冷得让我的手指麻木，从手指上的那些刮擦和伤口来看，这是件好事。
“你看上去一团糟。”我说道，将一缕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比尔兹利夫人出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等了片刻，喘过气来才回答我。“没有，”他说道，声音沙哑得我几乎听不见，“她还在羊圈里。我敢说那里面很暖和。”
我不安地打量他。挖墓穴是辛苦活，他的衬衫已经贴在身体上，在这么冷的天里还是湿透了。他的脸庞发红，我希望这是因为劳动，而不是因为发烧。他的手指发白，和我的一样僵硬，看得出来，他费尽力气才能从铲子上把手指伸展开。
“肯定足够深了。”我说道，打量着他的劳动结果。我自己觉得，在松软的土壤里挖个特别浅的沟槽就够了，但是詹米从来不敷衍了事。“别挖了，詹米，赶紧去把衬衫换了。你湿透了，会得重感冒的。”
他懒得争论，拿起铲子仔细地将墓穴的边角修平整，让四周的泥土不垮进去。
松树下的影子越来越黑，那几只鸡已经去了树林里的栖息处，在那里它们看上去就是长着羽毛的团形物体，像几堆棕色的槲寄生灌木丛。林中的鸟儿也已经沉寂下来，房屋的狭长影子阴冷地投在新挖出来的墓穴上。我抱住双臂，在寂静中颤抖起来。
詹米把铲子扔到地上，砸出哐当一声，吓了我一跳。他爬出坑洞，静止地站了片刻，闭着双眼，疲倦得有些摇晃。然后他睁开双眼，疲惫地朝我微笑。
“我们把事情做完吧。”他说道。
* * * *
无论是因为那扇打开的门确实让逝去的灵魂逃离了，还是因为有詹米和我一起，我现在对于进入那间房屋没有丝毫恐惧了。炉火已经熄灭，房间里寒冷而阴暗，但是没有感觉到什么邪恶的东西。它只是，空的。
比尔兹利先生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他的一张商品毯子下，寂静无声。
比尔兹利夫人不愿意帮忙做遵守礼节的事情，甚至不愿意在她丈夫的遗体还在时进入房子，所以我打扫了壁炉，再次点燃炉火，慢慢地将它吹旺，而詹米则清理阁楼。等他下来时，我已经开始了重点工作。
比起他活着时，已经死去的比尔兹利似乎不再那么丑陋奇异，扭曲的四肢已经放松下来，那种疯狂挣扎的气势也消失了。詹米之前在他头上盖了一条亚麻毛巾，但是我掀开毛巾并没有看到需要处理的血淋淋的“一团糟”。詹米的那支枪的子弹干净利落地打进他失明的那只眼睛里，没有让颅骨炸裂。他正常的那只眼睛现在闭着，被枪打黑的那只则像是在凝视。我轻轻地把那张毛巾盖回他的脸上，他的双眼在死亡中得到了对称。
詹米从梯子上爬下来，安静地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短暂地摸了摸我的肩膀。
“你去洗洗吧，”我朝身后那个挂在火堆上加热的小水壶指了指，“这里我来处理。”
他点了点头，脱掉湿透的、肮脏的衬衫，将它扔到壁炉上面。我听着他擦洗时发出的低弱而亲切的声音。他不时咳嗽两声，但是他的呼吸听上去要比在寒冷的外面时轻松了一些。
“我不知道会是那样，”他在我身后说道，“我以为中风会让人直接死掉。”
“有些时候会直接死掉，”我说道，有点心不在焉，皱眉专注着眼前的工作，“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是吗？我没有想过去问杜格尔或者詹妮，是否我的父亲……”他突兀地停下来，似乎把话语吞了回去。
我的心口突然一震，明白了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之前没有想起来，但是很多年前，他在我们才结婚时就给我说过。詹米的父亲当时看到他在威廉堡被鞭打，因为十分震惊而患了中风，后来因此去世。受伤、生病的詹米从威廉堡逃跑，然后流亡，过了几个星期过后才知道父亲去世。詹米没有机会和父亲告别，不能埋葬他，也不能去他的坟墓前悼念。
“詹妮应该知道。”我轻声说道，“她应该给你说的，如果……”如果布莱恩·弗雷泽像这样死得充满耻辱，身体萎缩、变形，在曾经努力保护的家人面前变得毫无力量。
她会说吗？如果她在父亲大小便失禁、不能自理的时候照顾了他，她会说吗？如果她等待了几天或几个星期，突然痛失了父亲和弟弟，被留下独自面对逐渐来临的死亡……但是她是个特别坚强的女人，深爱着她的弟弟。或许她会想要保护他，不让他有内疚感，也不让他知晓实际情况。
我转身面对着他。他半身赤裸，已经清洗干净，手里拿着从鞍包里拿来的干净衬衫。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目光投到了我的后面，烦恼而好奇地盯着那具尸体。
“她应该给你说的。”我又说道，努力在声音中注入确定的语气。
詹米痛苦地深吸一口气：“或许吧。”
“她应该说。”我更坚定地说道。
他点了点头，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轻松地吐出来。我意识到，比尔兹利之死所持续影响的，不只是这间房屋。那扇能够为詹米打开的门，钥匙只有詹妮才有。
我现在理解了他刚才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那么仔细地挖掘墓穴。既不是因为震惊，也不是因为好心，更不是因为对逝者的尊敬，而是因为布莱恩·弗雷泽，那位他没有埋葬，也从未哀悼的父亲。
我转身，将毯子的边沿拉起来，紧贴在干净、体面的遗体上，在头部和脚部打结，整洁地将遗体完全包裹起来。詹米四十九岁了，他父亲就是在比尔兹利先生这个年纪去世的。在他穿衣服时，我悄悄地看了看他。如果他父亲也是他这样的人……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悲伤，为失去如此之多东西而悲伤，为突然中断的力量和被扼杀的爱而悲伤，为失去一个从他儿子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本身的伟大的人而悲伤。
詹米穿好衣服，绕到桌子旁边来帮我抬起遗体。但是，他没有把双手伸到遗体下面，而是伸过来拉住了我的双手。
“克莱尔，向我保证，”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得倾身靠近去听，“如果有一天我像我父亲那样惨遭厄运……你保证要像我对这个可怜的人那样给我解脱。”
他的手掌因为挖掘而长出好几个水疱。我能感觉到它们那种奇怪的柔软，它们里面充满液体，在他握紧我的手时会挪动。
“我会做必须做的事情，”我最终低声说道，“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我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松开了它们，“来帮我埋了他。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