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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纸

第八日
早上九点半,一辆车子在阳光照耀下孤单地行驶,经过高速公路上方的休利斯高架桥圆环,驶上比格迪街。比格迪街可通往距离市府广场五分钟车程的比格迪半岛,岛上是一片田园风光,街上很安静,几乎没什么车辆,皇家庄园里不见牛只或马匹,夏季提供人们步行至海滩的狭窄小径也空无一人。
哈利驾车在起伏地形上弯来拐去,同时聆听卡翠娜说话。
“雪。”卡翠娜说。
“雪?”
“我依照你的指示,专心研究已婚且有小孩的失踪女性,然后我开始研究日期,发现失踪日期多半是十一月和十二月。我把这些案子挑出来,研究地理分布,发现大部分都在奥斯陆,只有少部分在其他地区。你收到的那封信不是说雪人会在初雪降临时再度出现吗?我突然想到我们去贺福区的那天就是奥斯陆下初雪的那天。”
“真的?”
“我请气象研究所去查看相关的日期和地方,结果你知道怎么样?”
哈利知道,他早该知道才对。
“初雪,”他说,“他在下初雪的那天杀害她们。”
“没错。”
哈利朝方向盘拍了一掌:“天啊,终于有眉目了,这些失踪女性一共有几个?”
“十一个,一年一个。”
“今年有两个,他打破模式了。”
“一九九二年卑尔根下初雪的那天,发生了一起命案和两起失踪案,我想我们应该从那里开始查起。”
“为什么?”
“因为被害人是已婚且有小孩的女性,失踪的是被害人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们手上有一具尸体、一个命案现场和档案数据,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嫌犯,后来再也没人见过这名嫌犯。”
“嫌犯是谁?”
“是个警察,名叫葛德·拉夫妥。”
哈利瞥了卡翠娜一眼:“哦,那件案子啊,我记得,那家伙不是会在犯罪现场偷东西吗?”
“传言是这样说的。有目击证人指出拉夫妥在失踪前几小时,去了失踪女子欧妮·黑德兰的家,警方曾展开大规模搜查,但什么都没发现,拉夫妥就这样人间蒸发,没留下半点痕迹。”
哈利看着马路和胡克大道两旁叶子落尽的树木。胡克大道可通往海边和两家博物馆,里头展示着挪威人心目中的民族最高成就:横越太平洋以及挑战抵达北极却未能成功的壮举。
“现在你认为拉夫妥可能不是失踪?”哈利说,“他可能每年下初雪的时候就会出现?”
卡翠娜耸起肩膀:“我认为我们可以花时间研究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们得先从请求卑尔根警方支持开始。”
“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做。”卡翠娜立刻说。
“哦?”
“卑尔根警方现在对拉夫妥案依然相当敏感,他们动用大量资源去埋葬这件案子而不是去调查,他们害怕可能会挖出什么东西来,既然这家伙已经人间蒸发了……”她在空中画了个大叉。
“了解,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可以去一趟卑尔根,自己展开调查,毕竟这件案子现在已经属于奥斯陆命案的一部分。”
哈利在目的地的地址停车,地址上的房子是一栋四层滨海砖房,旁边就是泊船码头。他关上引擎,坐在驾驶座上,视线越过福隆纳湾,朝菲力斯塔港望去。
“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去研究拉夫妥案?”他问,“第一,拉夫妥案发生的时间比我要你去调查的时间还要更早。第二,我们手上的案子应该是命案而不是失踪案。”
哈利转头望向卡翠娜,卡翠娜眼睛眨也不眨,直视他的双眼。
“拉夫妥案在卑尔根很有名,”她说,“而且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
“对,卑尔根警局会把那张照片放给所有新训生看,照片里是厄里肯山顶的命案现场,那张照片对新训生来说就好像是一场震撼教育,大部分的人都被前景的细节给吓坏了,根本没去看背景,也或许他们从来没去过厄里肯山顶。反正呢,背景远方有个不合常理的雪墩,如果拿放大镜去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什么。”
“哦?”
“那是个雪人。”
哈利缓缓点头。
“说到照片……”卡翠娜说,从包里拿出一个A4信封丢到哈利大腿上。
诊所在二楼,候诊室的装潢所费不赀,用的是意大利家具,里头摆放着一张跟法拉利跑车底盘一样低的咖啡桌、挪威艺术家尼科·维德贝里(Nico Widerberg)的玻璃雕刻、美国波普艺术家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的原版版画,画中是一把冒烟的枪。
候诊室里没有一般常见的玻璃隔间挂号处,只在中央摆了一张美丽的老桌子,桌前坐着一名女子。女子身穿蓝色套装,外头罩一件没扣扣子的白色外套,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哈利自我介绍并表明来意后,女子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并未变得僵硬。哈利猜想那女子应该就是包格希。
“请稍等一下好吗?”她说,伸手朝沙发指去,姿态优雅,仿佛受过训练的空姐指向逃生门。哈利婉拒了意式浓缩咖啡、茶或水。两人坐了下来。
哈利注意到候诊室里摆设的杂志是最新的;他打开一本《自由杂志》,注意力被一篇评论吸引过去。亚菲·史德普在这篇评论中声称政客愿意上娱乐节目,其实是在“炫耀自己”并担任丑角,这是民治政府的终极胜利——坐在王位上的是人民,政客是宫廷小丑。
一扇贴有“伊达·费列森医师”名牌的门打开,一名女子快步走出,穿过候诊室,只跟包格希说了声“拜”就离开,眼睛没朝左也没朝右看。
卡翠娜盯着那女子瞧:“她不是TV2新闻主播吗?”
这时包格希说费列森医生可以见他们了,走到门前,替他们把门打开。
费列森的诊间大小是主任级的,外头是奥斯陆峡湾的美丽景致,办公桌后方墙上挂了一张裱框的医师文凭。
“请稍等。”费列森说,头也没抬,面对计算机屏幕正在打字。接着他脸上露出胜利表情,按下最后一个按键,转过椅子,摘下眼镜。
“需要整容吗,霍勒警监?还是阴茎增大?或是抽脂?”
“谢谢你的建议,”哈利说,“这位是布莱特警探。我们来找你是想再次请你提供希薇亚·欧德森和碧蒂·贝克的资料。”
费列森叹了口气,拿起手帕擦拭眼镜。
“我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你了解呢,霍勒警监?虽然我满怀诚意和渴望想协助警方,基本上又不在乎什么原则,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伸出食指,“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他的食指跟随话语左右摆动,“……打破医师誓言,现在也没打算打破。”
接着是一阵长长的静默,费列森看着他们,显然相当满意于他创造出来的效果。
哈利清清喉咙。
“也许现在你可以满足你想帮忙的真心渴望了,费列森医生。我们正在调查一宗疑似儿童卖淫的案件,地点是在奥斯陆的莱昂旅馆,昨天晚上我们有两名警察在旅馆外的车子里,替进出旅馆的客人拍下照片。”
哈利打开卡翠娜给他的A4褐色信封,倾身向前,将照片放在费列森面前。
“请问那是不是你?”
费列森看着照片,喉咙像是噎着似的,眼珠突出,颈部青筋暴凸。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做什么坏事或犯法的事。”
“对,你没有,”哈利说,“我们只是在考虑传唤你当证人,说说这家旅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莱昂旅馆是妓女和嫖客的集散地,而且有新消息指出旅馆里也出现儿童。你知道儿童卖淫和其他卖淫不一样,是违法的。我们只是想在整件事见报之前先通知你一声。”
费列森瞪着那张照片,用力搓揉脸庞。
“对了,我们刚刚看见TV2的新闻主播走出去,”哈利说,“她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费列森并不回答,他年轻光滑的容貌像是在他们眼前被吸干,瞬间老了好几岁。
“如果你在医师誓言里找到漏洞,请打电话给我们。”哈利说。
哈利和卡翠娜正要走到门前,费列森叫住他们。
“他们是来这里做检查的,”他说,“就这样而已。”
“什么样的检查?”哈利问。
“一种疾病的检查。”
“同样的疾病?什么病?”
“那不重要。”
“好吧,”哈利说,朝门口走去,“你被传唤出庭做证的时候,可以跟法官说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很重要,毕竟我们也没发现什么违法的事情。”
“等一下!”
哈利转过身。费列森手肘撑桌,双手托脸。
“法氏症候群(Fahr’s Syndrome)。”
“发丝症候群?”
“法国的法,姓氏的氏,这是一种遗传疾病,有点像阿尔茨海默病,会造成开车技术退化,尤其是在认知区域,行动时还会出现抽筋症状。好发于三十岁后,但也可能在幼年时期发病。”
“嗯,所以碧蒂和希薇亚怀疑她们的小孩罹患这种病?”
“她们来的时候有这种怀疑。法氏症候群很难诊断,碧蒂和希薇亚带小孩去看过好几个医生,可是都没得到确切的诊断。我记得她们好像在网络上搜索过,输入症状,然后发现非常符合法氏症候群。”
“所以她们就来跟你这个整形医生联络?”
“我正好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
“正好?”
“挪威大概有一万八千名医生,你知道世界上有几种已知疾病吗?”费列森转头望向墙上的文凭,“我去瑞士进修过有关神经线路的课,里头正好包括法氏症候群,我学到的那一点点东西足以让我成为挪威这种疾病的专家。”
“关于碧蒂和希薇亚,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费列森耸起肩膀。“她们带小孩来这里,一年一次,我检查她们的小孩,判断他们的状况是否恶化,除此之外,我对她们的生活一无所知,也对……”他将刘海甩到一旁,“……她们的死一无所知。”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哈利问,驾车穿过荒凉的空地。
“不完全相信。”卡翠娜说。
“我也是,”哈利说,“我想我们应该专心调查这件事,暂时把卑尔根摆在一旁。”
“不行。”卡翠娜说。
“不行?”
“这里头有某个地方互有关联。”
“什么关联?”
“我不知道,听起来虽然很疯狂,但拉夫妥和费列森之间说不定有关联,说不定拉夫妥就是这样才躲藏了这么多年。”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替自己做了张面具,一张真正的面具,一张整容后的脸。”
“是去找费列森做的?”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两名被害人都去找同一个医生。拉夫妥可能在诊所见过碧蒂和希薇亚,所以才挑她们两个人下手。”
“你操之过急了。”哈利说。
“操之过急?”
“调查这种命案就好像拼拼图一样,一开始必须耐着性子拿几块拼起来玩一玩,可是你的做法却是硬把拼图凑到位子上。现在说这些有点太早。”
“我只是把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而已,看看听起来会不会很白痴。”
“是很白痴。”
“这条不是去警署的路。”她说。
哈利听出她的说话声因为好奇而发颤,瞥了她一眼,但卡翠娜的表情并未透露任何信息。
“我想把费列森说的话拿去跟一个人核对,”他说,“这个人也认识费列森。”
马地亚身穿白色外套,手上戴着黄色标准洗涤手套,在教学大楼楼下的车库迎接哈利和卡翠娜。教学大楼是古斯达精神病院的一栋褐色建筑,面对三环线高速公路。
马地亚指挥哈利将车子停入他没使用的停车位。
“我都尽量骑自行车。”马地亚解释说,用磁卡打开一扇门——这扇门从车库通往解剖部的地下室走廊,“这种通道可以方便运送尸体进出。我很想泡咖啡招待你们,可是我刚上完课,下一批学生很快就会来了。”
“抱歉来打扰你,你今天一定很累。”
马地亚用疑惑的神情看着哈利。
“萝凯和我通过电话,她说你昨天工作到很晚。”哈利补上一句,在心里暗骂自己,希望脸上并未露出异样神色。
“萝凯,原来如此,”马地亚摇摇头,“她昨天晚上也很晚回家,出去跟女性朋友聚会,今天还得请假。不过今天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大扫除。女人哪!我还能说什么呢?”
哈利挤出僵硬的微笑,暗自纳闷,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标准答案。
一名身穿医院绿制服的男子推着一张金属桌朝车库大门走来。
“又要送到特罗姆瑟大学?”马地亚问。
“跟谢森说拜拜吧。”绿衣男子微笑着说,他的耳朵别了一串小耳环,有点像马塞族女人的颈环,只不过这串小耳环让他的脸产生出一种令人不安的不对称感。
“谢森?”马地亚高声说,停下脚步,“真的吗?”
“服务三十年了,现在轮到特罗姆瑟大学来解剖他。”
马地亚掀开白布。哈利看见了白布下的尸体,只见头盖骨上的皮肤是紧绷的,拉平了年长死者脸上的皱纹,形成一张无性别的脸,肤色白得仿佛灰泥面具。哈利知道这是因为尸体经过防腐,也就是说,动脉被灌入了福尔马林、甘油和酒精混合物,使尸体不会从内部开始腐化。死者一边耳朵绑着金属标签,上面印有三位数的号码。马地亚站在原地看着那名助手将谢森推往车库大门,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来。
“抱歉,谢森跟我们共事很久了,解剖部还在市中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教授了,是个非常出色的解剖学家,身材维持得很好。我们会想念他的。”
“我们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哈利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费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关系,以及费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小孩的关系。”
马地亚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看卡翠娜,又看看哈利。
“你在问的是我认为的那件事吗?”
哈利点点头。
马地亚领着他们穿过另一扇上锁的门,进入一个房间。房里有八张金属桌,桌上有灯和水槽,对面那侧是黑板。每张桌子上都放着某种椭圆形的物体,包裹在白色手巾内。从那物体的形状和大小来看,哈利猜测今天的主题应该介于臀部和足部之间。房里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气味,但味道没有哈利已经习惯的法医研究所解剖室那么刺鼻。马地亚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哈利坐在讲师桌桌缘。卡翠娜走到一张桌子前,仔细观察三个人脑,那三个人脑很难看得出是模型还是实品。
马地亚沉思很久才回答:“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注意过也没听说过,有人说伊达跟他的患者发生过任何关系。”
马地亚的口气强调“患者”这两个字,哈利心念一动:“那非患者呢?”
“我没有跟他熟到可以发表意见,不过以我跟他认识的程度,我觉得不发表意见比较好。”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知道法氏症候群吗?”
“所知不多,那是一种很糟的疾病,不幸的是多半来自遗传……”
“你知道挪威有哪个医生是这种病的专家吗?”
马地亚沉思了一会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有谁。”
哈利搔搔脖子:“好,谢谢你的帮忙,马地亚。”
“不客气,我很乐意。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法氏症候群的事,今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手边有几本书可以查。”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卡翠娜身旁。她打开了墙边四个大金属箱中一个的盖子,探头去看。哈利只觉得舌头感到刺痛,全身都起了反应。他之所以起反应,并不是因为看见浸泡在清澈酒精里的各种人体部位,仿佛肉店里贩卖的肉块,而是因为酒精的气味——那是浓度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尸体一开始的时候多少是完整的,”马地亚说,“然后我们会依据每个部位的需要把尸体切开。”
哈利观察卡翠娜的脸,她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们背后的门打了开来,第一个到教室的学生走进门来,穿上蓝色外套,戴上白色乳胶手套。
马地亚送他们回车库。来到门口时,马地亚抓住哈利的手臂,令他停下脚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应该说,哈利,或者不应该说,我不确定。”
“那就说吧。”哈利说,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马地亚发现了他跟萝凯的事。
“我有点遇上道德两难,是关于伊达的事。”
“哦,是吗?”哈利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松一口气。
“我想应该没什么,但也许不应该由我来决定,面对这么令人发指的命案,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对朋友的忠诚摆在前面。去年我还得在急诊室工作的时候,一个也认识伊达的同事跟我在值完夜勤后,去波斯特餐馆吃早餐。波斯特餐馆在黎明的时候开门,店里提供啤酒,所以很多早起的爱酒人士和可怜虫会聚在那里。”
“我知道那家餐馆。”哈利说。
“我们惊讶地发现伊达也在那里,他跟一个肮脏的年轻男孩坐在同一桌,男孩正在喝汤,喝得啧啧作响。伊达看见我们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说了些理由来搪塞我们。当时我也没多想,也就是说,我认为我没多想,直到刚刚听你说了那些话。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说不定……呃,你明白的。”
“我明白,”哈利说,看见马地亚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又补上一句,“你这样做是正确的。”
“谢谢,”马地亚挤出微笑,“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出卖朋友的犹大。”
哈利想再说一些通情达理的话,却只是伸出手,咕哝一声“谢谢”。他的手一握上马地亚那冰冷的洗涤手套,全身立刻打了个冷战。
犹大。犹大之吻。车子沿史兰冬街行驶,哈利心里想着萝凯口中那饥渴的舌头、她温柔的叹息、高声的呻吟、他撞击萝凯时骨盆的痛感、他停下时她沮丧的呼喊,只因他希望时间能延长一点。她去找他并不是去寻找长久关系,她是去驱除恶魔、净化身体,好让她可以回家净化灵魂,清洗家里每一层楼,越快越好。
“打电话去诊所。”哈利说。
他听见卡翠娜的手指快速移动和细微的哔哔声。她将手机交给他。
包格希接电话的娴熟口吻混合了温柔与效率。
“我是哈利·霍勒,请告诉我,如果我罹患了法氏症候群,应该看哪位医生?”
一阵静默。
“要视情况而定。”包格希迟疑地说。
“视什么情况而定?”
“要视你的发丝有什么症候群而定。”
“原来如此。请问费列森在吗?”
“他已经下班了。”
“这么早?”
“他今天要去打冰壶,请你明天再打来。”
她的口气透露出不耐烦,哈利心想她应该正要下班。
“他是去比格迪冰壶俱乐部吗?”
“不是,是私人的俱乐部,在富丽别墅。”
“谢谢,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哈利将手机还给卡翠娜。
“我们去把他带回局里。”他说。
“谁?”
“那个法氏症候群专家,他的助理从来没听过他有医治这种病的专长。”
问路之后,他们找到了富丽别墅。那是一座奢华的别墅,二次大战期间,这座别墅的主人广为全世界所知,不像驾驶木筏的水手和勇闯北极的探险家在挪威以外默默无闻;当时富丽别墅的主人就是挪威叛国贼吉斯林。
别墅南边的山坡底端有一栋长方形木屋,看起来如同旧时的兵营。一走进木屋,迎面袭来的是寒意,走进隔壁房间,温度又更下降了些。
冰面上有四名男子,他们的呼喊声在木壁间回荡,没有人注意到哈利和卡翠娜走进门来。四名男子正对着溜冰场上一块滑动的闪闪发光的石头喊叫,那块石头是重达二十公斤的花岗岩,名为钠闪石,原产地是苏格兰的艾尔萨岩岛。练习场末端的冰层底下,一内一外画了两个圆圈,冰壶滑动到圆圈前缘就被另外三个冰壶挡住。在练习场上滑行的男子用一脚保持平衡,另一脚在冰面上踢动,同时彼此讨论,用刷子支撑身体,准备下一个冰壶。
“真是一种高傲的运动,”卡翠娜低声说,“你看他们那个样子。”
哈利默然不语。他喜欢冰壶运动,这种运动具有冥想的元素,你必须看着冰壶缓缓移动,在零摩擦力的世界里旋转,仿佛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拍摄的太空漫游情节中的宇宙飞船,只不过伴随着的不是施特劳斯的音乐,而是冰壶安静滑动的辘辘声响和刷子猛烈刷动的声音。
练习场中的男子看见了他们。哈利认出两张脸孔,其中之一是经常在媒体上露脸的亚菲·史德普。
费列森朝哈利溜了过来。
“要不要加入我们啊,霍勒?”
他在远处大喊,仿佛这句话是对其他男子说的,而不是哈利,接着他发出听起来相当愉快的笑声,但他下巴的肌肉线条背叛了他假装愉快的意图。费列森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口中喷出阵阵白雾。
“游戏结束了。”哈利说。
“我可不这么想。”费列森微微一笑。
哈利开始感到冰面散发的寒意渗入鞋底,往双脚蔓延。
“我们希望你去警署一趟。”哈利说,“现在就走。”
费列森脸上的微笑瞬间蒸发:“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们说谎,你并不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
“谁说的?”费列森问,瞥了其他冰壶玩家一眼,确定他们站得很远,听不见这里的谈话。
“你的助理说的,她根本没听过这种病。”
“听着,”费列森说,语调中多了之前不曾出现过的绝望,“你不能来这里把我带走,而且就当着他们的面……”
“你是说你的客户?”哈利问,越过费列森的肩膀望去,看见史德普一边刷拭冰壶底下的冰层,一边打量卡翠娜。
“不管你到底想查什么,”哈利听见费列森说,“我都很乐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毁了,这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费列森,我们要继续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那是史德普的声音。
哈利看着闷闷不乐的费列森,心想不知道他对“最要好”的朋友的定义是什么?转念又想,如果同意费列森的要求能有些许机会换来线索,那也值得。
“好,”哈利说,“我们可以离开,不过请你一小时后去警署报到,如果你没去,我们会打开警笛和扩音器来找你,这些声音在比格迪半岛应该很容易听得见。”
费列森点点头,由于习惯使然,忽然间他看起来似乎想笑。
欧雷克砰的一声甩上门,踢掉靴子,奔跑上楼。家里飘散着柠檬和肥皂的清新香味。他冲进自己房间,天花板垂挂的金属风铃慌张地发出叮叮声响。他脱下牛仔裤,换上宽松的裤子,又跑了出去,正当他抓住栏杆,准备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时,听见开着的房门内传来母亲叫唤他的声音。
他走进门,看见母亲跪在床前,手中拿着一支硬毛刷。
“你不是周末才打扫过吗?”
“对啊,可是不够干净,”母亲说,站了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运动场溜冰,卡许登在外面等我,我会回来喝下午茶。”他离开门边,蹲低身体,用穿着袜子的双脚滑过地面,这是荷芬谷体育场的溜冰高手艾瑞克·V.教他的。
“等一等,年轻人,说到溜冰……”
欧雷克停了下来。不好了,他心想,她发现溜冰鞋了。
萝凯站在房门口,侧头质问他说:“那功课呢?”
“不多啊,”他说,脸上露出放心的微笑,“喝完下午茶再做就好了。”
他看见母亲迟疑不决,迅速补上一句:“你穿这件衣服看起来真漂亮,妈。”
她低下双眼,看着身上那件缀以白花的天蓝色旧洋装。她露出警告的神色,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小心点,欧雷克,你说话跟你爸一个样。”
“哦?我以为他只会说俄语。”
他这么说并无他意,却见母亲脸色一变,仿佛受到打击。
他踮起脚:“我可以走了吗?”
“对,你可以走了?”卡翠娜的声音猛烈地射向警署地下室的健身房墙壁,“你真的这样说?那个费列森可以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哈利躺在长椅上,看着卡翠娜低头望着他的脸庞,圆形的天花板灯光在她头部周围形成黄色光环。哈利大口呼吸,只因杠铃正压在他胸前。他打算推举九十五公斤的杠铃,刚把杠铃举离支架,卡翠娜就冲过来,扰乱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这样说,”哈利说,将杠铃推高了些,来到胸骨的位置,“他是跟他的律师尤汉·孔恩一起来的。”
“那又怎样?”
“呃,孔恩一开口就问我是用什么方法恐吓他的客户,又说在挪威购买和贩卖性服务是合法的,还有我们用这种方式逼迫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违反医师誓言,绝对可以上头条新闻。”
“见鬼了!”卡翠娜大喊,声音既颤抖又愤怒,“这是命案啊!”
哈利不曾见过她发脾气,于是用最温和的口气回答她。
“听好了,我们没办法把命案跟法氏症候群联系在一起,甚至连让它们看起来有关联都没办法。孔恩知道这点,所以我不能留住费列森。”
“好,那你也不能只是……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啊!”
哈利只觉得胸骨发疼,突然想到她说得完全正确。
她用双手捧住脸颊:“我……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没关系,”哈利呻吟说,“你可以帮我拉一下杠铃吗?我快……”
“另一头!”她高声喊着,双手离开脸颊,“我们可以从另一头开始查起,可以从卑尔根开始查起!”
“不对,”哈利用肺里残存的空气低声说,“卑尔根不算另一头,可以请你……?”
他抬眼朝她望去,看见她的深色眼睛里噙着泪水。
“都是因为我月经来了,”她低声说,随即露出微笑。转瞬之间,站在他眼前的卡翠娜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声音中展现了充分的自制力,“你去死吧。”
哈利惊讶无比,耳中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同时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噼啪声,眼前开始出现飞舞的红点。他咒骂一声,握紧杠铃,狂吼一声,出力上举,但杠铃纹丝不动。
她说得没错;他这样是会死的。他可以选择要不要死,十分滑稽,却是事实。
他蠕动身体,让杠心倒向一边,直到耳中听见杠片跌落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当啷声,接着另一端的杠片也跌落地上。他坐了起来,看着滚落一地的杠片。
他冲了个澡,穿上衣服,爬上六楼,在旋转办公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肌肉已产生甜美的酸痛,告诉他说明天早上肯定肌肉僵硬。
语音信箱里有一通侯勒姆的留言,请他尽快回电。
侯勒姆接起电话,话筒另一头传来悲痛的哭腔,同时伴随着踏板电吉他的滑音。
“怎么了?”哈利问。
“那是美国歌手德怀特·约卡姆的声音,”侯勒姆说,将音量调小,“很性感的家伙对不对?”
“我是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雪人那封信的化验报告出来了。”
“怎么样?”
“字迹没什么特别,是用标准喷墨打印机印出来的。”
哈利等侯勒姆往下说,他知道侯勒姆有所发现。
“特别之处在于他用的纸,化验室没有人见过这种纸,所以才花了一点时间研究。这种纸是用三桠树皮做的,三桠树皮是日本一种类似纸莎草的韧皮纤维,单是从气味就可以辨别出这种树皮做的纸。这种纸是用三桠树皮以手工制成,非常独特,叫作河野纸。”
“河野纸?”
“这种纸必须去专卖店才买得到,像是卖那种上万克朗的钢笔、上等墨水和真皮笔记本的地方,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侯勒姆坦言,“反正呢,老德拉门路有一家店在卖河野纸,我去问过,他说这种纸现在很少人买,店里也不打算再订货,还说他觉得现在的人比较不讲究品质了。”
“这表示……?”
“对,这表示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卖出河野纸了。”
“嗯,河野纸只有这家店在卖?”
“对,”侯勒姆说,“还有一家是在卑尔根,可是他们几年前就不卖这种纸了。”
侯勒姆等待哈利回话,也就是说,等待哈利再度发问。德怀特·约卡姆正小声地以真假嗓音交替唱着他的爱随她埋葬。哈利一声不吭。
“哈利?”
“我在思考。”
“太好了!”侯勒姆说。
侯勒姆的这种内地式冷笑话经常让哈利在过了很久之后才咯咯发笑,即便等他笑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哈利清了清喉咙。
“我只是觉得奇怪,如果你不希望调查命案的警察追查到你,你绝对不会把这种纸寄到警察手中,只要看过犯罪电影就知道,这种线索我们一定会追查。”
“说不定他不知道这种纸很罕见?”侯勒姆建议说,“说不定纸不是他买的?”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雪人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失误。”
“可是他已经失误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这是失误。”哈利说。
“你是说……”
“对,我认为他要我们追踪他。”
“为什么?”
“很典型啊,自恋的连环杀手会建构一场游戏,自己扮演所向无敌的主角、全能的征服者,最后一定会赢得胜利。”
“赢得什么的胜利?”
“呃,”哈利说,第一次把这种话大声说出来,“赢过我而获得的胜利,虽然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自恋。”
“赢过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是挪威唯一逮到过连环杀手的警察,所以把我视为挑战。那封信也透露出这种迹象——他提到了图翁巴,可是我也不确定。对了,你有卑尔根那家店的名字吗?”
“我是弗莱伯!”
或者该说那发音听起来像弗莱伯。弗莱施(Flesch)这个姓氏的发音为flæsk, l为轻音,æ为长音,中间的s只是轻轻带过。但是用较重的卑尔根腔念起来,就变成了弗莱伯(Flab)。将自己的名字念成菲莱伯的彼得·弗莱施气喘吁吁、说话大声、彬彬有礼。能和人谈天他感到开心;是的,他贩卖各种古董,只要是小古董他都卖,但他专攻烟斗、打火机、笔、真皮公文包和信纸。他的商品有些是二手的,有些是全新的。他的顾客多半是常客,年龄和他相仿。
哈利问起河野纸,弗莱施用遗憾的语气说他们已经不卖这种纸了。的确,他进河野纸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我想问的事可能有点强人所难,”哈利说,“我知道你的顾客大部分是常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有谁跟你买过河野纸?”
“可能记得一些人,有姓莫勒的,还有来自慕兰的老基卡森。我们不做记录的,不过我老婆的记忆力很好。”
“可不可以请你写下你记得的那些顾客的全名、大概年龄和地址,寄电子邮件到……”
哈利的话被啧啧声给打断,“我们这里不用电子邮件,年轻人,以后也不会用,你最好给我传真号码。”
哈利给了他警署的传真号码。这时哈利忽然犹豫了一下,他突然有个灵感,灵感总是毫无来由可言。
“你几年前不会刚好有个顾客叫葛德·拉夫妥吧?”哈利问。
“你是说铁面人拉夫妥?”弗莱施笑说。
“你听过这个人?”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拉夫妥,他不是我的顾客。”
前任队长莫勒总是说,为了找出可能性,你必须排除所有的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警探排除一条无法导向结论的线索时,不该感到绝望,反而应该感到高兴。再说,反正这也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好吧,还是谢谢你,”哈利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他不是顾客,”弗莱施说,“我才是。”
“哦?”
“对,他常会带一些小东西来给我,像是银打火机、金笔之类的。有时候我会跟他买,对,在我还没发现那些东西是来自……”
“来自哪里?”
“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会从犯罪现场偷东西。”
“他没跟你买过东西吗?”
“他不需要我们卖的这种东西。”
“那纸呢?每个人都需要纸不是吗?”
“嗯,请稍等一下,我问问我老婆。”
一只手捂上了话筒,但哈利仍然可以听见吼声,接着是比较低声的对话。然后那只手移开,弗莱施兴高采烈地用卑尔根腔高声说:“她说我们打算停卖河野纸的时候,拉夫妥把剩下的全都拿走了,她说他是拿一个坏了的银笔架来换的。你知道我老婆的记忆力真是超好的。”
哈利挂上电话,知道自己即将出发,再度前往卑尔根这个城市。
晚上九点,奥斯陆布尔斯巷六号的一楼依然灯火通明。从外观看来,这栋六层建筑和一般的复合式商业大楼没有两样,外墙由现代化红砖和灰色钢材构成。这栋建筑物的内部也和一般商业大楼相同,里面有四百多名员工,包括工程师、信息科技专家、社会科学家、化验员、摄影师等等。然而这栋大楼却是“打击组织犯罪和其他重大犯罪的国家单位”,旧称是Kriminalpolitisentralen,也就是“警察犯罪中心”的意思,简称克里波。
艾斯本·列思维克在听取命案调查进度后解散组员,灯光直射且刺眼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进度好像有限。”哈利说。
“你说得客气了,应该是等于零吧。”艾斯本说,用拇指和食指按摩眼皮,“要不要去喝杯啤酒,顺便告诉我你有什么发现?”
艾斯本驾车前往市中心的悠思提森餐馆,两人从那里回家都顺路。他们在热闹的餐馆深处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家餐馆的常客包括爱喝啤酒的学生,以及更爱喝啤酒的律师和警察。
“我考虑带卡翠娜·布莱特去卑尔根,而不是史卡勒,”哈利说着,从瓶中啜饮一口苏打水,“我出来之前查过她的工作记录,她还很菜,可是档案上说她在卑尔根做过两起命案的讯问工作,我记得你好像被派去那里带领他们。”
“布莱特,对,我记得她。”艾斯本咧嘴而笑,伸出食指,又点了一杯啤酒。
“你对她满意吗?”
“非常满意,她……非常……有能力。”艾斯本对哈利眨眨眼。哈利见艾斯本三杯啤酒下肚之后,脸上已露出疲惫警探的呆滞表情。
“如果不是我们都已经结婚,我一定会疯狂地爱上她。”
艾斯本将啤酒一饮而尽。
“我想知道的是你认为她稳不稳定?”
“稳定?”
“对,她有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点激烈。”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斯本缓缓点头,尽量将视线聚焦在哈利脸上,“她的工作记录毫无瑕疵,不过,私下告诉你,我在卑尔根的时候听见一个小伙子说过她跟她丈夫的事。”
艾斯本在哈利脸上寻找促使他说下去的鼓励神情,却未找到,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像是……你知道的……像是皮革、橡胶、性虐待之类的,他们会去那种俱乐部,有点变态。”
“这我不在意。”哈利说。
“不不不,我也不在意!”艾斯本高声说,举起双手做出防卫姿态,“只不过是谣言而已,还有你知道吗?”艾斯本发出窃笑,俯身越过桌面,令哈利闻到他喷出的酒气,“她随时都可以来支配我。”
哈利发现自己眼神中肯定流露出某种神色,因为艾斯本似乎立刻对自己的坦诚感到后悔,退到桌子另一边,用谈公事的口吻继续说。
“她专业、聪明、激烈、投入。我记得我帮她处理过几宗悬案,她十分坚持,态度有点强烈,可是完全不会不稳定,恰好相反。她是比较封闭、阴沉那一类的人。对,我觉得你们搭档应该正好。”
哈利对艾斯本的讽刺言语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建议,列思维克。”
“那你的建议呢?你跟她……有什么进展吗?”
“我的建议是,”哈利说,在桌上丢了一百克朗钞票,“你最好不要开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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