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奎因
奎因在最后一点儿月光下端详着她的父亲。
“你还活着。”这几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如同石头掉进湖里，它们激起的涟漪触及了她意识最遥远的角落。
关于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记忆突然之间涌向了她。当时他躺在离他们此时此刻身处之地不远的公共牧场，而他的面孔则被一种仇恨的神情扭曲了。
现在，在晨曦之中，他的皮肤很凉，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中阶裁决者的斗篷。三个男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吐出呼吸。他们完全没有显示出任何有生命的迹象，然而他们的皮肤依旧红润健康，触手柔软。他们的身体不是被温度冻住的；他们是在时光中被凝固住了。奎因很纳闷儿，她是怎么在彼处遇到他们的。那个虚无之地到底有多大？
奎因感到一场奇异的战争在她的脑海中进行。不久之前，她还对忍坚持说自己只是一个治疗师，并不想去伤害任何人。但是现在她正体验着一种非常不同的强烈欲望。她将布里亚克从其他人身上撬开，将他的手指粗暴地从裁决者的斗篷上扒了下来，然后猛地一拉让他仰面倒在地上。在她挪动他的时候，他的胳膊和腿仍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
当她翻过他的身体，让他能够仰面面向天空的时候，她抽出了自己的软剑。她让她的手自行移动——比起她的意识，她的肌肉更能记得那些动作——将软剑猛地一抖化身成一把长剑的形状。她将它举到布里亚克的胸膛上方。
“我说过，如果约翰没有杀死你，我会杀了你。”她对他低语道。那个记忆已经完全地浮了上来，正将其他记忆也从意识深处拉起来。
布里亚克的双眼转向一侧，嘴巴微微张着，仿佛是在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被定住了。她将自己的胳膊举得更高了，打算瞄准后一击而中。但是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悬了很长一段时间。
“哦，上帝啊。”她气喘吁吁地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她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他现在只能这么无助地躺在这里。她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可是留他一命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呢？她问自己。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事情，这是答案，还会有更多像我们之前做的那样的事情。她并不确定之前她打算对布里亚克做什么，但是她打算做的事情的大致轮廓就在她意识的后方，庞大而黑暗，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而她并不想吵醒它。尽管如此，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伤害这样的他。
黎明现在来势更猛了。奎因试图计算出她在彼处待了多久。从主观上来说，这无从判断。她的记忆同时告诉了她两个答案：只过去了几分钟，同时她已经在那漆黑一片的虚无之中度过了好几天的时光。她离开香港的时间接近午夜。香港的时间要比苏格兰早七小时，所以香港的晚上十一点等于是苏格兰庄园这边的下午四点。然而现在是黎明了，这只能意味着：要么她在彼处穿行的短暂旅行花了至少十五小时，要么她可能丢失了一天半甚至更多的时间。
在逐渐变强的光线中，她注意到布里亚克左腿的裤腿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她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擦了一下，手上变得又湿又红。是血。他的衬衫，在右肩的位置也一样沾满了深色的污迹。一年以前，他被子弹击中了——她记得那一点。那么多记忆仍旧隐藏不见，但是她突然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一个。约翰开枪打中他两次。还有一个对称的伤疤在等着你。约翰之前这么说过。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儿纳闷儿。
在过去所有这些日子里，当布里亚克在彼处迷失了的时候，他的血甚至都没干过。它仅仅是单纯地停止了流动，就像布里亚克和其他几个人停止了呼吸一样，就像他们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样。
她更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最年老的那一个，他的脸被厚实的羊毛兜帽和一脸灰色的络腮胡子给挡住了。另外的那一个，那个被他们叫作中阶裁决者的，胸前被横着划开了一条口子，伤口被用一条从他斗篷上撕下来的布条简陋地包扎起来。他的这个伤口也仍然满是鲜血，没有干掉。
奎因纳闷儿这些伤口是否就是她父亲和中阶裁决者被困在了彼处的原因。伤口令他们从时间诵词上分神了，结果他们陷入了困境。
她站了起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她通过空间异常点来到的地方是一块林间空地。在她的左边是一块立着的石头，而在远处的小径尽头，她瞥见了他们的公共牧场。这是所有的一切开始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想道。她最后又扫了一眼她的父亲，然后沿小径走了下去。
在走到广阔的草场的时候，奎因看到一堆堆烧焦了的碎石瓦砾，过去这些废墟曾经一度都是一间间的农舍，但是目前还没有人类生活在庄园上的迹象。
记忆正更加快速地浮上意识表面，那天傍晚的更多画面涌入她的脑海——奎因躲在她那燃烧着的小屋旁边，向一个挟持着她母亲的男人掷出一把刀子。回忆起这些，她的右手抽动起来，于是她低头看了看她的两只手，感觉到它们还有许多隐藏的技能。
她经过了一栋建筑物，在它原来的门的位置上，现在是一个张开的大洞。建筑物内部的光线很暗，但是除此之外，里面看上去完好无损。建筑物的名字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工坊。而在工坊前面的是练习场，练习场的遭遇可没有工坊这么好。除了一角还有破破烂烂的一点儿残余之外，练习场的屋顶整个都不见了。石墙上全都是黑色的焦痕，而内部则散落了一地的砖石。
她低头穿过练习场烧焦的门口，发现建筑物的内部很冷，也比外面更加黑暗。她可以分辨出墙边武器架的轮廓，所有的武器架都被烧焦了或者散架了。在练习场一头有一间装备室，里面全是瓦砾。在那间屋子里，奎因找到了唯一一件令她感兴趣的东西——屋角的一个小小的金属箱，几乎彻底被埋在了石头和灰浆下面。
另一个回忆出现了：忍的父亲站在林间空地上，打开一只装满了枪的箱子。奎因将这个箱子撬开，发现里面没有枪，只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枪套和剑鞘。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一条有弹性的黑色物质扣在了她的腰间，然后将她的软剑挂在它的一个搭扣上面。她闲闲地练习了一下拔剑的动作，又将它放了回去。
在靠近箱子底部的位置，她发现了很薄的剑鞘，这种剑鞘被设计成紧贴皮肤固定在衣服里面。她将这些剑鞘系在了腰带的内侧。现在穿着的牛仔裤实在是太大了，她可以轻易地将仪式剑和闪电权杖放在牛仔裤里的这些剑鞘中去。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在庄园里发现什么，但是她判断，最好不要把这些石质的武器公开佩戴在外面。
训练场的主要区域都散落着一地的瓦砾，但是在瓦砾中央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小路，仿佛在大火过后还有人在这里一样。她将软剑从它的新位置上抓在手里，闭上眼睛，让她的身体接管一切。
只要她不试图去思考，她的肌肉就会知道该做什么。她的双手将软剑一抖，成了一把长剑的形状，然后她跑向训练场的中央，同时以一种如同走路一样自然的姿势用这把长剑猛刺。
等结束动作，她站在敞开的门口，转圈抡着她的两条胳膊来摆脱已经开始出现的酸痛感——她身体的状态很不好，肩膀上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
天空变得更加明亮，而她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有人在走路穿过公共牧场。随着那个人影越走越近，在奎因能够看到任何面部特征之前，她就注意到了人影移动的方式——像一个舞者一样，动作缓慢流畅，非常平稳。然后，她看到了那头浅棕色的长发。对方的名字立即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初阶裁决者。
那个女孩正朝着工坊走来，奎因于是走向那个方向去截住她。当裁决者穿过草地，开始在草地边缘的树林中穿行，奎因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想要拔出刀子扔向她的冲动。她的意识呈现出一个非常清晰的初阶裁决者的形象：女孩纤细而强健的肌肉收紧，动作，接住了破空而来的刀子，将它向着奎因扔了回来。
毫无疑问，女孩远远地就看到了奎因，但是在她的神态举止中看不出任何迹象，直到她几乎已经站在了奎因的面前。她前进的路径没有发生改变，她目光的方向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你好。”当裁决者在她身边停住的时候，奎因试探地说道。女孩肩上扛着一只小鹿。在小鹿的脖子上，在它被箭射中的地方，还有血迹。
初阶裁决者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庄重地点点头，她动作优雅地绕过奎因，继续往工坊里面走。她将小鹿放下来，走到后面的一个架子那里，在那儿，阴影挡住了她，奎因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可以进来吗？”奎因等着女孩邀请她进去，在等了几分钟后问道。
初阶裁决者转向奎因，这么做的时候她将架子上的什么东西碰掉了，于是她的手闪电般地伸了出去，在被碰掉的东西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看到女孩居然失手碰掉了东西，令奎因非常惊讶——女孩的动作是如此精准，以至于任何的失误似乎都与她的个性不符。初阶裁决者将那件东西又放回到架子上的某个地方，然后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奎因。
“你可以进来。”她说道。
初阶裁决者嗓音的音调很高，这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上很合适，但是她的语调并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应该有的。她的语句说的缓慢而清晰，听上去仿佛一旦开始了就不会停止，就像是最终会磨穿花岗岩的涓涓细流。
奎因几乎是有点儿胆怯地走进了工坊。初阶裁决者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但是进入到她的私人空间感觉像是踏入了一只丛林猫科动物的巢穴。奎因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屋内，注意到在那洞开的前门附近有一个烹饪炉灶，是用大块的石块围成一个圈做成的，里面还积着之前生火后留下来的厚厚的灰烬。
在炉灶附近是初阶裁决者用来宰杀她要吃的动物的区域。在一块砧板上面还有几张正在风干的兽皮，而且奎因注意到，初阶裁决者身上正穿着一件用鹿皮手工缝制而成的背心。
在工坊一角有一堆稻草，上面还有叠着的被单，从庄园里捡回来的零碎物品散落在架子上，还摆着一排看上去是从训练场里捡回来的刀剑。
初阶裁决者将凌乱的长发绾在颈后，开始处理那只小鹿。
“在这整个期间，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奎因问道。
初阶裁决者没有费神回答，甚至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她继续以熟练专业的动作剥着小鹿的皮，在奎因的想象中，一个维京公主剥鹿皮的动作也许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奎因这个问题的答案都十分明显。初阶裁决者并不是那种会坐着巴士在乡间到处游览或是去格拉斯哥的剧院看演出的类型。
奎因走了几步，离初阶裁决者更近了，她伸出自己左手的手腕，在她手腕处苍白的皮肤上，仪式剑形状的伤疤清晰可见。
“你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完成了宣誓的探寻者。”
初阶裁决者的目光扫过她的左手，未加停留，又回到小鹿的身上。当她再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丝惊讶的意味。
“你不必给我看你的烙印，我就是当时将烙印烙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好吧，”奎因说道，现在才想起来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白痴。“是你给我的烙印，在森林里。你看着我宣誓的。”
“没错。”初阶裁决者承认道。
“无论我问什么，你都必须回答我，不是吗？”她记得有人这么告诉过她，是约翰。在悬崖边上的那间谷仓里，约翰跟她说过这一点。
“不是的，”女孩回答道，“那是探寻者之间的礼仪。如果是另一个探寻者，对方就必须回答你的问题。比如你的父亲。而我们裁决者有我们自己的知识。”
“噢。”奎因不确定自己先前是否知道这一点，感觉上她不像是知道的样子。探寻者和裁决者，二者的知识领域是各自分开的。然而这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呢？
因为开始给鹿开膛破肚，初阶裁决者安静了片刻。最终她说道：“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有可能会回答。”
奎因思考着自己应该问什么。她想知道什么呢？答案是：所有的一切。如果她不想成为一枚棋子，她必须知道她所能了解的一切。但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刻着狐狸纹章的仪式剑是剩下的唯一一把吗？”
初阶裁决者转过头盯着奎因的双眼。这令人很不舒服——就像是被一只老虎盯着——但是奎因抵制住了退回安全地带的冲动。
“这把仪式剑是在你手里吗？”女孩问道。
奎因没有回答。
“年轻的探寻者，谁是你的主人？”
“我——我没有主人。”这句话说出口的感觉要比奎因感觉到的更为自信，但是这确实是她的意思。“现在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了。”
也许是她的想象，但是这句话似乎令初阶裁决者感到高兴。
“不是的，”初阶裁决者说道，“刻着狐狸图案的仪式剑并不是唯一的一把。”
小鹿的肚子被剖开，初阶裁决者在将鹿肉切成做饭用的一片片的形状。
“世界上还有多少把仪式剑？”奎因追问道。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她又不作声了，将木块从一堆劈好的柴中拿出来，开始生火。“在最近几年里，我见过三把，”当火点燃之后，她继续说道，“有一把在这里被毁掉了——是上面有雄鹰雕刻的那一把。”
有一段回忆：雄鹰是忍他们家族的纹章。那时他们有一把仪式剑，而这把仪式剑被毁掉了。
火很快就燃烧得噼啪作响了，火的热度令奎因注意到自己自从来到庄园之后一直有多冷。初阶裁决者拿出一个金属烤架，架在火焰上，将鹿肉一片片摊在上面。
“那另一把仪式剑在谁的手上呢？”奎因问道。
“另一把是裁决者的仪式剑。”
“裁决者的仪式剑。”奎因柔声重复道。裁决者当然也会有一把仪式剑。“我们家族的纹章是一只公羊，我们的仪式剑上为什么没有刻着公羊的图案？”
在初阶裁决者开口回答之前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
女孩的声音不容争辩。奎因又试了另一种问法：“你说在‘最近几年里’你见过三把仪式剑。还有其他仪式剑吗？”
“我已经回答了一个问题。”女孩说道，仿佛那就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她陷入一片沉默之中，盯着火焰里面。
奎因也陷入沉默，很快，烤鹿肉的香气就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几分钟后，当鹿肉被从烤架上取下来的时候，她们两个吃起来。而且是大吃特吃。奎因记不起她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在狼吞虎咽之间，她把嘴巴都给烫着了。动物的油脂沿着她的手指滴下来，令她绝望地希望能用水和肥皂清洗一下，但是这没有妨碍她狼吞虎咽。她把油腻的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发现这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困扰自己。
最终，她吃饱了，人也变得脏兮兮的了，她仔细观察初阶裁决者的脸，试探着又问了一个问题。
“对于我们而言，有过一个崇高的目标吗？”她问女孩，“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关于探寻者帮助这个世界的故事，‘为恶者，你们要当心了’‘暴君们，你们要当心了’诸如此类……一直以来这些都是谎言吗？”
初阶裁决者沉默了很久——久到奎因以为她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了。然而最终，女孩开始开口讲话了。
“我们裁决者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确保三条法则能够得到遵守。你知道那三条法则吗？”
奎因犹豫了一下，等着看是不是会出现一些回忆，但是没有。
“我觉得我不知道。”
“年轻的探寻者，这些是我们神圣的法则。你的父亲应该在教你所有东西之前就把它们教给你。”
“有很多事情都是布里亚克本该做而没有去做的。”奎因小声回答道。
“那倒是。”初阶裁决者同意道，“在你们宣誓之前，本来应该依照规矩背诵这三条法则的，但是布里亚克·金凯德省略了这个步骤，而中阶裁决者并没有反对。很好。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个省略了这些的人。”她顿了顿，仿佛她自己的话在令她感到困扰。“这些法则很简单，”初阶裁决者继续说道，“但是触犯这些法则将被处以死刑。第一条法则：探寻者禁止夺走另一个家族的仪式剑。第二条：除自卫外，探寻者禁止杀害另一个探寻者。第三条：探寻者禁止伤害人类。”
“但是我们——”奎因开始说道。
“你们已经触犯了其中至少一条法则，是不是？也许还触犯了许多次。”初阶裁决者说道。她继续说下去，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就像一位中世纪的商人在柜台上数金币一样仔细。“情况并不总是这样，我们的法则曾经一度是神圣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阴影悄然而至。曾经清楚无误的东西也变得模糊混乱。”奎因可以看到火光映在女孩的眼睛里，她沉浸在过去之中了。“这些家族之间会互相通婚。而我们裁决者又怎么能够知道谁是仪式剑的合法拥有者？可能有很多人都拥有这一资格。一个探寻者杀掉了另一个，但是有证据表明被杀的探寻者是危险人物，或者正在变成一个危险人物。我们裁决者又怎么能够裁决这些呢？是自卫还是谋杀？而人类——很容易就可以声称自己伤害一些人是为了拯救更多其他人。这是每一个探寻者在伤害人类时都会做出的陈述——‘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局着想。这么做是必须的，我发誓’。”
“那么是谁来做出判断？”奎因悄声问道，“是谁来判断法则是否被打破了？”
“当我的老师在休息的时候，是中阶裁决者来做出判断，我的老师已经休息了很久了。”初阶裁决者继续说道，“中阶裁决者做出的判断并不可靠。他并不是在对与错之间进行裁决，而是选择他支持的那一方，选择他希望获得权力的那一方。近来他支持的是你的父亲。在那之前，他支持的是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那么……你们的法则就一文不值了。”奎因说道。
“当法则在我老师手中的时候，它们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在他看着一名探寻者的时候，他可以看透对方。我见过他这么做。但是当法则在中阶裁决者手中的时候，它们就毫无价值了。那是真的。根据他的裁决，我们会处决探寻者和探寻者的家人，或者让他们活着。这是我们被称为裁决者的原因。”
又是一阵沉默，但是最终女孩继续说道：“你问我，这些是不是一直都是谎言？两者我都见过。世界上有过真正的探寻者，高尚的男人和女人们。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与不义之人、残酷之人进行抗争，并且帮助好人。你儿时听到的那些故事是真的。”
奎因感到了一丝高兴，但是她知道初阶裁决者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也有过另外一种探寻者，”裁决者继续说道，“他们用手中的仪式剑追求的只是财富或者权力，他们做了可耻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们在这些事情中看到了一些个人利益。”
“就像布里亚克一样。”奎因低声说道。
“也像在他之前的许多人一样，但是布里亚克可能是最坏的一个。”
她们两个都沉默良久，直到初阶裁决者在一片破布上擦了擦手抬起头，以一种历经了千年时光的人的目光盯着奎因。当她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她似乎对要说的话题感到很不自在。
“你爱过那另一个学徒。”
奎因感到很尴尬。就在不久之前，她让约翰抱着她上楼去到她在桥区的卧室。当时她还抱住了他，将他拉向自己。
“是的。”她低语道。
“你还爱着他吗？”初阶裁决者问道。
她很想很想说不。毕竟，约翰曾经在她身边躺下，曾经亲吻过她，然后他又在那些男人打她的时候袖手旁观。然而，她的一部分自我理解他的绝望心情。最终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这已经不再是我的感受了。”
初阶裁决者将目光移开，奎因觉得她在女孩脸上看到的是困惑的神情。这种神情并不太适合出现在这样一个冷静沉着富有自制力的人脸上。
“你为什么要问起和他有关的问题？”奎因问她，“你认识他吗——除了我们在庄园训练的时候看到他之外？”
“我和他不熟，”初阶裁决者坚决地说道，“但是我们说过话。我纳闷儿——我纳闷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奎因将一根小树枝扔进火里，努力试图想明白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我可以感觉到他爱我。我能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她顿了顿，看着小树枝在火焰中燃烧殆尽。“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想要一把仪式剑的程度超过想要我，超过他想要的任何其他东西。”她又停下来，然后补充道，声音又低又严肃，“那天晚上他来追杀我们了，就在这里，在庄园里，为了复仇。如果他得到了一把仪式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怎么可能会是好事呢？”
初阶裁决者又一次注视着火焰。根本不可能读懂这个女孩，但是奎因感觉得到她很困扰。
然后，初阶裁决者缓缓地说道：“我见过他。”
她说这话的方式中有着某种前后矛盾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最近？”
女孩点了点头。
奎因的胃里一阵坠落的感觉，如同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一架升降梯，它让她突然下降了两层楼。
“在哪儿？”奎因问道，“这儿？”
初阶裁决者没有回答。
奎因站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正在后退着远离这个女孩。她是在帮助约翰吗？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话的？这意味着约翰又会来追杀自己吗？
初阶裁决者仍然坐在火边，眼睛看着她的双手。奎因环视屋内，觉得她的注意力被某样并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吸引了。她让自己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所有的墙面，搜寻着。在后墙边的架子上有某种东西。就在那儿。一根电线。
庄园还有电，这一点本身就令人惊讶——不过工坊几乎未受影响，所以也许有电也讲得通。不过初阶裁决者拥有某种需要电的东西这一点更加令人惊讶。这个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件东西？
奎因走向那根电线，注意到初阶裁决者转过头来望向这边，但是并没有从她在火边的座位上站起来。奎因跟着架子上的电线一路找到一堆破布。她将手伸进破布里，摸出了……
一个手机。
手机的屏幕亮着，上面还显示着几个字：信息已发送。时间显示是一小时之前，就在奎因刚刚走进工坊的时候。奎因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她在彼处几乎耽搁了两天。
“是约翰给你这个手机的？你告诉了他我在这儿？”与其说这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个陈述句，“你在拖住我。”
女孩缓缓地点了点头，就像一个刚刚确认了一项死刑判决的法官。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甚至都没有完成宣誓的环节。”奎因正在试图计算一小时以前约翰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计算他从她假设的那个地方来到庄园会需要多长时间。
“有过一次不公正的裁决。”初阶裁决者说道，仿佛这就能解释她的行为了。
“这难道就不是不公正了吗？”奎因问道，“我是一个宣誓过的探寻者。我只是想要有时间记起来一切，去决定要怎么做。”
“我……我想要……”初阶裁决者又开始说道，“我想要弥补过去犯下的过错。我的老师会知道要如何纠正错误。如果是我的老师，他那时就会阻止布里亚克了。但是我……我很矛盾。”
“布里亚克，”奎因说道，记起来她的父亲正躺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对了，我现在要去解决这件事了。在我再增加一个新的追杀者之前。”
奎因转身准备离开工坊，但是在她感觉到一个新的精神连接时她只来得及走了几步。她很愤怒，但是她发现自己很难将初阶裁决者作为发泄的对象。奎因自己也对是否帮助约翰感到非常矛盾。“你的老师，”她说道，转过身来，“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初阶裁决者开始这么做了，但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将两句话连在一起的时候，奎因已经往工坊外面跑了，她回过头来喊道：“跟我一起来！”
当三个男人进入她们的眼帘时，太阳完全升到了空中。他们仍旧躺在那块立着的石头旁边的林间空地上，四肢以奇怪的角度伸展着。但是奎因立刻就发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她父亲的四肢放了下来，仿佛他的肌肉正逐渐变软。
而且这些人也在呼吸。他们的胸腔在逐渐地扩张、收缩，几乎无法看到他们的动作，但是他们的胸膛确实是在起伏，这令他们从雕像变回了活生生的生物。除了胸腔之外还有其他部位在动：血液正从他们的伤口中流出。
当初阶裁决者看到那个留着胡子的老人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动作的幅度最小——也许是因为他在彼处停留的时间最长。片刻之间，初阶裁决者已经跪在他的身旁，正将他的脑袋十分小心地捧在手上。她用一种听起来有点儿像英文的语言温柔地对他说着话，然后她晃动着他的上半身，又对他说起了话，这一次语调更为坚定了。
奎因抽出她的软剑，跪在布里亚克上方，举起了胳膊。现在是兑现她的誓言的时候了。如果布里亚克醒过来，他会让她想起那些她不愿想起的事情，会强迫她去做她不愿去做的事情，而奎因不认为自己能够反抗他。在过去，她从来都无法反抗他。她必须现在就将这一切了结。
布里亚克眨了眨眼。
这是一个缓慢的动作。每一次他的眼皮都往下移动一点点，直到他的眼睛闭上，然后他的眼皮又向上做出同样的动作，他的目光也缓缓地移动着，直到他在向上看着她。
就是现在！奎因告诉自己，现在就动手，否则你永远也杀不了他！
她将剑刃向下刺去。布里亚克半僵住的胳膊条件反射地复苏了。他的右手将她的软剑挡开，左手则抓住了她的脖子。他又彻底地静止不动了，他的双手在它们的新位置上僵住了。危险令他回到奎因所在的时间流之中，但是只在一个瞬间起到了作用。她将他的双臂从她身上推开，又一次举起软剑。
“奎因！”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约翰正站在林间空地的边缘，另外还有两个男人在他附近分散地站开。她认出其中一个是当时出现在桥区的人，他们三个都把枪对准了她。
“拜托，奎因，”约翰说道，“拜托你把软剑放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还活着。”这几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如同石头掉进湖里，它们激起的涟漪触及了她意识最遥远的角落。
关于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记忆突然之间涌向了她。当时他躺在离他们此时此刻身处之地不远的公共牧场，而他的面孔则被一种仇恨的神情扭曲了。
现在，在晨曦之中，他的皮肤很凉，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中阶裁决者的斗篷。三个男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吐出呼吸。他们完全没有显示出任何有生命的迹象，然而他们的皮肤依旧红润健康，触手柔软。他们的身体不是被温度冻住的；他们是在时光中被凝固住了。奎因很纳闷儿，她是怎么在彼处遇到他们的。那个虚无之地到底有多大？
奎因感到一场奇异的战争在她的脑海中进行。不久之前，她还对忍坚持说自己只是一个治疗师，并不想去伤害任何人。但是现在她正体验着一种非常不同的强烈欲望。她将布里亚克从其他人身上撬开，将他的手指粗暴地从裁决者的斗篷上扒了下来，然后猛地一拉让他仰面倒在地上。在她挪动他的时候，他的胳膊和腿仍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
当她翻过他的身体，让他能够仰面面向天空的时候，她抽出了自己的软剑。她让她的手自行移动——比起她的意识，她的肌肉更能记得那些动作——将软剑猛地一抖化身成一把长剑的形状。她将它举到布里亚克的胸膛上方。
“我说过，如果约翰没有杀死你，我会杀了你。”她对他低语道。那个记忆已经完全地浮了上来，正将其他记忆也从意识深处拉起来。
布里亚克的双眼转向一侧，嘴巴微微张着，仿佛是在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被定住了。她将自己的胳膊举得更高了，打算瞄准后一击而中。但是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悬了很长一段时间。
“哦，上帝啊。”她气喘吁吁地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她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他现在只能这么无助地躺在这里。她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可是留他一命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呢？她问自己。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事情，这是答案，还会有更多像我们之前做的那样的事情。她并不确定之前她打算对布里亚克做什么，但是她打算做的事情的大致轮廓就在她意识的后方，庞大而黑暗，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而她并不想吵醒它。尽管如此，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伤害这样的他。
黎明现在来势更猛了。奎因试图计算出她在彼处待了多久。从主观上来说，这无从判断。她的记忆同时告诉了她两个答案：只过去了几分钟，同时她已经在那漆黑一片的虚无之中度过了好几天的时光。她离开香港的时间接近午夜。香港的时间要比苏格兰早七小时，所以香港的晚上十一点等于是苏格兰庄园这边的下午四点。然而现在是黎明了，这只能意味着：要么她在彼处穿行的短暂旅行花了至少十五小时，要么她可能丢失了一天半甚至更多的时间。
在逐渐变强的光线中，她注意到布里亚克左腿的裤腿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她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擦了一下，手上变得又湿又红。是血。他的衬衫，在右肩的位置也一样沾满了深色的污迹。一年以前，他被子弹击中了——她记得那一点。那么多记忆仍旧隐藏不见，但是她突然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一个。约翰开枪打中他两次。还有一个对称的伤疤在等着你。约翰之前这么说过。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儿纳闷儿。
在过去所有这些日子里，当布里亚克在彼处迷失了的时候，他的血甚至都没干过。它仅仅是单纯地停止了流动，就像布里亚克和其他几个人停止了呼吸一样，就像他们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样。
她更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最年老的那一个，他的脸被厚实的羊毛兜帽和一脸灰色的络腮胡子给挡住了。另外的那一个，那个被他们叫作中阶裁决者的，胸前被横着划开了一条口子，伤口被用一条从他斗篷上撕下来的布条简陋地包扎起来。他的这个伤口也仍然满是鲜血，没有干掉。
奎因纳闷儿这些伤口是否就是她父亲和中阶裁决者被困在了彼处的原因。伤口令他们从时间诵词上分神了，结果他们陷入了困境。
她站了起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她通过空间异常点来到的地方是一块林间空地。在她的左边是一块立着的石头，而在远处的小径尽头，她瞥见了他们的公共牧场。这是所有的一切开始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想道。她最后又扫了一眼她的父亲，然后沿小径走了下去。
在走到广阔的草场的时候，奎因看到一堆堆烧焦了的碎石瓦砾，过去这些废墟曾经一度都是一间间的农舍，但是目前还没有人类生活在庄园上的迹象。
记忆正更加快速地浮上意识表面，那天傍晚的更多画面涌入她的脑海——奎因躲在她那燃烧着的小屋旁边，向一个挟持着她母亲的男人掷出一把刀子。回忆起这些，她的右手抽动起来，于是她低头看了看她的两只手，感觉到它们还有许多隐藏的技能。
她经过了一栋建筑物，在它原来的门的位置上，现在是一个张开的大洞。建筑物内部的光线很暗，但是除此之外，里面看上去完好无损。建筑物的名字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工坊。而在工坊前面的是练习场，练习场的遭遇可没有工坊这么好。除了一角还有破破烂烂的一点儿残余之外，练习场的屋顶整个都不见了。石墙上全都是黑色的焦痕，而内部则散落了一地的砖石。
她低头穿过练习场烧焦的门口，发现建筑物的内部很冷，也比外面更加黑暗。她可以分辨出墙边武器架的轮廓，所有的武器架都被烧焦了或者散架了。在练习场一头有一间装备室，里面全是瓦砾。在那间屋子里，奎因找到了唯一一件令她感兴趣的东西——屋角的一个小小的金属箱，几乎彻底被埋在了石头和灰浆下面。
另一个回忆出现了：忍的父亲站在林间空地上，打开一只装满了枪的箱子。奎因将这个箱子撬开，发现里面没有枪，只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枪套和剑鞘。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一条有弹性的黑色物质扣在了她的腰间，然后将她的软剑挂在它的一个搭扣上面。她闲闲地练习了一下拔剑的动作，又将它放了回去。
在靠近箱子底部的位置，她发现了很薄的剑鞘，这种剑鞘被设计成紧贴皮肤固定在衣服里面。她将这些剑鞘系在了腰带的内侧。现在穿着的牛仔裤实在是太大了，她可以轻易地将仪式剑和闪电权杖放在牛仔裤里的这些剑鞘中去。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在庄园里发现什么，但是她判断，最好不要把这些石质的武器公开佩戴在外面。
训练场的主要区域都散落着一地的瓦砾，但是在瓦砾中央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小路，仿佛在大火过后还有人在这里一样。她将软剑从它的新位置上抓在手里，闭上眼睛，让她的身体接管一切。
只要她不试图去思考，她的肌肉就会知道该做什么。她的双手将软剑一抖，成了一把长剑的形状，然后她跑向训练场的中央，同时以一种如同走路一样自然的姿势用这把长剑猛刺。
等结束动作，她站在敞开的门口，转圈抡着她的两条胳膊来摆脱已经开始出现的酸痛感——她身体的状态很不好，肩膀上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
天空变得更加明亮，而她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有人在走路穿过公共牧场。随着那个人影越走越近，在奎因能够看到任何面部特征之前，她就注意到了人影移动的方式——像一个舞者一样，动作缓慢流畅，非常平稳。然后，她看到了那头浅棕色的长发。对方的名字立即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初阶裁决者。
那个女孩正朝着工坊走来，奎因于是走向那个方向去截住她。当裁决者穿过草地，开始在草地边缘的树林中穿行，奎因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想要拔出刀子扔向她的冲动。她的意识呈现出一个非常清晰的初阶裁决者的形象：女孩纤细而强健的肌肉收紧，动作，接住了破空而来的刀子，将它向着奎因扔了回来。
毫无疑问，女孩远远地就看到了奎因，但是在她的神态举止中看不出任何迹象，直到她几乎已经站在了奎因的面前。她前进的路径没有发生改变，她目光的方向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你好。”当裁决者在她身边停住的时候，奎因试探地说道。女孩肩上扛着一只小鹿。在小鹿的脖子上，在它被箭射中的地方，还有血迹。
初阶裁决者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庄重地点点头，她动作优雅地绕过奎因，继续往工坊里面走。她将小鹿放下来，走到后面的一个架子那里，在那儿，阴影挡住了她，奎因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可以进来吗？”奎因等着女孩邀请她进去，在等了几分钟后问道。
初阶裁决者转向奎因，这么做的时候她将架子上的什么东西碰掉了，于是她的手闪电般地伸了出去，在被碰掉的东西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看到女孩居然失手碰掉了东西，令奎因非常惊讶——女孩的动作是如此精准，以至于任何的失误似乎都与她的个性不符。初阶裁决者将那件东西又放回到架子上的某个地方，然后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奎因。
“你可以进来。”她说道。
初阶裁决者嗓音的音调很高，这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上很合适，但是她的语调并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应该有的。她的语句说的缓慢而清晰，听上去仿佛一旦开始了就不会停止，就像是最终会磨穿花岗岩的涓涓细流。
奎因几乎是有点儿胆怯地走进了工坊。初阶裁决者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但是进入到她的私人空间感觉像是踏入了一只丛林猫科动物的巢穴。奎因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屋内，注意到在那洞开的前门附近有一个烹饪炉灶，是用大块的石块围成一个圈做成的，里面还积着之前生火后留下来的厚厚的灰烬。
在炉灶附近是初阶裁决者用来宰杀她要吃的动物的区域。在一块砧板上面还有几张正在风干的兽皮，而且奎因注意到，初阶裁决者身上正穿着一件用鹿皮手工缝制而成的背心。
在工坊一角有一堆稻草，上面还有叠着的被单，从庄园里捡回来的零碎物品散落在架子上，还摆着一排看上去是从训练场里捡回来的刀剑。
初阶裁决者将凌乱的长发绾在颈后，开始处理那只小鹿。
“在这整个期间，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奎因问道。
初阶裁决者没有费神回答，甚至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她继续以熟练专业的动作剥着小鹿的皮，在奎因的想象中，一个维京公主剥鹿皮的动作也许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奎因这个问题的答案都十分明显。初阶裁决者并不是那种会坐着巴士在乡间到处游览或是去格拉斯哥的剧院看演出的类型。
奎因走了几步，离初阶裁决者更近了，她伸出自己左手的手腕，在她手腕处苍白的皮肤上，仪式剑形状的伤疤清晰可见。
“你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完成了宣誓的探寻者。”
初阶裁决者的目光扫过她的左手，未加停留，又回到小鹿的身上。当她再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丝惊讶的意味。
“你不必给我看你的烙印，我就是当时将烙印烙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好吧，”奎因说道，现在才想起来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白痴。“是你给我的烙印，在森林里。你看着我宣誓的。”
“没错。”初阶裁决者承认道。
“无论我问什么，你都必须回答我，不是吗？”她记得有人这么告诉过她，是约翰。在悬崖边上的那间谷仓里，约翰跟她说过这一点。
“不是的，”女孩回答道，“那是探寻者之间的礼仪。如果是另一个探寻者，对方就必须回答你的问题。比如你的父亲。而我们裁决者有我们自己的知识。”
“噢。”奎因不确定自己先前是否知道这一点，感觉上她不像是知道的样子。探寻者和裁决者，二者的知识领域是各自分开的。然而这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呢？
因为开始给鹿开膛破肚，初阶裁决者安静了片刻。最终她说道：“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有可能会回答。”
奎因思考着自己应该问什么。她想知道什么呢？答案是：所有的一切。如果她不想成为一枚棋子，她必须知道她所能了解的一切。但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刻着狐狸纹章的仪式剑是剩下的唯一一把吗？”
初阶裁决者转过头盯着奎因的双眼。这令人很不舒服——就像是被一只老虎盯着——但是奎因抵制住了退回安全地带的冲动。
“这把仪式剑是在你手里吗？”女孩问道。
奎因没有回答。
“年轻的探寻者，谁是你的主人？”
“我——我没有主人。”这句话说出口的感觉要比奎因感觉到的更为自信，但是这确实是她的意思。“现在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了。”
也许是她的想象，但是这句话似乎令初阶裁决者感到高兴。
“不是的，”初阶裁决者说道，“刻着狐狸图案的仪式剑并不是唯一的一把。”
小鹿的肚子被剖开，初阶裁决者在将鹿肉切成做饭用的一片片的形状。
“世界上还有多少把仪式剑？”奎因追问道。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她又不作声了，将木块从一堆劈好的柴中拿出来，开始生火。“在最近几年里，我见过三把，”当火点燃之后，她继续说道，“有一把在这里被毁掉了——是上面有雄鹰雕刻的那一把。”
有一段回忆：雄鹰是忍他们家族的纹章。那时他们有一把仪式剑，而这把仪式剑被毁掉了。
火很快就燃烧得噼啪作响了，火的热度令奎因注意到自己自从来到庄园之后一直有多冷。初阶裁决者拿出一个金属烤架，架在火焰上，将鹿肉一片片摊在上面。
“那另一把仪式剑在谁的手上呢？”奎因问道。
“另一把是裁决者的仪式剑。”
“裁决者的仪式剑。”奎因柔声重复道。裁决者当然也会有一把仪式剑。“我们家族的纹章是一只公羊，我们的仪式剑上为什么没有刻着公羊的图案？”
在初阶裁决者开口回答之前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
女孩的声音不容争辩。奎因又试了另一种问法：“你说在‘最近几年里’你见过三把仪式剑。还有其他仪式剑吗？”
“我已经回答了一个问题。”女孩说道，仿佛那就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她陷入一片沉默之中，盯着火焰里面。
奎因也陷入沉默，很快，烤鹿肉的香气就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几分钟后，当鹿肉被从烤架上取下来的时候，她们两个吃起来。而且是大吃特吃。奎因记不起她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在狼吞虎咽之间，她把嘴巴都给烫着了。动物的油脂沿着她的手指滴下来，令她绝望地希望能用水和肥皂清洗一下，但是这没有妨碍她狼吞虎咽。她把油腻的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发现这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困扰自己。
最终，她吃饱了，人也变得脏兮兮的了，她仔细观察初阶裁决者的脸，试探着又问了一个问题。
“对于我们而言，有过一个崇高的目标吗？”她问女孩，“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关于探寻者帮助这个世界的故事，‘为恶者，你们要当心了’‘暴君们，你们要当心了’诸如此类……一直以来这些都是谎言吗？”
初阶裁决者沉默了很久——久到奎因以为她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了。然而最终，女孩开始开口讲话了。
“我们裁决者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确保三条法则能够得到遵守。你知道那三条法则吗？”
奎因犹豫了一下，等着看是不是会出现一些回忆，但是没有。
“我觉得我不知道。”
“年轻的探寻者，这些是我们神圣的法则。你的父亲应该在教你所有东西之前就把它们教给你。”
“有很多事情都是布里亚克本该做而没有去做的。”奎因小声回答道。
“那倒是。”初阶裁决者同意道，“在你们宣誓之前，本来应该依照规矩背诵这三条法则的，但是布里亚克·金凯德省略了这个步骤，而中阶裁决者并没有反对。很好。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个省略了这些的人。”她顿了顿，仿佛她自己的话在令她感到困扰。“这些法则很简单，”初阶裁决者继续说道，“但是触犯这些法则将被处以死刑。第一条法则：探寻者禁止夺走另一个家族的仪式剑。第二条：除自卫外，探寻者禁止杀害另一个探寻者。第三条：探寻者禁止伤害人类。”
“但是我们——”奎因开始说道。
“你们已经触犯了其中至少一条法则，是不是？也许还触犯了许多次。”初阶裁决者说道。她继续说下去，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就像一位中世纪的商人在柜台上数金币一样仔细。“情况并不总是这样，我们的法则曾经一度是神圣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阴影悄然而至。曾经清楚无误的东西也变得模糊混乱。”奎因可以看到火光映在女孩的眼睛里，她沉浸在过去之中了。“这些家族之间会互相通婚。而我们裁决者又怎么能够知道谁是仪式剑的合法拥有者？可能有很多人都拥有这一资格。一个探寻者杀掉了另一个，但是有证据表明被杀的探寻者是危险人物，或者正在变成一个危险人物。我们裁决者又怎么能够裁决这些呢？是自卫还是谋杀？而人类——很容易就可以声称自己伤害一些人是为了拯救更多其他人。这是每一个探寻者在伤害人类时都会做出的陈述——‘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局着想。这么做是必须的，我发誓’。”
“那么是谁来做出判断？”奎因悄声问道，“是谁来判断法则是否被打破了？”
“当我的老师在休息的时候，是中阶裁决者来做出判断，我的老师已经休息了很久了。”初阶裁决者继续说道，“中阶裁决者做出的判断并不可靠。他并不是在对与错之间进行裁决，而是选择他支持的那一方，选择他希望获得权力的那一方。近来他支持的是你的父亲。在那之前，他支持的是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那么……你们的法则就一文不值了。”奎因说道。
“当法则在我老师手中的时候，它们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在他看着一名探寻者的时候，他可以看透对方。我见过他这么做。但是当法则在中阶裁决者手中的时候，它们就毫无价值了。那是真的。根据他的裁决，我们会处决探寻者和探寻者的家人，或者让他们活着。这是我们被称为裁决者的原因。”
又是一阵沉默，但是最终女孩继续说道：“你问我，这些是不是一直都是谎言？两者我都见过。世界上有过真正的探寻者，高尚的男人和女人们。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与不义之人、残酷之人进行抗争，并且帮助好人。你儿时听到的那些故事是真的。”
奎因感到了一丝高兴，但是她知道初阶裁决者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也有过另外一种探寻者，”裁决者继续说道，“他们用手中的仪式剑追求的只是财富或者权力，他们做了可耻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们在这些事情中看到了一些个人利益。”
“就像布里亚克一样。”奎因低声说道。
“也像在他之前的许多人一样，但是布里亚克可能是最坏的一个。”
她们两个都沉默良久，直到初阶裁决者在一片破布上擦了擦手抬起头，以一种历经了千年时光的人的目光盯着奎因。当她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她似乎对要说的话题感到很不自在。
“你爱过那另一个学徒。”
奎因感到很尴尬。就在不久之前，她让约翰抱着她上楼去到她在桥区的卧室。当时她还抱住了他，将他拉向自己。
“是的。”她低语道。
“你还爱着他吗？”初阶裁决者问道。
她很想很想说不。毕竟，约翰曾经在她身边躺下，曾经亲吻过她，然后他又在那些男人打她的时候袖手旁观。然而，她的一部分自我理解他的绝望心情。最终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这已经不再是我的感受了。”
初阶裁决者将目光移开，奎因觉得她在女孩脸上看到的是困惑的神情。这种神情并不太适合出现在这样一个冷静沉着富有自制力的人脸上。
“你为什么要问起和他有关的问题？”奎因问她，“你认识他吗——除了我们在庄园训练的时候看到他之外？”
“我和他不熟，”初阶裁决者坚决地说道，“但是我们说过话。我纳闷儿——我纳闷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奎因将一根小树枝扔进火里，努力试图想明白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我可以感觉到他爱我。我能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她顿了顿，看着小树枝在火焰中燃烧殆尽。“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想要一把仪式剑的程度超过想要我，超过他想要的任何其他东西。”她又停下来，然后补充道，声音又低又严肃，“那天晚上他来追杀我们了，就在这里，在庄园里，为了复仇。如果他得到了一把仪式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怎么可能会是好事呢？”
初阶裁决者又一次注视着火焰。根本不可能读懂这个女孩，但是奎因感觉得到她很困扰。
然后，初阶裁决者缓缓地说道：“我见过他。”
她说这话的方式中有着某种前后矛盾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最近？”
女孩点了点头。
奎因的胃里一阵坠落的感觉，如同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一架升降梯，它让她突然下降了两层楼。
“在哪儿？”奎因问道，“这儿？”
初阶裁决者没有回答。
奎因站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正在后退着远离这个女孩。她是在帮助约翰吗？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话的？这意味着约翰又会来追杀自己吗？
初阶裁决者仍然坐在火边，眼睛看着她的双手。奎因环视屋内，觉得她的注意力被某样并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吸引了。她让自己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所有的墙面，搜寻着。在后墙边的架子上有某种东西。就在那儿。一根电线。
庄园还有电，这一点本身就令人惊讶——不过工坊几乎未受影响，所以也许有电也讲得通。不过初阶裁决者拥有某种需要电的东西这一点更加令人惊讶。这个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件东西？
奎因走向那根电线，注意到初阶裁决者转过头来望向这边，但是并没有从她在火边的座位上站起来。奎因跟着架子上的电线一路找到一堆破布。她将手伸进破布里，摸出了……
一个手机。
手机的屏幕亮着，上面还显示着几个字：信息已发送。时间显示是一小时之前，就在奎因刚刚走进工坊的时候。奎因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她在彼处几乎耽搁了两天。
“是约翰给你这个手机的？你告诉了他我在这儿？”与其说这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个陈述句，“你在拖住我。”
女孩缓缓地点了点头，就像一个刚刚确认了一项死刑判决的法官。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甚至都没有完成宣誓的环节。”奎因正在试图计算一小时以前约翰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计算他从她假设的那个地方来到庄园会需要多长时间。
“有过一次不公正的裁决。”初阶裁决者说道，仿佛这就能解释她的行为了。
“这难道就不是不公正了吗？”奎因问道，“我是一个宣誓过的探寻者。我只是想要有时间记起来一切，去决定要怎么做。”
“我……我想要……”初阶裁决者又开始说道，“我想要弥补过去犯下的过错。我的老师会知道要如何纠正错误。如果是我的老师，他那时就会阻止布里亚克了。但是我……我很矛盾。”
“布里亚克，”奎因说道，记起来她的父亲正躺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对了，我现在要去解决这件事了。在我再增加一个新的追杀者之前。”
奎因转身准备离开工坊，但是在她感觉到一个新的精神连接时她只来得及走了几步。她很愤怒，但是她发现自己很难将初阶裁决者作为发泄的对象。奎因自己也对是否帮助约翰感到非常矛盾。“你的老师，”她说道，转过身来，“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初阶裁决者开始这么做了，但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将两句话连在一起的时候，奎因已经往工坊外面跑了，她回过头来喊道：“跟我一起来！”
当三个男人进入她们的眼帘时，太阳完全升到了空中。他们仍旧躺在那块立着的石头旁边的林间空地上，四肢以奇怪的角度伸展着。但是奎因立刻就发现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她父亲的四肢放了下来，仿佛他的肌肉正逐渐变软。
而且这些人也在呼吸。他们的胸腔在逐渐地扩张、收缩，几乎无法看到他们的动作，但是他们的胸膛确实是在起伏，这令他们从雕像变回了活生生的生物。除了胸腔之外还有其他部位在动：血液正从他们的伤口中流出。
当初阶裁决者看到那个留着胡子的老人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动作的幅度最小——也许是因为他在彼处停留的时间最长。片刻之间，初阶裁决者已经跪在他的身旁，正将他的脑袋十分小心地捧在手上。她用一种听起来有点儿像英文的语言温柔地对他说着话，然后她晃动着他的上半身，又对他说起了话，这一次语调更为坚定了。
奎因抽出她的软剑，跪在布里亚克上方，举起了胳膊。现在是兑现她的誓言的时候了。如果布里亚克醒过来，他会让她想起那些她不愿想起的事情，会强迫她去做她不愿去做的事情，而奎因不认为自己能够反抗他。在过去，她从来都无法反抗他。她必须现在就将这一切了结。
布里亚克眨了眨眼。
这是一个缓慢的动作。每一次他的眼皮都往下移动一点点，直到他的眼睛闭上，然后他的眼皮又向上做出同样的动作，他的目光也缓缓地移动着，直到他在向上看着她。
就是现在！奎因告诉自己，现在就动手，否则你永远也杀不了他！
她将剑刃向下刺去。布里亚克半僵住的胳膊条件反射地复苏了。他的右手将她的软剑挡开，左手则抓住了她的脖子。他又彻底地静止不动了，他的双手在它们的新位置上僵住了。危险令他回到奎因所在的时间流之中，但是只在一个瞬间起到了作用。她将他的双臂从她身上推开，又一次举起软剑。
“奎因！”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约翰正站在林间空地的边缘，另外还有两个男人在他附近分散地站开。她认出其中一个是当时出现在桥区的人，他们三个都把枪对准了她。
“拜托，奎因，”约翰说道，“拜托你把软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