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忍
那天晚上科瑞克莫村很安静，只有几个渔夫例外。他们喝醉了没法儿回家，又因为太吵闹而被赶出了酒吧，因此到处闲逛。他们的吵闹声在面向码头的房屋间回响，而居民们则猛地打开窗户，大叫着让这些醉鬼在他们报警之前赶紧闭嘴。
忍和阿利斯泰尔沿街道的另一侧一直走着，直接沿着河边溜达。他们的肚子里装满了“修道士的山羊”——一家位于镇子北端的小酒馆的羊肉洋葱派，两个人还分享着一瓶啤酒，酒瓶里的酒足够四五个普通人喝，尽管这只是阿利斯泰尔一个人的量。
“注意别喝太多，”阿利斯泰尔在忍举起酒瓶的时候说道，“之后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这个动作让忍把一大口啤酒都喷在了自己的鞋子上。
“啊，儿子，再多喝一点点，”他父亲这样告诉他，把酒瓶又举到忍的嘴唇边。“再喝一点儿。”
忍摇摇头，将酒瓶递了回去。他对啤酒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让自己的鞋子变得比现在更脏更黏。他轻快地跳着，如同拳击场上的一个拳手，用两只拳头捶着他父亲的肚子。这就像是在击打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阿利斯泰尔像座高塔似的俯视着他，而比起伤到他父亲，忍更可能伤到的是自己的拳头。阿利斯泰尔只是轻笑一下，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爸，告诉我今天晚上我们要做什么吧。”忍现在已经是在绕着父亲转圈，在能下手的每个地方都来上一拳。
“那可不行。”
他俩注视着那些渔夫，看着他们走到街角，随着他们的醉酒歌唱到最后一节，歌声开始变得混乱，他们的声音变得越发响亮。一个渔夫跌跌撞撞地回家了，剩下几个则一边唱着一首新歌的开头，一边争论着什么。
“他们看上去挺开心啊，是不是？”忍的父亲问道，一只手在他红色的头发之间捋着。
“谁啊，渔夫吗？”忍问道，“他们已经彻底喝醉了。”
“我们没喝醉吗？”
“我没有。今天晚上我还有工作要做。”
“你觉得喝醉了就不能完成工作？有时候醉酒的状态反而让你做得更好。”阿利斯泰尔说道。
忍将一只拳头开玩笑地打向父亲的肚子。“来呀。反击呀！”阿利斯泰尔懒洋洋地冲他挥了一拳，忍轻松地躲开了。“你儿子今晚要宣誓加入探寻者啦！你能做得更好的。”
“你们这些醉鬼看起来都挺开心的。”阿利斯泰尔若有所思地说道，向忍又挥出一拳。
忍从他父亲拳下跳开，看了看剩下的三个渔夫，其中一个正在一个公用垃圾桶旁大声地呕吐。
“也许，他们不知道宇宙的秘密，”阿利斯泰尔继续道，“他们不属于我们特殊的……人群。但是他们还是过得很开心。”
“爸爸，他们中的一个正把呕吐物往另一个的衬衫上抹。”他又往父亲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力道足以放倒一个块头小些的男人。
“嗯，真有活力。”阿利斯泰尔说道，挨了这一拳。他们两个一起更仔细地打量着那些渔夫，又一个渔夫吐在了人行道上。“我同意，也许他们是有点儿让人恶心。”阿利斯泰尔承认道。
他穿过街道，领着忍远离码头，走上了一条两侧是一排排整洁砖房的、稍窄一些的路。
“当心，”忍的父亲继续说道，再一次试图阐明他刚刚的观点，“这些白痴不是什么好榜样。但是这儿的这些房子，里面全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
“爸爸，我来过这儿，你知道的。”
“没错，这个我确实知道，”他的父亲微笑着说。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鼻子侧面，仿佛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知道的比你透露的要多。”
科瑞克莫村距离庄园有三十英里远，是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忍也确实来过这儿很多次，比他对父亲说起过的次数要多。村子里有很多女孩。而女孩们，忍从很早以前就发现，她们喜欢他的样子（“像一个亚裔电影演员”），喜欢他的动作（“像老虎似的”），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多么绅士！”）——事实上，她们喜欢他的一切。
忍终于不再在他父亲身边晃来晃去，而是走到阿利斯泰尔面前停下来。他用力推了一把阿利斯泰尔的胸膛，感觉仿佛是要拦住一个火车头，忍被迫后退了几步，然后阿利斯泰尔才停了下来。
“你觉得，如果不知道我学过的那些东西，我会更快乐更幸福？”
他的父亲低头看着他，然后移开了目光：“我没那么说。不完全是这样。”
他绕过忍，继续走着。小镇的这一部分很安静，被几盏路灯和偶尔出现的房子里的电视的光亮照亮。这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几个街区之外海水拍打在码头上的声音。阿利斯泰尔又一次转弯，选择走上另一条街道。
“我在说的是，”他继续道，“我在庄园里把你养大，用我的世界装满了你的脑袋。”阿利斯泰尔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忍能够感觉得到他在努力挑选正确的措辞，“自然你会想要去做别人教你的那些事情，但是……你有选择的权利，儿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一点吗？”
“爸，我不需要选择的权利。我喜欢这些，喜欢战斗，喜欢运用我头脑的方式。还有那些古老的故事。”他又打了他父亲的腰部几拳，强调他的观点。阿利斯泰尔看上去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可是这一切和那些古老的故事中讲的不一样了。”阿利斯泰尔低声说。他安静了片刻，又开了口，“过去你母亲喜欢走着来镇上。你还记得吗？她喜欢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当然记得了。”
忍惊讶于话题的变换，不再用拳头打他的父亲，而是抬起头来端详父亲的脸。通常来说，阿利斯泰尔不会提起忍的妈妈真理子。七年前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忍关于她的记忆正逐渐褪色，但是有些事情他还是清晰地记得，比如和她一起在庄园的草地上走路，同时她向他解释荣誉是什么意思。他还记得她那非常可爱的日本面孔，还有她娇小的身材——站在他父亲身边，她就像是一个娃娃一般。即便如此，她似乎一直都和他父亲一样强壮。除了最后在她生病的时候，在那场车祸之前。
“你母亲不希望你一辈子都待在庄园。”阿利斯泰尔说。
“可是我已经在庄园待了一辈子。爸，我整个人生都在为去彼处而训练。我的整个人生，现在我准备好了。今晚我们会一起过去。”
阿利斯泰尔停下脚步。他屈下肩膀，这样他的眼睛就和忍的处在了同一个高度。
“你要担心的并不是彼处，”他轻轻地说，“你该担心的是我们去过彼处之后所要去的地方。”
“告诉我吧。”
“不行。我希望自己能这么做，但是我不能。”
阿利斯泰尔看上去仿佛在经受痛苦。他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他们先前停在了一栋联排住宅前面。住宅的窗帘放下了，但是他们能够看到房子里一家人移动的影子，还能听见厨房里的声音：水壶在发出尖啸声，一个人喊着说饼干烤好了。
“儿子，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忍审视着这栋房子，露出微笑：“我认识的一个姑娘住在这儿。”他转身面对着父亲，感到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不少事情，”阿利斯泰尔说道，“她是你女朋友吗？”
忍注意到楼上一间卧室里有一个移动的人影。是他们说到的那个女孩，爱丽丝。他可以看到她在床边的头顶。
“我不确定，”他说着耸了耸肩，“她似乎很喜欢我，她允许我吻她。”
“是吗？感觉好吗？”
“感觉不错。”忍又微笑了起来。说得好像亲吻女孩的感觉会不好似的。
“花点儿时间在镇子周围看看，儿子。拜托。看看这些房子，这些人，他们的生活。一旦你成为一个探寻者，一旦你完成宣誓，你再也不会用同样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了。”
忍扫了一眼周围，被他父亲逗乐了——他很少听到父亲一次性说出这么多句子——但是同时他也感到很困惑：“爸爸，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整个人生，奎因和我都——”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对奎因的感觉。”
忍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于是他把目光转开。他可以随意提起任何一个女孩……除了那一个。
“她是我的表妹。”他喃喃地说道。
“表哥表妹”是他们成长过程中互相使用的称呼，尽管他们的血缘关系并没有那么近。阿利斯泰尔和菲欧娜是远房的表兄妹，这就让奎因和忍的亲戚关系更远了。在很多代以前，他们的某个祖先还再婚了，这意味着他们实际上的血缘关系比表面上的更要远了一倍。忍之前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仔细地研究过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虽然如此，奎因还是一直叫阿利斯泰尔舅舅，叫忍表哥，这使得她只可能是以爱一个家庭成员的方式来爱他。虽然她也觉得他“好看”——她的原话；他听她这么说过——对她来说他的美只是像一幅画作的美，你可以欣赏它，但是不会想要去碰它。这是最糟糕的一种美，他想道。
“没错，她是你的表妹，”阿利斯泰尔柔声赞同道，“不仅如此，你们从小就一起训练。你不想离开她。但是——”他从窗帘之间的缝隙中扫了一眼房子里的人——“这间房子里面有一个女孩似乎很喜欢你。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在这里。你可以留下，而我会离开。我不会认为这有什么错。布里亚克也许会这么觉得，但是我会处理好一切。选择权在你。”
阿利斯泰尔的眼里充满了恳求。忍之前从来没有在他父亲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这让他感到不安，仿佛他脚下的土地在发生变化，微微移动。
“爸爸，求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做不到，”他回答道，“我也宣过誓的。”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忍的眼睛上，仿佛想让他的儿子读懂他的内心。“但是你要知道一点：如果你选择和我一起回到庄园，你的人生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将来你也许会像我爱你母亲一样地爱一个女人，”——忍注意到他父亲说到爱这个字时用的是现在时而不是过去时，于是开始猜测阿利斯泰尔到底喝得有多醉——“但是她永远不能了解你的全部。”
今天晚上应该是用来庆祝的，但是在父亲探寻的目光下，忍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为什么父亲这个大块头不能打一个大嗝儿，或者在别人家的门口撒泡尿，从而化解这种紧张的气氛？然而在他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迹象。
忍断定，除非他认真对待他父亲的话，否则这种尴尬不会结束。他往后走了一步远离房子，走到街道中央，这样他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在楼上卧室里的爱丽丝。她伏在写字台前，可能是在做作业。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人也很好，很喜欢忍注意到她时的感觉。她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英俊的男孩”想要和她说过话。
阿利斯泰尔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人，也许他们中很大一部分都很幸福。自然他们中很多是女孩，如果他愿意的话，想找到一个最有趣、最美丽、最快乐的女孩，并且让她和他一起坠入爱河，也很容易。但是那样一来他会怎样呢？空虚，他想道。他爱的只有一个女孩，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也许她永远不会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但是他们已经拥有了一种共同的生活，以及一个共同的使命。他们会像旧时那些探寻者一样，而他们伟大的任务会成为传奇。正如古老的探寻者说的那样，暴君们，你们要当心了。忍和奎因会保护好人不受伤害。他永远放不下这些。
他转身，将双手放在阿利斯泰尔的胳膊上：“父亲，谢谢你。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想回家。”
离他们最近的路灯灯光微弱，闪烁不定，忍确定他看到的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因为有一瞬间阿利斯泰尔看起来似乎是要哭了。然后那个表情消失了，阿利斯泰尔非常郑重地点点头，仿佛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刚刚确定了下来。
“那么好吧，我的孩子，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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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和阿利斯泰尔沿街道的另一侧一直走着，直接沿着河边溜达。他们的肚子里装满了“修道士的山羊”——一家位于镇子北端的小酒馆的羊肉洋葱派，两个人还分享着一瓶啤酒，酒瓶里的酒足够四五个普通人喝，尽管这只是阿利斯泰尔一个人的量。
“注意别喝太多，”阿利斯泰尔在忍举起酒瓶的时候说道，“之后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这个动作让忍把一大口啤酒都喷在了自己的鞋子上。
“啊，儿子，再多喝一点点，”他父亲这样告诉他，把酒瓶又举到忍的嘴唇边。“再喝一点儿。”
忍摇摇头，将酒瓶递了回去。他对啤酒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让自己的鞋子变得比现在更脏更黏。他轻快地跳着，如同拳击场上的一个拳手，用两只拳头捶着他父亲的肚子。这就像是在击打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阿利斯泰尔像座高塔似的俯视着他，而比起伤到他父亲，忍更可能伤到的是自己的拳头。阿利斯泰尔只是轻笑一下，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爸，告诉我今天晚上我们要做什么吧。”忍现在已经是在绕着父亲转圈，在能下手的每个地方都来上一拳。
“那可不行。”
他俩注视着那些渔夫，看着他们走到街角，随着他们的醉酒歌唱到最后一节，歌声开始变得混乱，他们的声音变得越发响亮。一个渔夫跌跌撞撞地回家了，剩下几个则一边唱着一首新歌的开头，一边争论着什么。
“他们看上去挺开心啊，是不是？”忍的父亲问道，一只手在他红色的头发之间捋着。
“谁啊，渔夫吗？”忍问道，“他们已经彻底喝醉了。”
“我们没喝醉吗？”
“我没有。今天晚上我还有工作要做。”
“你觉得喝醉了就不能完成工作？有时候醉酒的状态反而让你做得更好。”阿利斯泰尔说道。
忍将一只拳头开玩笑地打向父亲的肚子。“来呀。反击呀！”阿利斯泰尔懒洋洋地冲他挥了一拳，忍轻松地躲开了。“你儿子今晚要宣誓加入探寻者啦！你能做得更好的。”
“你们这些醉鬼看起来都挺开心的。”阿利斯泰尔若有所思地说道，向忍又挥出一拳。
忍从他父亲拳下跳开，看了看剩下的三个渔夫，其中一个正在一个公用垃圾桶旁大声地呕吐。
“也许，他们不知道宇宙的秘密，”阿利斯泰尔继续道，“他们不属于我们特殊的……人群。但是他们还是过得很开心。”
“爸爸，他们中的一个正把呕吐物往另一个的衬衫上抹。”他又往父亲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力道足以放倒一个块头小些的男人。
“嗯，真有活力。”阿利斯泰尔说道，挨了这一拳。他们两个一起更仔细地打量着那些渔夫，又一个渔夫吐在了人行道上。“我同意，也许他们是有点儿让人恶心。”阿利斯泰尔承认道。
他穿过街道，领着忍远离码头，走上了一条两侧是一排排整洁砖房的、稍窄一些的路。
“当心，”忍的父亲继续说道，再一次试图阐明他刚刚的观点，“这些白痴不是什么好榜样。但是这儿的这些房子，里面全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
“爸爸，我来过这儿，你知道的。”
“没错，这个我确实知道，”他的父亲微笑着说。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鼻子侧面，仿佛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知道的比你透露的要多。”
科瑞克莫村距离庄园有三十英里远，是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忍也确实来过这儿很多次，比他对父亲说起过的次数要多。村子里有很多女孩。而女孩们，忍从很早以前就发现，她们喜欢他的样子（“像一个亚裔电影演员”），喜欢他的动作（“像老虎似的”），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多么绅士！”）——事实上，她们喜欢他的一切。
忍终于不再在他父亲身边晃来晃去，而是走到阿利斯泰尔面前停下来。他用力推了一把阿利斯泰尔的胸膛，感觉仿佛是要拦住一个火车头，忍被迫后退了几步，然后阿利斯泰尔才停了下来。
“你觉得，如果不知道我学过的那些东西，我会更快乐更幸福？”
他的父亲低头看着他，然后移开了目光：“我没那么说。不完全是这样。”
他绕过忍，继续走着。小镇的这一部分很安静，被几盏路灯和偶尔出现的房子里的电视的光亮照亮。这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几个街区之外海水拍打在码头上的声音。阿利斯泰尔又一次转弯，选择走上另一条街道。
“我在说的是，”他继续道，“我在庄园里把你养大，用我的世界装满了你的脑袋。”阿利斯泰尔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忍能够感觉得到他在努力挑选正确的措辞，“自然你会想要去做别人教你的那些事情，但是……你有选择的权利，儿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一点吗？”
“爸，我不需要选择的权利。我喜欢这些，喜欢战斗，喜欢运用我头脑的方式。还有那些古老的故事。”他又打了他父亲的腰部几拳，强调他的观点。阿利斯泰尔看上去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可是这一切和那些古老的故事中讲的不一样了。”阿利斯泰尔低声说。他安静了片刻，又开了口，“过去你母亲喜欢走着来镇上。你还记得吗？她喜欢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当然记得了。”
忍惊讶于话题的变换，不再用拳头打他的父亲，而是抬起头来端详父亲的脸。通常来说，阿利斯泰尔不会提起忍的妈妈真理子。七年前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忍关于她的记忆正逐渐褪色，但是有些事情他还是清晰地记得，比如和她一起在庄园的草地上走路，同时她向他解释荣誉是什么意思。他还记得她那非常可爱的日本面孔，还有她娇小的身材——站在他父亲身边，她就像是一个娃娃一般。即便如此，她似乎一直都和他父亲一样强壮。除了最后在她生病的时候，在那场车祸之前。
“你母亲不希望你一辈子都待在庄园。”阿利斯泰尔说。
“可是我已经在庄园待了一辈子。爸，我整个人生都在为去彼处而训练。我的整个人生，现在我准备好了。今晚我们会一起过去。”
阿利斯泰尔停下脚步。他屈下肩膀，这样他的眼睛就和忍的处在了同一个高度。
“你要担心的并不是彼处，”他轻轻地说，“你该担心的是我们去过彼处之后所要去的地方。”
“告诉我吧。”
“不行。我希望自己能这么做，但是我不能。”
阿利斯泰尔看上去仿佛在经受痛苦。他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他们先前停在了一栋联排住宅前面。住宅的窗帘放下了，但是他们能够看到房子里一家人移动的影子，还能听见厨房里的声音：水壶在发出尖啸声，一个人喊着说饼干烤好了。
“儿子，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忍审视着这栋房子，露出微笑：“我认识的一个姑娘住在这儿。”他转身面对着父亲，感到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不少事情，”阿利斯泰尔说道，“她是你女朋友吗？”
忍注意到楼上一间卧室里有一个移动的人影。是他们说到的那个女孩，爱丽丝。他可以看到她在床边的头顶。
“我不确定，”他说着耸了耸肩，“她似乎很喜欢我，她允许我吻她。”
“是吗？感觉好吗？”
“感觉不错。”忍又微笑了起来。说得好像亲吻女孩的感觉会不好似的。
“花点儿时间在镇子周围看看，儿子。拜托。看看这些房子，这些人，他们的生活。一旦你成为一个探寻者，一旦你完成宣誓，你再也不会用同样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了。”
忍扫了一眼周围，被他父亲逗乐了——他很少听到父亲一次性说出这么多句子——但是同时他也感到很困惑：“爸爸，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整个人生，奎因和我都——”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对奎因的感觉。”
忍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于是他把目光转开。他可以随意提起任何一个女孩……除了那一个。
“她是我的表妹。”他喃喃地说道。
“表哥表妹”是他们成长过程中互相使用的称呼，尽管他们的血缘关系并没有那么近。阿利斯泰尔和菲欧娜是远房的表兄妹，这就让奎因和忍的亲戚关系更远了。在很多代以前，他们的某个祖先还再婚了，这意味着他们实际上的血缘关系比表面上的更要远了一倍。忍之前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仔细地研究过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虽然如此，奎因还是一直叫阿利斯泰尔舅舅，叫忍表哥，这使得她只可能是以爱一个家庭成员的方式来爱他。虽然她也觉得他“好看”——她的原话；他听她这么说过——对她来说他的美只是像一幅画作的美，你可以欣赏它，但是不会想要去碰它。这是最糟糕的一种美，他想道。
“没错，她是你的表妹，”阿利斯泰尔柔声赞同道，“不仅如此，你们从小就一起训练。你不想离开她。但是——”他从窗帘之间的缝隙中扫了一眼房子里的人——“这间房子里面有一个女孩似乎很喜欢你。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在这里。你可以留下，而我会离开。我不会认为这有什么错。布里亚克也许会这么觉得，但是我会处理好一切。选择权在你。”
阿利斯泰尔的眼里充满了恳求。忍之前从来没有在他父亲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这让他感到不安，仿佛他脚下的土地在发生变化，微微移动。
“爸爸，求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做不到，”他回答道，“我也宣过誓的。”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忍的眼睛上，仿佛想让他的儿子读懂他的内心。“但是你要知道一点：如果你选择和我一起回到庄园，你的人生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将来你也许会像我爱你母亲一样地爱一个女人，”——忍注意到他父亲说到爱这个字时用的是现在时而不是过去时，于是开始猜测阿利斯泰尔到底喝得有多醉——“但是她永远不能了解你的全部。”
今天晚上应该是用来庆祝的，但是在父亲探寻的目光下，忍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为什么父亲这个大块头不能打一个大嗝儿，或者在别人家的门口撒泡尿，从而化解这种紧张的气氛？然而在他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迹象。
忍断定，除非他认真对待他父亲的话，否则这种尴尬不会结束。他往后走了一步远离房子，走到街道中央，这样他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在楼上卧室里的爱丽丝。她伏在写字台前，可能是在做作业。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人也很好，很喜欢忍注意到她时的感觉。她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英俊的男孩”想要和她说过话。
阿利斯泰尔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人，也许他们中很大一部分都很幸福。自然他们中很多是女孩，如果他愿意的话，想找到一个最有趣、最美丽、最快乐的女孩，并且让她和他一起坠入爱河，也很容易。但是那样一来他会怎样呢？空虚，他想道。他爱的只有一个女孩，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也许她永远不会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但是他们已经拥有了一种共同的生活，以及一个共同的使命。他们会像旧时那些探寻者一样，而他们伟大的任务会成为传奇。正如古老的探寻者说的那样，暴君们，你们要当心了。忍和奎因会保护好人不受伤害。他永远放不下这些。
他转身，将双手放在阿利斯泰尔的胳膊上：“父亲，谢谢你。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想回家。”
离他们最近的路灯灯光微弱，闪烁不定，忍确定他看到的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因为有一瞬间阿利斯泰尔看起来似乎是要哭了。然后那个表情消失了，阿利斯泰尔非常郑重地点点头，仿佛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刚刚确定了下来。
“那么好吧，我的孩子，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